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末年是中國曆史的一個轉折點。明代末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就是從隆慶、萬曆開始的。我們知道,明代末年的曆史事件很多,著名的如梃擊、紅丸、移宮三大案都發生在晚明,後來又有李自成、張獻忠的農民起義,直到清軍入關為止。
隆慶、萬曆年間,也是中國美術史上的一大轉折點。我們知道,其他學科對中國曆史的研究都十分注重這個時期。像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把中國政治史的轉折點定於這一時期;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把中國學術史的轉折點定於這一時期;朱維錚的《走出中世紀》,也把中國思想史的轉折點定於這一時期。而在繪畫史的研究中,對這一段曆史是注意不夠的,因此,即使談到這一段曆史,談到這段曆史中的畫家,也就不能深刻地加以解釋,而隻能僅止於表麵的認識,甚至作出了相反的價值判斷。20多年來,我一直關注“中國畫的隆萬之變”這個問題,這次就借講解“中國斷代美術史”的課程來係統地展開分析。
所謂“隆萬之變”,是我的一個看法,專門談繪畫史的,從整個文化史的轉變,也有人以嘉隆為關捩,也有人以萬曆為關捩,也有人則以啟禎為關捩。對此,我取《四庫全書總目》概述:“正嘉以上,淳樸未漓,隆萬以後,運趨末造,風氣日偷。道學侈談卓老,務講禪宗,山人競尚眉公,矯言幽尚,或清談誕放,學晉宋而不成,或綺語浮華,沿齊梁而加甚,著書既易,人競操觚,小品日增,卮言疊煽。”
在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的方方麵麵都發生了一係列的轉變,思想、文化、意識都產生了變化。是怎樣的轉變呢?就是從中世紀進入了現代,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正因為有了意識思想文化的轉變,所以包括繪畫等等的觀念、形式也都轉變了。以前的,像魏晉、唐代、宋代,都是屬於中世紀的。對我們中國的曆史來說,中世紀和現代的交點,就是明代末年,從此之後則進入了現代期。這是一個大的趨勢,因此,像書法、繪畫也都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不是一般的量變,一般的量變每一個時期都有的,這個變化是質變,以前的時期沒有過的。
所謂“中世紀”、“現代”什麼的,都是西方的概念。中世紀實際上就是古典期,在中世紀之前,就是原始時期。中國的漢代以前都屬於原始時期,進入魏晉便進入了中世紀的古典期,一直到宋代。元代到明中期,相當於西方的印象派,介於中世紀和現代之間。進入隆萬便走出中世紀而進入現代期了。20世紀末期便進入了後現代期,又稱當代期。當然,這樣的五個分期是大的區分,不是絕對的劃分,不同的時期,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1950年到1980年,又回到了古典期;1980年至世紀末,又進入了現代期;世紀末之後,便是後現代期。
簡單地講,原始期就是無名的美術史。漢代之前的畫家基本上都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這是“無名”的第一個含義。第二個含義,就是還沒有繪畫學科自己的標準,當時繪畫的標準就是巫術、巫教、禮教,繪畫本身是沒有標準的,它是依附於巫術、禮教而存在的,所以是政治標準唯一,藝術標準沒有,是畫以政治傳。
古典期就是有名的美術史。從顧愷之、吳道子到李成、黃筌,畫家的名字留下來了。這些“有名”的大畫家同時也是一個標準,其他有名的中小畫家也好,無名的畫家也好,都是以他們為榜樣,照他們的標準風格去畫畫,個性的差別不大,不是大跨度的。所以這個有名的美術史又是“共名”的美術史,是人以畫傳,畫以畫傳。
現代期還是有名的美術史,徐渭、董其昌、陳洪綬……畫家的名字一大串,而無名的畫家卻基本上從畫史上消失了。但這個有名的美術史表現為“異名”,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和風格,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標準和風格,是畫以人傳,像某一個畫家創立了個性的風格,他就成了名,他的畫便留在了美術史上。當然,這個個性風格是怎麼創立的?所謂“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們在以後會特別講到。
那麼,後現代期便是變名的美術史。它又沒有了自身的標準,包括連政治標準也沒有了,什麼標準都沒有了,泯滅了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藝術品與非藝術品的界限、藝術家與非藝術家的界限,什麼都可以是藝術品,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但即使成了藝術家,他不僅不能重複某一個經典名家的風格,也不能重複自己的個性風格,而是要不斷地變化,要腦筋急轉彎地、搞笑地變化,甚至惡搞,不斷地顛覆傳統,不斷地否定自己,匪夷所思地不斷出新招,今天把小便池搬到展覽廳中,明天又給《蒙娜麗莎》加小胡子。
具體落實到隆萬之變,主要就是由古典期轉向現代期。我們來看這期間繪畫史變遷古今的不同。
第一點,是畫家身份的不同。
譜寫中國繪畫史的畫家是怎樣的人?仔細觀察,發生變化了。按一般的理解,從事畫畫工作的,當然以畫工為主力,畫工是畫史的嫡係部隊。在古代,包括唐代、宋代,畫工的姓名大多沒有留下,留傳下來的都是優秀的作品,也有少數畫家留名青史的,但大多也是畫工的身份,像吳道子、黃筌等等。而到了明末的時候,湧現出了一批文人畫家,文人開始從事繪畫了,成了繪畫史的主力軍。在古代,是職業畫家為主,到了現在是讀書的文人為主了。我推薦大家去看一下《中國美術全集》,漢代之前的上古美術史,是無名的美術史,那些留下了作品而沒有留下姓名的畫家,全部都是畫工,孔子不可能去做這個事,孟子、荀子、韓非子、老子、莊子、孫子、董仲舒,全部不可能去做這個事。到了魏晉南北朝了,一直到唐代、宋代的古典美術史,無名的美術史變成了有名的美術史,但這個有名是共名。共名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有那麼幾個特別出名的畫家,其他一般出名的畫家也好,沒有留下姓名的畫家也罷,都照著他們的樣板去畫。那麼,這些有名的畫家,特別出名的,一般出名的,從顧愷之到吳道子、韓幹、李成、徐熙、黃筌、範寬、王希孟、張擇端,再到李唐、劉鬆年、馬遠、夏圭,他們中一部分是讀書人,大部分還是畫工,至於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畫家,像莫高窟的畫家,更全部是畫工。可見,在宋代之前,直到魏晉,畫家的嫡係部隊還是畫工,讀書人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是主力,而且,這一小部分,像李成、李公麟,也還是照了畫工的樣板去畫畫,而不是自己搞一套與畫工不同的方法。蘇軾、米芾等搞了一套與畫工不同的方法,但他們自己也認為這是不算數的,隻能算是“翰墨遊戲”。到了元代以後,從趙孟頫直到元四家,再到沈周、文徵明、唐寅,讀書人在畫家的隊伍中漸漸成了主力,但畫工的力量仍相當強大。像王振鵬、李容瑾、盛懋、王淵、陳琳、邊文進、戴進、吳偉、呂紀、李在、仇英,他們在中國畫史上的地位還是不可忽視的。可是到了隆慶、萬曆之後,進入了現代期,讀書的文人就成了中國畫史的嫡係部隊,畫工的地位完全被排斥到了邊緣,可以說是被忽視了。從董其昌、畫中九友、徐渭、陳洪綬,到清四僧、四王吳惲、揚州八怪,中國畫史成了讀書人的一統天下,畫工一點都沒有地位了。而且,從前是讀書人照畫工的方法去畫畫,現在卻是畫工們照了讀書人的方法去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