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實在很渺小,很微不足道。一個人死了,就這樣被偷偷摸摸、敷衍了事,就像當時肖芹萍在小梅沙的沙灘上埋掉幾個避孕套那麼簡單。

人有時很像避孕套!避孕套有時也像人——反正都是工具。她想。

葉可良被“蓋”在一座小山丘上。山丘的前麵有一座新建的孤立花園式大院。後來慕容芹才知道,那座大院的主人就是苟安生。大院的大門上寫著兩個大字:苟宅。苟安生經常吃飽飯時,在大院門口乘涼,拿著牙簽剔牙垢。

葉可良被埋葬的第二天,慕容芹偷偷跑到那個荒涼的小山丘上,在屬於他的小土堆前痛哭。

慕容芹邊哭邊想:葉可良和苟安生會和睦相處嗎?他能喜歡跟他“睡”在一起的這個女人嗎?這女人下輩子還會被欺騙感情嗎?假結婚證是她瞞著葉可良做的,閻羅王會不會怪罪於他?那女人會不會去找欺騙她感情的人算賬?

哭完後,慕容芹給葉可良念他生前最喜歡的一位著名詩人的一首詩中的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還未讀完,慕容芹的手機突然不停地尖叫起來。慕容芹從口袋裏拿出來一看,是朱副局長那個前幾天打給她的熟悉的手機號碼。

慕容芹想,這個從小父母就死了的人,可能又剛做完“積極開展精神文明建設”電視講話,無聊得想要她陪他去出差了。

慕容芹氣得把手機狠狠地摔到山腳下的臭水溝中……

回老家的第五天,也就是葉可良父母去世的第七天,他們宗族的人要送他父母“上山”了。

“上山”是閩南人的一種葬禮。閩南人主要分為河佬人和客家人。傳說河佬人是從河南一帶遷移過來的,所以被稱為“河佬”。閩南的客家人是從閩西遷徙來的,住宅一直保留著閩西風格土圓樓的傳統習慣。後來,一些客家人搬到了城裏,但許多風俗還一直沿用下來。

河佬人的葬禮是悲傷的。他們認為人死了就是去了地獄,要受閻羅王統治,沒有自由。所以,送葬隊伍跟著抬棺隊後麵,痛哭流涕。哭得越慘,就體現跟死者的感情越深。也有的時髦奏哀樂,以代替哭聲,氣勢浩蕩一些。聲勢越浩蕩,就說明死者越有福氣。

風俗緣於幾千年來的“官本位”思想。古代的大小芝麻官一出巡,總有一大班人跟在後麵吆喝。差役隊伍越浩蕩吆喝越大聲,就體現官人越有威風。普通百姓活著沒有機會聽別人為他吆喝,隻好在死後模仿一下,過把癮。也可以幻想去閻羅王那邊囂張一下。

而閩南客家人的葬禮則剛好與河佬人相反。他們認為人正常老死後,能進天堂。所以在去天堂的路上,不該哭泣,而應該歡送。就跟毛澤東時代送村裏的男孩去當兵一樣,敲鑼打鼓。送葬的人不僅不哭,還請專門的樂隊跟著奏流行歌曲。當時流行什麼歌曲就奏什麼歌曲。對女死者奏女性歌曲,對男死者奏男性歌曲。

葉可良的父親是河佬人,母親是客家人,所以他們“上山”也就一個按河佬人的風俗,一個按客家人風俗。

因他們是同一天去世的,“上山”也就要同一天。但總不能讓送葬的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所以,葉可良家族的人商量好讓送葬的人哭,請樂隊奏流行歌曲,輪流著進行。

那年月,社會上正流行張惠妹的《站在高崗上》和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按理,隻能奏《站在高崗上》。但樂隊認為既然送一對夫妻“上山”,就應該按客家的風俗,否則不吉利,所以,兩首歌曲輪流著奏。剛剛站到高崗上,又突然傷心成太平洋。整個送葬隊伍一會又哭聲如潮,一會高亢激昂,一會低沉蕭條。

那天,慕容芹也走在隊伍當中。她不知道是送他們去天堂還是去地獄,是該跟著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是跟著哼流行歌曲。

這種感覺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