一道屏風靜靜立在那兒。
屏風與門相距三尺,它高六尺,寬七尺,取雞翅木製作而成,紋理清晰,雕功精致,一可擋風,二可欣賞。
說起欣賞,屏風中空處鑲嵌的絹絲繡畫更值得慢慢欣賞。絹為白色,畫中以青草為底,左下角是一隻趴睡的大白貓,貓的不遠處是一枝搖曳牡丹,重瓣初綻,花盤微垂,一派嬌羞之景。這些繪景雖美,畢竟在角落處,隻能算襯景。倘若視線右移,你會看到屏風的重心位置繪有一道雙折屏風,畫中的屏風上是一幅蘭花蛺蝶圖,蘭葉伸展,如藻微發,其間一莖亭亭玉立,上有蘭花八朵,花上蛺蝶翩躚,白蝶,灰蝶,黑蝶,花蝶,各自成雙。
此屏之妙,在於屏中有畫,畫中有屏,屏中又疊畫。
屏畫交疊,畫屏不分。
屏本無名,但有幸見到此屏者常常會叫出一些不同的名稱,如“牡丹睡貓屏”,如“蘭蝶屏”,如“八花八蝶屏”,等等。但無論旁人叫它什麼,此屏的主人隻稱二字——重屏。
屏中有屏,是為重屏。
重屏者,層層疊疊,撲朔迷離,欣賞完屏中畫景,會讓人升起“蘭花屏後是怎生的風景”這一念頭,但是,觀者不知,至於繪者……嗬,時至今日,恐怕也不知了。然而,雖不知屏中之屏掩去怎樣的風景,但重屏之後是個怎樣的風景,觀者隻須側走數步,繞過屏風,便可一窺究竟。
“嗯,嗯!”立於屏風前的女子雙手背於身後,頻頻點頭。
她背門而立,素影窈窕,上著寬袖白綃,下著嫩茄色的素紫長裙,袖角、裙擺分別以白線繡出淡淡水紋,恍然一眼瞧去,嫻雅素潔。背於身後的指尖勾著一縷棗紅色的結繩,繩尾吊著兩隻玉葫蘆,一紅一碧,拇指大小,精致可愛。欣賞屏風的同時,女子時不時晃動手指,惹來兩隻玉葫蘆丁當相撞,清脆動人。
嗯,嗯,這屏風真漂亮……真是漂亮……
“窟主,這道屏風您天天見著,怎麼今天欣賞這麼長時間?”一邊的侍者輕聲提醒,“您看,鍾盤已經過了一刻工夫。”
“……”
“窟主?”侍者微笑,盡忠盡職地二度提醒。
女子偏頭,重重一歎。她今日才發覺,她這部眾真是盡忠盡職得……令人咬牙。這兒好好歹歹也算是她的地盤,她假裝欣賞一下屏風不為過吧。
“窟主?”侍者三度提醒。
女子甩頭不理,死盯屏風“欣賞”一陣,突然一甩手,大踏步跨出大門。抬頭,目光如箭,直射門上樓匾。
沒錯,沒錯,樓匾上銀劃鐵勾,寫著四個楷體大字——問我殷勤。
問我殷勤——殷勤樓。
所以,沒錯了,她雙足所立之處,正是熊耳山、扶遊窟、殷勤樓的——大門下。
江湖上老少皆知,扶遊窟是“七破窟”之一。七破窟以“南堂鬱金”玄十三為尊,玄十三座下窟主七名,個個雌雄莫辨,正邪難測,喜怒無常,陰險狡詐……
不包括她,一定不包括她……想起“陰險狡詐”四個字,她微微閃了閃神,連連在心頭否定。
很不才,她就是七名窟主之一。
蘇軾曾有“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之句,不過,這詩套不到扶遊窟上來。
扶遊窟坐落在熊耳山山腰地帶,樓閣依山勢而建,高低分明,層次清晰,不取巧,也不玩什麼花樣。此處不比夜多窟,夜多窟前方有大片的空地,而扶遊窟隻有一排青石道蜿蜒下山,青石道的第一級石階邊有一塊天然大石,石上鑿有楷體三字——扶遊窟。大石邊是窟門,進了門後,放眼望去是一條碎石小道,周邊青青草草,偶爾開些小花,景致一般,沿碎石小道走它個數十步,便來到殷勤樓。
殷勤樓是扶遊窟部眾議事之所,偶爾充充待客的茶廳,除了必要的例行往來,通常是不會有其他人到訪的。然而,一旦在某天出現了難得的到訪者,就表示有什麼事需要解決了。就好比今天,現在,那屏風後——
她認命地歎口氣,指腹摩挲腰間的小葫蘆,摩挲摩挲摩挲……
躲不掉,也沒什麼好躲的……識時務地收回樓匾上的視線,她提裙進門,繞過重屏,環顧一眼,乖乖找個空椅坐定。
室內飄著淡淡香氣,不是熏香,而是來自某些人的衣衫。
她深嗅一口氣,手肘擱在椅柄上,掌心托著下巴,扮無知。
“屏風很精致。”先開口的是倚坐於廳堂主榻的一名男子。一眼看去,他衣衫繁複,讓人眼花繚亂,再仔細些看,他不過穿著一件花式繁亂的袍子,隻因袍上花色多樣,反倒給人一種濃厚之美。
而且,而且啊——這件袍子很俗,非常俗。
若是平常人,穿一件黑綾黃金牡丹袍,黑得燦爛,黃得也燦爛,金光閃閃之下還襯有亂七八糟的吉祥花紋,怎麼看都——俗——俗到升天!可這件衣服穿在這名男子身上,卻平添出些許莫名的妖色。仿佛,俗氣的袍衫穿在他身上就是不俗氣。
這,算不算得上是他那無邊無界的魅力之一?
“是,我尊!”她恭敬地喚了一聲。
方才開口的,正是一身黑金牡丹袍的玄十三。
堂中以他為尊,在他左手邊,依次坐著化地窟窟主祝華流、厭世窟窟主曇,右手邊則是須彌窟窟主司空亂斬、飲光窟窟主計冰代。如果再加上坐在冰代身邊的她——扶遊窟窟主酈虛語,和那隻花心在外的夜多窟窟主閔嫣以及從不在人前露麵的賢劫窟窟主,那就人齊了。
齊聚一堂,大事不怎麼妙……
“我窟裏的屏風,虛語什麼時候也去鑒賞鑒賞?”擠眼一笑,須彌窟主司空亂斬大袖微拂,嬌媚橫飛。
“好說好說。”她頷首回禮,一派正經。
“不客氣,不客氣。”司空亂斬拱手再回,客氣得不得了。
她搖手,“應該應該。”
“當然當然。”
“亂斬今日的妝容素淨淡雅,國色天香。”
“哪裏哪裏,虛語今日的嫩茄長裙才是素淡得到位。”
“過獎過獎,我的衣物也是多虧亂斬你的眼光別具一格。”
“不敢不敢,虛語腰邊的小葫蘆真是精致可愛。”
“沒有沒有,亂斬衣袖上的繡紋比我這小葫蘆更要精致三分呢!”
如此……
如此如此……
如此如此如此……
兩人你來我往,對白工整得像戲文。從發釵、衣色、飾物、氣色到鞋底的泥印子,一人讚,另一人就更讚,堪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完美演繹,直到讚無可讚了,虛語與亂斬才相視一笑,取過侍者適時送上的茶水。
潤口潤口,讚得她口都幹了……酈虛語瞥了眼亂斬,恰巧對上她送來的戲謔視線。黑眸一轉,再看他人,皆是一張諧趣表情。
斂眼,她一口氣牛飲到底,放下茶盞,果然看到曇不讚成的表情。她才不理,喝個茶而已,哪來那麼多講究。
無視,無視,我無視……她衝祝華流咧咧嘴,繼續扮無知。
一時間,堂上無聲勝有聲。
“嗬……”淺笑輕溢,玄十三手握空拳放在唇邊,墨瞳一轉,輕聲一咳。
這一咳,眾窟主皆知他有話要說,表情一肅。
淺垂的烏瞳閑閑一抬,兩波眸彩淨如青蓮。他環顧眾窟主,順便溜了一眼正對麵的屏風,手一抬,揭開放於案幾上的銀蓋,蓋子一揭,香氣撲鼻,眾窟主的眼睛也聚了過去。
是一盤炒葫蘆。
盤中,顏色應該鮮豔的不是嫩綠的葫蘆,而是辮成少女小辮式的蔥條,切成片狀的葫蘆則是暗黑色,像被毒汁浸過一樣。菜上另外淋了一層茶色醬汁,不知是何材料。
“曇昨天開了一瓶醬,正巧去年泡製的葫蘆也出水了,我求他炒了一盤,讓你們嚐嚐……”玄十三話語一頓,倏然轉道:“前些天,我與句泥下了一盤棋,本想借夏季賽事比什麼鬧鬧他,正好那天有人拜訪句泥,還是北方來的遠客,從那人口中,我聽到一個消息。他說,光之定城的左家大公子上個月去世了,官府疑是他殺,但又苦於找不到證據,這件案子拖到現在,官府也沒興趣去追究了。然後,聽說左家把大公子葬進祖宗墓園,接受了他英年早逝的事實。”
一盤炒葫蘆,一件官府無聊的案子,看似毫不相關的兩件事,如果從玄十三嘴裏說出來,那就表示它們一定有關聯。就算沒有關係,他也會讓它們纏得有關係。因此——
“我想了想,又征求了一下句泥的意思,他無異議,所以——”玄十三撫掌一拍,拍得眾窟主心頭一跳後,才笑眯眯道:“本次窟佛賽的夏賽之比,就比……”
比什麼?眾窟主軟軟坐在椅上的身軀不由自主挺直了些。
“嗯……我又想了想,經曇的妙手炒出的葫蘆,再淋上曇一年前親手調製的‘老人愁’醬,想必大家都想嚐嚐,那麼,以一刻鍾為限,你們誰要是搶到這盤葫蘆……”
“蘆”字尚含在舌尖處,四道身影已飛撲玄十三——手邊的那盤炒葫蘆。
曇坐著沒動,他看四人在堂上拳打腳踢,正考慮自己要不要也上去參一腳,畢竟,葫蘆是他炒的,醬也是他調的,沒什麼吸引力。下一刻,當他聽清玄十三的話後,立即加入戰局。
玄十三說:“我想……沒搶到炒葫蘆的人,伽藍的夏季之賽就讓……”
開玩笑?
老古錐的,葫蘆是誰炒的沒關係,搶不到炒葫蘆就非常有關係。
五位窟主心中同時跳出此念,拳腳之間更見刁鑽。炒葫蘆先是被化地窟主祝華流奪了去,隨後轉到飲光窟主計冰代手中,轉個圈,又到了須彌窟主司空亂斬掌上。
玄十三支額看著,不忘解說剛才他隻提了一半的賽事——
“各位,剛才賽事隻說了一半,句泥對本度夏季比賽的內容沒意見,所以,這季賽事已經定下了,我們比探案。”
探案……眾窟主齊齊打個寒顫,拳腳不停,勢要奪到這盤炒葫蘆。其實,賢劫窟主基本上用不到,窟佛賽從來就是他們六個與七佛伽藍的那堆光頭爭奇鬥豔。夜多窟主,也就是那隻花蝴蝶兼武癡閔嫣,自得勝歸來,處理完一些事態嚴重的後續事件,現在正忙著向長孫家提親,玄十三喜他得勝,也就放任蝴蝶滿山飛,愛沾哪朵花就讓他沾哪朵去。
與伽藍和尚比賽他們是不排斥啦,也很樂在其中,可是,這局比探案,聽起來就像是我尊讓他們跑去管閑事,把官府查不了的左家無頭案子攪一攪,能不能攪得翻天覆地就看他們攪局的本領了。
你一拳,我一腳,你飛踢,我旋身。堂上氣流顫動,淡香撲鼻。突然,不知哪名窟主的手腕被人擊中,炒葫蘆飛起,盤子傾斜,眼看就要撞上梁柱。刹那間,黑影一閃,黃金牡丹劃空而過。黑影接下炒葫蘆,黑金袍角淩空飛旋,一個縱落,站定,坐定。
將炒葫蘆往手邊的案幾上一擱,玄十三笑容可掬:“還有大半刻工夫,繼續,繼續。”
眾窟主因他這一打岔,理智漸漸蘇醒,懷疑慢慢抬頭。
瞪著玄十三手邊的炒葫蘆,彼此眼神交流。
夏季比賽隻需要一名窟主,他們五人爭奪一盤炒葫蘆,勝出者隻有一人,難道要沒搶到的四位窟主全部去比賽?
不,這太浪費他們了,不符合我尊的性子。難道說……我尊讓他們奪炒葫蘆,隻要一刻時辰到,手握盤子的人就算勝出,而不巧沒抓到盤子邊的窟主就要擔當夏季比賽重任?
念頭一閃,五人竟不急著奪那盤炒葫蘆了,亂斬和虛語迎上冰代的拳掌,祝華流則與曇互相“切磋”起來。
拳腳聲中,玄十三的聲音傳來——
“這季賽事的詳細說明將會貼在伽藍的大門外,說明絹已經寫好了,句泥這次讓洞山禪師與我們比賽,現在隻缺我七破窟的窟主之名,等你們的結果出來,填上去,就可以張貼公布,發放武林。哦,對了,其他各地的消息傳送,還要勞煩虛語負責。”
“是。”戰鬥中的酈虛語不忘領命。這是她的職責。
扶遊窟主掌七破窟的信息收集和發布,一是將天下消息收集整理,留為己用,二是將己方信息發放出去,以誘導或推動某些事的進程。簡言之,要收放自如。
“唔……本來呢,我是打算讓輸掉的窟主去比賽,呀,忘了說明,搶到這盤葫蘆的未必就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