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看到她動起來了。隻見她把報紙放到地上,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真大,就像模特一樣。她似乎覺得陽光過於刺眼,伸手遮住了額頭。隨後她又靠到身後的牆壁上。我感覺自己好像在看電視廣告一樣。她保持了一會兒靠牆的姿勢。我也一動不動地舉著望遠鏡,看著她穿著的苔綠色背心、自行剪裁的超短牛仔褲,以及那雙美麗的長腿。
突然,她睜開雙眼,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來啦”。緊接著,她望向虛空,瞳孔晃動著。這副望遠鏡甚至能讓我看到如此細節。隨後她站了起來,消失在屋內。似乎有誰在叫她。
我又等了好久,她再也沒出現在日光室裏。我把望遠鏡放回膝頭,一下子呆住了。我實在是無法理解,這世上竟真有這種事情。
她為何如此美麗,而她母親卻為何看起來如此刻薄呢?她和她的父母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麼這樣的夢幻,這如同電影一幕般的現實,竟會如此輕易地在我眼前展開呢?
我一點都不明白。可是,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從這一刻起,我已經深深陷入了對她的愛戀之中。
3
日複一日,我如癡如醉地觀察著山穀小樓一家人的生活。每天日落之後,我都無比期待早晨的到來。因為日落之後,日光室從未點過燈,而其餘的窗戶也長期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一旦夜幕降臨,我就再也無法看到她和她家人的生活了。
熄燈時間過後,我躺在床上,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坐在咖啡店裏,與我隻有一桌之隔的那個女孩的臉。
她說話的聲音是怎麼樣的呢?應該很溫柔吧,又或者有些好強?她會為我露出美麗的微笑嗎
她會用白皙而纖細的手指往咖啡裏加入砂糖,悠閑地用小勺攪動嗎?當我凝視著她的指尖,約她一起去看電影時,她會答應嗎?
“山穀之家的少女”是我不得不用望遠鏡才能勉強看清的遙遠“憧憬”。她的身段和舉止與我此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同班女孩子都不一樣,帶著一種成熟的氣質。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準備伸出雙手去追求這份“憧憬”了。
那應該是我用望遠鏡看到她之後的第三天晚上。熄燈時間過了很久,大概是深夜十點到十一點吧。
外麵在下雨,雨點敲打著病房的玻璃窗,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我借助不知從哪反射而來的微光眺望著山穀之家門前的馬路,發現那輛黑色奔馳車分開雨幕,出現在了門前。是那女孩的父親回來了。我趕緊抽出望遠鏡,仔細觀察從奔馳車裏走出來的那個男人的臉。
隻見司機首先跳了出來,不顧自己有沒有淋濕,一邊撐開傘,一邊急匆匆地跑到後座門邊。女孩的父親看都不看一眼在身後為自己撐傘的司機,帶著一臉慍怒的表情,站到了被雨水淋濕,黑得發亮的馬路上。
他戴著一副銀色金屬框眼鏡。隻見那男人快步走進了家門,司機則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麵。
後座的門就那樣敞開著,孤零零地被留在了雨中。前窗的雨刷也徒然地重複著單調的動作。我有點擔心後座會被雨淋濕。片刻之後,那扇門突然被關了起來,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司機回來了。他垂頭喪氣地坐進駕駛室,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山穀之家的玄關大門重又閉緊。我把望遠鏡放回膝頭,用肉眼呆呆地凝視著日光室。因為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到能看到那個家內部的地方了。
隻有日光室沒有被窗簾遮蓋。應該說,日光室裏好像本來就沒有窗簾。但現在畢竟是深夜,無論我再怎麼仔細凝視,日光室裏也是一片漆黑。
盡管如此,我還是花了五分鍾時間凝視那漆黑的日光室。最後,我不得不放棄觀察,決定上床睡覺。在起身前,我為了保險起見,又拿起望遠鏡看了一下。因為我覺得,用望遠鏡說不定能看到些什麼。
果然,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日光室內部的光景。或許那隻是因為此前無數次的觀察而產生了習慣性的錯覺吧。但我再仔細一看,發現日光室裏竟出現了一個貌似人影的東西。一開始我還以為那隻是某件家具的影子,隨後又發現那影子竟然動了起來。於是我明白了,那就是人影。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慢慢地,連雨水順著日光室的玻璃窗滑下的光景也能勉強看清了。緊接著,我意識到站在窗邊的那個人影,屬於那女孩的父親。
就在此時,他猛地動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我不禁把望遠鏡緊緊壓在眼瞼上。
一個似乎是人的影子突然倒在了日光室的地板上。屋裏還有另一個人?!我直到此時才終於發現另一個人的存在。
我想方設法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隻見那倒下的人影正嚐試著站起身來。與此同時,略顯肥胖的父親的影子也猛地動了起來,他竟又一腳踹倒了地上的那個人。
再次摔倒的人沒有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才又緩緩起身。蒼白的微光照在那人臉上——竟是那個女孩子。我頓時感覺心都涼了。她被父親打了!
過了不一會兒,門好像打開了。女孩的母親也出現在日光室內,對丈夫說了些什麼。結果,男人猛地把她也打倒了。
隨後,女孩的父親怒氣衝衝地消失在母親打開的房門後,母親也趕緊起身,追在丈夫後麵消失了。
日光室裏好像隻剩下女孩一個人。我強忍著雙眼的脹痛,一刻也不敢移開視線。雖然周圍一片漆黑,我無法看清裏麵的情況,但她似乎躺在地上哭了好一會兒。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三十分鍾。在雨夜的彼方,她正獨自哭泣著,想到這裏,我的內心不禁一陣酸楚。為此,我也一直舉著望遠鏡守護著她。
突然,她好像站了起來。隨後,用帶著怒氣的粗魯動作打開房門,回到屋裏去了。
我依舊呆呆地眺望著空無一人的日光室。胸中的悸動猶如台風過境後激蕩的餘波。我無法相信剛才自己目睹的那一切都是真的。
過了好長時間,都沒有任何人回到日光室。我終於不再堅持,把望遠鏡放回了枕頭下麵。隨後,我躺倒在床上,對著病房的白色天花板開始思考。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靜靜地躺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的空想開始泛濫。但空想終究隻是空想,無法指引我得到最後的答案。我又艱難地坐了起來,靠在窗邊凝視遠處的日光室。肉眼所能看到的,隻有玻璃窗緊閉的漆黑房間而已。
我覺得,現在應該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情了,便準備去睡覺,但為了保險起見,我又把望遠鏡從枕頭底下抽了出來。
鏡頭對準日光室,我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光景——那個父親的黑影竟站在當中。我嚇了一跳,但我馬上意識到還有更嚇人的事情。因為在她父親的身影後,房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
走進日光室的似乎是他女兒。因為房間裏一片漆黑,我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通過那模糊的剪影,我依稀辨認出了女孩曼妙的身姿。
雖然現在是下著大雨的深夜,但望遠鏡的視野裏卻始終有著一片微弱而蒼白的光。那片微光照射在她手持的物體上,反射出無情的光線。即使在隔了一段距離的病房裏,那道光還是讓我戰栗不已。因為無論怎麼看,她手上的物體都像是一把菜刀。
就在此時,病房的熒光燈突然亮了,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大吼著我的名字。
原來是查房的護士。我被狠狠罵了一頓,按到床上躺好。窗簾也被猛地拉上了。
護士走了好久之後,我又起身窺視了一遍日光室,但裏麵已經沒有任何人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無論我怎麼等,都沒有人再出現在日光室裏。
4
第二天,我又目睹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整日盯著山穀之家。可是,那家的女兒、母親和父親都沒有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中。
那一整天陰雲密布,夜幕降臨之後又下起了雨。吃過晚飯,很快就到了熄燈時間。我依依不舍地拿起望遠鏡又盯著日光室看了一會兒,但想到昨晚被護士發現的前例,便決定早早上床睡覺。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夜晚,我睡到半夜便被熱醒了。被石膏覆蓋的部分早已大汗淋漓。這種不愉快的感覺,若非炎夏時節打過石膏的人,是絕對無法領會的。
我拿起枕邊的手表,借著晚上蒼白的微光,隱約看到了表盤上顯示出的時間是零點剛過十分。
我實在難受得不行,隻好坐了起來,套上涼絲絲的塑料拖鞋,坐在了床邊冰冷的椅子上。當我雙腳接觸地板時,還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讓人討厭的味道。
坐在窗邊,我慢慢拉開窗簾。隻見山穀之家坐落在遠處,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我又把視線移向沐浴在大雨中的工地。自從我不再關注那裏後,工程又獲得了不少進展,如今那個隻孤零零地停放著一台黃色挖掘機的工地,已經不比周圍的路麵低多少了。
唯一一個對外開放的出入口依舊被印有建築公司名稱的布簾罩著,豎立在雨幕中。我靠在冰涼舒適的金屬窗框上,百無聊賴地眺望著窗外。
突然,那塊布簾被掀開了!我大吃一驚,探出身子凝視著夜幕。隻見有個人站在工地入口處,正慢慢掀開布簾。
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溜了進來。緊接著,又從布簾下麵拖了一大包東西進來。那個人影拖著那包東西,沿著鋪有鐵板的土方車專用坡道,向我的方向走了過來。鐵板被雨淋濕,反射出些許微光。那包東西大概有高爾夫球袋那麼大,在我看來像是個黑色的布口袋。再仔細一看,那個袋子約有一抱粗,一百五六十厘米長。
我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緊緊盯著樓下那幅光景。當那神秘的人影轉過身時,我忍不住發出了小小的驚叫。
人影留著一頭長發,身穿一件黑色T恤,下著一條黑色牛仔褲。工地雖然一片漆黑,但周圍的道路上卻亮著一排街燈,燈光透過入口的布簾打到黑影臉上,我瞬間看到了,那黑影竟是山穀之家的年輕女孩。
因為工地的地基已經被填平了不少,土方車用的坡道已經沒有那麼陡了。她把那包東西拖到斜坡中間便將其從道旁推了下去,緊接著自己也跳了下去。隨後她彎下身,似乎在尋找包袱掉在了哪裏。
我在玻璃窗後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的心跳不斷加速,讓我有種近乎眩暈的感覺。隻見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工具。雖然她所在的地方背光,但她站起來的時候,手上的工具卻反射出了路燈昏暗的光線。
刀子?我瞬間想到,但這一想法馬上就被否定了。因為她馬上又彎下身,拚命地挖起數小時前剛被挖掘機翻鬆的泥土。看來她手上的工具是把小鏟子。
她在夜幕和雨簾的掩護下,獨自進行著那孤獨而漫長的工作。因為身處斜坡的陰麵,彎著身子的她完全被黑暗吞噬了,讓我無法觀察。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我甚至無法相信她真的就在那裏。
好像過了三十分鍾,又好像過了一個鍾頭,或者僅過了十幾分鍾。她終於站了起來,爬到了鋪著鐵板的斜坡上。那一刻,我看到她白皙的雙手沾滿了泥汙。
她朝著坡頂一路小跑,在被雨打濕的鐵板上滑了一下,跌落在地,這時我才終於看清,她撐在地上的手中握著一把小鏟子。
她馬上又站了起來,逃也似的從入口的布簾縫隙中鑽了出去。
眼前隻剩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深夜工地。被初夏淅淅瀝瀝的長雨敲打著的鐵板,反射出街燈昏暗的光線。那黑色的大布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很明顯,她剛才已經把布袋埋在了斜坡腳下。
我趕緊從枕下抽出望遠鏡,對準山穀之家門前的道路。可是,她似乎已經回到了家中,我等了許久也沒能看到她的身影。
玄關隱入了樹籬的陰影中,連小樓也全無燈光,隻在雨中現出一個黑影。我又盯著小樓看了好久,希望其中某扇窗戶能亮起來,但小樓始終一片靜寂。
最後,我隻好坐在窗邊,呆呆地聽著雨聲。
第二天天氣好極了。一覺醒來,我便焦躁地坐到窗邊,眺望樓下的工地。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裏竟沒有出現任何異常。雖然因為昨晚的那場雨,到處都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水坑,但地麵上卻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異常之處。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麵對如此爽朗的早晨,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昨夜所見的是事實。我又試著回想前天晚上用望遠鏡目睹的日光室騷動,緊接著,又想起了她費盡力氣拖進工地的那個黑色口袋的大小。換句話說,那正好是一個成年人身體的大小。
隨後,我又看向昨夜她俯身麵對的那片斜坡腳下的地麵。那裏雖然有個水坑,但因為昨晚的那場雨,已經看不到任何挖掘過的痕跡了。就在那水坑下麵,埋藏著一個讓人戰栗的秘密。即使已經過了一夜,我想到這裏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若自己昨夜所見不是在做夢,那麼,現在那個地方就
為什麼會沒人發現呢,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平靜呢,我對此感到萬分不可思議。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如今知道那塊地麵底下掩埋著驚天秘密的,在整個醫院裏似乎隻有我一個人。
我恨不得現在就衝到樓下,把那個布袋挖出來。強烈的好奇心和恐懼感不斷衝擊著我的大腦。可是,我卻是一個寸步難行的重傷患者。
幾天前,我才剛恢複到能夠自己上廁所的程度。要我現在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電梯(話說回來,我甚至不知道醫院的電梯在哪裏),走出醫院大門,沿著馬路繞到工地入口,掀開那塊布簾走下鋪著鐵板的坡道,還要獨自一人抄起鐵鏟挖開地麵,這對如今全身都打著石膏的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麼,我應該把昨夜的事情告訴別人嗎——不,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更何況,盡管這話說出來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我似乎對山穀之家的少女懷有強烈的愛意。雖然,我們甚至沒有對彼此說過一句話。
我當然不會做出讓她感到痛苦的事情。說句實話,此時我根本沒想把自己目睹的事件告訴任何人,反而擔心除我之外,是否還有別人看到了那件事。
其實仔細想想,她確實冒了很大的風險。畢竟能夠看到工地的並不隻有我的病房而已。在這麼大的醫院裏,肯定有無數扇窗戶能夠看到那個工地。她這麼做實在是太危險了。
為此,我連吃早飯的時候也一直盼著工人們趕緊開始工作。當我聽到窗外總算傳來挖掘機的引擎聲時,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趕緊坐到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那裏依舊是一派日常景致。入口處的布簾被掀開,當天第一輛土方車倒退著開了進去。伴隨著一連串的巨響,泥土準確地落在了她昨晚挖坑的那個地方。挖掘機緊隨其後開了過來,將傾瀉而下的泥土推平。隻一鏟,便徹底保證了她的安全。看到這裏,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完全犯罪計劃大功告成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躺回床上,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如今掌握著山穀之家少女的驚天秘密。想到這裏,我不禁暗自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