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樓(1 / 3)

萬花樓

第一回奏官闈陳情炎宋

承君命齎旨山西

修己安人是聖君,群生瞻仰沐王恩。

開基首重施仁義,方得延綿國運臻。

話說大宋真宗天子,乃太宗第三子,名恒,初封壽王,後立為皇太子。太宗駕崩後,遂登大寶。在位二十五載,壽五十五而崩。當年乃戊戌鹹平元年,其時乃契丹統和十六年。考帝之初,寬仁慈愛,大有帝王度量;他好奉道教,信惑異端,而禍亂生矣,故屢有邊疆之患,後有契丹澶州之擾也。

再說真宗登基後,即進劉皇妃為東宮皇後,封贈李妃為宸妃,二後俱得寵幸。其年,兩宮皇後齊懷龍妊,真宗暗暗欣然,惟願二後早生太子,接嗣江山。

再說朝中文武自首相一品以下,二三四品官以下百餘員,一一實難盡述。算起來忠誠為國者不少,其奸佞不法者猶多。其當時稱賢表行者,有太師李沆、樞密使王旦、平章寇準、龍圖閣待製孫奭四位大臣,乃當時忠心貫日賢臣。隻有王欽若、丁謂、林持、陳彭年、劉承珪五人,相濟為惡,聚斂害民,當時人號為“朝中五鬼”。更有陳堯叟、殊晏,亦是奸佞之臣。餘難盡指。時包拯初為開封府尹,龐洪職居樞密副使,忠佞二臣,下書交代。

卻說這年,有內監陳琳,一天出朝上殿,俯伏金階,呼聲:“我主萬歲!奴婢見駕。”天子一見,說曰:“你乃掌管宮闈,司理內監,今來見朕,有何章奏?”陳琳奏曰:“奴婢並非文武司職,並無本章上奏,不過當麵陳奏。”天子曰:“你且奏來。”陳琳曰:“隻因上年蒙我主隆恩,放出宮中中年妃嬪一千五百餘名,各官民父母領回已訖。如今三宮六院,缺少了許多妃嬪,遂覺使喚已稀。望乞我主頒旨,另選少艾,以備宮中使用。奴婢司理內宮,不敢隱奏。”

當下天子聽奏,想道:“宮中妃嬪上年雖則放出一千五百多,但目下年少者尚屬不少,焉可再選,而有屈民間多少年少美女。如今朕有個主意,想來八王兄上年王嫂殯天,王兄中饋已缺。他年將半百,尚無後嗣。不若趁此選秀當中,挑選美麗超群且貴相者,送與王兄作配,豈不是件美事。倘或一二載產下麟兒,以接宗枝,也未可知。”當日真宗想定主意,即降旨前往山西太原,許一府隻選才女八十名,不許多選,亦不得借端滋擾良民,限以五月內回朝繳旨,即命陳琳前往。陳琳領旨,天子退朝進宮,文武官員各回衙署。

單說內監陳公公齎了聖旨,帶了八名近身勇士、一千護送宮女兵丁,一路奔進,一月餘方才到了山西省境內。到得太原首府,早有督撫司道大小文武官員前來迎接欽差。陳公公一路進至城中,一同滾鞍下馬。到了大堂中,開讀聖旨,眾文武接旨已畢,一同見禮,依次落坐,談說一番。是夜置酒相待。晚膳完後,眾文武各各相辭散去。

卻說此座城池乃是省城,城中督撫、布按二司、各級大小文武五十多位官員。當時得知萬歲旨下,挑選才女以充宮用。其地頭官員怎敢怠慢,知府轉委知縣,處處地方,俱已找尋保領人等,一刻齊集於縣堂。有縣主傳言:“當今萬歲旨意,挑選美女八十名。不論官家宦女,民家才女,凡十三歲以上,十九歲以下,生來果有才貌兩全者,俱要報名上冊。限以十日以內,要齊八十名之數,早候欽差挑選。如有匿名違命徇私,定當重責不貸。”眾保人領命而去。(據史載:狄青,字漢臣,原乃山西省汾州府西河縣人氏,茲依傳,言其係太原府榆次縣人,有大同小異之別。今特表明,希看者勿疑。)

當日地方保領於一府之中,城鄉內外,但凡名門宦戶的,逐一核查。不想太原一府地方,軍人百姓,貧富不一,聞得此消息,甚是驚惶。內有許了人的,自然即時完娶;其年少些未曾匹配的,倉卒間也不用過聘,立刻嫁娶的甚多。至有年高配了年少,貧賤娶過富豪也不少。若論挑選宮女,於一府地方挑選八十名,眾民何故如此慌亂?皆因父母愛惜子女,責怪不得。倘有年少女兒,育成十四五歲,有六七分姿容,倘或被選去,已是永無相見之日,猶如死了一般,為父母者怎不著急?當日不特民間慌亂,即名門官宦之家,倘有美貌超群者,有才情的,各不敢隱瞞,隻因奉著聖上旨意,你頂我,彼頂此,皆要獻出。

這一天,眾美人帶至金亭驛中,計民家美女卻有二百餘名,內中官宦之家貴女不過二十名。陳琳一連挑選過,其上等美麗、身材窈窕、纖纖指足者,不過五六十名,其餘的雖然有六七分花貌,不是肌麵黑些,抑或身材不稱,挑選不上。陳琳曰:“眾位大人,你們若不嗔怪,咱就直言了。聖上上年放出中年宮女一千五百餘名,如今隻選回少美者八十名,可謂聖上之仁德也。至於臨降旨之時,命要首選一名絕色才貌雙全者為貴人。豈知太原一府地方,八十名尚且不足。眾位大人啊,難道不足八十名之數,就可還朝複聖上旨意不成?倘列位大人有美隱瞞,欺著聖上,就難怪陳某要親往搜查。倘若從眾官長中查出有美麗貴人,勿言某之不情,奏明聖上,以違旨論!”

眾文武聽罷,皆無言語,隻是眼睜睜的看著一位武官。此人姓狄名廣,現為太原府總兵。祖上原居山西,其祖父名狄泰,五代時曾為唐明宗翰林院。父親名狄元,於本朝先帝太宗時職居兩粵總製,威震邊夷,名聲遠播,中年殯天。老夫人嶽氏尚存,生下一子一女。長子即今狄廣總爺;幼女名喚千金,長成十六之年,真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不獨精於女工,而且長於翰墨,還未許字於人。這嶽氏老太太愛之猶如掌上明珠,怎肯去報名上冊?眾官員聞狄門有此美女,內中亦有為子求婚的,隻是嶽老太太不舍,至此年已十六尚待字閨中。當時狄爺聽了陳琳要親身到各府搜查,知瞞不過,心中悶悶不樂,隻得與眾官同聲說:“陳公公將就些,且寬限我們三天,內如有美不獻出者,回朝奏知聖上,也就怪不得了。”當時陳琳允諾,眾文武各散回衙不表。

單說狄爺已有二女一子,長女名金鸞,次名銀鸞。但次女未及三歲,已早夭亡,如今大小姐年方九歲。公子狄青初產下,方才對月。當日狄爺回至府中,滾鞍下馬,回進後堂,悶悶不樂,不言不語。孟氏夫人看了此光景,即道:“老爺!你往日回來,和顏悅色,今日有何不樂?”狄爺見問,便將陳琳催迫之言細細說知。夫人聽了,也覺驚駭。夫妻正在愁悶之際,不料小姐適進中堂,一聞哥嫂歎惜之言,早已聽得明白,便慢趲金蓮來至堂中,與哥嫂見禮,隻作不懂,開言道:“哥嫂緣何在此愁歎?有甚因由?”狄爺見問,隻得言道:“賢妹,愚兄因思父親棄世太早,中年身亡,說起來不覺令人感傷。”小姐曰:“哥哥既然思念父親,緣何說到違逆聖旨,隻恐舉家受累之言?此乃何解?”狄爺夫婦聽罷,低頭不語。

小姐又叫道:“哥,嫂,你二人所言奴已盡悉,今日既然事急,何必相瞞?”狄爺聽了,即道:“賢妹啊!不幸父親去世太早,撇下萱親在堂,隻有你我兄妹二人。如若今日將妹子獻出上冊,一來痛壞了老娘親,二來難以割舍同胞之情,算來覺得為難。心想明天待愚兄備下一本,請陳琳公公還朝奏辯明白,正在籌思不知可否。”小姐聽了說道:“哥,此事萬萬不可。你非一介愚民,為官豈有不明法律之理?聖上倘準了此本固然是好了,抑或不準,責怪起來,聖上一怒,你便有逆旨之罪,一家性命難保,更累及母親。豈不是哥哥隻因妹子一人,負了你,有不忠不孝之名。此舉望哥哥再為三思。”狄爺聽罷,低頭想了一番,便說道:“賢妹,依你主意怎生方為上策?”小姐說道:“依愚妹之見,還是舍著我一人,既保全了舉家,又免了哥哥有逆旨之罪,方為上算。但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狄爺不覺愁容頓起,長歎一聲。三人談論一番,不覺天色已晚。

果然過了三天,是日狄爺夫妻正與小姐商量之際,隻見一個老家人慌忙走進內堂,口稱:“老爺,今有陳公公領了軍兵,先往節度使衙中搜尋,少一刻定到我們府中來的。”狄爺聽了,悶上添愁,孟夫人嚇得慌忙無措。小姐說:“哥哥、嫂嫂不必著慌,愚妹自有主意。”便咐吩老家人:“且往外堂去,喚中軍迎著陳公公,請他早回金亭驛,不必到我府中,就說狄總爺有位姑娘報冊。”當下老家人領命,出外堂去了。

小姐喚丫鬟進佛堂內請來嶽氏老太太。此時太太坐下,看見兒子愁容滿麵,又見媳婦、女兒各各一汪珠淚。老太太見此,好不驚駭,即說道:“你夫妻、兄妹為何如此?”狄爺隻是搖首難言,猶恐太太悲傷。太太又問女兒:“你因何也如此悲傷?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與娘得知。”狄小姐未開言就淚浮粉麵,說聲:“母親!你女兒從小長於宦門,深居閨中,有誰委曲於我?隻因今日聖上有旨,到本省點選秀女,冊上缺少了數。欽差難以複旨,隻著要官宦人家閨女補數,如今挨戶搜查。如若再匿名不報,全家就禍有不測了。早間報已挨門搜至節度使府中,料然要來搜查我府了。隻因哥嫂慌亂,又無計可施,女兒隻得舍著一身去報名,以免滿門之禍。但割舍不得母親之恩,哥嫂之情,總之是女兒不孝!”言罷珠淚沾衿。老太太聽了此言,恰似魂魄飛騰去三千裏,嚇得手足如冰。母女抱頭痛哭。

母女正在悲啼,狄爺夫婦正勸解間,那老家人跑進內堂,報知說:“中軍官方才將陳公公請回金亭驛去了。但陳公公說,老爺若肯將小姐獻進,至為知機,但切不可延留時久,他即日就要還朝複旨。”狄爺說:“知道了,你去罷。”家丁退出。且說這狄廣有一子年方哺乳,尚屬不知事體;那九歲女兒雖知些人事,別離哭泣,到底不過傷悲;隻有母女、夫妻四人的淒慘。

又過了三天,又見老家人傳報:“陳公公今日立刻要請小姐出府。隻因已於官宦人家選足了八十名之數,如今隻差我家小姐一人未到。”老太太聽了,母女痛哭得倍加淒慘。狄爺夫婦含淚苦苦相勸,老太太隻得收了淚。說道:“也罷!為娘且送你至驛中,以盡母子之情。”狄爺連忙吩咐備了兩乘大轎伺候。小姐帶淚相辭嫂嫂。這孟氏夫人下淚紛紛,各言珍重之話。當時母女上了大轎,狄爺騎上馬,一班隨行家將一路呼呼喝喝出了帥府大堂,一程來至驛中。先差旗牌官去通報,然後將二乘大轎抬扛到內廂。狄爺下馬相隨,來至大堂。陳公公敬她是位小姐,又是狄爺同到,步下階相迎。母女下了大轎,太太攜挽嬌兒,站立右堂。陳琳先與狄爺見禮,後將小姐舉目一瞧,果然生得俏麗異於眾秀女。有詩讚曰:

輕盈嬌豔一鮮花,均與西施鬥麗華。

慢言古美堪飧色,再世楊妃產狄家。

當下陳琳看見小姐生得容光姣姣,拔出尋常,滿心喜悅。說聲:“總戎大人,此位是你令愛小姐麼?”狄爺曰:“非也,乃下官同胞小妹。”陳琳曰:“原來乃大人令妹。果然天賦美質,非凡香所及。倘注上冊名回朝,如經聖上一目,乃一大貴人也,福分匪淺。”狄爺說:“老公公前日已有言在先,倘眾文武中有美不即獻出,回朝奏知聖上,以違旨論。但下官思量妹子雖有此才美,隻因家母年高,愛惜女兒如寶,割舍不離,是以至今隱瞞未報。望祈老公公回朝將就些,以免下官有欺君之罪,不勝感激。”陳琳曰:“總戎大人何須過慮。汝今依旨將令妹獻上,何雲為欺君?既遲些報獻,不過乃人子體念親心之意,陳某焉敢有深求。但令妹是何尊名?”狄爺曰:“小妹閨名千金也。”陳琳即命秉筆人將進宮冊上頭名注上“狄千金”畢。陳琳得此美人,隨即於眾美中又選了十餘名,湊足了八十名之數。其餘美人發回,各家父母領還。

當時不用狄府大轎,要請小姐上香車。當下老太君心如刀割,小姐淚如湧泉,扯牽母手,焉忍分離?狄爺見此光景,也覺慘然,隻得忍悲解勸母女一番。老太君隻得含淚叮嚀女兒一遍,轉身又向陳琳道:“陳公公,我女兒年少,寸步未離閨閣,嬌生貴養一十六秋,如今萬裏風霜,望祈多加照管。老身即死在九泉,也難忘大恩!”陳琳諾諾應允,即說道:“老太君,小姐今日選回朝,定然是一位大貴人了,實乃可喜,何須悲苦?陳某凡事自當照管,不用掛懷。且暫請回府去,吾即要登程回朝了。”母女隻是珠淚紛紛,實乃死別生離。母女情深,悲情難述。狄爺也來催促。小姐又含淚說道:“哥哥,小妹此去吉凶未卜。但母親年老,小妹一別之後,定然愁苦不堪。萬望哥哥、嫂嫂百般解勸,隻祈多多照管,即小妹一別,別無所慮了。如今趲急,不能與嫂嫂麵別,心有不安。望哥哥回歸代小妹拜上一言:留意撫訓侄兒、侄女,總於母親處用心留意,即乃哥嫂看待小妹之恩了。”言未罷,珠淚一行。狄爺帶淚連聲允曰:“賢妹,汝且放心。愚兄平日待母親,汝也盡曉。”當日兄妹二人,身同一脈,也覺不忍別離,各言衷曲之語。不特小姐女流情種,故屬依依留戀母兄,即狄爺乃是轟轟烈烈英雄,此時也未免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說至同胞生離,不禁潸然淚下。不知小姐分袂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仁慈主選美賜兄

賢孝女回書慰母

君聖臣賢國運昌,情深一脈更為良。

同眠大被薑家德,灼艾分疼是宋王。

當時狄爺兄妹正在悲離之際,嶽太太流淚,在袖中取出玉鴛鴛一對,呼喚女兒:“此對玉鴛鴛,乃是當初你爺爺奉旨征遼,回朝加爵,聖上所恩賜,實能避邪鎮怪,刀斧不能砍下。此乃傳家之寶,父親歸世遺下,為娘謹收藏數十秋。今日與一隻你帶去,留下一隻與你哥哥,以遺日後便了。”小姐一雙玉手接過,正要說話,有陳公公幾次催促,小姐隻得含淚上了香車,與眾女子上路。當日眾秀女也有父母、哥嫂一班相送,何下三、五百人,哭泣的哭泣,囑咐的囑咐,一一實難盡述。陳公公吩咐起程,文武官紛紛送別。

單說嶽氏太太隻見女兒香車一起,淚如雨下,心似刀割,哭聲淒楚,撲跌於地上。狄爺連忙扶起,解慰一番,太太隻得帶淚起轎。狄爺辭別眾官,乘馬回衙,進內安慰太太。孟氏夫人已知妹妹離去,夫妻談論,不勝傷感。

按下狄府慢提,卻說陳琳催車出了城外,一路途中急發,直向汴京而來。水陸並進,已有月餘,方至河南地麵,又走數天方達帝都,於午朝門外候旨。此日正值真宗天子方臨朝罷,與南清宮八王爺在長樂殿內下棋。有內侍奏知所選美女回朝一事。天子聞奏,龍顏大悅,傳旨先宣陳琳,一一奏明;然後傳旨:“將美人宣進殿內,朕當親自過目。”陳琳領旨,即跑出大殿,至午朝門外,吩咐眾美人:“下了香車,即要入朝麵聖。”當下陳琳帶領八十位美人,引進長樂殿中,在丹墀之下齊齊倒身下跪。陳琳捧冊獻上,有內侍展於龍案上。天子舉目一觀,隻見頭一名美女姓狄名千金,下邊注著“宦門”二字。天子此時從頭至尾看畢,或有宦門,或有閨女不等。天子看罷,即傳旨宣首名狄千金上殿。陳琳領旨下階,奉宣千金見駕。言畢,隻見中央一位美裙釵,金蓮慢趲,上了丹墀,正身跪下,俯伏,燕語鶯聲,口呼“萬歲”。天子看見此位美人,不啻蕊宮仙女,宛如月殿嫦娥。龍顏倍喜,說:“此女果然美麗不凡。”八王爺也是讚歎:“不獨美色天姿,更且禮數雍容,出身必非微賤之輩。但不知是怎樣人家?”天子說:“待朕細問他。”便問道:“狄千金,你既是山西太原人氏,身入宦門,父居何職?你且細細奏與朕知。”狄小姐說:“臣妾原籍山西太原府,父為督製名狄元。太原總兵狄廣是妾親兄長,妾家世代深沐王恩。”

真宗天子聽奏,喜氣洋洋。八王爺曰:“不意此美人果是才貌雙全。”天子說:“王兄果然眼力不差,他是世代勳家之女。朕此次選美女,原有個主意在先:想來王嫂去歲登仙,王兄目今尚缺中饋之人。朕今將此女賜與王兄,送至南清宮內,做王兄的賢內助便了。”當時八王爺一聞天子之言,慌忙離位,欠身打拱,口稱:“陛下雖有此美意,但臣該有罪如天了。狄千金乃奉旨點選,以充聖上在宮中使喚,微臣焉敢領旨匹配!伏望我主龍意參詳。”天子說:“王兄不必推辭。此是朕之美意,有旨在先,如不中於理,陷王兄於不義,豈朕之所為!”即傳旨陳琳,將狄美人送至南清宮,再贈宮娥十六名陪伴美人,脂粉銀十萬兩。八王爺隻得謝恩而出。此時陳琳領旨,送狄小姐往南清宮去了。天子又看第二名美人名冊,喚寇承禦。天子說聲:“好個承禦的美名!”也就將他改填作頭名。當時天子又命宮娥領了七十九名美人,引至東宮見娘娘,由他分發三宮六院。

次日,天子命發出庫銀一萬六千兩,發往山西給各家秀女出選的父母,以為保養之資。再說是日狄小姐早有宮娥與他梳妝,穿過宮衣服式。而八王爺望北闕先拜謝君恩,後坐於正殿當中。早有宮娥扶出貴人,兩邊音樂齊鳴,悅耳動聽。來至正殿中,朝見千歲,行了君臣大禮,然後參天叩地。禮畢,有一班宮女,扶了美人還宮。當晚王府內擺設喜筵,眾文武俱來叩賀,在於正殿上飲宴慶鬧,直至日落西山,眾大臣拜辭千歲爺回府而去。陳琳複又進宮回複聖上,俱已不表。

單言是夜,王爺回進宮中,與貴妃合巹傳情交杯,酒至數巡,方才命散去餘席。君臣二人同攜玉手,同歸羅帳,共效於飛之樂,難以形容。一宵好事,不覺五鼓更初。次日,王爺與貴妃梳洗已畢,清晨進朝謝了君恩,退朝回歸王府內,有狄妃接迎王駕。坐下,王爺開言說:“賢妃,你匹配孤家,實乃聖上龍恩美意。但隻一說,前日陳琳奉旨往選時,將你名姓報入皇冊內,充做宮娥,以供使喚;今日身作皇妃貴人,你的令堂、令兄遠隔數千裏外,未必知之。明日聖上差官往山西賞賜銀兩與眾秀女父母,以補賠養育之資。你何不修書一封,待孤家命差官附搭你兄母,以免他切望之心。你意下如何?”狄妃聞命,立即離位下拜謝恩。

八王爺命左右宮娥扶起,即取過文房四寶放於桌上。宮女濃研香瀚。狄妃玉指將龍箋展開,提持毫管,快似龍飛鳳舞,又如驟雨狂風,箋上書得“沙沙”有聲。大意安親問候信息,不用多述。當下八王爺看見狄妃下筆敏捷,拾起書箋一看,言如錦繡,字字珠璣,心下暗喜。讚羨道:“賢妃真乃才貌兩兼也!”此刻狄妃將家書封固,八王爺接轉,即起位離開後宮,到正殿上坐下,即命掌府官宣來往山西的欽差見孤。掌府官領旨,去不一刻,將欽差宣到王府,掌府官引見。此時一見王爺,登時俯伏拜見,八王爺即命平身。原來這欽差乃一位奸佞狼臣,由知府職行賄賂於上司,拜大奸臣馮拯太尉為門下,龐太師是他嶽丈。數進大財帛於眾奸權,是以由知府升為道,以至知諫院。此人姓孫名秀,當時躬身立著。八王爺呼聲:“孫欽差,你今奉旨往山西給賞,但孤家狄妃子有家書一封,勞你順帶往榆次縣,投於狄總戎府中,回朝日孤家自有重賞。”孫秀聽了,諾諾連聲,雙手接過書來,叩謝出了王府,扳鞍上馬,數名家丁隨後而回。想道:“狄總兵名狄廣,乃狄元之子。想當初狄元為兩粵製台,那時吾父在他麾下,奉命解糧,隻因違誤了限期,被他按以軍法梟首,死得好不慘傷。我今與狄門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八王選這狄妃,此女是他親生。此一封書不過是報喜的吉信。不若我將此書埋沒了不與,再與他報個凶信,暫解心頭之忿,豈不快哉!”主意已定,即將書藏過,押起車輛,離卻汴京城,一路登程。水陸並進,來至山西。

是日城中督府司道早知欽差到來,遠遠恭迎見禮之間,不能盡述。當日孫欽差即將銀子交付布政使司暫貯,傳命縣主傳示選女的父母,報名領給。每一門賜賞白金二百兩,然而實得一百二十兩。此緣孫秀乃奸貪之輩,每二百兩減克了八十多金,一共賺得白金六千四百兩,被他吞去瞞昧了,眾人那裏得知。

當日狄總爺一聞聖上有銀兩恩賜,故欽差一到,他正要打聽妹子的信息。至次日早晨,備下名帖,吩咐家丁到衙邀請欽差。當日孫秀早已定下注意,即傳命回了名帖,吩咐就日打道向總戎狄府而來。狄爺聞報孫欽差來拜會,又稱言有機密事情相商,要到後堂才好相見,狄爺連忙出府迎接。兩相見禮畢,攜手進至後堂,再複敘禮坐下。家丁敬遞過名茶。狄爺啟口道:“無事不敢邀駕欽差。隻為大人奉旨到來,給賞眾秀女父母,內有位狄千金之名,進京之後,但不知如何下落?諒大人在朝必曉原由,故末將特請孫大人到來,敬請當麵賜教。”孫秀聽了,反問:“老總戎,你因何知有狄千金之名?又是同姓,莫非此女是你令愛麼?”狄爺曰:“非也。不瞞大人,此女乃末將舍妹也。”孫秀曰:“原來乃總戎大人令妹,真乃可憐可惜!”狄爺聽了,連忙問曰:“孫大人為何說起憐惜二字,莫非有甚差池不成麼?”孫秀故意左右一瞧,呼聲:“總戎大人,幾個服侍家丁,可是內堂家人,抑或是外班散役?”狄爺言道:“乃內堂服役。”孫秀曰:“下官言來不要傳揚出去方妙。倘一走漏風聲,便要惹出大禍,連下官也要累及了。初時令妹進到皇宮,略聞他思念家鄉,思念父母,日夜悲啼,天天怨吵。三宮六院,個個憎嫌不悅。豈知令妹性急,抑或優忿過多,竟自懸梁而死。聖上聞知大怒,說汙瀆了宮闈,罪不容誅,已將屍首棄拋荒郊之外。下官奉旨之日,聖旨命我密訪他父母問罪。幸得陳公一力為大人遮瞞,不奏明是大人嫡妹。想來大人還須及早尋條出路,以免受此羅網之災。下官但據實直言,隻恐衝瀆,休得見怪。”狄爺聽了,神色慘變,隻得稱謝,孫爺立時告別。狄爺也無心款留,相送欽差去了。

回至內堂,原來嶽氏老太太在堂後聽得明白,一見狄爺進堂來,他便一把扯住,問曰:“我兒!方才欽差之言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為娘的性命斷難留於世了。”狄爺聽了,忙說道:“母親何用驚慌?早間欽差同孩兒不過談論國家事情,未有什麼言辭,你為甚如此著慌?”太太叫道:“我的兒!方才欽差與你說的一番話,我也明白得七分,為何你倒瞞起我來?”狄爺聽了,不覺垂淚,說:“母親,這真是禍福無常,如今不必追究真假了。你既然得聞欽差之言,便是如此了。”老太太說:“我女兒到底怎生光景的,須要速速說明來!”狄爺曰:“母親啊!今日聖上旨調孫欽差到來,恩賞眾秀女父母,不論官民,一概俱有,惟我家無名,料想起來,妹子定然凶多吉少了。這欽差之言豈不是真的麼?”嶽氏太太聽了,早已嚇得三魂失去,七魄飛天,大呼一聲:“我的好苦命的女兒,你死得好慘啊!”往後一跤,跌於地中,一氣絕了。

狄爺夫婦齊步趕上,慌忙扶起,哭呼“母親”、“婆婆”。眾丫環、使女齊集至內堂,看見老太太麵如金紙,一息俱無,已知死了。狄爺含淚說:“手足已冰冷了。”夫婦對著放聲哭泣。狄爺說:“一向安安然,豈知今日妹死母亡,如此慘傷,實乃天之不祚,直弄得如此收場!”孟氏夫人紛紛下淚,說:“不意禍從天降,實我狄門不幸,致有此災殃。可憐姑娘年少慘死,又受此暴露屍骸之罪。老婆婆又因他而亡。數月之久,家散人亡,言之令人痛心不已。”狄爺聞言,更覺淒惶。夫妻對著屍骸,痛哭過哀。有眾家丁、丫環、仆婦一同下跪道:“稟上老爺、夫人,不可過慟。老太太既已殯天,好打點收拾為安,方是正理。況於天暑,烈熾非凡,誠恐太太玉軀停貯不得多天。”當時狄爺夫婦聽得家人稟告,隻得收淚,即於堂上安放下太太。狄爺進內取出白金百兩,命得力家丁去備辦棺柩。不一會扛抬到,即命匠人登時趕造起一棺一槨,又做許多衣裝之類。到次日,將太太玉軀入殮已畢,夫妻痛哭一番。其時大小姐金鸞年已十歲,已知人事,不免傷感,憶著姑姑、奶奶。隻有小公子年幼,不明人事。當日收殮太太之後,少不了僧道追薦。狄爺忙亂數天,方才寧靜。

有一天,夫妻商議,狄爺曰:“如今妹在朝自盡了,母親又因妹子氣忿身亡。且孫欽差又通知皇上大怒,隻因妹子自縊了,汙穢了宮闈,還言要訪拿父母取罪。幸得此機未泄。我今不免趁母親亡過,預上一本,搭附撫台,辭退官職,一來省卻禍患之憂,二來歸回祖居,以葬母親,夫人以為何如?”孟氏夫人聽了,說道:“此言未為不是。但想這欽差之言未知真假,豈可因此一言,便恢了壯行之心?老爺還該細細參詳,抑或命人進京打聽虛實才是。”狄爺曰:“據這孫秀之言,說得似乎真確,但今又難得置信。倘要進京打聽,往返數十天,倘聖上當真追究起來,那時恐怕逃遁不及。況吾年近五旬,在朝為官十餘年,後來奉旨回鄉剿盜寇,不覺將近十載。如今看得仕途甚淡,不若趁此回故土,樂得自在清閑,以終天年,省得擔憂受怕,羈製於官規。不知狄爺如何辭官,告假允準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奸用奸謀圖正士

孽龍孽作陷生靈

用舍行藏不可期,樂天聽命要知機。

避凶趨吉多明哲,方見保身智士奇。

卻說狄廣夫妻商議已定,是夜狄爺於燈下書了辭官殯母本章一道,封固了。到次早,打道來至左都禦使衙中,懇求附呈辭官本折一道,製台隻得順情收下了。當下狄爺辭別回府,登時打點起行裝,天天等候聖旨下,且慢表。

先說孫欽差完了公務,是日動身回朝。有各府司道向其賂送財禮,彼乃奸貪之輩,一概收領,並不推辭。是日,文武官員紛紛前來送別。刻日登程,涉水行舟,月餘方到汴梁城中。次早上朝繳旨後,到南清宮複命,對八王爺言:“狄總兵外出巡邊,未曾討得回書,故臣難以等候他回至,今日還朝複旨。”當下八王爺信以為確,倒厚賞了孫秀數色禮物。孫秀拜謝回府,即將私抽秀女之賞銀及各官送禮,共得銀三萬餘兩,派為三股,與馮拯、龐洪分得。二奸臣大悅。次日上朝,馮太尉、龐樞密啟奏聖上,言孫秀奉命往山西,一路風霜,未得賞勞,又力薦他才可大用。聖上升他為通政司,專理各路本章呈還。孫秀不勝喜悅,感激馮龐二人。當日孫秀侍奉龐洪甚恭,二人十分相得。孫秀言聽計從,故龐洪將女兒匹配於孫秀。

忽一天,適有山西左都禦使有本回朝奏聖,並附搭狄廣辭官告假折子一道,一同投達至京都。本章經由通政司,當日孫秀見了此本,猶恐八王爺得知,問起根由,泄露機關,就不妙了。即將狄廣折子竟自私下埋沒了,止將禦使本章達呈。聖上準奏,旨下山西。孫秀又陰與馮、龐二相酌量,假行聖旨,準了狄廣辭官歸林本章。此事果然被三奸瞞沒了。

聖旨一下,狄爺接得旨意,欣然大喜,與孟夫人連日收拾起軟細物件,打點行程。是日帶領家眷人口,車輛駕著嶽太太棺柩,一程回到西河縣小陽地故居宅子。住頓數天,擇選了良辰吉日,將嶽太太靈柩安葬已畢。狄爺又在墳前起造了一間茅屋,自要守墓三年。狄爺之純孝,盡人子之心,誠難能可貴。

又說狄青乃武曲星君降世,為大宋撐持社稷之臣。狄門三代忠良,惠民保國,是以武曲星降生其家,使其先苦後甜,以磨礪其誌,正見金愈鍛而愈堅,玉愈琢而愈光也。再說江南省蘇州府內包門三代行孝,初時玉帝原命武曲星下界,降生包門。有文曲星,聽了玉旨差走武曲,他亦請求下凡,先造包氏家降生了,故玉旨命敕武曲往狄府臨凡。故今大宋文包武狄,在仁宗之世,非此二臣不能安邦定國也。

且言景德甲辰元年,皇太後李氏崩,文武百官掛孝,旨下遍告四方。至仲秋八月,畢士安、寇準二位忠賢並進相位,群臣朝賀。忽至閏九月,契丹主興兵五十萬,殺奔北直保定府,逢州奪州,遇縣劫縣,四麵攻擊,兵勢難擋。定州老將王超拒守唐河,契丹幾次攻打不進。王將軍百般保守,弓箭火炮城上準備,親冒矢石,日夜巡查。契丹功不得利,隻得駐師於陽城。王老將軍即日急告回朝,又有保定府四路邊書告急,一夕五至,文臣驚恐,中外震駭。真宗天子心頭納悶,惶惶無主,問計於左相寇準。準言:“契丹雖然深入內境,不足為懼。向所失敗,皆由彼眾我寡,人心不定,至失去數城。倘我主奮起,一時領兵,禦駕親征,虜寇何難卻逐!”時天子心疑不定,悉值內宮報道劉皇後、李宸妃娘娘兩宮同時產下太子,當時帝心悶亂,憂喜交半。聞奏正欲退回內宮,有寇公諫帝曰:“今日澶州有泰山壓卵之危,人心未定,若非陛下禦駕親征,不能鼓舞眾武夫之銳氣。倘一回內宮,陛下疑難不決,料然不往親征,則北直勢難保守。北省既陷,大名府與吾汴梁交界若此,則中外彷徨,以智者所猜,必曰大事去矣!”當時畢士安丞相亦勸帝準寇丞相之言。真宗天子時已準奏,乃不進宮,酌議進征之策,傳旨兩宮皇後好生保護初生太子。

是日,天子召集群臣,間以征伐方略。有奸臣二人:資政學士王欽若,彼乃南京臨江人,猶恐聖上親征,累及於己,要隨駕同進征伐,契丹兵精將勇,抵敵不過,就難逃遁了。故奏請聖上駕幸金陵,以避契丹鋒銳,然後旨調各路勤王師征剿,無有不克。又有陳堯叟附和搭奏,他乃四川保寧府人,請帝臨幸成都。其時天子尚未準奏,即以二臣奏請出奔之言,以問寇公。然寇公心中明白二人奸謀,乃大聲言曰:“誰為陛下設畫此謀者,其罪當誅!此人勸駕出奔,不過為一身一家之計耳,豈以陛下之江山為重乎?況今陛下英名神武,群臣辦和,文武具備,倘大駕親征,敵當遠遁。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逸之勢,我得勝算之利矣。奈何陛下棄社稷而幸楚蜀遠地哉,萬一人心散潰,敵人乘勢深入,豈不危哉?”於是帝意乃決,準於即日興兵。將陳堯叟貶罰其祿。寇公又懼王欽若詭謀多端,疑阻誤了軍國大事,奏他出鎮大名府。他一到成守,契丹兵至城下,他束手無策,惶惶恐懼,隻是閉城修齋誦經,祈禱不已。後得聖上大軍一至,方才救回此城。此是後話。

卻說馮拯太師一見聖上依寇準之謀,禦駕親征,又罰去陳堯叟俸,貶出王欽若,心中忿恨不平,即奏曰:“陛下專用準謀者,亦太危險矣。諺雲:鳳不離巢,龍不離窩。今陛下離朝中而曆疆場險地,豈不危乎?不若命將出師,便能奏效,何必定請聖上親征?伏祈我主勿用寇準之言,則社稷幸甚!”聖上未及開言,寇公怒曰:“讒言誤國,而妒婦亂家,信有之矣!爾馮拯不過以文章耀世,軍國大事,非爾所知也。如再沮疑君心,所誤非淺。不念君恩,不恤生民,隻圖身家計者,則非人類也!”馮拯亦怒,正要開言,惱了一位世襲老元勳,此人官居太尉,姓高,乃高懷德子,名高瓊。即出班大聲奏道:“寇丞相之謀,實乃社稷良策。今日澶州危於旦夕,百姓彷徨,將士離心。目擊澶州全省盡陷,陛下再遲疑不往親征,則北直失守,中州乃四麵受敵之地,社稷非吾有矣,陛下不免為失國之君。”馮拯在旁叱曰:“辱罵聖上,當得斬罪,還敢多言麼!”高太尉厲聲喝曰:“老匹夫!無乃區區於筆硯之間,以文字位至兩府,不思答報君恩,隻圖私己以平天下,生成人麵畜心,還敢多言沮惑!況爾既以文章得貴,今日大敵當前,何不賦一詩以退寇虜乎?如眾文武中有忠義同心者,共斬爾頭,以謝天下,然後請聖上興師。”馮拯被罵得羞漸滿麵,不敢複言。當時天子決意親征,不許再多議論。是日點起精兵三十萬,偏將百餘員,命高千歲掛帥,寇丞相為軍師,大小三軍皆聽高、寇二人調度。即日祭旗興師,旗幡招展,浩浩蕩蕩一路出了汴京城,水陸並進,不知這一出征可退得契丹否?據考,這場戰爭一連相持十餘年,方得平服,此是後話。

再說宮中劉皇後當日聞知李妃產下太子,至晚他產下公主,他心頭憤忿。次朝,二後俱報生太子。但劉後思量,今日聖上雖然出征,不知何日回朝?倘班師回來,知吾生下公主,出報太子,一時之忿,豈不惹下欺君之罪,怎生對策才好?忽又想內監郭槐是吾得用之人,且喜他智謀百出,不免召他來,商議有何良策。想罷,即命宮女寇承禦去召。郭槐來到宮中,叩見劉娘娘,問曰:“呼喚奴婢有何吩咐?”當下劉娘娘將一時心急,差人報產太子,猶恐聖上回朝詰責之事敘說一遍。劉娘娘說:“既恐聖上執罪,又惱著碧雲宮李宸妃產下太子,實憂聖上還朝倍寵於他。故哀家特召你來商量,怎生了結得他太子?”郭槐聽了,心生一計,說道:“娘娘勿憂,隻須如此如此,包得能謀陷太子。”劉後聽了大悅,說:“好妙計!”即要依計而行。

忽一日,李氏娘娘正在宮閑坐,思量聖上為國辛勞,不見親生太子一麵,刻日興兵去了,但願早早得勝回朝。為今產下太子數月,且喜太子精神倍足,健質魁魁,實乃令吾暗喜也。李娘娘正在思量間,忽見宮女報說劉娘娘進宮,李娘娘聽了,出宮相迎。二後一同見禮坐下,二人細細談言。劉後裝成和顏悅色,甚是自然。說:“公主乏乳,要喂乳,特到宮中。”當時李娘娘抱了公主,劉娘娘抱了太子,耍弄一番。時劉後十分喜色,說:“今日聖上親征北夷,閑坐宮中甚是寂寥,賢妹不若到我宮中一遊,以盡姊妹之樂,不知賢妹意下何如?”當時李後見他喜色滿麵,不知是計,不好推卻,隻言道:“蒙賢姐娘娘美意。但吾往遊,隻恐太子無人小心持抱,怎生是好?”劉後說:“不妨。這內侍郭槐為人甚是謹細小心,太子交他懷抱,一同進宮去,便可放心了。”李後欣然應允。是日,帶領了幾個宮娥,將公主交回劉後,劉後將小太子交郭槐懷抱,一路進到昭陽宮。二後分坐交談,劉後傳命擺宴。不一刻,佳宴豐盛,兩位皇後東西並席,兩行宮娥奏樂,歡敘暢飲。劉後殷勤相勸,交酢多時,已是日落西山,方罷止宴。李後問及太子時,劉後言道:“太子睡覺,猶恐驚了他,故命郭槐早送回賢妹宮中去了。”此時李後信以為真,安心在此交談。直到宮燈亮後,李後謝別,劉後相送出宮房而去。

先說劉後回至宮中,喚來郭槐,問及太子放於何所。郭槐道:“上稟娘娘,已將太子藏過了,用此物頂冒過。但奴婢想來,此事瞞不得眾人,況娘娘生的是公主,人人盡知。倘聖上回朝,他奏明事情原委,便禍關非小,不特奴婢乃萬死不赦之罪,將要累及娘娘亦危矣。”劉後聽了,大驚說:“此事弄壞了,怎生是好?”郭槐一想,說:“娘娘,如今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隻須用如此如此計謀,方免後患。”劉後說:“事不宜遲,今晚可為。”二人定下計謀,時交三鼓,劉娘娘命寇宮娥將太子抱往金水池拋下水去。寇宮女大驚,隻得領命抱著太子到得金水池來,已是時將天亮,寇宮女珠淚汪汪,不忍將太子拋溺,但無計可出得宮去,救得太子。隻深恨郭槐奸謀,劉後聽從毒計。但此事秘密,隻有我一人得知,如何是好?

再說李後回至碧雲宮來,問及眾宮女,太子在那裏。宮女言:“郭槐方才將太子抱回,放在龍床,又用綾羅袱蓋了,說太子睡熟,不可驚覺於他,故我等不敢少動,特候娘娘回宮。”李後說:“如此,你們去睡罷。”眾宮娥退出。其時李後卸去宮妝,正要安睡,將羅帳揭開,綾袱揭去,要抱起兒子。一見嚇得魂魄俱無,一跤跌撲於塵埃。一刻,悠悠甦醒,慢慢扶起,說:“不好了!中了劉後、郭槐毒計!將太子換去,拿一隻死狸貓在此,如何是好?”不覺紛紛下淚,心想:“如今聖上不在朝,那人與吾作主?況劉氏凶狠,與外奸臣交往,黨羽強盛,事情泄露出來聖上未得詳明,反為不美。不若且待聖上班師回朝,密奏明方得妥當。”

不表李後忿怒,卻說寇宮女抱持太子在金水池旁哀哀喑哭。時天色大亮,有陳琳奉了八王爺之命,到禦花園來摘采鮮花,一見寇宮女抱持一位小主人在河邊暗泣落淚,大驚,即問其緣由。寇宮女即將劉後與郭槐計害李後母子原故一一說明。陳琳驚懼,說:“事急矣!我且不采花了。你且將太子交吾藏於花盒之內,脫離了此地才是。”當時寇宮女交付太子與陳琳,再三叮囑他道:“須要小心,露出風聲,奴命休矣!”陳琳應允,急忙忙將太子藏於盒中。正借先王靈庇,大宋不應失嗣,太子在盒中不獨不哭泣,而且沉沉睡熟。故陳琳捧著花盒,一路出宮,並無一人知曉。

再說寇宮女回宮複稟劉皇後,是晚劉後與郭槐定計,又要了結李娘娘。至三更時分,待眾宮女睡去,然後下手。寇宮女早知其謀,急急奔至碧雲宮,報知李娘娘。李後聞言大驚。寇宮女說:“娘娘不可遲緩,倘若多延一刻,就逃脫不及。幸得太子得陳公公救去,脫離虎口。今奴婢偷盜得金牌一麵,娘娘可速扮作內監,且往南清宮狄娘娘處暫避一時,待聖上回朝,然後再伸奏此冤情。”當下李後十分感激,說:“吾李氏受你大恩,既救了吾兒,又來通知奸人焚宮。今日無可報答,且受吾全禮,待來生銜環結草,以酬大德。但今日一別,未卜死生,你如此高情,令我難忍分離。”言罷倒身下拜。寇宮女也慌忙跪下,曰:“娘娘不要折殺奴婢,且請起,速改妝逃離此難。待聖上還朝,自有會朝。但須保重玉體,不可日夕愁煩。奸人自有複報。”說完,李後急忙忙改妝,於黑夜中逃出宮院,又不見逃到南清宮,不知去向,後文自有交代。是晚火焚碧雲官,半夜中宮娥、太監、以及三宮六院人人驚慌無主,及至天明,方才將火救滅。眾人隻言可惜李娘娘遭此火難,那裏知是奸人計謀。就連八王與狄後,事後雖知奸計焚毀此宮,但亦不知李後逃出,隻是說“可惜焚死於宮中”。

事後又說劉後,有宮人報上,寇宮女投死金水池中。劉後與郭槐大驚,說:“不好了!料然他通知李後逃去。他既通知李後,必然不肯溺死太子。”但是時無蹤跡可追,隻得罷了,命人將寇宮女掩埋。

又說狄廣自從埋葬了母親,守墓三年。不覺又過幾載,狄爺年已四十八,狄青公子年方七歲,小姐金鸞年已十六。此日狄爺對妻言:“女兒年已長成,前時已許字張參將之子。吾年將五十,諒後頭光景無多,意欲送女去完婚,了卻心頭一事。”孟夫人說:“老爺之言不差。男大須婚,女大當嫁,這是定不更移。所恨者,前時姑娘至年長,未許字於人,耽擱至十六,故被選去,白斷了性命,真可憫也。”狄爺說:“妹子死了,實乃母親愛惜之過。至年年不願許字,可憐他青年慘死也。”說完,具柬通知張家。

卻說這張參將,名張虎,現做本省官。為人正直,與人寡合。上數載夫婦前後而亡,遺下獨子名張文。他自父母棄世,仍襲依武職守備官,年方二十一歲。接得狄爺書,他思量:父母去世,又無弟兄叔伯,不免承命娶了好,待內助操持家業。是日一諾應允。當月擇了良辰吉日,娶了狄小姐。這是少年夫妻,況小姐賢慧和順,夫妻自是恩愛。張文家與狄府同縣,故張文時常來探望嶽母,時狄公子年已八歲,意氣相投,郎舅相得敘話,極其歡欣。張文見內弟雖是年少,卻生得堂堂一表,言談氣質與眾不同,必不是久居人下之輩。

一天,狄爺平起打個寒戰,覺得身子欠安,染了一病。公子母子驚慌,延醫調治,皆雲莫治。一日沉重一日。張文夫婦回來狄府,看見狄爺奄奄一息,料然此病不起,母子四人暗暗垂淚,不敢高聲哭泣。小姐含淚暗對狄公子叫道:“兄弟啊!你尚年幼,倘爹爹有甚差池,依靠何人?”公子含淚道:“姐姐,這是小弟命應吃苦。”

不言姐弟傷心。忽一天,狄爺命人與他穿著冠帶朝服,眾家人小使不知其故,孟夫人早已領會其意。又聞半空中一派仙音樂奏,狄爺二目一睜,淚絲一滾,呼聲:“賢妻、子女,就此永別也!”說完瞑目而逝。盂夫人母子放聲痛哭。一家人小哭聲淒慘。張文帶淚,勸解嶽母不必過哀。當時公子年幼未諳事情,凡喪事均由張文代辦,數天料理,方才安殮殯葬了狄爺。再說狄爺在日,身為武職,並非文員有財帛得來。況他為人正直,絲毫不苟,焉有重資遺後?無非藉些舊日田園度日。是以兩次殯葬之後,一貧如洗。公子年幼,乃伶仃孤苦,得些園中蔬菜之類,與母苦度。虧得張文時常來往照管。隻因狄小姐掛念母、弟,故懇求丈夫常常來往,是他的賢孝處。

又是一元複始,家家戶戶慶賀新春,獨有公子母子寂寥寥過歲。忽一天,日正中午,隻聞狂風大作,呼呼響振,烏雲滿天,忽又聞汲汲水浪洶湧之聲,一鄉中人高聲喧鬧,多說:“不好了!如何有此大水滔滔湧進?想必地陷天崩了。”母子聽了大驚,正要趕出街中,不想水勢奔騰,已湧進內堂,平地水高三尺。一陣狂風,白浪滔天,子母漂流,各分一處。原來此水乃赤龍作孽,即將西河一縣化作海洋。不分大小屋宇,登時衝成白地,數十萬生靈俱葬魚腹,深為可憫。惡龍既作此惡孽,傷害多人,豈無罪過?上帝原以好生為德,豈容作此惡孽,災虐殃民!後來貶下凡間做龍馬,以待有用之人,下文詳談。

當日公子年方九歲,母子分離於波浪之中,自分必死。按下孟夫人不表,單言公子被浪一衝,早已嚇得昏迷不醒,那裏顧得上娘親。耳邊忽聞狂風一卷,早已吹起空中。又開不得雙目,隻聞耳邊風聲呼呼響亮,不久身已定了。慌忙睜開二目四邊一看,隻見山幽寂靜,左邊青鬆古樹,右邊鶴鹿仙禽,茅屋內石台石椅,幽雅無塵,看來乃仙家之地。見此光景,公子心下正驚疑之際,發見洞裏有一位老道者,生得童顏鶴發,三綹長須,身穿八卦道衣,戴方巾,著草履,混然仙氣不凡,走將出來。公子一見,慌忙跪拜於洞外,口稱:“仙長,原來是你老人家搭救弟子於危途。”老道人聽了,嗬嗬發笑曰:“公子若非貧道救你,恐早已喪於水府。你今已脫離苦難,但休想回轉故鄉了。”公子聽罷,目中流淚,呼聲:“仙師!”不知公子有何言論,何日方能回歸故土,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西夏國興兵侵宋

王禪祖遣徒下山

邊疆敵患古今常,定國安邦靠良將。

武曲降生扶宋室,功標麟閣姓名芳。

當下狄公子言道:“仙師!弟子如此一般苦命,自幼與母苦度貧寒。不意洪水為災,諒來母親已死於波濤之內。今弟子雖蒙仙師搭救,但想母親已亡,弟子已是舉目無親,一身孤苦,實不願留於人間。伏望仙師仍將弟子送回波濤之內,以畢此生,免受人生苦楚。”道人聽了,微笑曰:“公子不用心煩。吾非別人,吾道號鬼穀子。此地乃峨嵋山也。貧道在此山修道有年,久脫凡塵俗務,頗明天意。你目今雖然困苦多災,日後乃國家棟梁之材。即你母親雖然被水漂泊,尚還未死,仍得親人解救,日後母子還有重逢之日。你今且安心在吾山中守候,待貧道傳授你幾載兵機武藝,災退之時,然後回歸故土,自有一番顯達驚人、揚名後世之舉,方不負吾救你上山一片苦心。”公子聽了,即連連叩首口稱願拜仙長為師。當時公子叩首,仙師雙手扶起,帶他至洞中安慰一番。自此狄公子在洞中,安心習學武藝。王禪又授他六韜三略奇能,以待天時使用。公子雖聽仙師勸勉,但思親之念未嚐一日忘之,並憶姐丈姐姐,亦未知被水所傷否,生死如何?

不說公子在仙山習業,再言朝上情由。卻說南清宮八王爺,自從得陳琳忠心,為主救了小太子回宮,隻因聖上起兵征討未回朝,故未得奏明奸後與郭太監陷害太子情由,隻得將太子認作親生兒,由狄後撫育。至次年,狄後又產下一子,八王爺大喜,一同撫養。又時真宗自起兵,一去已有九載,仍未回朝,太子長到九歲,狄後子也已八歲。其年八王爺年已五十八歲,一天王爺得病不起,崩於庚申四年。隻因八王乃趙太祖匡胤嫡裔,其威名素著,外夷也聞其賢,即當今皇帝亦敬重於他。故今殯天,不異帝崩,皇上雖未回朝,滿朝文武掛孝,絕禁樂音。

再說真宗天子一連進征十一載,方解了澶州之圍,契丹遣使講和,每歲納幣二十萬。天子準旨,命寇丞相、高元帥即日班師。涉水登山,非止一日。大軍一路凱歌高奏,王者之師一程絕不驚擾百姓安寧。一朝回至汴梁,各文武大臣齊集,遠遠出城迎駕。天子隻因得勝還朝,隨征文武論功升賞,不能一一盡述。皇帝一回朝,方知八王去世,不勝傷感,即諡為忠季王。其子長的原乃太子,如今真宗那裏得知?八王去世,狄後不敢奏明,故聖上隻痛恨火毀碧雲宮,李後母子遭難而已。隻言不幸,不得太子接嗣江山。自思:年將花甲,精力已衰,未必再嗣;即有孕嗣,恐已不久於世,年幼兒難以嗣位,不如冊立了王兄長子,以嗣江山便了。主意已定,次早降旨,冊立受益為太子,改名曰楨,其年十四。又敕旨加封狄妃為太後;其次子趙璧封潞花王,年方十三,襲父職。其年冊立太子,群臣朝賀,大赦天下。到次年壬戌,乾興三年春二月,真宗天子果如自己所料,不久於世,得染一病,調治不愈,月內崩於延慶殿,壽五十五歲。在位二十五載,諡曰文明武定,葬於永定陵。是時百官舉哀,頒布天下。皇太子楨即位,號曰仁宗。劉、狄二後並尊為皇太後。癸亥天聖元年,立正宮郭氏為皇後,美人張氏為貴妃。後來郭妃被廢,罪由呂夷簡唆言。再立曹氏為皇後,是曹彬孫女,後話不提。

至秋閏九月,故相寇準卒於雷州。自真宗得勝回朝,有奸黨一班:王欽若、丁謂、錢維演、馮拯、陳堯叟、內侍雷允恭等,讒毀寇準,至降貶至司戶。是丁謂內結劉太後,假傳聖旨,而帝尚不知。而人畏太後、丁謂,無敢扶準以明奏也。卒於雷州,歸葬西京。路至荊州公安縣,民間感德,皆設祭於路,因立廟,字號竹林寇公祠。公三居相位,忘身報國,守道嫉邪,卻被奸臣陷害,深為可歎。後追贈為中書令,敕封萊國公,諡曰忠湣。厚錫良臣。

更考大宋真宗之時,常有契丹入寇之患,至仁宗即位之後,增歲幣四十萬,契丹以兄禮事帝,其侵擾之患方息。當日雖無契丹北擾,而西戎日見強盛,兵精將勇,屢思奪占宋室江山。前者雄關既得楊延昭拒敵,屢次興兵未得其利。延昭既沒,又有後嗣楊宗保領守北關多年,西戎屢被敗回,戎主不敢侵擾。但今日蓄師已久,一交秋日,發動大軍四十萬,戰將數十員,領兵主帥乃讚天王,副元帥子牙猜,左右先鋒大孟洋、小孟洋,主佐中軍伍須豐,五員猛將,均乃西戎頭等英雄。是日奉了西夏主命,路經鞏昌府進發。鞏昌府在陝西邊界,連同鳳翔、平涼、延安幾府,俱被攻陷,直抵綏德府,與山西省偏頭關交界。三川關口守將楊宗保,幾次開兵,未分勝負,隻得差官快馬上本回朝告急。當時差官不分星夜,趕趲回朝。此一天皇上正在設朝,眾文武臣朝賀畢,有值殿官傳聖上旨意:“有事出班啟奏,無事退朝。”旨意宣罷,隻見武班中有兵部尚書孫秀出班奏曰:“雄關楊元帥有本上謁我主天顏。”當時有殿前侍衛接上本章,展開在禦案上。仁宗展龍目一觀,本章曰:

雄關總領兼理軍兵糧務事、軍國大臣楊宗保:臣奉守三川二十餘年,向借聖朝威德,陛下深仁,寧謐多年,兵無鋒鏑之憂,將無甲胄之苦。可惱西夏國趙元昊賊心不改,稱帝於西羌,於七月孟秋日興兵四十萬,水陸並進,寇陷陝西,全省振動,數府擾攘,直抵德綏,與三川邊界相連。臣幾次開兵,未得其利。臣年花甲,精力已衰,難勝其任,不能為主分憂。懇乞陛下早發銳師,經統謀臣,早來重地,方解旦暮之危。緩則雄州之地非吾有矣。並慮隆冬已近,軍士苦寒,還仰陛下早賜軍衣三十萬,以應急需。乞陛下龍意留神,萬勿小視。臣冒死謹陳,不勝待命迫切之至。

當下仁宗天子看畢,開言問曰:“既然西夏趙元昊反叛,攻陷陝西,眾卿有何良策禁他?”言未了,隻見文班中一位大人執笏步至金階,奏曰:“臣啟陛下!”天子一見,乃吏部天官文彥博也。天子說:“卿有何良謀以禁叛逆?”文彥博奏曰:“臣思偏頭關與綏德府交界,三川重地若非楊元帥鎮守,不獨陝西失守,即鄰省山西危矣。今有本回朝請求援兵並求軍衣,可見求救兵之急切。無奈契丹攻於北,朝內武略大臣曹偉、韓琦、仲世衡等,皆分兵鎮守,今一時未得領兵之臣。陛下須早降旨意,操練三軍,招兵募勇,豈無出類拔萃之人?然後挑選智勇雙全者,解送征衣。我主以為何如?”天子聞奏,點頭曰:“依卿所奏。”即命孫兵部招集智勇雙全之將,並往禦教場操訓十萬軍馬,以待登程。是日孫秀領旨,天子退朝,文武各散回衙。

再說當日仁宗皇帝即位之後,選了龐洪之女為西宮昭儀,加升其職,龐洪入相。孫秀,乃龐洪之婿,由通政司又進為兵部尚書。二人顯耀,權勢非同一般。

按西夏姓拓跋,自赤眉歸唐,太宗賜其姓李,後又討黃巢有功,雖未稱國,而久已稱王。五代子孫世王,至宋太祖加封鎮興太尉,賜德明姓趙,稱臣於宋室。至趙元昊始稱帝,興兵寇宋凡二十年,強悍莫禁。後將其降服,方以臣事宋。

再說狄公子自遭水患,子母分離,幸得王禪鬼穀救上峨嵋山,收納為徒,傳授諸般武略,光陰似箭,屈指已有七載。一日公子獨自思量曰:“吾命生不辰,父親身居武職,祖父亦是顯貴名揚,不料及至我身,父親亡後,與母借些舊產相依,清貧苦挨,也是本然。豈料年方九歲,洪水為災,傷害了多少人民。吾蒙王禪老祖救上仙山,收納為徒習藝。但不知母親落水後,存亡如何?倘若喪於波濤之內,葬於魚腹,為子豈不痛哉!但日前師父有言安慰,吾母命不該終,還得親人搭救,日後自可重逢。思量師父雖然如此說來,但吾思親心切,愁心焉能放下?幾次要拜辭師父下山尋訪母親下落,無奈師父不許,我隻不明其意。今在山中七載,且喜學得武藝高強,誌在安邦定國,建立功勳,恢宏先人之緒,方得遂心。且吾年已十六,正該為國家出力。但師父近年吩咐我,待時而動,下山扶助宋君。料此機會不遠,但不知待到何時?”

慢言公子日日山中思悶,半思立業半思親。又說鬼穀仙師,一日推算陰陽,西羌稱王稱帝,趙元昊得勢,雄師猛將如林,要爭占大宋江山。楊家將不能平伏,狄青賢徒在山中已有七載,不得在山繼續修道了,不免差他回歸汴京,趁此機會扶助宋君保國安邦。即命童子喚來狄公子。當下公子拜見,稱說:“不知師尊呼喚,有何叮囑?”老祖曰:“賢徒,喜得你災難已消,為師今日命你前往汴京,速速離山去。一旦回朝,自得親人相會。就今日下山去罷。”

公子聞言,不覺落淚曰:“師父,既然我災難已消,可以離山。但一來蒙師父救吾一命,恩育七年,傳授全身武藝,一日分別離山,心中不忍負此恩惠;二者弟子既下山。實乃思親心切,待我先回山西故土,尋著母親下落,然後回朝,未知可否?”老祖聽了,微笑說:“賢徒!你雖有此孝心,為母憂愁。我許你到汴京,自有親人相會。為師豈有誤你的,何必定要轉回故鄉?”公子一想,曰:“師父命我速回汴京,許有親人相見,想必是我母親了。”隻得諾諾應允:“謹依師命。但盤費毫無,那裏走得?”老師父冷笑曰:“男子漢大丈夫,盤費小事,何須掛慮!吾今與你子母錢一個,須當謹記收藏,便是盤費日用了。但到得汴河橋地麵,就沒了此金錢,也無妨礙了。”公子聽了大喜,拜謝師尊,雙手接了金錢,收入香囊中。微笑道:“上啟師尊,再有什麼神通妙術,傳些與子弟,以應防身之用。”老祖曰:“賢徒,你的隨身武藝盡可足用,何必再求仙術的?況且仙家妙術,非一朝一夕可傳也。趁此天氣晴明,快下山去罷!”公子稱是,說道:“弟子就此拜別!”深深四叩。起來肩負行囊,甩開大步,出仙山而去。老祖微笑曰:“好個年少小英雄也!實乃國家棟梁之臣。豈懼西羌猛將雄師?但狄青此去,尚有微災。少年該應如此。雖然先曆些苦楚,後來顯貴非比尋常。”即喚童子:“你可於七月十五日,在河南開封府汴河橋,將狄青子母金錢取回來,不得有誤。”童子奉命去了。

不說老祖妙算機關,卻言狄公子出洞下山,獨自行走,忽然耳邊呼呼山響,開不得雙目,身不由主起在空中。不久騰騰而下,雙眼睜開,不是仙山,乃平街大道。日已西歸,一見旅店,即進內安身。但思量:不知此處是何地名。被風吹到此處,必然是師父的妙法。想必近朝中了。不一會店主拿來酒飯,便問他:“此何地名?”店主言:“河南省開封府管轄地麵。”狄青聞言大悅:“不料師父一陣狂風送吾到汴京,不用路途跋涉,妙啊!”不覺開懷大量飲嚼。隻因在仙山素食七年,如今見了三牲魚肉,覺得甘美異常,吃個不休。再說狄青乃一員名將,生來堂堂一表身軀,不長不短,肥瘦合宜。麵如傅粉,唇似丹珠,口方鼻直,目秀眉清,乍看來不象個有勇力有武藝之輩。因他乃一員虎將,食量自然甚大,店主多送酒饌,一概吃個幹淨,反嚇得店主驚訝不已。老夫妻兩口兒說:“這人生來如此清秀,又不是粗魯猛漢,不料吃酒吃肉如此之多,真乃奇事!”

不言店內倆夫妻之語,卻說小英雄吃酒半酣半飽之際,偶然想起沒有盤費結其店主酒飯錢,心下籌思,說聲:“罷了!且將囊中金錢做抵押在此店中,改日另尋機會給他便了。”用飯已畢,即向囊袋中一摸,此番公子大喜,說道:“奇了!吾別師父動身之時,隻得一個金錢,為何此時有了許多?”撈將出來,數了一數,卻有一百個銅錢;再摸,沒有了。原來要曉得這金錢來曆,乃鬼穀的子母金錢,產出一百個銅錢,待他足一天用度,多也不得,少也不得。當日狄青欣然想來:這子母錢原乃仙家寶物,深感師父大恩,一銅錢反化出一百個來,但願天天如此便好了,路中盤費不用過慮。當日歇宿了一宵,次朝又用了早膳。店主算帳,用了酒飯銅錢九十三文。公子交結完,又問明開封府城,路途還有幾天,方進得城。問畢一路而去。這子母錢,日日如是產出一百個來。

公子一連數天,夜則宿,曉則行,單身寂寞淒涼不覺到了皇城。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稠密,鋪戶密密層層。到了一方,名曰汴河橋,公子就駐足於橋欄中。自言:“師父有言吩咐,倘我進了汴城,自得親人相會。我今已進了皇城,未曉親人在於何方,教我那裏去尋找?況且我年方九歲,就上了仙山,至今已有七載,縱使親人在此,日久生疏,也難識認。料想必非別的親人在此,想必是我生身母也。母親啊!不知你在何方!”一路感歎,不覺腹中饑了,欲進招商店。伸手向袋中一摸,不覺大驚,說:“不好了!因何子母錢今天隻得一個,連餘剩的一文也沒了?”他不相信又摸一回,果然隻剩下了一個金錢。此時小英雄心中煩惱,緊鎖雙眉。不知狄青如何度日尋親,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小英雄受困參神

豪俠漢憐貧結義

英雄結識義相投,合誌同心契合稠。

今日貧交初聚會,他年功業覓封侯。

當下狄公子曰:“金錢,我一路而來,虧得你天天以作用度,為什麼你卻產不出百十個來?倘你化不出來,就沒了盤費,教我那裏去覓食?”當時公子自言自語的躊躇,取了金錢,反反複複的摸弄,不覺失手咕咕碌碌掉在橋欄下。公子說聲“不好”,兩手搶抓不及,跌於橋下波瀾中。公子心中大惱,眼睜睜隻看著橋下水似箭流,對著波濤說出癡話來,呼聲:“水啊!你好作孽也!此子母錢乃師父贈吾度日的,你因何奪去?真好狠心也!如今失去金錢,從何物覓食?又無親近可依,如何是好?”心中氣悶,長歎一聲:“罷了!我狄青真乃苦命之人,該受困乏的。奉師之命到此,隻望得會親人,相信師父之言有準,豈知到此失去子母錢。如今難以度日,我亦斷不到街頭求乞,頂天立地之漢,豈肯作此羞慚之事!不若身投水府,以了此生,豈不幹幹淨淨!”——想這狄青,小小少年,全不想到七年肄業,武藝高強,又記憶師父之言:一到汴京,自有好處。失了金錢,愁無盤費度日,就要尋起短見來。這是小英雄立誌不願乞食以辱親,高品也!當時狄青放下衣囊在於橋邊,低頭下拜,呼聲:“水啊!我九歲時便遭你大難淹溺,因命未該終,得師父救了。今朝不願行乞度日辱親,願投身入波濤之內,料想師父未必再來搭救。虛勞精力學得全身武藝,師父奇能未展,雙親未報劬勞……”

狄青正在倒身下拜,有些來往之人立著觀看,都說他是癡呆人,紛紛交頭接耳言談。忽來了一位年老公公,前來扯著小公子,問曰:“你這小小年紀,是何方來的?緣何在此望空叩拜,且說與老漢得知。”公子抬頭一看,說曰:“老公公,你有所不知。吾不是你貴省人,我乃山西省來的。為遭水難,得師王禪救上仙山收為徒,習藝七載……”老公公說:“你既上仙山,因何又來此處?”公子曰:“隻因奉師之命,到此訪親。得師贈我金錢度日,方才墮下水中。沒有盤費,因不願丐食偷生,特地拜謝師父之德,父母之恩,打算溺於波濤之中。”老公公聽了,微笑曰:“你這小官人好癡呆也!萬物皆惜生,為人豈不惜命?你為失此金錢小事就尋短見,真乃癡呆也。”公子曰:“老公公,非我看得生死輕微,隻因沒了金錢,乏了盤資,乞食於道中,豈不羞慚於先祖?與其生不如死為高耳。”老人聽罷,說:“小官人,你是遠方外省人,不曉得我們本省事。待老漢指點你一個所在:離此地不遠,有一座相國寺廟,當日周朝鄭國賢大夫子產為愛民清正,死後人民感德,立廟而祀之,十分靈驗。人若虔誠禱告,十有九驗。不若你去求問神聖,倘若神聖許你得會親人,自然神差鬼使,你得相見了;如神聖說你難會親人,那時候你再死未晚也。”眾圍觀之人也來相勸於他。狄公子聽罷,隻得依從,說曰:“既蒙老公公與眾位良言相勸,小子前往求禱神明便了。”老人又呼:“小官人,還有一言你可曉得?古話雲: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你師命你下山,是天機秘密之旨,言語之間須要謹慎些。在老漢跟前,言既出便罷了,倘別人詢你真情,斷斷不可透露。”公子應允。當時拿回包囊,邁開大步而去。

這裏順便表明:這子母錢雖是狄青落於水中,實乃是王禪老祖手下童子收還去。更有一說駁問老祖:既將子母錢贈與狄青,為何今日又收取回此錢?無非助他路上的盤費,但他到得汴京,自然另有機會,故收去此錢,正是助他得會親人訣竅也。即方才老公公所說言語機密不可泄露,或是老祖化身來點化也未可知。

當下狄青一路上逢人便問相國寺的去處。一到寺前,果見來往參神之人甚多,十分喧鬧。這公子等候一會,方得來往人少些,即忙進內放下衣囊。隻見有僧人在此,便呼一聲:“和尚,吾要參神求問靈簽。”僧人聽了應諾,即引公子到了大殿。炷上名香,跪於蒲團上,稽首禱告一番,訴明來意情由。稟告罷起來,到神案上提簽筒,信手拾起竹簽一枝。公子一看,其簽上有七絕詩四句雲:

古樹連年花未開,至今長出嫩枝來。

月缺月圓周複始,原人何必費疑猜。

狄公子看罷,持簽對僧人曰:“和尚,吾小子請問你:我要尋訪一人,未知可得會晤否?”和尚接簽訣看罷,問曰:“你尋訪之人未知是親切的人抑或異姓友朋?”公子言:“是親切之人。”和尚曰:“據貧僧詳細看來,此位親人分離日久的了。”公子曰:“何以見是久不會的?”和尚曰:“首言‘古樹連年’句,豈不是日久不會之意麼?”公子說:“不差也。”和尚又曰:“‘至今長出’第二句,是與你至親至切,同脈而來,他是尊輩,你是晚輩之意。其人必然得會相見,日期不遠。”公子想來:一脈親人,必然吾母無疑了。又問:“應於何期相會?”和尚曰:“‘月缺月圓’,即在此一兩天即可相會了。但今日雖是月圓之夜,據貧僧推詳起來,即此七月還未得相會。”公子曰: “緣何還有一月隔離?”僧曰:“‘周複始’三個字,還要過了此月。待至下月中旬中秋佳節,定得親人聚會無疑了。”公子聽罷,複又倒身下跪。叩謝過神祇,後又拱手謝過僧人。

正要踱出,僧人上前與公子討些簽資,公子微笑曰:“和尚,小子是個初到汴京貧客,實無錢鈔與你。已經動勞於你,我不該當的,改日多送雙倍香資便了。”豈知僧人最是勢利,錢財上豈肯放得分文?聽了狄青之言,即上前將他扯牢,怒曰:“萬般閑物可以賒脫得,惟有求神問卜之資,難以拖欠神明的。你這人真乃可惡,勞動貧僧一番,想分文不與的麼?你倘不拿出錢鈔來,休想拿走此囊包。”說未了,向地下搶去香囊。當時公子大怒,喝聲:“休走!”搶上撈住僧人一手。不須用力,這僧人十分疼痛,掙扭不脫,高聲嚷救。不意當時外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淡紅臉,宛如太祖趙匡胤一般;一個生得黑漆臉,好象唐朝尉遲敬德模樣。若問兩漢來由,乃是天蓋山為強盜的英雄,結拜弟兄。當日扮為販賣綢緞客商,原是在山上打劫得來的綢緞,來到河南開封城。進城將緞子貯於行家銷發,但未銷發完,是以二人也來相國寺中參神。聽聞相國寺乃子產廟,神聖靈感,弟兄二人特至寺中求問日後如何結果。參神已畢,早聞公子、僧人爭論之言,也不甚在意。正要跑出廟門去,猛然看見狄公子乃一纖纖少年,扭住僧人一手,僧人就大呼救喊,痛得額汗並流。當下這紅臉漢對黑臉漢說:“看此人細細身軀,不想有此膂力,必非等閑之人。”黑臉言:“如此看來,此人隻在你我之上。但不知他何等樣人,且與他做個相識也妙。”言罷,二人複跑進廟中,帶笑曰:“你這和尚行為太差也!你既為出家之人,原要方便施主。既然他是外省人,未曾帶得錢鈔就罷了,不該強搶他的包囊。”又說道:“此位仁兄,且看吾弟兄麵上,放手饒他。”

當下公子抬頭,一看二位少年軒昂氣概,便放了僧人,喝聲:“出家之人如此勢利,若非二位來勸解,定歸不饒你的!”當下僧人得放,心中氣悶,隻得進內拿出杯茶相奉。三人敘禮坐下。紅臉漢說:“請問仁兄尊姓高名,貴省仙鄉,請道其詳。”狄公子曰:“小弟姓狄,賤名青,乃山西太原府西河人氏。二位尊姓高名,還要請教。”紅臉漢微笑曰:“原來狄兄與弟一府之誼。”公子曰:“兄弟也是西河人麼?”紅臉漢言:“非也,乃同府別縣,吾乃榆次縣。賤姓張,名忠也。”公子曰:“久仰英名!此位是令昆玉麼?”張忠曰:“不是。他是北直順天府人,姓李名義。吾二人是結交異姓弟兄。但不知狄兄遠居山西,來到汴京何幹?”狄青言:“二位有所未知,小弟隻因貧寒困乏,特到京中尋訪親人下落。不知二位仁兄,到此有何貴幹?”二人言:“狄兄,吾二人隻因學習得些武藝,但無能得薦效力,故在家置辦些緞子布匹到來銷發,以遣愁煩。如今貨物銷發於行,不意在此相會狄兄,實乃三生有幸。”公子曰:“原來二位乃英雄之輩,正該效力於國家,足見與弟心同一業。”張忠曰:“敢問狄兄,小弟聞西河縣有位總戎狄老爺,是位清官,勤政,除凶暴,保善良,為遠近人民稱頌。不知可是狄兄貴族否?”公子曰:“乃弟先嚴也。”二人聞言,笑曰:“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冒昧不恭,多多有罪。原來狄兄是位貴公子,果然生來貴品,非比常人。”公子曰:“二位言重,弟豈敢當。但吾一貧如洗,言來羞愧。不得已訴之神明,以待許吾以生死的。”二人聽罷,微笑曰:“公子休得太謙。既不鄙吾弟兄卑賤,且到我們寓中敘首盤桓,不知尊意如何?”李義又呼喚和尚:“且拿去此小錠銀子,隻作狄公子的香資。”這僧人見了五兩多一錠銀子,好生喜悅,連稱厚賜作謝,要留住再款齋茶。三人說:“不消了。”公子拿回包囊,三人一同出廟。

三人一路談談說說,進了行店中。店主姓周名成,當時與狄公子通問了姓名,方知狄青乃官家公子,厚禮謙恭。當晚周成備了一桌上品酒筵,四人分賓主坐下,一同暢敘,傳杯把盞,話很投機,談說直到更深,方才各各睡去。至次日,張忠、李義對狄青言曰:“你乃一位官家貴公子,吾二人出身微賤,原不敢親近。但我弟兄最敬的是英豪,今見公子英雄義氣,實欲仰攀,意欲拜為異姓手足之交,不知尊意可否?”公子聽罷,微微笑曰:“我狄青雖然忝屬先人之餘光,今已落後,是個貧窮漢。二位仁兄是富厚英雄,弟執鞭左右,尚且不足,但辱承過愛,敢不如二位之命?”二人聽了大悅。張忠又曰:“若論年紀,公子最小,應該排在第三。但爾乃貴公子出身,若稱之為弟,到底心上不安。莫若結個少兄長弟之意。”李義笑言:“此話倒也說得相宜。”公子聞言曰:“二位仁兄說的話,倒也糊塗了。論理原要挨次序才是,年長即為兄,年輕即為弟,方合情理。”李義又曰:“吾二人主意已定,公子休得異議多端。且在於店中階下,當空叩告神祇便了。”當下又求店主周成備辦香燭之類,焚炷香,一同告禱。狄青恭身將居止、年辰上書表白,張忠、李義亦然。述過即稟告結拜桃園之誓。三人祝告已畢,起來複坐。自此之後,張忠、李義不稱狄公子,即轉呼狄哥哥。

是日,狄青想來:前者多蒙師父搭救上仙山,學全武略,打發吾下山,許以到京便有親人相會。豈料親人不見,及得邂逅相逢,結交得異姓弟兄,算來乃一奇遇也。但見一紫臉,一黑臉,昂昂氣概的英雄,生來異相,覺得驚人。且弟兄二人言,在家天天操習武藝,但至今未曾與他們比試得高低,不知那人精通。要知武藝誰好,且等空閑之日,當場比試便了。張忠一日呼聲:“狄大哥,你初到汴京,未曾遍耍各地頭風俗,且多耽擱幾天,與你玩耍。待銷完貨物,再與你一同訪親,未知意下何如?”李義亦笑著開言……

不知李義有何言語,如何比較雌雄,下回分解。

第六回較演英雄分上下

玩遊酒肆惹災殃

窮困英雄涸困龍,一朝奮翔便乘風。

海水可量人難量,方信天機造化功。

當時李義笑曰:“張二哥,今日既為手足,何分彼此。好鳥尚且同巢,何況我們義氣之交。況狄哥哥為遭水患,親切之人已稀,又不知此地親人訪尋得遇否,莫若三人敘首,豈不勝於各分兩地哉。”張忠聽罷,言曰:“賢弟之言有理,愚兄差了。”狄青聽了二人之言,不覺谘嗟一聲曰:“二位賢弟提起我離鄉背井,不覺觸動吾滿腹愁煩。”張、李言道:“不知哥哥有何不安也?”狄青曰:“吾單身漂泊,好比水麵浮萍,倘不相逢二位賢弟如此義氣相投,尋親若不遇,必然流蕩無蹤了。”張、李齊呼:“哥哥,你既為大丈夫英雄漢,何必為此擔憂。古言‘錢財如糞千金義’,我三人須學管、鮑分金,勿效孫、龐結怨。”狄青聽了曰:“難得二位如此重義氣。吾之疏見,難及高懷。”言談之間,不覺日墜西山。一宵晚景,夜膳休提。次日,李義取了幾匹緞子,與狄青做了幾套衣裳更換。張忠又對行主周成說:“倘若哥哥要用銀子多少,且與他,即在吾貨物帳扣回便是。”周成應允。從此三人日日往外邊玩耍,或是饑渴,即進酒肆茶坊歇息。玩水遊山,好生有興。當時張忠對李義私言議曰:“吾們且待貨物銷完,收起銀子,與狄大哥回山受用,豈不妙哉!今且不對他明說。”

不表二人之言,原來狄青又有別樣心思,要試看二人力量武藝如何。偶一天,耍玩到一座關公廟宇,其廟大殿兩旁有石獅一對,高約有三尺,長約有四尺。狄青曰:“二位賢弟,當日楚項王舉鼎百鈞,能服八千英雄。此石獅賢弟可提得動否?”張忠曰:“看來此物有千六百斤,差不上下,且試試提舉罷。”當下張忠將袖袍一卷,身軀一低,右手挽起獅腿一提,拿得半高,隻得加上左手,方才高高擎起。隻得走了七八步,覺得沉重,輕輕放下,頭一搖,說聲:“來不得了,此物重得很。”李義曰:“待吾來也。”低軀一坐,一手提起,亦拿不高。雙手高持,亦走得殿前一圍,隻得放將下來。笑曰:“大哥,小弟力量不濟,休得見笑。”狄青言道:“二位賢弟力氣很強,真乃英雄之輩。”李義曰:“大哥,你也提拿來與小弟一觀。”狄青曰:“隻恐吾一些也拿不動的。”張忠曰:“哥哥且請試看拿來。”當下狄青微笑走上前,身軀一低,腳分八字,伸出猿臂,一手插入獅腿,早已高高擎起,周圍團團三四轉。張忠、李義見了,吐舌搖頭,言道:“不想哥哥如此怯弱之軀,力量如此強狠,我們望塵莫及。”當下狄青提著獅子運轉幾圍,麵不改色,氣不速喘,將獅子一高一低幾次,然後輕輕放下,依舊安放原處。張忠笑曰:“哥哥,你果然力勇無雙,吾二人所深服也。實乃安邦定國英傑,唾手可取功名富貴了。”狄青曰:“二位賢弟休得過譽,愚兄的力量武藝有甚奇罕。”當下又見廟左側有青龍偃月刀一把,拿來演武。上鐫著“重二百四十斤”。張忠、李義雖然舞得動,仍及不得狄青演得如龍戲水、燕子穿梭一般。張、李更加佩服。頑耍一番,三人一同出了廟,向興鬧街而去。李義曰:“二位哥哥,如今天色尚早,頑得腹饑了,須尋個酒肆坐坐才好。”張忠、狄青皆言有理。

一路言談十分投機,不覺來到一處十字街頭,隻見一座樓房,十分幽雅。三人步進內樓,呼喚拿進上好美酒佳饌來。酒保一見三人,嚇了一驚,言道:“不好了!蜀中劉、關、張三人出現,走罷!”張忠曰:“酒保不須害怕,吾二人生就麵龐凶惡,心中乃是善良也。”酒保曰:“原來客官不是吾本省人聲音,休得見怪。且請少坐片時,即有佳酒饌送來。”當下三人隻見閣子內有幾桌人食酒,又見樓中不甚寬大,一望至裏廂。對麵一座高樓,雕畫工巧,芳香花氣噴出外廂,陣陣撲鼻芬芳。張忠呼酒保,要揀個好座頭。酒保應諾:“客官且在此位便甚好了。”張忠曰:“這個所在我們不坐,須要對麵此座高樓,我們要在那裏食酒。”酒保說:“三位客官要去此高樓,斷難從命。”張忠曰:“這卻也為何?”酒保言:“休問多端,你且在此食酒罷。”張忠聽了,問曰:“到底為什麼登不得此樓?快些明言來。若是果然坐不得的,我們就不坐了,你也何妨直言。”

酒保說:“三位客官不是我本省人,怪不得你們不知。吾隔樓有個大勢力的官家,本省胡老爺,官居製台職。有位凶蠻公子,強占此地,趕逐去一坊居民,將吾閣子後廂起建此間畫樓,多栽奇花異草,古玩琴棋名畫,無不具備,改號此樓為‘萬花樓’。”張忠曰:“他既是官家公子,更有這樣凶蠻的?”酒保曰:“客官你不知其故。隻因孫兵部就是龐太師女婿,胡製台是孫兵部知交黨羽,是以他勢炎滔天,人人害怕,百姓人家那個敢去惹他?這公子名胡倫,日日帶領十餘個家丁,倘愚民有些小關犯於他,即時拿回府中,登時打死,誰人敢去討命?如今公子建造此樓,時常到來賞花遊玩,食酒開心的。故禁止一眾,不論軍民人等,不許到他樓上閑玩,豈敢在此食酒?如有違命者,立刻拿回重處。故吾勸客官休問此樓,猶恐惹著,大禍就要臨頭了。”

當時不獨張忠、李義聽了大怒,高聲咆哮如雷,即狄青也覺氣忿不平。張忠早已大喝一聲:“休得多說!我三人今日必要登樓用酒,豈懼胡倫這小畜生!”言罷,三個正要跑進樓去,嚇得酒保大驚,額汗直流,隻得跪下叩頭求告,言:“客官千萬勿上樓去,方才饒得我性命也。”狄公子曰:“酒保,吾三人上樓食酒,倘若胡倫到來放肆,自有我們與他理論,與你什麼相幹,弄得如此光景?”酒保曰:“客官有所不知,胡公子諭條上麵有規定:本店若縱放閑人上樓者,捆打一百。客官啊!我豈經得起打一百麼,豈非一命無辜送在你三人手裏!懇祈三位客官不要登樓,隻要算個買物放生,存些陰騭也罷。”張忠冷笑曰:“二位哥哥,胡倫這狗子如此凶狠,也怪他不得。恃著數十個蠢漢,橫行無忌,順者生,逆者死,不知陷害過多少個良民也!”狄青曰:“我們不上萬花樓去,顯然懼怕這狗烏龜了,非為漢子之稱。”李義也答曰“言之有理。”直嚇得酒保心亂如麻,叩頭如搗蒜一般。張忠一手拉起,呼聲:“酒保,你且起來,吾有個主張。如今賞你十兩銀子,我三人且上樓坐坐,片時就下來了。那胡倫難道有此尷尬,即此刻到來麼?”李義曰:“酒保你好愚呆也!一刻間受用了十兩銀子,還不妙麼?”當日酒保也貪圖這十兩銀子,想來這紫臉客官說的倒也無差,難道胡公子卻如此湊巧,在此時就來了不成?且大著膽子受用了十兩銀子罷。即說:“三位啊,就登一刻即要下來的。”三弟兄說:“這個自然,決不連累於你。且拿進上上品好酒肴送上樓來,還是重重銀錠供你。”酒保聽罷,應諾而下。

三人登進樓台,但見前後紗窗多已關著,先推開前麵紗窗,一看就是街衢上,多少人來往,鋪戶居民,宇屋重重;又推開後麵窗扇,果見一座芳園,森森樹木,隊隊飛禽,亭台樓閣,猶如圖畫一般。隻見秋花滿目,及時而開,青鬆翠柏,參天秀茂一片,巧鳥靈禽,嬌聲頻美。弟兄稱意開懷。李義曰:“此座花園好幽雅也!”隻見四邊粉壁如雪如霜,掛著名人古軸,簫管銅絲、玩物器皿俱齊。隻因胡公子四時登樓頑耍,合了一班朋黨,吹彈歌唱,是以如此。三人坐於白玉凳上,一刻酒肴送到,排開案桌上,弟兄放開鬥量暢飲,邊喝酒,邊談論。又聞陣陣花香撲鼻,更覺開心。若說這三位少年英雄,有包天膽量,況且張忠、李義乃是天蓋山的強盜,放火傷人不知見過多少,那裏畏懼什麼胡製台的公子。他不登樓則已,到了萬花樓來,總要吃個爽快的酒,焉肯即時下樓。當時高聲喧鬧,幾次催取好酒。李義高聲呼喚:“酒保!還不速送酒上來?”拍台擲凳。張忠罵道:“狗王巴的淺囊,既開的是酒肆,巴不得客人多用酒饌,多賣錢鈔。”酒保一聞呼罵之聲,即忙跑上樓中,稱:“客官!小店裏實在沒了酒的,且請往別處再用罷。”張忠喝聲:“狗囊!你言沒了酒,欺著我們的?”一把將酒保揪住,圓睜環眼,擎起左拳,嚇得酒保色變,抖抖蹲做一堆的求饒。在旁李義曰:“酒保,到底有酒沒有?”狄青言:“酒是有的,無非厭煩著我們在此,隻恐胡倫到來,連累於他。酒保,如若胡倫到來處治你,隻言我們強搶上樓的,決然不連累於你。”酒保曰:“既如此,請此位紅臉客官放手,待吾拿酒來罷。”當下張忠放手。酒保下得樓來,吐舌伸唇,言:“不好了!這三人食了兩缸酒,還要添起來,也罷了,隻憂公子到來,就不妥當的。”酒保正在心頭著急,果然胡倫就到了。

再講胡倫,年方二十開外,生得麵貌不佳,不是胡製台親生,乃胡爺繼養獨子,隻貪遊蕩,不喜攻書。胡爺並不拘束,聽其所為。以致胡倫放縱得品行不端。平素淩虐良民過多,民眾一知他到,便遠遠躲避,所以送他一個混名“胡狼虎”。這一天,他乘了一匹白馬,帶了八個家丁,各處去玩耍而回。本來不是要到酒肆中,隻因狄青三人未登樓之先,已有一個無賴棍漢名徐二,在裏麵食酒。後來看見酒家得了張忠十兩銀子,私放三人上花樓食酒,徐二暗言曰:“我前日食了他的酒肴未有錢鈔,懇求他記掛數日欠帳,他卻偏偏不肯,要吾身上衣衫作抵押。如今破綻落吾眼內,不免報稟與胡公子得知,搬弄些唇舌。料想惡公子必不肯幹休,教這狗囊混鬧一場,方出我的怨氣。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也”。想罷,完了酒鈔,出門而去。

事有湊巧,胡公子正在一路回府,徐二急趕上跪下,言:“小人迎接胡大爺。”胡倫曰:“你是那人?有甚事情?”徐二曰:“無事不敢驚動大爺。隻因方才酒保故違大爺之命,貪得財帛,擅敢容放三人在萬花樓食酒,特來稟知大爺。”胡倫聽了,問曰:“如今還在此麼?”徐二曰:“如今還在樓中。”胡倫曰:“你且去罷,明天到來領賞”。徐二言“多謝大爺”而去,喜而言道:“沒白搬唆了口舌,還有賞領,這場買賣真好做也。”

不說徐二喜悅,卻說胡倫想來怒氣衝衝,帶了家丁,如狼似虎,一直來到酒肆中。喝聲:“酒保!那人登樓食酒?”當時店中閣內坐下食酒人一見公子到來,一哄走散了。酒家嚇得魄散魂飛,連忙跑下叩頭不止。有八個家丁跑進樓台,大喝:“這裏什麼所在,你們敢在此吃酒麼?”弟兄三人聽了大怒,立起座位,言曰:“酒樓是留客之所,人人可進。你莫非就是胡家幾個奴才麼,奉命來阻撓吾們吃酒,好生膽大!”八人齊喝:“我家胡府大爺要登樓來,你們快些走下還好,這算不知者不罪。”三人喝聲:“放屁!胡倫有甚大來頭,不許吾們在此麼?快教他認認我桃園三弟兄,立側侍酒,方恕他簡慢之罪。”眾家丁人怒,喝聲:“膽大奴才,好生無禮!”早有胡興、胡霸搶上,揮起雙拳就打。卻被張忠一手格一人,乘勢一進,又至胸前,二人東西跌去丈遠。又有胡福、胡進飛步搶來。不知如何爭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打死愚凶除眾害

置生豪傑慰民情

官民犯律一般同,豈料製台縱子凶。

當世若無包府尹,善良定遭羅網中。

當時李義看見兩人打來,他圓睜環眼,喝聲:“慢來!”飛起連環腳,二人一齊跌去。胡昌、胡榮、胡貴、胡順四人一齊擁上,向三人奔來。狄青實不介懷,將身一低,伸開雙手,向四人腿上一擦,四人喊聲“不好”。一齊撲地跌趴下。八人一齊起來,又是搶上,豈知身軀未近,人已先跌,隻得爬起身來,一同逃下樓去。狄青看見,冷笑曰:“這八個奴才,不消三拳兩腳,打他奔下樓去。二位賢弟,我想胡倫未必肯幹休,料他必來尋事,不免我們三個一同下樓去,方為上策。雖然不是畏怯於彼,猶恐他多差奴才來,就虎落平陽被犬欺了。”張忠曰:“哥哥所算不差,我們下樓罷。”此時狄青在前,張忠、李義在後,正要下樓,豈料胡倫公子雄赳赳氣昂昂搶上樓來,高聲大喝:“誰敢無禮!吾胡大爺來也!”狄青問曰:“你就是胡倫麼?”輕輕在他肩上一拍,胡倫已立腳不穩,翻身跌下。八個家人上前扶起,已跌得頭暈眼花。即喚家丁們:“快拿住三個賊奴才!”狄青喝聲:“胡倫,你還敢來麼?”胡倫被撲跌得疼痛,心中忿怒,喝聲:“何方野畜,擅敢放肆!我公子就來,你便怎的?”直搶上前,眾家人隨後;胡榮見勢頭不好,先回家中稟報胡爺去了。胡倫奔搶至狄青跟前,狄青伸手夾胸抓住提起,脊背向天,如抓雞一般。七個家人隻管呐喊,又見張忠、李義怒目圓睜,不敢上前。大罵:“這還了得!三個死囚奴,如此膽大凶狠,還不放下公子。胡老爺一怒,擔憂你三條狗命死得悽慘!”當時狄青乃少年心性猛,二者酒已半酣之際,一聞家丁之言,怒氣衝衝,喝聲:“狗奴才!要吾放他麼也不難,且還你罷!”將胡倫一拋,高高擲起,頭向地,腳頂天,已跌於樓下。三人哈哈冷笑,重回樓中食酒,已忘記了方才下樓之言。當下七名家將見拋了公子下樓,急急跑走下樓來。隻見公子磕破天靈蓋,血流滿地,已是不活。個個嚇得麵如土色,大呼:“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有此凶惡之徒,將公子打死,真乃目無王法了!”店家早已唬嚇得半死。街上閑觀之人漸多。是時胡府家丁又添上百十餘人,將店中重重圍了。

這三人在樓食酒,還不曉得胡倫跌死。正在食酒高興之中,你一盅我一盞。有二、三十人一擁上樓來,要拿捉凶手。這三人一見大惱,立起來,仍複拳打腳踢,多已打退下去。酒家看來不好,隻得硬著膽子登樓來,跪下叩頭不已。稱言:“三位英雄,祈勿動手,救救小人狗命才好。”三弟兄曰:“我們又不是打你,何用這等慌忙的?”酒家曰:“三位啊,你今撲跌死了胡公子,他的勢大凶狠,你不知麼?方才小人已曾告稟過了。”狄青曰:“胡倫死了麼?”酒保曰:“天靈蓋已打得粉碎,鮮血滿地,還有活的麼?但今胡老爺必來拿問我了,豈不曰小人一命喪於你三位手中!”狄青曰:“店主休得著忙,我們一身做事一身抵當,決不來牽連你的。”酒家曰:“你雖然如此言來,隻是你三人乃外省的,一時逃脫去,豈不連累害了小人?”張忠曰:“我三人乃頂天立地英雄,決不逃走的。你且再拿美酒上來,我弟兄食個爽快就是。如不送酒來食,我們即逃走去了。”酒保聽了,諾諾應允,言:“要酒也容易了。”此時急忙跑下樓,取一壇美酒送上樓來。三弟兄大悅,盡情飲用。

是日胡製台聞報,大驚大怒,立刻傳地頭知縣,前往捉拿凶身。差役人等數十名,到了酒肆門前。縣主於此排堂,驗明屍傷,係跌撲殞命的。當時縣主喚酒家,問其姓名,酒家稟上:“大老爺在上,小人名喚張高。”縣主又詢三人姓氏:“怎樣將胡公子打死的,你直白說來。”酒家言:“老爺,他三人名姓小人倒也不曉,隻是一人紅麵的,一個黑麵的,一位白麵的同來食酒,要上對樓中。當時小人再三不肯,再四推辭,豈知他十分凶狠,伸出大拳頭,將小人揪住要打。那時小人畏怯了,隻得容他登樓去。後來公子到了,即時登樓廝鬧。若問如何毆打,小人實在不知,隻為小人在樓下,他相毆在樓上所以不知其由。老爺問公子如何死法,隻要詢三個客人才知明白。”縣主聽罷點頭。

當下衙役喚至三人,縣主問曰:“你姓名且稟來。”張忠曰:“吾姓張名忠,山西榆次縣人氏。”李義稟曰:“吾乃北直順天府李義也。”狄青曰:“吾乃山西西河人狄青是也。”縣主曰:“你三人既為越省人氏,在外為商,該當事事隱忍才是。在此食酒,緣何一刻便將胡公子打死?你且從實招來,以免再動刑!”張忠曰:“大老爺明鑒,吾三人在樓中食酒,與這胡倫兩不交關的。豈料他領了七、八個家丁打上樓來,不許我們食酒。這是胡倫差也。”縣主聽了,喝聲:“胡說!你還說胡公子差麼?你既坐了他樓,隻須相讓,用些婉辭解勸,未必至於相毆的。況他是個尊貴公子,你三人乃一匹愚民。如今料你三個凶徒欺他質弱斯文之體,行凶將他打死了,還說此強蠻之話,好生可惡!”狄青曰:“老爺,若論理來,胡倫亦有差處。他一到店中,即差家人打上樓來,不分理論。後至胡倫廝鬧進樓,小人並不曾將他毆打,他已怒氣衝衝,失足撲於樓下。他是失足跌死,怎好冤屈小人打死他?望乞大老爺明鑒,保持為民父母之心。”縣主大怒,喝聲:“利口凶徒,你們將公子打死,還敢巧言強辯!況屬皇城法地,豈容此凶惡強徒!若不動刑法,怎能招認?”吩咐,“先將這紅臉賊狠狠夾起來!”

當時差役正動手,要將張忠靴子脫了,豈知來了一位鐵麵閻羅官。此人姓包名拯,一路巡查到此。卻論包爺身為巡撫,此時不是聖上差他做個日巡官,乃是包公自為主意。隻因目下奸黨甚多,恐他等作弊端陷害民眾,是日不打道又不鳴鑼,隻靜悄悄帶了張龍、趙虎、董超、薛霸四個排軍各處巡察。一進酒肆坊中,隻聽人聲喧嘩,包爺住轎,喚趙虎去查問何事。趙虎領命,去一會回來:“稟大老爺,有三個外省人氏:張忠、李義、狄青,將胡製台公子打死在酒肆中,封丘縣老爺在此相驗問供,是以喧鬧。”包爺一想:老胡奸賊,縱子不法,橫行無忌,幾次要擒他破綻除掉,奈無機會。這小畜生也有今日,正死得好,地頭除一大害。

想未了,有知縣到來迎接,曲背彎腰,稱言:“卑職封丘縣參見包大人。”包爺就問:“貴縣,這三個凶身那一人招認的?”知縣曰:“啟上大人,這三個凶身都不招認。卑職正要用刑,卻值大人到此,理當恭迎。”包爺曰:“貴縣,這件事情重大,諒你辦不來也。待本部帶轉回衙細細究問,不由他不招認的。”縣主曰:“包大人,卑職是個地方官,待卑職審究,不敢勞煩大人費心。”包爺冷笑言:“你是地方官,難道本部是個客家官麼?張龍、趙虎,可將三名凶犯帶轉回衙。”二人應諾,一同帶住三人。包公又轉店中,再驗屍首,並非拳刃所傷,隻是破了天靈腦蓋。當下心中明白,登轎回衙。隻有封丘知縣心中不悅,恨著包公多管閑事,必然帶去開豁了凶身,豈不令胡大人將吾見怪,隻恐這官兒做不成了。於是吩咐衙役:“錄了張酒家口供,將公子屍骸送到胡府中。”不打道,一程來到胡府。

先說胡爺一聞兒子身亡,怒忿不消的痛恨,夫人哀哀痛哭,心痛兒子喪於無辜。忽報封丘縣到來,胡爺傳命後堂相見。知縣進來,叩見畢,低頭稟知:“大人,方才卑職驗明公子被害,正在嚴究凶身,不想包大人到來,將三名凶犯拉去。為此卑職特送公子屍軀回府,稟明大人定奪。”胡爺言:“包拯如此無禮麼?”知縣曰:“是。”胡爺大叫道:“包拯啊!這是人命關天的重大事情,諒你不敢將凶身開豁的。先請貴縣回衙罷。”知縣打拱言:“如此,卑職告退了。”知縣去後,胡爺回進後堂,一見屍首,放聲悲哭。又見夫人悲切,家小丫頭也是悲哀。胡爺長歎一聲:“如今為爹娘年老,單養成你一人,愛如掌上明珠。兒啊!指望你承嗣香煙,今被凶徒打死,後嗣倚靠誰人?賊啊!我與你何仇,行凶將吾兒打死,斬絕我胡氏香煙?恨不能將你這賊千刀萬剮!”

卻說包公帶轉犯人,升堂坐下,凜烈威嚴令人吃驚。命人先帶張忠,吩咐他抬起頭。張忠深知包公乃是一位正直無私清官,故一心欽敬。呼聲:“包大老爺,小民張忠叩見。”包公舉目一觀,見他豹頭虎額,雙目電光,紫膛麵,乃是猛勇之輩,若為一武職,不難挑上。即言:“張忠,你既非本省人,做什麼生理?因何將胡倫打死?且公稟來。”張忠想定:這胡倫乃是狄哥哥將他撩下樓去跌死的,方才在知縣跟前豈肯輕輕招認?但今包公案下,料想瞞不過的。況且結義時立誓義同生死。罷!待我一人認了罪,以免二人之累便了。

定下主意,呼聲:“大老爺,小民乃山西人氏,販些緞匹到京發賣,與狄、李二人在萬花樓酒肆敘談。不料胡倫到來,不許我們坐於樓中,領著家人七、八個,如虎如狼,打上樓來。隻為小人有些膂力,將眾人打退下去。後來胡倫跑上樓,與小人交手,一跤跌於樓下,撞破腦蓋而亡。小的原是個凶手。”包拯想曰:本官見你是個英雄漢子,與民除害,倒有開豁你們之意,怎麼一刑未動,竟自認為凶手,這是何解?即喝曰:“這是胡倫自己跌下身亡,與你何幹?”忠曰:“是小的打他下樓的。”包爺喝聲:“胡說!胡家人多,你人少,焉能反將胡倫打下樓的?”喝他下去,又喚李義上前,命他當麵。包公一看李義,鐵麵生光,環眼有神,燕頜虎額,凜凜威嚴。包爺曰:“你是李義麼?那裏人氏?這胡倫與你們相毆,據張忠言,他跌墜下樓身死,可是真麼?”原來李義亦是莽夫,那裏聽得出包公釋他們之意,隻想:張二哥因何認作凶手?等我稟上大老爺,代替他罷。“啟稟大老爺,小人乃北直順天人。三人到來,販賣緞匹,在萬花樓食酒。與胡倫吵鬧,小的性烈,將他打下樓,墜撲身亡。”包爺喝曰:“張忠已經說明白,兩相毆打,他失足墜樓而死,你怎的冒認打死他?難道打死人不要償命的麼?”李義言:“小的情願償命,隻懇求大老爺赦脫張忠的罪,便沾大恩了。”包爺聽了,冷笑曰:“好個莽匹夫也,下去!”

再喚狄青上堂。包爺細看小英雄,好生麵熟,但不知在那裏相會過的。原來包公乃文曲星,狄青乃武曲星,今生雖未會,前世已相逢,故爾當時包爺滿腹思疑,此人好生麵善,但一時記認不著。呼聲:“你是狄青麼?那省人氏?”狄青稟曰:“小民乃山西省太原人氏。隻為到此訪親不遇,後逢張、李,結拜為兄弟。是日在樓中食酒,不知胡倫何故引了多人上樓,要打吾三人。但小民等頗精武藝,反將眾人打退下樓,吾將胡倫丟拋下樓跌死。罪歸小民,張、李並非凶手。大老爺明鑒萬裏,望開二人之恩。”包爺將案桌一拍,大喝:“你小小年紀,說話胡塗!看你身軀怯弱,豈象打鬥之人,如何這等冒認胡供?此人必是癡呆的。”喝命:“攆他出去!”狄青大呼:“老爺,小的是凶手正犯!”包公喝曰:“癡呆人胡說!況且張忠說明他墜樓身死,你這奴才敢在本部跟前冒為凶身!”大喝攆出。早有差人將狄青推出去了。

旁邊胡府家人看見,急上前:“稟上大老爺,這狄青既是凶手正犯,因何將他趕出?”包爺曰:“他乃年輕弱質,不是打鬥之人。”家丁曰:“啟上大老爺,他已自己招認作凶身的。”包公曰:“他乃冒認,欲脫張、李二人耳,怎好再屈枉無辜!”家丁曰:“懇請大老爺勿放走凶身,隻恐家老爺惱怒了。”包公怒曰:“你這狗才!將主人來壓抗本部麼?”扯簽撒下:“打了二十板!”打得胡府家丁苦苦哀求,登時逐出。包公本欲將張、李一齊開豁了,本無此法律,不免暫押獄中再處。即時退堂。有眾民見包公審三人,將狄青趕出,打了胡府家人,好不稱快。隻為胡倫平日欺壓眾民,被害人甚多,今日見三人乃外省人氏,打死了他,猶如街道除去猛虎,十分感激三壯士,實欲包公一齊放脫了他,你言我語,不約而同心想來。好善憎惡,人人皆然。不知張、李如何出獄,下回分解。

第八回說人情忠奸駁辯

演武藝英漢從權

忠良本是惜忠良,不比奸臣惡毒腸。

隻為私仇忘正義,千秋難免臭名揚。

不表眾百姓喜得打殺了胡倫公子,除去本地人心腹大患,卻說狄青被包公逐出了衙門,不解其意,一路思量:包大人將我開釋,難道吾父親做官時與他是故交?但吾幼年時爹爹升到本籍山西省做總兵時,包爺初在朝做內官。今雖將我罪名脫摘,還不知二位弟兄怎麼樣了?狄青正在思想,隻見衙役等押出兩人,連忙上前問話:“二位賢弟出來了麼?愚兄在此等候多時了。”二人說:“哥哥,你且回店中,等候我二人則甚?”狄青曰:“候你二人一同回去。”二人微笑曰:“小弟回去不成了。”狄青問曰:“不知包大人為何斷你二人?”張忠曰:“包大人也沒有什麼審斷,隻傳諭下來,將我二人收禁候定。”狄青曰:“你二人下監牢去麼?如此我也同去了。”二人言:“大哥,你卻癡了。你是無罪之人,如何進得獄中?”狄青曰:“賢弟那裏話來!打死胡倫,原是我為凶手,包大人偏偏不究,教我如何得安?豈忍你二人下在監牢之中。我三人死生不離,方見桃園弟兄之義也。”張忠笑曰:“哥哥,你今日就欠聰明了。吾二人是包大人之命,不得不然耳。你是局外之人,況乎監獄這個所在,不是無罪之人可進得的。吾還有一事,哥哥附耳近些,方可說知。”當時張忠附耳細言:“這件事情,包公卻有開釋之意,小弟決無抵償之罪。哥哥可放心回去,對周成行主說知,拿百拾兩銀子來使用便是了。”狄青聞言歎聲曰:“屢聞包大人是鐵麵無私的清官,若得他開發你二人無大罪,我心方安。”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到了監牢,狄青無奈,隻得別去。回歸店中,將情達知周成行主,嚇得他吃驚不小,就將他等貨物銀子兌了一百兩,交付狄青。次日到獄中探望二人,分發使用。少停回轉店中,心頭煩悶,盼望包爺釋放二人。

再說胡坤府內之事。家丁被打回來,稟知:“包公審壞此事,將一個正犯狄青開放去,小人駁說得一聲,登時拿下,打了二十大板,痛苦難言。”胡爺聽了,怒曰:“可惱!包拯竟將正犯放走了,又毒打家人。如此可惡,包黑賊真不近人情了!”吩咐打道出衙,一路往孫兵部府中而來。

原來孫秀因龐洪入相,進女入宮為貴妃,他是國丈女婿,故由通政司升為司馬,名聲赫赫的大奸權。適胡坤是龐國丈的門生,故孫、胡二人十分厚交,成其莫逆弟兄。胡坤不去見包公,名正言順,說秉公之論,反而鬼頭鬼腦來見孫司馬,顯見他不是光明正大之人了。當日孫兵部聞報,吩咐大開中門,衣冠齊整的迎接。攜手進至內堂,分賓主坐下。茶遞畢,孫爺問曰:“不知胡老哥到來,有失遠迎,望祈恕罪。”胡爺曰:“老賢弟,休得客套了。愚兄此來非為別故……”胡坤將此事一長一短說知,再說道:“孫賢弟,吾平日本與包拯不投機的,今又打我家丁,欺吾太甚,故特來與你相商。但狄青是個凶身正犯,他已放脫了。有煩老賢弟去見這包拯,要他拿回狄青,與張、李一同審作凶身,一同定罪,萬事幹休;如若放走了狄青,勢不兩立,必要奏聞聖上,究問他一個枉法貪贓之罪,管教把他頭上烏紗帽除下。”孫兵部聽了,大怒曰:“可惱!可惱!包黑賊實是欺人太甚!胡兄不必心焦,愚弟亦與包拯不合。但為此事,亦代你走一遭去見他;憑彼性子倔強固執,吾出來說話,諒包拯不得不依。”胡爺曰:“如此,感謝賢弟,有勞了!”孫秀當日吩咐備酒於書房,二人飲至紅日西歸,胡坤方才作別回衙。

次日,孫秀打道上馬,一程來至包府,令人通報。包爺一想:孫秀從不來探望我的,此來甚是可疑。隻得接進私衙內,雙雙見禮坐下。包爺曰:“不知孫大人光臨,有何見諭?”孫秀冷笑曰:“包大人,難道你不曉得下官的來意麼?”包爺曰:“全然不曉。”孫爺曰:“隻為胡公子被張、李、狄三人打死,理當知縣審究,卻被包大人帶轉回衙來。”包公曰:“這件案情知縣辦得,難道下官倒管不得麼?”孫秀曰:“管是管得的,但不該將個凶身正犯放走,是何道理?”包爺曰:“怎見小小少年狄青是凶身正犯?”孫秀曰:“這是狄青自招認的。”包爺曰:“此事孫大人親自目擊麼?”孫秀曰:“雖非目告,難道胡府人算不得目擊麼?”包公曰:“如此,隻算得傳言,不足為信。倘國家大事,大人可以到來相商,如今不過是一樁誤傷人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若要私說情麵,休得多說。”

孫秀曰:“包大人,爾說的多是蠻話。”包爺冷笑曰:“下官原是蠻話,隻要蠻話蠻得有理就是了。但這胡倫是自跌撲於樓下而死,據你的主見,要他三人償他一命之意,爾豈不曉得家無二犯,罪不重科?比方前數日有許多人在此食酒,如是,這許多人俱要償他的命了?為民父母,好善樂生,大人未必昧此。況且此案下官未曾發結,少不得還要複審再行定奪。”孫秀曰:“包大人,你一向正直無私,是至聖上十分看重於你,滿朝文武人人敬你。豈知今日此樁人命案便存了私,弄得化為烏有。如今你私放了正犯,胡坤兒子被他打死,豈肯幹休?倘被他奏聞聖上,你頭上烏紗帽可戴得穩牢麼?”包爺聽罷,冷笑曰:“孫大人,下官這頂烏紗時刻由著不戴的,隻有存著一點報國之心,並不計較個人利害也。”孫秀曰:“包大人,據你的主見,這狄青不是個凶犯,應該得釋放的麼?”包公曰:“何曾是凶犯?自然應該放脫的,少不得也要奏知聖上。這胡坤不奏知聖上,下官也要上本的。”孫秀曰:“大人,你奏他什麼來?”包公曰:“隻奏他縱子行凶,欺壓貧民,人人受害的款頭。”秀曰:“這有什麼為據的?”包公冷笑曰:“你言沒有憑據麼?這胡倫害民惡款甚多,吾已查得明白,即現在萬花樓所在之地,亦是趕逐去居民強占奪的。況且張、李、狄三人乃異鄉孤客,這顯見胡倫恃著官家勢力,欺他寡不敵眾,弱不勝強,那人不曉?豈有人少的反把人多的打死,實難相信。倘若奏知聖上,這胡坤先有治家不嚴之罪,縱子殃民,實乃知法犯法,比之庶民罪加一等。即大人來胡講,私說情麵,也有欺公之罪。”這幾句話,說得孫秀無言可答,帶怒曰:“包大人,你好鬥氣之人!拿別人的款頭,捉別人的破綻,我同你一殿稱臣,何苦盡結冤家?勸你世情看破些也罷。”包公大聲言曰:“孫大人!這是別人來惹下官淘氣的,非吾去覓人結冤也。奏知聖上,亦是公斷。是是非非,總憑聖上公議。倘若吾錯了,縱然罷職除官,吾包拯並不介意的。”

當時包公幾句侃侃鐵言,說得孫秀也覺心驚。想來這包黑子的骨硬性鯁,動不動捉人破綻,倘或被他奏知聖上,這胡坤實乃有罪的。悔恨此來反是失言了,此時倒覺收場不得。隻得喚聲:“包大人!小官不過聞得傳信之言,說你將凶手放脫了;又想大人乃秉公無私的,如何肯枉法瞞公,一時難明,故特來問個詳細。大人何必動怒?如此下官告辭了。”

當日孫兵部含怒作別,一路複來到胡府,將情告知:包拯強硬之言,反要上朝劾奏胡兄。胡坤聽罷這番言語大怒,深恨包公。是晚,隻得備酒相款。席間,孫秀講起狄青,言他乃一介小民,且差人慢慢緝拿,訪明下落,暗捉拿回處決他,有何難處。

再說黑麵清官包公見孫秀去後,冷笑曰:“孫秀,你這奸黨雖則借著丈人勢力。隻好去壓製別人,若在我包拯跟前弄些乖巧,教你休想!也真掃刮得他來時熱熱,去時淡淡的。”又想:“胡倫身死,到底因張忠、李義而來,於律又不能將二人置於無罪。故吾將二人權禁於囹圄中,這胡坤也奈不得我何。”

再說狄青自別了張忠、李義之後,獨自一個在店中寂寞不過,心中煩悶,不知包爺定他之罪輕重,一日盼望一日。當時來了周成,笑曰:“狄公子,有段美事與你商量。”狄青曰:“周兄,有何見教?”周成曰:“小弟有一故交好友,姓林名貴,前者一向當兵,而今升武員,為官兩載。日中閑暇,來到談敘,方才無意中談及你的武藝精通。林老爺言,既是年少英雄,武藝高強,應該圖個進身方是。我說隻為無人提拔,故而埋沒了英雄。林爺又說,待他看看你人品武藝如何。即依吾主見,公子有此全身武藝,如何不圖個出身,強如在此天天無事的。若得林爺提拔,你就有好處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狄青想道:這句話卻是說得有理。但想這林貴不過是個千總官兒,有什麼希罕?有什麼提拔得出來?但這周成一片好心,不好拒他美意。即時應諾,整頓衣巾,一路與周成來拜見林貴。

當日林老爺一見狄青身材不甚魁偉,生得麵如傅粉,目秀神奇,雖非落魄低微之相,諒他沒有什麼力氣,決然沒有武藝的。看他隻好做文官,為武職休望了。便問狄青:“你年多少?”狄青曰:“小人年已十六了。”林爺曰:“你是一年少文人,那得深通武藝?”狄青曰:“老爺,小人得師指教,略知一二。”周成說:“林兄長不要將他小覷,果然武藝高強,氣力很大。”當日林爺那裏肯信,便叫狄青:“既有武藝,須要麵試演,可隨吾來。”狄青應允。林爺即刻別過周成,帶了狄青回到署中。開言:“狄青,你善用什麼器械?”狄青曰:“不瞞老爺,小人不拘刀、槍、劍、戟、弓、矢、拳、棍,皆頗精熟”。林貴想來,你小小年紀,這般誇口,且試演爾一回便知分曉。即同到後廂寬敞地方,已有兵器齊備,就命狄青演武。

狄青暗想:可笑林貴,全無眼力,小視於吾。且將王禪師父的仙傳武藝演來,隻恐嚇殺你這官兒的。當時免不得上前說道:“老爺,小人放肆了。”林爺曰:“你且演試來。”小英雄一提起槍,精神抖擻,舞來猶如蛟龍剪尾,獅子滾球,真乃槍法神奇,世所罕有。隨營士卒見了,心寒驚訝。林爺更覺佩服,方信周成之言非謬。槍法已完,又取大刀演試,隻見霞光閃閃,刀花飛轉,不見人影,當時人人喝彩,個個稱揚。林爺大悅。大刀舞完,劍、戟、弓、矢般般試演。實乃非人可及。林爺不勝讚歎,自道肉眼無能,錯覷英雄小漢。便問及狄青:“你有此高強武藝,那人傳授你的?”狄青言:“家傳世習也。”林爺曰:“既家傳,你父是何官職?”狄青曰:“父親曾為總兵武職。”林爺曰:“原來世代將門之種,怪不得武藝般般迥異尋常。今吾收你在營中效用,倘得奇遇,何難武功顯達驚人。恨吾官卑職小,今且屈你在此效力,入你一名步卒便了。”狄青曰:“多謝老爺提攜。”狄青思算:欲托足於此,以圖機會。此時隻得羈身於此兵營矣。不然即做了這把千總官兒,亦不希罕的。是日周成店主心中喜悅,以為狄公子得進身地了。他亦是一片誠心誠意,故狄公子不好卻他之意,權在林貴營中。不知如何圖得機會進身,下回再敘。

第九回急求名題詩得禍

私報怨越律傷人

愛民保國忠良誌,妒賢嫉能佞者心,

善惡兩途奚混跡,春秋直筆見公吟。

卻說狄青在林貴營中進用,其時乃七月末,始交八月。前時西夏趙元昊興兵四十萬,攻下陝西綏德、延安二府,直進兵偏頭關。守鎮三關口乃楊宗保元帥。三關一曰偏頭,一曰寧武,一曰雁門。此三關乃萬裏長城西北隘口重地,屢命名將保守。如今楊元帥關內亦是兵雄將勇。上月楊元帥已有本告急回朝,仁宗天子旨命兵部孫秀天天操演軍馬,挑選良將,然後發兵。時乃八月初二,選定吉日,諭集一班武職將官,要往教場開操。是日,城守營乃值林貴,於教場命人打掃潔淨,孫兵部的公位乃鋪氈結彩。安排了座位名款,以俟孫爺下教場。

再說狄青在教場中獨自閑玩,不覺思前想後,一胸煩惱,不由長歎一聲:“吾蒙師父打發下山,到了汴京已有二十多天,沒有尋見親人,反結交得異姓手足,實是義氣相投。豈知不多幾日,惹下一場禍災。但想我雖在營中當兵效用,到底不稱吾心,不展我才。就是目下兵困三關,我狄青埋沒在個小小武員名下,怎能與國家出力效勞?真枉為大丈夫也!”當時小英雄雙眉緊鎖,自歎自嗟,又想來:目下正是用兵較武之際,隻可惜吾狄青枉有全身武藝也。想來又不便勉懇林爺,獨推薦於己。這孫兵部焉能曉得石中藏玉,草裏埋珠,這便怎麼的好?當日自言自想,走過東又遊耍過西。又見公案上有現成的筆墨在此。暗想:不免吾於粉壁上麵題下數言,將姓名略見,好待孫兵部到此細問推詳。倘得他貴人目舉,始便可展吾的安邦定國之略了。想罷,即提起毫管書了四句詩於粉壁間,後麵落了姓名。放下毫管言:“孫兵部啊!你是職居司馬,執掌兵符,總憑你部下武員將士許多,焉能敵得我狄青仙傳技藝!”但見紅日沉西,狄青便回營去了。

次日五更天,教場中許多武將官員紛紛聚集,兵丁紛紛結隊,多少總兵、副將盔明甲亮,兵丁隊伍旗幡招展,教場中殺氣衝雲霄。當時人喊馬嘶,天色尚屬黎明,未大亮,故壁上字跡沒有人瞧見。少停鼓樂喧天,孫兵部來到教場。各位總兵、副將、參將、守備、遊擊、都司、總管等五營八哨,諸般將士,挨次恭迎,好不威嚴。當時孫兵部端然坐下公位,八位總兵分開左右,下邊挨次侍立。兩名家將送上參湯用過。時天色已明,偶然看見東首正麵壁上有字跡幾行,不知那人膽大書於此。隻為往日開操,此壁並無一字,孫秀如今一見,命張愷、李晃二總兵細看分明。二位總兵奉命向前,細觀詩句,記了姓名,複稟部台言:“粉牆上字跡乃詩句也。旁邊書著姓名,乃山西人,姓狄名青。”孫秀聞言,想來狄青還在京,又問:“其詩如何?”張愷言:“其詩曰:玉藏蠻石少人知,如逢識者見希奇。有日琢磨成大器,惟期卞氏獻丹墀。”孫秀心想:一些不錯,果然是前日打死胡公子之狄青也,卻被包拯放走了他。雖則同名同姓,天下盡有,怎的又是山西人氏?想必他仍在京中,未回故土,但未知安身在於何處。倘若為著胡倫之事查捕於他,猶恐結怨於包黑。不若因此事執罪,何難了決這小畜生!想罷,傳知八位總兵言道:“作詩之人,詩句昂昂,寓意遷闊,必然狂妄。你等須要留心,細訪其人,待本部另有規訓於他。”眾人同聲答應。

忽旁邊閃出一位總兵:“啟上大人,卑職馮煥,前日查得兵糧冊上有城守營林貴名下,新增步卒姓狄名青,亦是山西人氏。”孫兵部聽罷,喜盈於色,言曰:“妙!妙!”即傳諭千總:“引領狄青來見本部,暫停操演。”一聲軍令,誰敢有違?當時孫秀心花怒放,暗言:“狄青啊!誰教你題此詩句?這是你命該如此的。少停來見本部時,好比蜻蜓飛進蛛絲網,鳥入牢籠那裏逃?胡坤好不感激於本官也。但此事弄翻了,這包黑子那裏得知,還來放脫得他的……”思未了,忽家將領進營員林貴到案下,雙膝跪下,呼聲:“大人在上,城守營千總林貴叩見。”當時伏跪下。孫秀曰:“林貴,你名下可有一新充步兵,是狄青否?”林貴稟曰:“小弁名下果有步兵姓狄名青。蒙大人傳喚,小弁已將狄青帶同在此。”孫秀曰:“如此快些喚來見本官。”當時林貴隻道好意,恨不能狄青得遇貴人提拔,是以滿心大悅,帶同他進來參叩兵部大人。狄青此時跪倒塵埃,頭也不敢抬。孫秀吩咐“抬頭”。當麵呼聲:“狄青,你是山西人氏麼?”狄青曰:“小人乃山西省人也。”孫秀曰:“前日你在萬花樓上打死了胡公子,已得包大人開豁,你怎不回歸故土,還在京城,何也?”狄青言:“啟稟大人,小的多蒙包大人開釋了罪名,實乃感恩無涯。如今欲在京中求名,故未歸裏。又蒙林爺收用,今聞大人呼喚,特隨林爺到來參見。”

孫秀聽了,點頭暗言:“正是打死胡倫之狄青。”登時怒容滿麵,殺氣頓生,喝聲:“拿下!”當下左右齊聲答應,如狼似虎搶上,猶如鷹抓雞兒。若論狄青的英雄膂力,更兼拳藝超群,這些軍兵幾人,焉能拿捉得他?狄青思量:論國法,這孫秀乃一位兵部大人,此時吾身充兵役,是他管下之人,那裏敢造次?這是有力不敢用,有威不能施,隻聽他們拉拉扯起。當時旁邊林貴驚駭不小,又不敢動問。孫爺複喝令將狄青緊緊捆綁。狄青呼曰:“孫大人啊!小人並未犯法,何故將吾拿下?”孫秀大喝曰:“膽大奴才!你緣何於粉壁上妄題詩句?”狄青稟上:“大人,若言壁詩詞,乃是小人一時戲筆妄言,並未有冒犯大人。隻求大人洪量,開恩饒恕。”孫兵部喝聲:“狗奴才!這是甚麼所在,擅敢戲筆侮弄麼!既曉本部今日前來操演,特此戲侮,顯見你目中軍法全無。照依軍法,斷不容情!”吩咐林貴:“將他押出,斬首報來!”狄青呼:“大人!原是小人無知,一時誤犯,隻求大人洪量,恕小人初犯。”複跪下連連叩頭。有林千總也是跪在左邊,求免死罪。孫兵部變臉大喝:“休得多言!這是軍法,如何徇得情麵?林貴再敢多言討情,一同梟首正法!”

當下林千總暗想:狄青料然與孫賊有甚宿仇,料也難以求情開脫的。隻可惜他死得好冤屈也。逆忤不過兵部權令,早已將此小英雄緊緊捆綁起,兩邊刀斧手推下。當下狄青看此,隻是冷笑一聲,言:“吾狄青枉有全身仙藝,空懷韜略奇能,今日時乖運蹇,莫想安邦定國,休思名入淩煙。既殘七尺之軀,實負卻鬼穀仙師之教。”想來直覺怒氣衝天,雙眉倒豎,二目圓睜,那裏心上有驚,隻是重重氣勃,這是英雄氣概出於自然也。當時捆推狄青出教場外,小英雄雖然不懼,反嚇得林貴暗暗憂驚,教場中大小將官士卒個個駭然;又見林貴被叱,那得還有人敢上前討救。其時,雖則軍令森嚴,不許交頭接耳,到底眾軍多人暗中你言我言,都道:“狄青死得無辜,孫兵部實乃胡塗之輩,全不體念人。若當兵,也是無可奈何的困苦人。他縱然一時戲寫了幾句詩詞,犯了些小軍法,也不該將他斬殺的。”有人言:“孫兵部乃是龐太師一黨,共同陷害忠良。想來狄青一準是忠臣後裔,是以兵部訪詢得的確,要斬草除根,不留餘蔓之意,也未可知。況且狄青一小卒耳,入營尚未多日,怎盡曉軍法如爐的?本該從寬饒恕於他。象這樣陷害於人,也是狼心過毒了。”

不言眾將眾兵私議,再表狄青正在推出教場之際,忽報來說,五位王爺千歲到教場看操。孫爺吩咐將狄青帶在一旁等候開刀。是時兵部恭身出迎,林貴帶狄青在西邊,兩繡旗裹住他的身軀。林貴附耳教他:“侍千歲王爺一到,快速喊救,可得性命了。”再說孫兵部迎接的王爺,第一位年少,潞花王趙璧;第二位汝南王鄭印,是鄭恩之子;第三位勇平王高瓊,高懷德之子;第四位靜山王呼延顯,呼延讚之子;第五位東平王曹偉,曹彬之子。此五位王爺除了潞花王一人,皆有七旬八十之年,在少年時皆是馬上功名,故今還來看操演。此時身坐金鑾,徐徐而至,許多文武官員等候兩旁。

此刻林貴悄悄將狄青肩背一拍,狄青便高聲大喊:“千歲王爺!救枉屈命啊!”一連三聲。孫兵部覺得,呆了一呆。有四位王爺不甚管閑事的,隻有汝南王鄭印好查察事情,問曰:“甚麼人喊叫?左右速查來。”當下孫兵部低頭不語,接了五位王爺,坐下,一同開言問曰:“孫兵部,因何此時還未開操?”孫秀曰:“啟稟眾位千歲爺,隻因有步卒一名,在粉壁正對公位胡亂題詩戲侮,為此將他查問正法,故爾還未開操。”鄭王爺問曰:“其詩句在於那裏?”孫秀言:“現在於對壁上。”當時汝南王特自踱上前,將題詩一看,心中思量:這幾句詩詞也不過高稱自才,求人薦用之意,並非犯了什麼軍法。想來孫秀這奸賊,又要屈害軍人了,本藩偏要救脫此人。即踱回坐下,早有軍兵複稟:“千歲爺!小人奉命查得,叫屈之人,乃是一名步兵,姓狄名青。”王爺吩咐:“帶他進來。”當時汝南王呼聲:“孫兵部,此乃一軍卒,無知偶犯的,且姑饒他便了,何以定要將彼斬首?覺得狠心太殘忍了。”孫秀呼聲:“老千歲,這是下官按軍法而行,理該處斬的。”千歲冷笑曰:“按什麼軍法?隻恐有些仇怨是真。”言未了,不覺帶上狄青,捆綁得牢牢跪下。王爺吩咐放了綁,穿衣回話。

當下狄青連連叩首,謝過千歲活命之恩。王爺曰:“你名狄青麼?”狄青俯伏稱是。王爺又問曰:“你犯了什麼軍法?”狄青曰:“啟稟千歲爺,小人並未犯軍法。隻為壁上偶題詩句,便幹孫大人之怒,要處斬的。”鄭千歲聽了點頭,言曰:“你既充兵役,應知軍法,今日原算狂妄些。孫兵部,本藩今日好意,且饒恕了他。”孫秀曰:“千歲,這軍人不可姑饒的。”王爺曰:“緣可饒恕他不得?你且說來。”孫秀曰:“狄青身當兵役,豈不知軍法利害?即敢如此不法,若不執法處斬,便於軍法有乖了。”王爺冷笑曰:“你言雖有理,隻算本藩今日討個情,饒恕了他也。”孫秀曰:“千歲的鈞旨,下官原不敢違逆。但狄青如此狂妄,輕視軍法,若不處決,則十萬之眾,將來難以管轄了。”鄭千歲曰:“你必要處斬他麼?本藩偏要放釋他的!”當時激惱了靜山王曰:“孫兵部,你今太覺無情了!縱使狄青犯了軍法,鄭千歲在此討饒,也該依他的。”四位王爺不約而同,一齊要救困扶危,放釋狄青,倒弄得孫秀啞口無言,滿麵發紅,深恨五人來此,狄青殺不成,又羞慚得不好收場,隻覺氣悶難忍,言曰:“既蒙各位千歲鈞旨,下官也不敢忤逆了。但死罪既饒,活罪難免。”

汝南王曰:“據你便怎麼樣再處的?”孫秀曰:“打他四十軍棍,以免有礙軍規。”鄭千歲曰:“既饒他死罪,又何苦定打他四十棍的凶狠?且責他十棍也罷。”二人爭執多時,孫秀皆以軍法為言。眾位王爺覺得厭煩了,勇平王言曰:“若論小軍兵犯了些小軍律,念他初次,可以從寬概免,如責打四十棍,也過於狠毒。如今孫兵部還要置人於死地,可為殘忍之人也。也罷,打他二十棍,好叫孫兵部心頭略平,不許複多言。”孫秀聽了大慚,不敢再辯,即離了座位,悄悄吩咐範總兵用藥棍,總兵應允。平日間孫秀特製成藥棍,倘不喜歡此人,或冒犯於他,便用此藥棍。打上二十棍,七八天之內就要兩腿腐爛,毒氣攻於五髒,就一命嗚呼哀哉了。打四十棍,對日死,打三十棍,三日亡。打二十棍不出十天外,打十棍不出一月中,也要死的。範總兵當時領命,將藥棍拿到,按下小英雄,一連打了二十棍,好利害疼痛。打畢:“稟上千歲爺,已將狄青打完了,繳令。”王爺言:“且放他起來。”孫秀吩咐:“除了他名,攆他出去!”然後發令人馬操演。此日重鼓齊鳴,教場中熱鬧操演。但不知狄公子乃日後一位王侯貴品,今日被藥棍打了二十,血水淋漓,痛疼難忍,直覺可憫,出了教場而去。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被傷豪傑求醫急

搭救英雄普濟良

運退黃金多失色,時來頑石也生輝。

未逢機會英傑困,能屈能伸是丈夫。

慢說教場中操演軍馬,卻言狄青被藥棍打了二十,痛楚難當,由你是英雄好漢,強健之軀,也難忍如此疼痛。一程出了教場,連心胸裏也隱痛起來。可憐狄青一路慢行遲步,思前想後:這孫兵部好生奇怪,吾與彼並無冤仇,為何將我如此欺淩?當時若無千歲王爺解救,必然一命嗚呼了。咳!但想我狄青不過年方長成二八,指望得些功勞,出力於皇家,以耀先人武烈。豈知時命不齊,運多坎坷,受此欺淩。但想孫秀,你非為國求賢之輩,枉食朝廷厚祿,職司兵權之任。倘我狄青日後風雲一助,不報此怨,誓不立於朝堂。但今疼得苦楚,如何行走?當下鮮血淋淋,不住滴流,猶如刀割一般。約摸走半裏之遙,實欲走回周成店中,不想疼得挨走不動。行至一座廟堂,不曉是何神聖,隻得挨踱進廟中,權且歇息,在丹墀上臥下,呼喘,叫痛連聲。

約有一個時辰,來了一位本廟司祝老人。定睛一看,動問曰:“你是何人,睡臥於此?”青曰:“吾乃城守營林老爺名下兵役,因被孫兵部責打二十棍,兩腿疼痛,難以行走,故於此處歇息片刻。”司祝曰:“這孫兵部可與你有什麼仇怨,抑或誤了公幹事情?”狄青言:“非與彼有仇,亦不是誤了公幹。隻一時犯了些小軍規,被他打了二十軍棍,痛苦難禁。”司祝曰:“久聞孫爺的軍棍比別官的倍加厲害,軍人被打的,後來醫治不痊,死過數人,老拙所目擊。你今著此棍棒,必須早日調治才好。”狄青曰:“不瞞尊者你,吾非本省人氏,初至京城,那裏得知有甚高明國手?”司祝曰:“醫士甚多,隻不能調愈得此棒毒。隻有相國寺內有位隱修和尚,他有妙藥方,乃吾省開封一府,有名神效打撲被傷諸般中毒方藥。但這和尚比眾不同,他為人心性最清高,常閉戶靜養,隻有官員裏來交參。又有一說,他人既與官宦相交,心性定然驕傲,但他不然,生來一片慈善之心,倘得醫治人痊效,富厚者定然酬謝金帛玩器;如遇貧困人,說得苦切求懇,即方便贈送方藥,也常常有的。”當下狄青聽了,說:“多承指教。”司祝言罷,進內去了。狄青思量:既有此去處,不免挨進去求見和尚調治便了。但我今身上未有資財,隻得往去求懇他開個善心。調理好,張、李兄弟處,店中尚有些銀子,借他些酬謝也使得。想罷起來,踱出廟去,一步挨著一步,逢人便問相國寺之行址。

行不遠,果有古廟一座,閉著寺門。隻得忍著疼痛,將門叩上幾聲。裏麵開門,來了一位小和尚,言曰:“爾這人因何叩門?到此何事?”狄青道:“小師父,吾狄青有急難,來求搭救。身當兵役,卻被棍棒打傷,要求和尚大師父調治。”這小和尚聽了,進內稟知。去半刻而回,言:“大和尚呼喚你進內相見。”當下狄青忍著痛,隨著小和尚進至裏廂。一連三進,內一座幽靜書齋,一位和尚當中坐於交椅,年已有花甲,豐姿神聖,雙目澄清,顏容綽約,開言曰:“爾這人來求藥調疾的麼?”狄青見問,即倒身下跪。將情一一達知。老和尚聽他如此痛楚,便呼徒弟扶起。言曰:“你既受此棍傷,十分痛楚,何須倒跪塵埃,更是痛上加苦了。貧僧是出家人,救人為本,又念爾是山西遠省孤零客,更何計較。我想這孫兵部乃龐太師的女婿,二人相濟為惡,更有王欽若等五人,百姓稱之朝中五鬼,亦是大奸大惡之臣。貧僧看你的痛苦直透內心,必然被他藥棍打傷的。這奸臣製造成毒藥棍,傷害人死的已多。”

言罷,引狄青至側室,睡下禪床,將窗門緊閉。又細問狄公子一番,便言:“你今受孫賊毒害了。他用藥棍打爾兩腿,不出三天就腐爛,至七天之內,毒傳五心,縱有名醫妙藥,也難救解的。”狄青一聞此言,心內一驚,口稱:“大和尚,萬望慈悲,搭救我異鄉難人,感恩德如山也。”這隱修聽了,笑道:“貧僧既入修戒之門,六畜微命尚且惜其所生,何況同生同類之人。你今受此重傷,吾若坐視不救,何用身入修行之域?”當時在架上取出一小葫蘆,倒出兩顆朱丹,一顆調化開教他先吃下,一顆汗後而服。回身又取出草藥三束:一束是善能解毒,一束善能活血,一束善能止痛。就命小和尚一齊搗爛,用米醋化開,塗搽於兩腿之上。當時狄青越覺痛得昏迷,大叫一聲:“痛殺也!”足一伸一縮,登時昏暈,遍身冷汗滾流不住。此時小和尚也嚇一驚。見他昏迷不醒,大和尚又喚徒弟:“快取油紙,將他被傷處封固,再取被一床,與他蓋好身軀。這一顆丹丸,待他汗止後化開而服。”時天色已晚,小和尚送進齋膳。

又言教場孫兵部見天色已晚,吩咐暫止操演,明日再操。當日五位王爺一齊起駕,孫秀頻頻恭送。

再說林千總回歸署內,心煩不樂,言:“狄青,你具此英雄偉略,何難上取功名。豈知你禍起壁上,幾行字跡險些一命難逃。你今雖得汝南王救了,久聞這奸臣造成藥棍一條,傷人不少,倘或被他用此棍打你,又是難逃一命也。但今未知你走在那方,痛苦怎樣,使吾一心牽掛不安。也罷!且差人去查訪他罷了。”

狄青雖遭藥棍傷害,幸得隱修的妙藥調治。當日內服丹丸,外敷山藥,毒氣盡消。一連過了五六天,其腐爛處已皮光肉實,走動如常。又按:這隱修和尚,實乃濟世善良之輩,調愈了狄公子,尚憐他行走未能如常,且冒不得風。既無財帛相謝,反將公子款留,飧膳之費乃是他的。看來真乃救急扶危為心,不以資財為重之輩。在出家人中如是存心,亦不可多得。狄青在寺中醫治數天,又調服了幾次丹藥,棒傷痊愈。思想:這和尚如此救濟,得他調理痊愈,吾赤手到來,飧膳所供,乃是他的,今日無物酬謝於他,不免將身上血結玉鴛鴦相送與他便了。但又思想:吾七歲時母親對吾言,此物乃三代之傳家寶,外邦進貢一對與朝廷,聖上賜與曾祖。乃雌雄一雙,一隻雌的祖母已交付姑娘,一隻雄的與吾母親收藏。後交於我佩戴,於身邊已有九載,一見鴛鴦如見生身母一般。今日無可奈何,隻得將此寶送與老和尚罷!

主意已定,向腰間解下繡囊,取出玉鴛鴦,但見閃閃霞光從口中吐出。言:“寶物啊!你出產在番邦,曾祖叨先皇惠賜,伴吾佩服多年,今日不想要分離了。但今見此鴛鴦,不覺想起吾的姑姑。幼年時,母親常說,父親有一同胞妹子,似玉如花之美,先帝已選上朝中。父親身為本省總兵,選秀女時難以隱瞞,故將姑娘填冊上名。送進宮中,後來得聽凶信,已歸黃泉,可憐屍柩還在京城,想來也覺令人心酸。想我姑姑,雖則身死,未知雌的鴛鴦存於何處?想來此對鴛鴦好比夫婦一般,前日成雙成對,豈料今朝又歸別人。

正自想念之際,隻見小和尚含笑到來,言稱:“官人,你今患症愈痊了。”狄青曰:“多感你師大恩。”小和尚曰:“你手中弄的什麼東西?”狄青曰:乃血結寶鴛鴦也。隻因思量大和尚活命之恩,怎奈吾並無財物相謝,故將此寶送他,聊表心意。有勞引見。”小和尚微笑曰:“難得你有此良敬之心,去罷。”當下狄青隨著小和尚來至靜房,拜見隱修,言曰:“有蒙活命深恩。”言未了,跪拜於地下。大和尚笑曰:“些小搭救之情,何足言謝。”當下隱修起位,扶挽小英雄。狄青遞上寶鴛鴦,隱修一見此寶,連忙問其緣由。狄青將情曆說明,言:“深沾活命洪恩,無以報答,隻有隨身小物,聊表寸心,伏望勿嫌微薄。請收下,小子心下略安。”隱修聽了,微笑曰:“吾既入戒門,必以方便救濟他人為本,那個要爾酬謝的?況且此物是爾傳家之寶,老僧斷不敢領情。”狄青當時懇切訴說一番,隱修隻得收下。

是日,狄青想身體已如常痊愈了,即要拜辭出寺。隱修曰:“你患傷雖痊,還未可粗動,且從緩,多歇息兩三天乃可。”狄青曰:“還動不得麼?”隱修曰:“這是孫賊用毒藥汁浸淫棒棍傷,他一心要絕你性命,非用藥快速,不出十天之內,毒氣傳於六腑,則難救矣。今幸安痊,到底兩腿尚弱,且再耐靜數天,服些丹丸,永無後日之患。”狄青聽罷,應諾依命。隱修又吩咐徒弟引他回到禪床安息。再說,隱修平生所愛者,古董玩器之物。如今狄公子做人情,相送得知己,故他滿心喜歡,拿起玉鴛鴦,看弄一番,笑道:“果好一樁寶物也。我想狄青有此奇寶,必非平常人家之子,老僧要問過清楚,才得放心。”當日就將此鴛鴦放裝入香囊裏,還有霞光閃射於外。隱修言:“此物雖是樁寶貝,但他己家傳數代,我怎好領取的?且待他回時吾自有主意。”

又過了三天,乃八月初十,隱修正在禪房閑坐。忽小和尚報說靜山王爺到來。原來靜山王呼延千歲與這隱修和尚時常來往,其是厚交。此一天呼千歲騎馬,八名家丁跟隨來到相國寺門首。隱修忙出迎接,讓至靜堂。參禮畢,遞奉過茗茶。隱修請過千歲金安,王爺也說:“和尚這幾天可有興麼?”隱修曰:“貧僧不晤千歲尊顏十餘天,覺得太寂寞。”王爺言:“和尚既然寂寞,何不討個娘子來陪伴的?”隱修曰:“阿彌陀佛,如此則罪過良深了。”王爺微笑曰:“本藩原與你取笑。”隱修點頭不語。王爺言:“吾倒忘記了。”隱修曰:“千歲忘記什麼?”王爺言:“本藩有丹青一幅,想送與你,不想這次忘懷了,當真記性平常也。”隱修言:“千歲爺為國分憂,記大不記小。貧僧改日到府領賜便了。”王爺四邊一看,隻見禪榻清靜,迥無塵埃,幽雅之極,不覺嗟聲曰:“你修行無憂無慮,好比一活神仙。我等為官,紛繁於政務,實不如你自得逍遙。”隱修曰:“承千歲謬讚。念貧僧在此,無非靠著十方田土供奉三尊聖佛,閑來數卷經書消遣。多蒙王爺抬舉,貧衲得借有光。”王爺笑曰:“可我說你這光頭卻會說話。今日本藩不往看操,且取棋來與你下幾局罷。”隱修取出香囊,由內拿出棋子。王爺偶然看見袋中有一隻玉鴛鴦,霞光四射,帶笑把頭一搖,言:“你這和尚果是個雅客。這玉鴛鴦是件很有趣的東西,但非民間所有之物,那一位老爺送你的?”隱修微笑曰:“千歲爺,實乃民間之物,隻可惜雌雄不得成雙。”王爺曰:“是了!倘得雌的,配成一對,就價值連城了,可以上進得朝廷的。不知你花多少銀子買下得來。”隱修笑曰:“不用銀子的。隻因貧僧醫痊一人,他送吾作謝禮的。”王爺曰:“你這光頭,倒也得此便宜奇貨。”當時王爺放下這玉鴛鴦,隱修已將棋子排開,擺下對坐交椅。即桌麵上是棋盤,棋子是象牙造成。不知二人下棋之後。狄公子如何拜別老和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愛英雄勸還故物

忿奸佞賜贈金刀

忠良小將多堪愛,奸佞之臣眾所嫌。

嫉妒生成狠毒性,欺君聯黨勢炎炎。

卻說靜山王正在與隱修長老下棋,方完一局,有小和尚趨進稟曰:“啟上師父,今有狄青在外,要拜辭師父。因見千歲爺在此下棋,故在外廂等候,不敢進來。”隱修曰:“狄青要去了麼?教他且耐半天罷。”小和尚應諾而去。當時王爺聽得狄青之名,接言問曰:“這狄青是何等之人?是你徒弟,抑或外來人?”隱修曰:“千歲爺,這狄青乃營守林千總名下的步卒。”王爺言曰:“他在此何幹的?”隱修言:“千歲爺,隻為此人前數天被孫兵部大人打了二十藥棍,故來見貧僧,求吾醫治。今日棒傷已痊愈了。”王爺曰:“想這狄青乃一窮兵,恐沒錢鈔答謝於你。”隱修曰:“不瞞千歲爺,貧僧原不希他酬謝的,倒虧他有知恩有報之心,方才此玉鴛鴦乃他之物,送吾作謝。又言此物係三代傳家之寶。”靜山王聽了,看看隱修笑曰:“你方才不說明此物來因。莫非你貪財愛寶,有意圖謀他的?”隱修曰:“千歲爺責備貧僧太重了。吾並非貪財之人,實乃彼懇切相送,迫吾收下的。”靜山王言:“此寶是他世代留傳之物,竟然一旦送給你。然而你是出家之人,不該受領他的才是。”隱修曰:“貧僧原推卻不受領他的,但彼執意要送,怎奈隻得權且收下。待他辭去時,仍還給他。”

王爺微笑曰:“曾見八月初二校場操兵,有一步兵名狄青,人才出眾,器宇軒昂,題詩抒安邦定國之懷,今必然是此人。可恨孫秀狠毒,要斬殺此人,虧得汝南王鄭兄一力保全了狄的性命,不然早到鬼門關去了。但想這孫秀打他二十大棍,原要陷害他之意,但不知有何仇怨?待本藩問個明白也罷。和尚!快些喚他來見孤家。”隱修曰:“千歲爺,彼乃一小小步兵,怎好胡亂進見千歲爺的?”王爺曰:“這有何妨,速速喚來!”當時隱修領命,親往外廂喚進小英雄。狄青一睹,連忙拜伏在地,不敢抬頭,說道:“千歲王爺在上,小人重罪千斤,望乞饒恕。”王爺呼狄青:“你且抬起頭來。”狄青領命抬頭。當時呼千歲猶恐不是教場中狄青,故命他抬頭,認個明白。靜山王細認小英雄,果然不錯,乃教場中題詩步卒。便問狄青:“爾是何方人氏?”狄青稟:“啟千歲爺,小人家在山西省。”王爺曰:“你既然遠離山西,今到京中何事?”狄青曰:“小人原到此訪尋親人不遇,一身飄泊無依,後蒙總爺林貴收用,權且當兵苦挨也。”王爺曰:“莫非你與孫兵部有什麼宿仇麼?”狄青曰:“從無與彼有什瓜葛,並沒有什麼緣故的。即壁上題詩,乃平常無關大忌,他要借端殺害小人。非眾位王爺解厄,難免身首分開。”王爺言:“狄青,本藩前日看你詩中寓意不凡,乃一英雄大器,抑或爾素性狂妄,一時胡言,可明白說與本藩得知。”狄青曰:“不瞞千歲爺,小人六韜三略、兵機戰策,頗得精通,膂力強大,箭法希奇。前日已在林爺處當麵試演過,並非狂妄大言。”

靜山王想來:看不出這小狄青,一貌斯文,不料具此英雄技藝,他誇口大言,看來非假。但不知他膽量如何。等本藩試他一試,便知分曉。便呼狄青:“你言孫兵部與你無仇怨,奈他一心要加害於你,莫非爾祖父宿仇也未可知。”狄青曰:“小人也如此思量,足見千歲爺明鑒。縱然祖父之仇,小人全然不得而知。”王爺曰:“前日多虧鄭千歲搭救,方免一刀之苦。那孫兵部的威權厲害,似虎如狼。又言死罪既免,活罪難饒,打你二十無情棍。此位大和尚言,這奸臣製成的藥棍,曾經傷害過軍民幾命,他今原要你性命,是以又用此藥棍打你,若非這隱修和尚為你調治,便憑你蓋世英雄終是死,鐵石將軍也命亡。”

狄青曰:“小人原知老師父大恩。”王爺曰:“狄青,你雖然兩次死中得活,隻憂孫秀終難饒你,又生出別的計謀加害於你,也未可知。”隱修在旁笑言:“千歲爺慮得不差也。”王爺曰:“爾既然武藝精通,明日去了結孫秀,免卻終身之患,出了怨氣,爾意下如何?”狄青曰:“千歲爺啊!吾若得手持三尺龍泉劍,不斬奸臣誓不休!”靜山王曰:“本藩贈你軍器,敢放膽去除奸臣否?”狄青言:“千歲爺若有軍器付賜,小人立刻便取奸臣孫秀首級,以複千歲爺尊命。”王爺言:“倘若畫虎不成反類犬,你便怎麼的好?”狄青曰:“如弄不到奸臣,小人殞殘一命,有何相礙,何須畏懼!”王爺聽了,哈哈大笑言:“果然是個英雄膽量。且隨本藩回去府中。”狄青應諾。王爺還要詢問:“這玉鴛鴦是你送與和尚的麼?”狄青曰:“小人沾大和尚活命深恩,故將此物相送。”王爺曰:“此鴛鴦乃雄的。有得雌的成雙麼?”狄青正要開言,忽憶前日老人教“逢人且說三分話”之訓,隻得婉轉說:“稟知千歲爺,鴛鴦原有一雙,隻因日久,遺失去雌的了,至今止有雄的。”王爺曰:“此物既然是爾三代傳家之寶,不當輕易送於別人。”狄青言:“小人見受了和尚大恩,無可報答,故將此物相送,略表寸心。”王爺聽了點頭,言:“和尚,本藩做主,爾且將此物還了狄青。如若爾少什麼玩物,本藩送你幾件便了。”隱修曰:“貧僧本來不領他的,況千歲爺的鈞旨,豈敢不遵!”當日難得呼千歲愛惜小英雄之心,隱修即取出玉鴛鴦送還。

狄青無奈,隻得收回,裝入香囊。王爺取出黃金二小錠,曰:“和尚,此微資權作狄青醫藥之費,你且收下。”隱修曰:“貧僧不敢受領千歲爺厚賜。”狄青曰:“千歲爺如此,且待小人有寸進之日,再報答深恩便了。”王爺曰:“既如此,金子且留下作香燭之費罷了。”隱修當時隻得領謝過。王爺吩咐狄青出外伺候,他二人仍要下棋。一僧一俗,同比高低,一連耍了七盤,王爺贏了三局。小和尚連進香茶,二人隨用。議論著狄青氣概不凡,必非久居於人下者。言談之際,不覺日落西山。當下靜山王別了隱修,帶了狄青、家將一路隨行,回到府中。

到次日早起,王爺傳喚家人,請過先王金瓚定唐刀。家人領命,即時兩人扛到。王爺一見,俯伏叩首禮畢起來,呼喚狄青:“今付爾先王金刀一口,著爾立斬孫秀首級。爾今敢放膽量去否?”狄青一聽此言,接刀答應曰:“謹遵千歲爺的鈞旨!”精神抖擻,別了王爺,一程跑出了王府。王爺又著家丁劉文、李進二人遠遠隨後。原來這柄金刀,乃是宋太祖留遺下的。唯恐日後國家出了奸佞之臣、不肖子孫,敗壞朝綱紀律者,人人可拿出此刀,不論王親國戚,也能割下首級,並不能執罪凶身。按太祖遺命,將刀現貯在潞花王、汝南王、靜山王、東平王、勇平王五位王爺府中,六日一輪,謹敬供奉。若問金刀輕重,上鐫刊“一百斤”。此日靜山王大喜,思量:狄青真乃英雄烈漢,倘然此去斬卻孫秀,實乃初出場的第一功。除卻孫賊不啻除卻狼虎,還去命他滅決龐洪,真是除清朝野也。

不表王爺大悅,卻言狄青提起大刀,高高擎起,一路跑來踱去。有官署裏人,認得此金刀乃先王遺下的,又見此位小英雄拿起跑走,認得金刀的人人害怕,嚇得驚慌躲避。當時狄公子初到汴京,那裏得知何處是孫兵部府中,一路逢人便問。細細思量孫秀暗害,心中忿怒,一心要尋找他,了結冤家。當時王爺先已打發劉文、李進遠遠跟隨在後,以為照應。狄青一程先走,並不知有人隨後,所以往來便問孫府。當時尋問著,偏偏孫兵部不在府,往龐國丈府中去了。狄青問明原故,隻得轉回。有孫府中眾家人甚覺驚駭,商量:“這壯士拿了先帝金刀,一胸忿氣而來,尋問老爺,幸喜老爺往龐府去了,若在府中,隻恐性命難保。到底為著何由要殺我家老爺的?”內中有一家人,名孫龍,言:“吾認得此人,名喚狄青,在教場中被老爺打了二十棍,結下冤仇的。”眾家人曰:“為此快速去報知老爺才好。不然老爺不知其故,一路回來,逢著此人,就不妙了。”當下孫龍上馬加鞭,急忙忙而去。

卻說孫秀、龐洪翁婿二人正在書齋吃酒,正到巳時牌,忽報道:“孫龍要見孫老爺。”當下傳進孫龍,翁婿二人動問何故。孫龍曰:“稟上太師爺、大老爺,不好了!今有狄青,手持先帝金刀來到府門,要尋找我大老爺。有門上回說不在衙中,他又往別處去尋找了。小人猶恐大老爺不知其情由回府,恐有不測,特來稟知。”龐洪聽了,駭然說:“有這等事?”孫秀更覺一驚,喚孫龍且在外廂侍候,龐洪吩咐賞了他酒膳。當下孫秀急忙呼道:“嶽丈,吾想狄青被藥棍傷得厲害,是個必死之人,已達知胡兄,歡欣不盡。不知今日那人將他調治好,教他弄起此事來。若非孫龍來報知,小婿幾乎遭他毒手。”龐洪曰:“賢婿,據我算將起來,今日乃呼延顯值管金刀。這老匹夫與爾並無冤仇,如何幹起此事來?”孫秀曰:“嶽丈,如今教吾怎生回去?”龐洪曰:“爾且暫留宿在此,這小畜生等不耐煩,自然去了。”孫秀言:“呼延顯,平日間吾不來算帳爾,爾反來欺我麼!況且狄青是何等樣人,擅把先帝金刀胡亂與他的?”龐洪曰:“賢婿,呼延顯老匹夫少不得慢慢算計他。”

再說狄青氣昂昂提刀到了天漢橋,此處乃是來往經由的要道,想來孫秀奸賊必然經由此橋,不免在此等候,一刀結果他的性命,何不勝於往來跑走。當時坐下橋欄,嚇得經由之人盡是驚慌,不知何故。還有膽小者,猶恐退後不及。隻有劉文、李進,是遠遠離開,站立閑談,隻恨不得壯士一刀了結這孫賊,免得縱容下人強買民間什物,乘機詐取民財,多端擾害。狄青坐於橋欄杆半天,已交午未時,不覺腹中饑餓。隻見橋左邊有餅麵店一間,他就提刀踩開大步,跑進店來,呼聲:“大店主,快些取麵來食。”言訖,早已將大刀放在店裏,坐在一桌位。有眾食麵客人,不明此壯士的原由,能提持此大刀。更有店主甚覺駭異不明。當下隻得泡上一盆香料三仙佳麵,送至桌上。狄青一見眾客人,慌忙忙的算結了酒飯帳,一刻間走跑去盡。狄青問曰:“你們眾人因何如此慌忙的?且不用驚慌,吾的金刀不是胡亂殺人的。”店主曰:“壯士如此英雄,能提百斤金刀,想必事有來因,為何動起先帝金刀,求言其故。”狄青曰:“此刀不殺別人,隻斬孫秀奸賊。”店主曰:“他是害民賊,正該殺的。時常縱容家人,強買民間之物,如狼似虎,人人怨恨。不意這奸臣也有今日!”這狄青又呼:“取酒。”正食得爽快,忽聽橋麵一片喊叫之聲,一望有許多人飛跑走上橋欄。又聽大呼:“要性命的快走啊!”頃刻間如翻山倒海一般,多上橋中,口喊“逃命”,下橋而去。當下狄青看見許多人疾奔,不知何故,眾人為何如此慌亂。欲知詳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打猛駒誤入牢籠

救故主脫離羅網

忠厚生來性本然,知恩報效便稱賢。

不忘舊德追思遠,方見英雄品行全。

卻說狄青看見遠遠的一匹駿馬,奔跑上橋來,想來必然是匹顛狂之馬,即跑出店去,走上橋欄,大喝:“逆畜休得猖狂,吾來也!”讓過眾人,走跑上前。當下店主言:“此人真乃裝著狐假虎威,來騙食酒麵了,趁著狂馬而去,不拿出錢鈔來,且收藏他此大刀便了。”店主正要呼夥伴來扛抬大刀,有劉文、李進跑至店來,喝聲:“奴才!這是祖帝金刀,吾們呼延王爺府中拿出來的,你敢動拿麼?”店主言:“這是不敢的。王府人來,本當白食也。”劉、李二人隻不管他,且扛回金刀,仍出橋旁。隻見狄青站在橋中,眼見跑來一匹駿馬,生得高大雄胖,渾身好象朱砂點染,四蹄如鐵,光身並無鞍轡,向狄青撲麵衝來。原來此馬乃東番進貢與朝廷,名曰:“火騮駒”。隻因此馬凶狠,聖上賜與龐國丈。豈知馬狠強不服鞍轡拘鎖,反傷害了幾名家丁。隻為欽賜之物,做製囚籠,將駒阱困了。這火騮駒不伏拘禁,力勢兒狠,天天吵鬧。此日卻被他掙塌了籠廄,逃出府外。家人飛報與太師。龐洪聽了,忙喚能幹家人追趕上前,諭令眾人:“如有能降伏得此馬,不拘軍民,須請到府中領賞。”

眾家丁領命,一程來追趕火騮駒。跑近橋邊,隻見一位少年揪住火騮駒,但它還是縱跳不已,嘶怒如雷。眾人看見此少年生得堂堂一表,力能挽擒此馬,十分驚駭。當下狄公子手挽馬鬃,馬兒掙跳不脫,前蹄抓後腳,躁惱了狄青,喝聲:“逆畜,強什麼!”手狠力一捺,馬已倒按塵埃,不能掙跳。公子性起,連連踹他幾腳,痛得極了,滾來滾去,叫跳不出來。又複狠狠踹踏幾腳,這火騮駒雖則雄壯,怎經得英雄虎力威狠,登時踹破肚腹,腸子多已瀉出,橫倒天橋下。眾人觀看的愈多,人人讚歎英雄力大。又有龐府家人走上前,拉住小英雄,同聲稱說:“壯士,我們此狂馬乃龐府跑走出來,傷害於人,無人可降伏。方才相爺有言,若得有人降伏此馬,請到府中領賞。”狄青笑曰:“那人望他的賞?吾不往也。”眾人曰:“壯士不來,太師爺必要責備我們了。況且壯士降殺此馬,乃是一位英雄無敵之人,速往見太師爺,還要重用於你。”當時你也扯,我也拉。狄青不覺也見可笑,真乃生來粗心,也忘記了拿回店內金刀,隻隨相府家人,一同而走。後麵劉文、李進不住呼叫:“狄壯士,不要隨他去,快些轉回來!”當日觀看的人等何下千萬,一片喧嚷之聲不絕,狄青那裏聽得見呼喚他,隨了眾人,竟歸相府去了。劉、李無奈,隻得扛了金刀回歸王府。豈料呼延千歲不在,勇平王高府請他赴宴去了。二人隻得將金刀藏好,又不往稟知千歲,故靜山王此日也不知其緣由。

卻說龐洪、孫秀在書房吃酒已完,仍談及狄青之事。隻見幾個家丁前來稟報:“太師爺,火騮駒逃至天漢橋,遇一少年,十分猛勇,揪住馬兒,按倒在地,踹踏幾腳,此馬登時穿腹而死。為此小人等帶了小漢子回來,稟知太師爺,可有賞賜否?”太師曰:“此人能降伏打殺狂駒,是個英雄之輩,且喚他進來。”家丁領命出外喚狄青。龐洪即時踱出書齋,在中堂坐下。狄青見了太師倒身下跪。說起來狄青至汴京未及一月,是以不知孫兵部就是龐太師女婿也,不曉龐洪是個大奸臣,所以到他府中。當時跪倒塵埃,言:“太師在上,小人叩頭。”龐洪說:“英雄少禮,爾尊姓高名?”狄青曰:“小人姓狄名青。”太師曰:“爾是狄青麼?原籍何方?”狄青曰:“祖籍山西”當時龐洪聽了不語,暗自思量:不料此人是吾賢婿大仇人,不意他反投入吾府中,正如困進鐵網牢籠。待老夫款留在府中,斷送了這小畜生,方免了賢婿大患。

龐太師想罷說道:“狄壯士,老夫有言在先,如有能人降除此狂駒,必當重用。難得你如今除卻了狂駒,是位蓋世英雄,天下稀少。目今兵犯邊關,楊元帥受困,你如此英雄,豈可埋沒了?目下正是調兵遣將之期,爾且在吾府中耽擱幾天,待老夫於聖上麵前,保舉你到軍旅效力,建立功勞,爾意下如何?”當時狄青那裏知他暗算機謀,聽他此言,連連叩頭曰:“若得太師爺抬舉,小人三生有幸,深沾大恩。隻為小人前時有犯孫爺,隻憂他不肯容留於我。”國丈言:“不妨,待老夫保舉你,豈怕他不收用的。家將且請他往後樓園中少歇,備酒款待。”家人領命。

當時狄青竟忘記了奉殺孫秀之事,隨著龐府家人到著後圍花園樓丹桂亭中食酒,真乃是個魯莽少年。獨有龐太師大悅,踱回書房,隻見孫秀已睡在醉翁床上。太師喜欣欣叫道:“賢婿,且大放心了,狄青已入吾彀中了。”孫秀聞言,立起來問其緣故。太師就將他自投到此一一說知。孫秀大悅,喜洋洋言道:“嶽丈啊!這小畜生聽了呼延顯使喚,仗著金刀如此猖狂。今日難得上蒼憐憫,使彼自投羅網自遭殃,實乃快事也。”太師曰:“賢婿,如今放下愁腸了,早些回府罷。”孫秀言:“多謝太師。”即時告辭,高高興興回衙中而去。

且說太師是晚差喚四名得力家丁,要將狄青灌得大醉,然後待夜深放起火來,將他焚死,明日另有金銀賞勞。當時內有一名家將,名喚李繼英,此人生來心雄膽壯,拳藝精通,上前稟曰:“太師爺,這賊狄青如此狠惡,不獨太師爺惱怒,觸及小人也氣忿於他。但思在附近皇城之內放火,驚擾不安,終為不美。”太師曰:“依你便怎生打算?”繼英曰:“據小人的主見,一些不難。三位不用多勞,且待今夜小人進往苑中,與狄青假作厚款他,弄彼大醉,何難一刀了結彼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即夜埋了屍首,泄卻兵部大人之氣,豈不省煩,強如放火驚揚。”太師聽了繼英之言,點首笑曰:“如此更妙。但汝雖有些本事,猶恐獨力難成,倘然刺他不得,反為不美。”繼英曰:“太師爺!不是小人誇口,倘若不斬得狄青,願將小人首級獻上抵當。如若殺了狄青,隻求太師爺提拔,小人便是感恩。”太師曰:“即如此,看你往取他首級,老夫且提拔你做個美地頭七品縣官。”繼英曰:“還求太師爺,再賞酒筵一桌,待小人將他勸醉如泥,方好下手。”太師準請,命複備酒於園中。又啟上:“太師爺,這匹死馬如何料理?”太師言:“埋於土中可也。”是晚國丈排夜宴於書房,獨對銀燈而自酌,言:“狄青,汝先遭了藥棍,又得醫痊不死。不想今日依從呼延顯,持刀來殺吾婿,汝妄圖殺命官,應該重罪。奈此刀乃先帝遺留之物,人人殺卻,也無償罪。幸喜有救星,小畜生今夜遭吾毒手。但呼延顯這老狗,吾的女婿與你並無仇怨,因何懷此毒念?有日教你一命難逃,方見吾老夫手段也!”

不說國丈之言,卻說繼英一路進園,思念當初隨著狄廣老爺在邊關,多虧先老爺自少年出生,養育加恩,不異親生兒女。自從恩師歸仙之後,又遇水災,西河一縣,人民俱遭水難。吾在水中得逃性命,自奔投相府,已將八載。吾時常在此想念著夫人、小主,遇水之災,未知生死。方至今朝得逢公子於此,力降龍駒,反遭羅網。但吾繼英曾受先老爺恩德,今日小主有難,豈得坐觀不救?故特領此差,搭救小主離災,方見吾繼英知恩報答之心。思未了,不覺已進至花園中。隻見星光燦燦,月白如銀。當晚狄青用過晚膳已久,正站立於桂花亭中。隻覺寒露霏霏,金風拂麵。正是人靜心清時候,不覺思緒萬千,滿胸煩悶。

狄青想起下山之日,仙師有言說知,教吾至汴京,自得與親人會合,至今還未得會。又曾記逃水難時,與母分離,今已八載,不得重逢,諒來老母親早沉於波浪中了。又不知張忠、李義身下囹圄,何時脫難,隻恨孫秀妒嫉,險些將吾身首分開,還虧得眾位王爺相救。孫賊又用藥棍打吾二十,幾乎喪命,又蒙隱修調理痊愈,恩德如山,使吾銘心刻骨。又想到一事,不覺頓足,悔恨心粗,拍胸言道:“不好了!呼千歲賜吾金刀往殺孫賊,為降除狂馬,將金刀拋在麵店中,我之罪大如天了。若不殺孫秀也不打緊,要失去金刀,千歲爺豈不動惱?此時又夜深,難以出相府,不免挨至明晨,取回金刀,殺了孫賊,千歲爺豈不提拔吾的,強如在此龐府也。”正在思量,又見來了一人,送來酒饌一桌,道:“壯士,太師爺敬汝是個英雄漢子,方才傳言備酒設筵,以待壯士盡歡賞月,勿要辜負此良宵也。”狄青曰:“方才已領太師爺賞賜了,如何一而再至?”家丁曰:“太師爺賞爾的酒食,有什麼希罕?還要提拔爾也。”狄青言:“因何用著兩副杯箸?”家丁曰:“太師爺猶恐壯士寂寞,特命繼英兄來伴汝用酒。”狄青曰:“爾們繼英是何等之人?”家丁曰:“此人乃是太師爺得用家將也。”狄青聽了,暗言曰:“記得那繼英之名十分熟悉,但一時刻想不起來。”若問狄青九歲時已遭水難,主仆分離已經七八載,故不能記憶。正自言之際,繼英早已到了,扛酒饌家人已轉身出去。繼英到亭中,呼聲:“壯士!”狄青呼:“足下是何人?”繼英曰:“小人姓李名繼英,特奉太師爺之命,著吾陪伴,奉敬數杯。”狄青曰:“那裏敢當!”二人坐下用酒。時交二鼓,一輪明月當空。四顧無人,當下繼英細觀公子,長歎一聲,立起身軀,把頭一搖。狄青不解其意,便問:“李兄,好好食酒,因甚登時發此長歎,何也?”當時繼英離座,雙膝下跪,呼聲:“小主人!汝可知今夜有大難臨身否?”狄青驚道:“李兄因何如此相呼?未知劣弟有何大難,且請起再說。”正要伸手攙扶,繼英起來,手一招,二人並跑至登雲閣。足踏扶梯,步步而上。秋風陣陣卷透衣襟,時繼英道:“公子,汝不認識小人了?”狄青曰:“想繼英之名似甚熟悉,奈一時記憶不起來。”繼英道:“公子,我昔日跟隨先老爺,多蒙恩育,故今不更別名。自從老主人歸仙之後,小主人長成九歲,忽遇水災,小人水裏逃得性命,流落至汴京。無奈一貧如洗,隻得投於相府羈身。時常思念主母、公子,逢災存亡未卜。今幸公子脫難長成,隻可惜不曉得狼虎共同群,難脫此禍耳。”

狄青聽罷言:“不差了,如今醒記汝了。但汝言語不明,猶如昏鏡,速些說明罷。”繼英呼喚:“公子,爾與孫兵部不知結下什麼大冤仇?”狄青曰:“吾與彼風馬牛不相關,不知他如何生心害吾的?”繼英曰:“公子,爾難道不知孫兵部是龐太師的女婿麼?”狄青曰:“我實在不知他們是翁婿。”繼英說曰:“太師言,爾要殺他女婿,為此今夜留款於爾。公子豈不中了奸謀毒害?猶如蠅投蛛網,魚入紗罾,焉能飛遁?”狄青聽罷,雙眉緊豎,怒目圓睜:“如此言來,龐賊也要害我了?”繼英曰:“他是翁婿相通,要謀害公子。是以小人特領此差,以搭救公子。”狄青曰:“隻要爾通知消息,吾明白了。待我今夜打出龐府去,明日還來報仇。”繼英道:“此事不可!爾雖則英雄膽壯,但侯門似海,斷斷不易逃走。況且他家將人多,狠勇者不少。”狄青曰:“縱使他龐府千軍萬馬,我何懼哉!”繼英曰:“爾縱然打出相府去了,太師爺明知小人通風,豈不將小人處治,一命難逃了?”

狄青曰:“倘若不打將出府,如何得脫離虎穴?”繼英曰:“吾先已打算準,園門已經封鎖,難以私逃,即此一帶圍牆如斯高險,也難跨越。隻有對壁盤陀石旁有古樹,高接雲煙,公子若爬得上樹枝,就可跨得過高牆了。牆外也有大樹相接,即是韓琦吏部老爺府第。狄青曰:“韓吏部可是龐賊奸黨否?”繼英曰:“非也,韓爺乃赤心為國、無私之臣。我太師爺幾次欲除他,也動不得。公子權且走過韓府,避過一宵才可。”狄青道:“繼英,若非今夜汝通知消息,吾定然遭其相害。受汝大恩,理當拜謝。”言罷,倒頭便拜。繼英也忙跪下,搖首曰:“公子不要折殺了小人,且請起。事不宜遲,速些離開此地為上。公子且來此處。”二人下了登雲閣,即至盤陀石。公子攀上大樹,繼英又恐有人進園,東西瞧看,隻見寂靜無聲,略覺放心。當時公子爬上古樹,又跨過高牆,雙手又扳過隔牆大樹而去。狄青過得隔牆大樹,望下一看有三丈餘,也覺心寒,隻得扳枝立而不下。未知過園如何逃脫,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脫牢籠英雄避難

逢世誼吏部扶危

持危周急是仁人,妒技憎賢是佞臣。

君子小人難混跡,忠奸善惡兩途分。

不表狄公子跨過隔壁大樹,扳枝不下,一望園林,一派亭台畫閣,此處乃韓府後園。這韓琦官居吏部尚書,年近六旬,為朝廷社稷重臣,忠心耿耿,深恨目前奸佞弄權,朝中五鬼當道。其時相得厚交,不過範仲淹、孔道輔、趙清獻、文彥博、包拯、富弼幾位忠賢而已,隻因西夏兵困三關,韓爺日夕心憂為國。近於月中,夜觀星象,隻見武曲星金光燦燦,該當有名將出現,安邦護國。但不知何方埋沒了英雄將士,至邊夷外敵屢見侵淩,皆由外無良將,內有奸臣也。此夜韓爺用過晚膳,在庭前少坐片時。其夜乃八月十三,仲秋之節,天晴氣爽,萬籟無聲,但見:

月射光輝窗透影,庭留芬馥桂生香。

當晚韓爺踱進花園中,更覺皎潔無塵。風敲竹韻,月照花容。韓爺命童子炷上爐香,於月下跪於當空,禱告上蒼憫恤生民,早降定國安邦之將,以攘外敵侵淩。告祝一番,起來又仰觀星月,正應在武曲星顯現,緣何不見將士聞於朝?韓爺正在思量,四方觀望。於當時緣何不見狄青在樹中?其夜雖然月色光輝,但樹大枝繁,是以看不見樹上有人。但狄青在樹上聽得韓爺上稟蒼天之語,句句為君憂民誌,果乃中流砥柱之臣。吾今下去見他,必無妨礙了。想罷,呼聲:“來也!”飛身而下,反嚇得韓爺一驚。定睛一瞧,乃一位少年漢子,穿著長袍短襖。韓爺連忙喝聲:“爾是何人?好生膽子,於更深夜靜,從空而下來。”狄青隨即跪稱:“大人在上,小人姓狄名青,山西人氏。隻因龐太師要將小人謀害死,四門已封閉了,小人無奈,隻得越牆而過,久聞大人愛民忠君,清廉剛正,望乞寬容救命,世代沾恩。”韓爺聽了,暗言曰:“龐洪此奸賊,今夜又要陷害人了。且今天早晨聞老管家言,有位小英雄名狄青,持了定唐金刀要殺孫秀,莫非反被他們拿下?”想畢,即呼狄青:“汝實言與龐、孫有何仇怨,至他們要謀害汝?”

狄青曰:“大人聽稟。”當下狄青將七月內至汴城,得林千總收用,入為步兵起,又說至領命持刀,刺殺孫兵部,後至降除火騮駒。韓爺聽打死火騮駒,即攔止他,曰:“今日踹死猛駒者,即是汝否?”狄青曰:“正是小人。”韓爺大喜,曰:“妙!妙!看汝不過文雅之姿,不象個有力氣之人,不道能除此猛駒,乃是個無敵之英雄了。前日番邦貢來此駒,殿前勇侍禦四人降他不服,後得石玉小將,方能拿下,放於馬廄。爾既降駒,以後如何?”狄青曰:“小人打死猛駒,早有許多家丁要小人至相府領賞。小人不允,家丁人多,說太師爺還要重用,由他等扯的扯,拖的拖。吾聞相爺要重用,心下亦有思圖上進之意。當時見了龐太師,他大讚賞我之英雄武藝,故殷勤款留在後樓園,誰知他暗圖將吾殺害。”

韓爺曰:“汝難道不知孫秀乃龐太師的女婿?”狄青曰:“小人果真不知。幸有他家家將繼英透露消息,教吾逃到此園。”韓爺曰:“此人為何有此好意也?”狄青曰:“那繼英本乃吾父舊日家丁,隻因身遇水災,分散以後投歸相府。承他不負先人之德,設法搭救於吾。”韓爺聽了,曰:“爾父何等之人?”當此狄青說開了,便忘卻“逢人且說三分話”之訓,言:“先君狄廣,在故土身為總兵武職。”韓爺曰:“爾祖何名?”狄青曰:“先祖考狄元,先帝時官居兩粵左都禦史。”此時韓爺聽了,不勝大喜,曰:“原來汝乃一位貴公子,乃吾世交誼侄。吾中年時,與汝先君在朝十分相厚,曾有八拜之交,不啻同胞誼深。後來山西地方盜賊猖狂,本處官不能禁製,故先帝命狄廣兄出鎮山西,已將三十載。後也一音不聞,已是登仙,亦未知他後裔幾人。但前七、八載,山西遭山水灌注,傷壞了萬數生民,隻言狄門滅盡了。喜得今日叔侄偶遇相逢,且汝生來氣宇非凡,更具此英雄武略,今宵一會,令老夫心花大開。但願汝大展謀猷,光恢先人偉業,乃老夫之深望也。”狄青聽了,曰:“小人身已落魄,怎敢妄想?”當時韓爺雙手扶起,曰:“如今不必如此相呼,竟是叔侄稱呼便是了。”狄青領命,即稱:“叔父請上,待侄兒拜見。”韓爺曰:“不消了。”即手挽狄青,一路走進書房,隻見桌上銀燈尚還光亮。

狄青立著不敢坐,韓爺再三命坐,二人方對坐交椅中。問曰:“賢侄,如今不知令堂還在否?”狄青稱:“叔父聽稟:自吾父歸天,小侄年方七歲,與娘苦挨清貧兩載。九歲時,身遇水災,西河一縣萬民遭殃,母子被水分離,至今七八載,母親還未知生死。”韓爺曰:“汝昔者耽擱在何方?”狄青曰:“侄兒被水時,幸得王禪鬼穀師救上峨嵋山,收為門徒,傳授武技。住在仙山七載,蒙師傳習將略兵機。但思親念切,日夕愁懷。奉師命下山之日,又不許吾回歸故土,言一至汴京,自得親人相會。但至今未見得娘親一麵。”

當下韓爺聽了,不覺喜形於色,曰:“怪不得賢侄有此英雄技能,原來是王禪老祖之門徒。”是晚,吩咐家丁設備酒筵排桌,二人暢敘飲酒。席間,韓爺詢曰:“汝是王禪老祖高徒,自然武藝精通,須要尋個進身之所。待有機會,老夫自然薦拔於汝。”狄青稱:“叔父,小侄雖略有武藝,奈無提拔之人,隻得守株待兔而已。”韓爺曰:“爾言差矣。說什麼守拙無能之語,為大丈夫立身處世,須要揚名顯世,以光耀先人。雖有千難萬苦,何須計較!必要轟轟烈烈,建功立業。周末蘇秦、張儀,寒儒奮翮;漢初張良、韓信,亦行伍功勳。縱觀出類拔萃之人,多出於微賤。汝今正當少年發奮之期,豈可灰冷功名二字!汝無非礙著龐、孫翁婿灰心,但眾奸罪惡滿盈,何能長存?賢侄可想得來?”狄青曰:“叔父,小侄非是誇口。既得兵符滿腹,武藝全身,心存萬丈衝霄誌。即日兵困邊關,我亦進思效力,奈何機會不就。倘能一日風雲助,撐持社稷定穩江山,小侄亦不讓於旁人也。”韓爺聽了,不覺撫掌欣然,稱言:“妙!妙!賢侄,汝有此大鵬奮翅之量,何難雲龍風虎之會無期!果然誌量高天,非老夫所及也。”狄青曰:“此乃小侄妄言狂思耳,豈當叔父謬讚。”當夜,爾言我語,說話投機。叔侄越發情深誼切。

不說狄青在韓府長談,卻說龐府內家人繼英,見狄青跨過了高垣,心始放下。回轉身,步進書房,隻見龐太師正獨對銀燈,持杯自飲。繼英上前,稟道:“太師爺,小人已將狄青弄得大醉如泥睡了,請太師爺賜口龍泉與小人,好待下手。”太師笑曰:“狄青果然弄醉了?如此,與汝寶劍一口,速速割他首級來回話。但此人能力打猛駒,乃英雄猛漢,汝往除他須要小心。”繼英曰:“太師爺不必費心,狄青已醉得懵懂了,何難一刀結果他!”當時繼英怒氣頓生,恨不能一刀砍去這老奸臣腦袋。還防自身獨力難逃,隻是忍耐性子。早已將私積百餘兩百金束係腰間,再持相府提籠,掛了寶劍,騙出重重府門。時候已交三鼓,龐府眾家人有睡有還未睡者,故府門尚未下鎖。當時繼英隻言奉太師爺之命,差往孫兵部府中有話,隻為平日龐太師也有夜差家人往兵部府,況繼英平日行為光明正大,是以人人信服,並無攔阻盤詰。繼英一出龐府門,猶如鳥出牢籠,魚脫金鉤,騙出關城,如飛而去。

當夜龐太師獨酌持杯,不覺沉沉大醉,和衣睡在沉香榻中。內外家丁,各自睡去。龐太師酒一醒了,已是五鼓更初,自然先往上朝。朝罷回來,早有園官稟報:“逃走了狄青。”龐太師一聞此語大驚,即查問繼英。內有家丁幾人稟告:“昨夜三更將近,繼英出府,言稱奉太師之命前往孫大人府中,但昨夜一去未回。”太師曰:“他一人出府門,抑或與狄青同走?”家丁言:“他獨自一人去了。”太師曰:“好膽大奴才!明乃將狄青放走了。”當時龐太師大怒,步進園中。四圍一瞧,園中牆垣高有三丈,園門四路封鎖,難道騰雲飛遁了的?走過東又步至西,偶然看至盤陀大石與旁邊大樹緊緊相連,說聲:是了!狄青定然逃往隔壁韓吏部府中而去。”即踱回中堂,登時打發了家丁四十名,兩人一路,分頭去追捕繼英;又發令往兵部府中,取兵三千往圍韓府,前門後戶,俱要搜查狄青回話。當時孫秀聞報,也怒氣衝衝,踏穿靴子,罵聲:“狗奴才!好生放肆。”又恨韓吏部窩留逃卒,頃刻點起三千鐵甲軍,一齊來至韓府,重重圍困,呐喊喧天。

早嚇得韓府家人驚慌無措,不知為著何由,當時稟報上:“大人,不好了!今有龐太師點兵數千,將吾府中前門後戶團團圍困了,聲言要獻出狄青,萬事皆休,如若大人窩留不放,即打進門來,對大人也有不便之處。”韓爺曰:“有此異事?爾等何須大驚小怪,老夫自有道理。”韓爺不覺發聲冷笑,罵曰:“狂妄龐賊,爾真乃眼底無人,太放肆,敢來與吾結冤作對!”狄青在旁聽了,大怒道:“且休懼!數千軍馬,隻給小侄一件兵器出府,可殺他馬倒人亡,才顯出小侄手段。”韓爺聽了,搖首曰:“賢侄,休得將殺人兩字作頑耍。彼是命官,爾是子民,豈有強民擅殺官兵而無罪律?這老奸臣好生刁滑者,爾如殺傷他兵,必來奏劾老夫了。吾自有主意,且玩弄得他胡胡塗塗,不敢來查也。”

正在言談之際,忽聞一片喧鬧之聲,又有家人稟知:“龐太師親自到府來了。”韓爺曰:“這老賊親自到來好了,賢侄且這裏來。”當下韓爺不慌不忙,引狄青到一所在,有三丈高樓,上書一匾,曰“禦書樓”。此樓乃先王欽賜韓爺校閱典籍,旁有聖旨牌位,除了皇上,不許別人擅進此樓,如有私進,即以侮君論。當日韓爺引狄青進樓,開了重門,留他在內,仍複封鎖而回。然後出外,吩咐家人大開府門。龐太師登時踱進通名。韓爺少不得衣冠迎接,施禮,分賓主中堂落坐。韓爺開言:“請問老太師,本官並未幹犯國法,因何私差許多軍馬圍困吾家,是何緣故?”龐太師曰:“韓大人,為人倘若欺瞞,自然敗露。爾將狄青窩藏在那裏?速些交出,老夫即不敢唐突騷擾了。”韓爺曰:“本官也不明什麼狄青。太師既帶兵在此,諒來要搜查了。汝且查來,吾並不阻擋的。”太師聽了,點頭稱是。既呼眾兵,且進府搜來。

當時眾兵領命,如狼似虎,內外中堂盡搜,單單搜剩下禦書樓,餘外均不見有什麼狄青。眾兵與家人隻得稟告龐太師。當時太師狐疑不決,不知他早已放走狄青,抑或留藏在禦書樓上。是時韓爺冷笑道:“老太師,這狄青正在禦書樓上,為什麼不搜查此人下來?真乃枉用多軍了,乃愚夫之見量也。”不知狄青被查捕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感義俠同誌離奸

圓奇夢賢王慰母

骨肉分離二十年,衡陽雁斷信稀傳。

此日鴛鴦重聚會,方知行善感青天。

卻說龐太師聽了韓吏部諷刺之言,也覺沒趣,又兜收不得場,無奈何隻得傳與眾家丁:“三千兵丁不分日夜,在此守候。狄青必藏在禦書樓,如今有韓琦的硬話,老夫豈有不知。”又叫道:“狄青啊,你藏也藏得好,少不得要累及老韓了!”說完吩咐打道回歸相府。當日三千兵卒,日夜輪流看守,日給饔飧,往龐府發用。狄青在著禦書樓內,十分惱恨。但遵著韓爺之言,隻得忍耐。當時韓爺見龐洪去了,拍掌冷笑曰:“龐奸賊啊,說是搜不出狄青,也不消用許多守候之人,勞兵費餉,真比愚夫呆子的,乃是自作自弄也!”

再說靜山王回府,是晚不是他有心不問金刀之事,隻因是夜食酒過多,醉了,一覺睡至四更時。朝罷回府,方才省悟此事。即時呼喚至劉文、李進,二人叩首上稟:“千歲爺,昨夜狄壯士在天漢橋等候孫兵部未遇。先將龐府中的火騮駒踹死,後被龐府人邀去,至今還未見回來。”千歲曰:“金刀放在何方?”二人言:“狄青棄了金刀去收此狂駒,為此小人將金刀請轉回來。”千歲言:“因何不即稟明?”二人曰:“昨夜隻因千歲爺去赴宴,回來已經沉醉了,故未得稟明。小人有罪,望乞寬恕。”千歲聽了,言:“爾們去罷。”又想:可笑,狄青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要除狂馬,就將金刀拋棄了。倘或失去此刀,怎生是好?本藩一片真情,有心提拔於爾,豈知爾如此狂莽心粗。一事誤來,諸事也誤了,還望爾掌什麼帥印兵符?爾今到著龐府中,猶如困入毒蛇窠裏一般。但如此不中用的東西,我也難顧了,但落得奸臣怪著老夫。

按著靜山王之言不表,再言龐府一班狼虎奴才四十名,分路去查捉繼英,追趕出關城,加鞭拍馬,不敢少懈。二十路人,你走一路,我跑一方,倘一路之人拿了繼英,二十路之人一眾有功同賞。當時龐喜、龐興同夥,一路不從官街大道,隻向小路盤查。

再說繼英一路逃出皇城,他原慮得龐太師差人追趕,是以不從官街而走,卻由小路而奔。其時日已午中了,腹內覺得饑了,隻跑一陣,不覺有酒肆一所,是清靜之方。當下繼英進店,坐下一桌,呼酒保拿至上好酒饌、鮮魚、美肉、時菜排開,一人獨自擎杯,倒覺開懷。一邊食酒,一邊思量歎曰:“吾繼英雖為下等之人,出身微賤,也是堂堂男子漢。自幼身進狄門,先主歸天之後,還指望小主長成,早日襲蔭為官。豈知未久遭逢水災,一家骨肉分離。吾流落汴京,隻得身投相府。難得今日公子長大成人。可恨孫秀、龐洪與他結下深冤,昨夜險些中了他奸謀暗害。我想韓琦老爺是個忠良之官,昨夜必然留救於他,在此我也略得放心。龐洪啊!爾是刁奸萬惡之臣,勢焰滔天,陷害多人。要害吾小主,吾不由不搭救的,縱然弄得吾投奔無門,也盡吾一點報主之心。但今雖脫離虎穴,奈無家可奔,如今那裏去才好?也罷!不免回轉山西,以後再尋機會。”

不言繼英正在思算,卻說龐興、龐喜二人,一路逢人便查問,查過東來再查西,不論茶坊酒肆,也要看看;即招商旅店、古廟庵堂,也進去瞧瞧,二人尋找得仔細,可是連繼英個人影兒也未見著,不由焦悶起來,兩人商量道:“繼英不知去向,人來人往許多,知道他打從那條路走的?吾二人定然徒勞奔波也。”又來至一所三叉路的去處,隻見有一座高聳的酒肆,二人也是同行同走,進去查看。隻見內廂三大進,四周桌椅兩邊排,但是靜悄悄並無一人在此用酒。店主一見,忙問曰:“客官要用酒麼?”二人言:“非也,我們要尋一人。”店主笑曰:“裏麵一人也沒有的。”龐喜曰:“沒有就罷了。”正要出來,忽聽得樓上喊曰:“大店主,取酒來!”店主應諾。龐興言:“樓上還有人吃酒,快些看來。”二人灑步進至樓中,繼英隻道是酒家送酒到樓,忽一見了龐興、龐喜,頓覺呆了。龐興叫道:“繼英,你做得好事!為什麼放走了狄青,自己脫身而去?故違主命,該當何罪?我們特奉太師爺之命,前來拿爾,快快回府罷!”

繼英道:“二位哥哥,我是不回去了。”二人曰:“爾為何不回去?”繼英曰:“弟在相府七八載,多無差處。但狄青是吾舊小主,不忍彼死於非命,故特將他放走。二位哥哥!我想世間萬物盡貪生,為人豈有不惜命。放走了狄青,我原該有罪,如若回去,太師爺豈肯輕饒於我?今日好比鼇魚得脫金鉤釣,豈有再回去之理!”龐喜言:“繼英休得囉嗦,快些與吾二人回去見太師爺。”繼英曰:“二位哥哥,若要吾回去萬萬不能。”又呼酒保,且再添兩箸杯來與二位一起食酒。店主應諾下樓而去。龐興、龐喜二人大呼:“店家不用去拿杯箸,那個要食他的酒?”當時店主下得高樓,有興、喜二人即時翻轉麵目,喝聲:“繼英,你到底回去否?”繼英曰:“回去是斷然不回去的。”龐喜曰:“你當真不回去,休怪我們動手了。”他二人一齊跑將過來,要捉拿繼英,卻被繼英一拳飛去,打倒龐興。當胸一托,好不利害,龐興已仰麵跌於樓台。龐興爬起身,還不肯於休。一拳飛到麵門,又被繼英左手一接,右手一拍,已打於樓下。龐喜搶來,又被繼英飛腳踢去,跌拋數尺。打得二人滿身疼痛,隻喊聲:“好打的!”當時店主拿上杯箸兩雙,到樓一見此種情景,大驚呼曰:“客官,不要毆打!”繼英曰:“還要打死這兩個奴才,抵當償他的命。”店主曰:“不可!倘若當真打死了,豈不累及我開店之人麼?三位且吃酒罷。”

當時二人被打,思量:不料繼英有此本事,實難與他爭鬥。我二人何苦與他結仇?回歸隻言尋不見就是了。龐興呼聲:“李兄不必多言了,既然你不肯回去,我們隻回去複稟太師爺便了。”繼英聽罷,微笑曰:“你二人早些如此說,我也不敢得罪。二位且請過來吃酒罷。”興、喜曰:“我們沒有酒東。”繼英曰:“多是吾辦的酒饌。”二人言:“如此,叨擾了。”繼英曰:“那裏話來,同伴弟兄,何須客套?”店主問曰:“客官可是做賊盜的麼?不然爭打一番,又同食酒。”繼英喝聲:“胡說!這二位是吾同伴弟兄,我們是龐府中來的。再有上品佳肴美酒,且拿幾品來用。”店主領命,登時取到。三人一同把盞,盡歡暢飲。二人問曰:“繼英兄我們方才不是了。但今不知爾到那裏安身?又缺少盤錢,怎生主張?”繼英曰:“二位哥哥不須為我擔憂,行程盤費吾盡足的。”龐喜曰:“繼英兄,方才說回轉山西,你卻愚了。在著龐太師府中,吃的現成茶飯,穿著現成衣冠,仗著太師爺的權威,好不榮光。那狄青到底與爾有甚相關?爾將他放走了,拋卻富貴榮華的大門,隻落得孤零飄蕩苦受風霜。縱然爾回得山西,一藝不成,怎生是好?”

繼英曰:“兩位哥哥,人各有心。吾當初跟隨狄老爺之日,待吾不異兒子一般。今日小主人有難,理當搭救,保全了先主人一脈香煙。吾繼英縱然禍有不測,死在九泉也是心安了。況且龐太師行惡,勢如烈火,多少無辜盡喪得慘,然日後終於無好報答的。我斷不永遠與此奸臣作伴也。況男子之誌在四方,六尺身軀男子漢,何愁度日無依?”龐興聽了,道:“繼英兄,果然言之不錯。”便對龐喜言:“我家太師爺作惡多端,後來決無好報。倘或有什麼禍事臨門,欲思逃遁遲矣。古語道:識時權變者呼豪傑。不如趁此另尋機會,與繼英兄作伴同行,爾意下何如?”龐喜曰:“正該如此。但不知繼英兄肯允否?”繼英笑道:“二位哥哥既願同行,妙甚。”龐興又曰:“隻是吾兩人盤費未曾拿得,空空兩個光身,如何遠遁?不若轉回盜他些銀兩,連日同行,豈不更好?”繼英曰:“不消如此。二位倘能作伴同行,盤錢多是我的。”興、喜二人曰:“叨擾爾的酒飯,怎好又費爾的盤費?著實不該當。”繼英曰:“弟兄同誌,奚分彼此!”當時三位說得投機,下樓完了酒鈔,齊齊出了酒肆門,一路同行,竟向山西而去。

適經天蓋山,有數十強徒,手持利刃,要打劫東西。卻被繼英搶了鋼刀,一口殺死數人,餘外的四散奔逃,亦有逃走回山中。原來此座山崗乃是張忠、李義聚集所在,他二人一去兩月多不返,這些小嘍羅天天在此打劫。今被繼英等占奪此山,三人在此暫且羈身落腳,叫小嘍羅供其使喚。

再說汴京潞花王諱趙璧,乃是趙太祖嫡玄孫,當時年方十五。生來一貌堂堂,與當今嘉祐王手足之稱。不幸父王早已歸天,他父排行第八,八大王趙德昭乃其諱名也。如今他子襲父職,封為潞花王。先帝已敕賜南清宮居住,仍授著打王金鞭。宮中建造一座嵌寶龍亭,供奉著太祖龍牌。有一天潞花王在宮中,夫妻朝參母後畢,坐於兩旁。宮娥送上參湯,用罷。潞花王爺一看,說:“王兒上啟母後,為什麼雙眉關鎖,帶著愁容,未知有何不悅?伏望母後說與兒媳們知之。”狄後聽見動問,便言:“兒媳,隻因昨夜三更得了一夢,思量實見奇哉,未知主何吉兆,故以想起來,也覺煩悶不悅。”小王爺曰:“不知母後有何夢兆,怎生夢來?”狄後道:“兒媳,為娘夢見飲宴之間,取一肉餡,方入口中,咬著兩開,內中有肉骨一塊,骨已將牙齒插得疼痛,血來將骨肉染遍了,其餡即合圓。醒後方覺,想來牙損見血,濾於骨肉,其夢兆諒來凶多吉少,是以納悶不安。方才查閱諸典籍上,並無此詳。”小王爺聽了,言道:“母後休得心煩。待臣兒去召取詳夢官到來詳解,便知其兆吉凶了。”當時潞花王辭過母後出堂,想來:龍圖閣包拯、韓琦,是乃博學之臣。想罷即差內監往召二臣。

先來韓老,後到包公,上銀鑾殿,參見千歲。小王爺言:“二位卿家休得拘禮。”即命賜坐。內侍獻茶畢,潞花王即將母後之夢說明。早有包爺曰:“微臣乃愚蠢之輩,隻知判斷民情,圓夢幻事,從來不懂。”王爺道:“包卿不明詳解麼?”包爺曰:“臣詳解不來。”王爺又道:“如此,韓卿可詳解否?”韓爺曰:“臣略能詳解此兆。”王爺曰:“其意如何?”韓爺曰:“其夢肉開見骨,齒血濾於骨肉之間,太後娘娘必主骨肉重逢,是乃吉兆。”王爺曰:“見應在何時?”韓爺曰:“臣思餡缺複圓,該應於十五月圓之夜。”包公喜道:“韓年兄為人學問廣博,比老包中用,枉為龍圖閣之臣也。”包公正在自言,當時潞花王微笑曰:“果也如此,實見奇了。”韓爺曰:“臣據理而詳,該得此兆。但未知準驗與否。”潞花王道:“包卿,爾職事太繁,且請先回府。韓卿且少留,待孤家稟複母後,再行定奪。”當時包爺別去,韓爺留待,潞花王進內稟知母後。不知狄太後如何主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因圓夢力薦英雄

奉懿旨擒拿龍馬

龍駒覓主下凡塵,佐弼英雄立大勳。

有日功完成正果,依然試雨複行雲。

當日潞花王回至內宮,將韓吏部圓夢之言一一稟知。狄太後想來,不覺倍加愁悶。追思昔日離別家鄉,已將二十載,別卻母親、哥嫂以後,一信無聞。後來隻聞山西太原水漲,狄氏宗支無人已久,還有什麼骨肉重逢的?遂言曰:“兒啊,既然韓吏部如此言來,亦真假未分,且待來天月圓之夜,方知準驗如何。且留款下韓吏部,倘果有此事無差,必然厚賞於彼。倘夢詳不驗,然後教他回衙。”當時潞花王領旨,是日留款下韓爺。又言狄太後自思:吾身雖是玉葉金枝,王家之貴,隻可惜故鄉骨肉離散,還有什麼親近之人相會?可歎韓吏部無憑無據圓夢,反惹吾的心酸。想念至此,不覺淚已一行。

卻說韓爺是日被潞花王留款在書齋,不覺心中氣悶起來,反恨方才圓詳此夢,抑或未知激惱了狄娘娘。但據夢而圓,依理而詳,也該有骨肉相逢之兆,但不知準驗否。如若準了便好,倘或不驗,太後娘娘責怪,就不妙了。早知如此,方才不如照著包年兄,隻推不懂,何等不美?

書中慢表韓琦語,再說宮中一事端。當初有一龍馬,名九點斑豹禦騮鬃,乃是一條火龍變化,幫助趙匡胤騎乘。混一江山以後,此馬仍歸上天為龍,受玉旨恩封。不想數十年間,凡心未了,走下落在山西省,將西河縣翻沉了,殘害卻十數萬生民性命。玉帝大惱,要剮此孽龍。後得眾星君保奏:“目今西夏叛宋,武曲星下凡,平西保國。莫若仍貶他下去作龍馬,勞頓數十年,幫助征戰,將功折罪,以彰吾皇好生之德。”玉皇準奏,故今降下此龍在南清宮後花園荷花池內,作浪興波,好生猖獗。當日嚇得管園官魂不附體,認作妖魔在花園作怪,即來銀鑾殿上稟知。潞花王聽此,也覺心寒。當日王府眾人,多已唬怕。狄太後聽知,心中倍惱。不知那方妖怪作孽,思往龍虎山召取法師商量收怪,又覓路途遙遠,往返日久,不知妖魔怎樣猖狂,天天將園門下鎖閉固。眾家丁內監人人提心吊膽,三言二語,早已驚動書齋韓吏部。

他想來:狄青乃王禪鬼穀門徒,曾在水簾洞學法七年,況勇力能除狂馬,不免待吾保薦他去收服了怪魔罷。如若狄青收除此妖,千歲自然將他重用,便得進身了,又可免了孫、龐之害,主意已定,即日對潞花於說知:“有壯士狄青,本領高強。他是王禪老祖之徒,仙傳武藝,非人可及,曾在天漢橋力除狂馬。不如召到此人,拿了怪魔,以淨宮闈。千歲意下如何?”潞花王曰:“韓卿,未知此人在於何方?”韓爺曰:“現在微臣家中。”潞花王曰:“既在卿府,即速召來。”韓爺曰:“這狄青踹死了龐家狂馬,被他哄去到府中,欲圖謀害。幸虧得他故舊家人放走,才逃入臣家。詢起家世,原非微賤,乃臣世交誼侄。年紀青春,氣宇昂昂。不想目今龐洪得知在臣府,即差兵圍守於臣家,猶如抄沒家產一般。”王爺聽了言道:“可惱!此老賊如此無禮麼?”韓爺曰:“臣該當有罪,不得已藏了狄青在禦書樓。”王爺曰:“後來龐賊便怎的?”韓爺曰:“當時龐洪隻得回去了。”王爺曰:“憂他不回的!”韓爺曰:“龐洪雖雲回去,尚有數千軍兵,不分日夜看守,將臣衙署前門後戶也都圍住。”王爺怒曰:“有這等事麼?真可惱老奸臣!”即傳差官捧了龍牌,立刻要將龐府兵驅散。當日差官領旨,一到韓府,將鐵甲軍盡皆趕散。這些軍兵實是守厭煩了,一借此為由,一哄而散。

再說龐太師打發四十名家丁,前往追擒繼英,先後有三十八名回來稟知,繼英並無蹤跡。龐太師聞報,正在惱火,忽聽潞花王降旨,驅散了圍困韓府的三千兵丁,如同火上添油,更加忿怒。心中思量:想來狄青小奴才,定是逃到南清宮裏去了,這教老夫無可奈何了。即差人往報知孫兵部。

卻說狄青出了禦書樓,身乘銀鬃馬,離開韓府。一路思量:“不知此去是凶是吉?”當時進至藩王府中,千歲降旨,召進。狄青雙膝跪於銀鑾殿下,俯伏在地,頭也不敢抬,山呼:“臣山野子民狄青,朝參千歲爺!”潞花王曰:“平身。”呼:“狄青,孤家召你到來,隻為宮中後花園新出了一妖魔,十分厲害。其形似龍,猙獰兩角,遍體血結通紅,在荷花池內作浪興波。合府忙亂,今關閉數重園門。本欲往召法官,今有韓吏部保薦爾有降龍伏虎之能,從王禪師學藝法力高強。倘能除了精怪,令母後心安,奏明聖上自然封爵獎賞功勞。”狄青聽了思量:叔父真乃可笑。吾雖是王禪老祖之徒,武藝般般曉得,惟有擒拿妖魔不曾學得,爾如何將我保舉起來?但想想叔父已經引薦於我,倘若推辭了,千歲爺豈不見怪?也罷,我想既為男子漢大丈夫,須要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倘若傷在妖魔之手,連叔父也倒翻了。若吾命不該亡,得除妖怪,千歲爺自然收用,就那龐洪算帳也不相礙了。想罷,便說:“野民果有降魔手段,千歲爺何用擔憂!”潞花王聽了大喜,傳旨備酒相待。用酒膳已畢,已是紅日歸西。

是晚八月十四之夜,一輪明月東升,秋夜天晴氣爽。是晚銀鑾殿上明燈高掛,南清宮內臘燭輝煌。夜宴方完,又聞園內喧鬧之聲。宮人內監個個驚慌,多言:“妖怪凶狠。”狄青對眾內監說:“你們隻須助吾皮鼓、銅鑼聲響,便立擒妖怪了。”眾人多說:“全仗英雄大力,不知要用盔甲否?”狄青曰:“不消盔甲,隻要鋼刀一口。”當時內待急忙忙扛來鋼刀,好個心雄膽壯的英雄,腰間掛起寶劍、手提鋼刀,呼人引道。眾人不敢先走,內中有膽大些內監,引著小英雄,敲鑼擊鼓,好比慶鬧元宵。方才開了幾重園門,放狄青一人進去,連忙閉鎖來,在著門裏篩起鑼,擂起鼓,一片響聲。

當時狄青勇略略提起大刀,跑來走去。花園寬大,走過東,跑過西。又走至望月堂,大喝:“妖魔怪畜,快來納命,狄青在此!”當時跑走呼喝不已。看看走到荷花池旁,未到池邊,先見水高數丈,伸出一怪,遍體朱紅,看來原是一條火赤龍也。張牙舞爪,真有翻江倒海之勢,大吼一聲,如同雷鳴。當下狄青大喝:“逆畜,來試試鋼刀!”說完,擎起刀尖,指定火龍。其龍一起於岸,池中水勢定了,波浪不拋。但覺耳邊狂風大作,呼呼山響,園內葉落紛飛。此龍哮咆之聲不絕,張開大口,擺尾昂頭,月光之下,紅麟閃耀,錚齒象鋼槍,照狄青抓來。人龍相搏,已有半個辰刻。狄青雖有武藝,然龍勢更強,相鬥已久,手中一鬆,大刀墜地。急急回身退後,跑走如飛,卻被火龍趕上,張開血盆大口。狄青反嚇了一驚,原神出現,火龍方知是武曲星。隻見紅光一道,透上雲霄,大吼一聲,在地滾滾碌碌。紅光過後,隻聽嘶唳之聲,化成一匹大龍駒,約有五尺高,遍身紅絨毛,烏黑生光。馬蹄四個。雙眼與月映射,如燈血紅。兩耳,頭上當中一角,色青,生來異樣無雙。當時狄青立著看定,不覺笑曰稱奇:“方才交手時一火龍,倏忽之間變成馬,莫非上天賜此奇馬於吾?”呼聲:“龍駒,爾若肯隨吾狄青,可將頭兒點上三點;如若不歸吾者,將頭搖上三回。”說言未了,馬頭傾刻連點三點,當時狄青大喜,即忙跪下,拜謝上蒼。起來,即扳上馬角坐定,徐徐走回。連叩園門不開——隻為園裏眾人敲鑼擂鼓,喧鬧之聲不絕,左右園門皆叩不開。心中喜悅,在著園中往來馳騁。

其時約有二更時候,園裏眾人且住了鼓鑼,一同忖度,言:“狄青進園已有三四個時辰,與妖怪相鬥,料然勝負已分了。思量開園門,最好是狄青收除了妖怪;倘怪物吞了狄青,開園門就不妙了。”你言我語,靜住聽一回,隻得開了門,一同湧進。隻不見有人,又不聽妖物吼叫之聲。東西張望,不獨聽不到妖怪推波作浪之聲,連狄青也不見了。須知此座花園寬大,一望渺茫,周圍有四五十裏。當下隻瞧見遠遠有一人一騎而來,快如閃電,登時跑至。座上狄青,高與簷齊。又見他在馬上,嗬嗬發笑,得意洋洋,往來馳騁。見了眾人,連忙下馬,呼聲:“眾位侍官,我已將妖魔收降了。”眾曰:“妖魔在那裏?”青曰:“此龍駒便是。”眾人看來,此馬果然生得奇異。一同往報知千歲爺。

當下潞花王聞知,心中大喜,登時傳命召到。狄青一路牽著龍駒,一見千歲,即下跪稟曰:“小民已收服火龍,不料化為此馬。”潞花王一見此駒,連稱奇事。又看此駒生得又高又長,遍體紅毛生采,中央一隻獨角,果然異於凡馬。狄青啟上:“千歲爺,此馬乃龍變化而成,乃人間罕有之物。今千歲爺府中出此寶駒,料然是祥瑞之物,必須裝上一副鞍轡方可。”潞花王曰:“爾言不差。傳旨,將孤家的追鳳駒鞍轡卸下來,裝配此駒之上。”當時內侍領旨而去。王爺又傳命,備排筵席。當晚王府中人異口同聲,齊稱奇異。早有宮娥一眾稟知狄太後去了。又有韓琦在書齋聽知,連忙跑至內殿,見過此駒,心中喜悅,稱奇曰:“世所駭聞,龍變為駒。”看罷又道:“賢侄,看爾果也奇能,果然王禪鬼穀之徒名不虛傳也。”狄青說:“叔父,此乃千歲爺的洪福齊天,小侄何能之有?”說未完,鞍轡到了,裝配起來,更見毫毛光采。潞花王見裝配起此駒更加異色,吩咐兩旁侍官即扶上馬。那知龍駒發起獸性,將頭一擺,前蹄一曲,後腿一伸,險些兒將潞花王跌將下來。早有侍官扶下來,便說:“此駒不服孤家。韓卿,爾且試試騎上,看龍駒服否?”韓爺笑呼:“千歲,老臣福分淺薄,如何乘得此寶駒?”潞花王曰:“休得過謙,且坐試如何。”當下韓爺無奈何,隻得來乘。隻為馬高人矮,仍要侍官扶上。果然韓爺上得龍駒,又是依然不伏。馬背一曲,頭一顛一擺,幾乎將韓爺跌將下來。侍官連忙扶持韓爺下了駒。

王爺見了,微笑呼喚狄青,言:“此龍駒爾降伏他的,彼必然伏畏於爾。且乘騎上看看。”當下狄青曲背躬腰,曰:“此駒既然不伏千歲與韓叔父,焉肯畏伏著小人?”潞花王喜而言曰:“此駒乃爾降服的,豈不畏懼於爾?”韓爺曰:“千歲有旨,爾且試乘坐來,也是無妨。”狄青聽了,言:“小人告罪了。”即扳上當中馬角,輕輕一跳,早已跨上金鞍。此駒全然不動。韓爺一見,大喜稱奇。潞花王喜形於色,跑上前呼:“馬啊!你真乃欺善畏狠了,偏會使刁作難的,將本藩欺著。”當時狄青心中暗暗大喜。一刻下得鞍來,上前叩謝過千歲爺,即開言曰:“此駒既不伏千歲乘坐,且待小人訓他幾句,待千歲爺再乘上看是如何。”潞花王曰:“不消了。孤家的寶駒異馬盡多,如今連鞍轡一並賞與爾罷。”狄青大悅,說:“多謝千歲!”狄青受賜龍駒之後,不知如何得會狄太後娘娘,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降龍駒因針引線

應塵夢異會奇逢

悲離歡合是情常,久別重逢喜氣揚。

善錫盈虧天道報,矢函兩藝要參詳。

話說狄青得潞花王將龍馬賞賜於他,心中大喜。拜謝後複又啟稟:“既蒙千歲爺惠賜,還請賞他—個美名,未知可否?”潞花王曰:“在月色光圓之下所得,即名‘現月龍駒’便了。”狄青聽罷,欣然下階,與眾侍官站立。當時天色曙亮了,王爺吩咐帶龍駒入後槽喂料,內侍領旨牽駒而去。是日,潞花王複詰詢小英雄道:“狄青,看爾不出,青年俊美,不意有此奇能。家中父母還存否?作何生理度日?幾時得到仙山,拜著王禪老祖為師?今朝降伏了龍駒,免了府中忙亂,皆得爾之功也。明天奏知聖上,對爾自有獎賞。”狄青見問,即啟稟上:“千歲爺,小人原祖上世籍山西太原府西河縣小楊村,祖父狄元,曾為兩粵都堂;父親狄廣,官居總製,不幸相繼身亡。小人九歲便逢水難,母子分離,自得王禪老祖救至峨嵋山學藝,曾經七載。上月七夕,奉師命下山,言還汴京,自得親人相會。豈知親人不見,反被奸臣謀害。”當日潞花王還要再盤詰他幾句,忽聽說太後娘娘請千歲爺進見。潞花王正要抽身,又有韓吏部道:“千歲,這狄青命他回我府中還是留在這裏?”潞花王曰:“他有此重功,自然留在此,少不得母後娘娘還有恩賜。爾且陪伴狄青飲宴可也。”韓爺言:“領旨。”當下韓爺叔侄落坐食酒,邊飲酒,邊談論,更覺開懷。

卻說潞花王一路跑回宮內,心中喜歡,朝見母後娘娘。當下年尊太後開言,道:“孩兒,方才宮監報說,已經有一英雄漢降服了妖魔。”潞花王曰:“臣兒稟知母後,此人年輕,武藝高強,名喚狄青,山西人氏。詰問起他家,原非下等之流,祖上世代為官,乃一位貴公子。又得王禪帶至峨嵋山學藝,果也英雄。收服龍駒,皆得韓吏部之薦。”狄太後聽了,言:“此人名喚狄青,山西人氏麼?”潞花王曰:“山西省太原府西河縣小楊村人也。”太後聽了,沉吟自語:“我想小楊村地名乃是吾家鄉,一村中沒有別姓,所居單有我狄姓之人耳。數載之前,隻聽水決山西,西河一縣盡皆淹沒,料得我狄姓之人盡遭水難,也未可知。莫非此少年即水中選脫的?又名狄青,有此巧合的?”呼:“孩兒,爾可詢他祖上父親的名諱否?”潞花王沉思一會,曰:“兒也曾詰過他,彼言祖父名狄元,曾為兩粵都堂;父名狄廣,官居山西總製。”當時狄太後聽了,連聲言:“不錯!不錯!”說未完,珠淚紛紛,愁鎖雙眉。呼喚:“王兒,立即傳旨,快令狄青進見。”當時命宮娥垂掛珠簾。潞花王不曉其意,忙道:“母後,你傳他進見,何也?”狄太後說聲:“王兒,據他言來世胄,乃是做娘的嫡親侄兒了,故要詢他一個明白。”潞花王聽了,反覺驚駭,言道:“既然如此,即要宣喚他來問個明白的了。”即傳旨召進小英雄。太後娘娘坐於珠簾裏麵,潞花王坐於珠簾外邊。

當下狄青膝行而進,伏倒宮前,不敢抬頭仰麵。內有太監一名,傳言道:“狄青,太後娘娘問爾,既是山西省人,那一府、那一縣、那一鄉、那一莊?祖宗三代名諱、字號、官居何職?母親何姓氏?如今在也否?均要一一奏明上來。若有藏頭露尾,反取罪戾不便。”當下狄青不語,暗言:“這太後娘娘盤問得太奇了,因何盤詰起我的家世來?但內中機關吾難猜測,若說出真情來,未知是吉是凶。”隻得從祖父母姓氏、官職說起,直說到並無親叔伯弟兄,止有長姊金鸞早已出嫁,次姊銀鸞早已夭亡。太後娘娘聽狄青說到此處,便問:“爾既無叔伯弟兄,可有姑娘否?”狄青曰:“姑娘果有一人,隻幼年時聽母親言過,姑娘早年選進皇宮,早已身故了。”太後娘娘聞言,暗暗慘然,淚珠滾落。嗟歎一聲,自言:“現在皇都之地,說什麼身故?”又問曰:“爾既知姑娘身故,死在那一年?得何病症而亡?”狄青曰:“隻為先帝點采秀女進朝,當時小人年幼,不知其由。至長大後聽母所說,姑娘進京之後,即已歸仙。”

狄太後聽罷狄青之言,不覺肝腸欲斷,帶淚又道:“狄青,爾既是狄廣之兒,有何憑據沒有?”狄青一想,便說:“稟上太後娘娘,小人有一家傳血結玉鴛鴦一隻,幼年時母親與吾佩係於身,曾說鴛鴦原有一對,雄的留於此,雌的留與姑娘進朝,但不知雌的現失遺在何方。”太後帶淚取鑰匙,開箱取出雌的鴛鴦。狄青又將雄的獻上,仔細看來,一雙無異,一色無分。太後娘娘看過此寶,傳旨:“速將珠簾高卷起。”狄太後珠淚盈腮,抽身出外,連呼喚三兩聲:“侄兒!”狄青一見,呆然惶恐,伏倒塵埃,開言不得。

早有潞花王見母後喚他“侄兒”,自然非錯的,即起位說曰:“請起。”狄青忙呼:“千歲爺,小人乃一介貧民,還祈不要認錯了。”太後娘娘聽了,帶淚雙手扶住狄青,道:“侄兒啊!老身是爾嫡親姑娘,在此與爾認真了,何用猶疑。還不起來相見。”當下潞花王微微含笑,言:“真乃天賜骨肉重逢,不期聚會。”呼道:“賢兄,爾何用猶疑,吃此憂驚。”即呼內侍備下香湯,待狄爺沐浴,又命宮娥取討衣冠,有宮人啟稟:“千歲爺,不知用什麼服式與狄爺更換?”潞花王曰:“即取孤的服式與狄爺更換就是。”內監、宮娥領旨去訖。當時狄後娘娘手挽狄青,呼曰:“我那侄兒,做姑娘的今朝與爾相逢,猶如見爾爹娘一般的了。喜得爾長成,得延狄家一脈,爾生得一表堂堂,威威烈烈氣概。若非花園中逆龍作祟,怎能今日姑侄相逢?”狄青道:“千歲爺、太後娘娘啊!吾實無姑娘的,唯恐錯認了。”狄太後言曰:“汝方才說有姑娘的,怎麼今言沒有,何也?”狄青曰:“姑娘本是有的。”太後曰:“如今在那裏?”當時狄青又要說出已經身故的話,但細想他如此相認,又不好如此說來,隻得轉口言:“隻知進宮之後已音信俱無,不知詳細了。”

太後道:“侄兒,吾是你嫡親姑娘狄氏也。吾生身故士是小楊莊,與爾父身同一脈。吾父官居兩粵都堂,如今現合鴛鴦成對,雌的吾所收藏,雄的爾母收藏。如今有了憑據,還來猶豫不認姑娘麼?”當下狄青言:“師父之言驗了。他有言吩咐,教我一至汴京,自得親人相會。豈知相見親人於此地!”隻是連連叩首,道:“姑母大人在上,侄兒不孝,罪大如天。隻為侄兒九歲年間,母子分離,後得王禪老祖相救,峨嵋山學藝七年。今朝不期而會,何異枯木逢春,旱苗得雨,實乃可喜!”潞花王喜氣洋洋,上前拍拍狄青肩上言:“太後方才與爾初見,至爾殷勤盡禮,弟之罪也。以後不用相呼千歲的,弟兄呼喚可也。”狄青曰:“豈敢如此僭越。貴賤懸殊,豈得並稱。”潞花王曰:“至親情深,那分貴賤。”狄太後道:“侄兒且起來,沐浴更衣,再行相見。”狄青領命,辭過姑娘母子,侍官領他沐浴更衣。

當時狄太後呼曰:“孩兒,爾且看此雙血結玉鴛鴦好否?分別多年,今日始得成雙。”少千歲接轉鴛鴦細看,連聲稱妙,隻見鮮血彩彩,口吐霞光,即曰:“請問母後,此對鴛鴦既乃一顆寶貝,不知此物產在何方?”狄太後道:“孩兒,此雙鴛鴦原出於北番,外邦進貢與先帝,後欽賜封爾外公祖。為娘得了雌的,雄的留於爾舅母。為娘時常想念雌雄兩寶,原道沒有會期,豈料鴛鴦今日重逢。追思曩昔,倍覺慘然。”潞花王曰:“這卻為何?”狄太後曰:“王兒有所不知,此雙鴛鴦乃狄門已傳留三世鎮家之寶,乃貴重好東西。今日為娘見鞍思馬,以親人念。爾外祖與舅舅得病而亡,倒也罷了。苦則爾舅母遭殃,被水而亡。骨肉沉流波底,不昨嗣享以安。”潞花王啟上:“母後且免愁煩,今喜得表兄長成,氣宇非凡。舅父母留得英雄好後裔,此乃天不虧良善之報也。而今賢表兄生來品質昂昂,其此英雄武略,何難光繼先人?待明日進朝,奏知聖上皇兄得知,封他一員武職官,還有那功臣敢於欺侮的?”狄太後道:“王兒說什麼封武職官,等明朝傳吾之命,要當今封他一個王位。如若不封,說做娘的就要動氣了。”潞花王應允。狄太後又言:“韓吏部洞深算理,圓夢如斯準驗。如今且請他回府去,如贈他金帛財寶,諒他也不領受;也須奏知當今,升他職爵,以獎其勞。”

正言語間,狄青已沐浴更衣回來,穿著潞花王服式,看來愈見增威模數倍。即上前拜見姑娘,太後娘娘見了,心花怒放。當下表弟兄一同敘過禮,宮娥內監多人,俱來參見狄王親。太後娘娘又道:“侄兒且往外中堂,會宴畢再來與爾敘談。”狄青領命,告辭退出中堂去了。

當時日已午中,潞花王帶喜,即傳知韓吏部先歸衙署,候日加封,即差內官送他回府。此日韓爺喜悅萬分,不覺暗暗稱奇,說:“那知狄太後即狄廣哥哥妹子。即陳琳奉選回朝,將已二十年,老夫亦未深究及此事,但想詳夢,不意如是神準的。”又言:“狄青,若非吾薦爾往王府擒魔,爾焉能今日姑侄相逢?如今是赫赫然一位王親了,龐洪、孫秀的打算暗謀難施了,即吾老人家也覺心安了。”

卻說潞花王是夜陪伴狄青筵宴,弟兄開懷暢敘,自未刻談言交酢,不覺吃酒數巡,已是時交二鼓。用過夜膳已畢,潞花王傳旨:內監宮人不必多人在此侍候,隻留下四名侍兒服伺狄王親。當晚潞花王辭別,自回寢宮安歇去了。

卻言狄青當晚已經吃酒過多,說他酒量雖高,然而他的酒性有分。大凡酒量與酒性卻有兩般之別,吃酒多而不醉者為之好酒量,吃酒多過醉而不生端狂莽者為之好酒性。狄青的酒量雖高,而酒性卻也平常。所以前者在萬花樓上打死胡公子,也因酒性平常之累也,如今又要因酒後弄出事來了。當夜吃酒膳已完,卻有三更時候,他仍未安睡,卻於燈下浮想聯翩,思著兩奸臣,一人乃孫兵部,一人乃龐太師。想來便說:“孫秀啊!吾與爾毫無瓜葛,又並非世仇,為什麼兩次三番要害吾性命?”越思越怒,大呼:“可惱!可惱!爾這惡毒之人真難容也。今夜必要除決爾這個奸臣,免卻再去毒害無辜之人。”登時怒氣衝衝,即要抽身。便呼侍兒兩人:“快打提籠,吾要出府。”侍官稟上:“狄爺,時交三鼓中了,要往那裏去?”當下狄青到底醒中已醉,醉中有醒,倘若言明往找殺孫兵部,他們不願與往的,不若騙哄他們說到韓吏部府中乃可。未知狄青如何找殺孫兵部,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忿奸佞圖殺被獲

脫英雄解危生嗔

未遇英雄困不舒,一朝奮翮有誰如?

漫言胯下為羞辱,多少高人發達殊。

當下王府侍官稟上:“狄爺,夜已深了,請明朝去罷。”狄青喝聲:“吾必要去的!爾敢阻擋麼?”當時內侍不敢違逆,隻得點起燈籠。這狄青穿的是潞花王服式,腰下又懸著一口寶劍,兩名侍官持了一雙南清宮大燈籠,一重重的叩出府門而出,一連出了九重,方至王府頭門。跑出平街大道,真好一天月色也:萬裏無雲,一天星鬥。街衢中家家戶戶寂靜無聲,隻聞雞聲唱叫,犬吠不斷。兩侍官不覺向南路而往韓府。狄青指著南方言:“此道往那去處?”侍官曰:“此路是往韓吏部府中。”狄青曰:“如今不往韓大人府了。”侍官曰:“狄王親不往吏部府,要往那裏去?”狄青曰:“吾與孫兵部有深仇,如今要往他府中,仗著三尺龍泉寶劍,今夜必取這奸臣腦袋!”侍官聽罷,嚇了一驚,叫道:“狄王親,這是行凶之事,萬萬不可。”狄青喝曰:“誰言殺他不得?隻須吾一劍,即揮成兩段了。”侍官不敢多言,隻得引道往孫兵部府而去。

過了天漢橋,一路不覺已至孫府衙前,周圍照壁高昂,府門前大燈籠照耀光輝。有千總官、把總官四圍巡哨,一見了南清宮燈籠到來,嚇得驚駭,躲避不及,慌忙無措。認做潞花王駕到,俯伏塵埃,聲聲呼著:“王爺的饒恕”。狄青聽了,嗬嗬冷笑曰:“爾們夜深在此,卻也何因?吾不是妄亂殺人的,隻手中寶劍要砍奸臣的頭顱耳。”眾員曰:“稟上千歲爺,小臣等乃孫兵部衙中巡哨的。”狄青曰:“既然如此,快喚孫秀出來見我。”眾員曰:“孫大人不在府中。”狄青曰:“他不在府中,那裏去了?”眾員稟曰:“孫大人往九門提督王大將軍衙中赴宴去了。”狄青曰:“可是真麼?”眾員曰:“小臣們怎敢哄騙千歲爺?”狄青聽了,又吩咐向王提督府衙而去。侍官應諾,提燈引道,灑步而行。

若說孫兵部府往提督衙的路,原要經過天漢橋,故今狄青仍要轉回天漢橋,持著寶劍隨著侍官前行。三人正上了橋中,狄青酒不覺湧泛起來,雙足酸麻,暈懵懵的,東一步,西一擺。侍官兩人,左右扶定,道:“狄爺仔細些才好。”狄青曰:“吾要殺孫秀奸臣。”內侍曰:“狄爺沉醉了,明日殺他不遲。”狄青喝聲:“胡說!吾今夜不取孫秀腦袋,枉稱英雄。”口中說話,四肢已酥麻了,此刻一步也難移。內監隻得扶定在橋欄立著。狄青此際甚是糊塗,便大呼:“孫秀,爾這狗奴才,躲過了麼?”侍官道:“狄爺,孫秀是懼怕了,果然避躲過的。”狄青曰:“奸賊啊!躲得好!弄得我找尋找得好苦。但今夜不除爾這害民奸賊,非為大丈夫。”當時狄青身體困軟了,憑爾英雄漢也逞不出強來。算來非狄青酒量不高,易於沉醉,隻為王府中的美酒比不得等閑之家,酒性好比藥力烈焚,以致狄青醉得沉沉不醒,手插劍尖於地中,側身合眼已入夢鄉了。侍官兩人心焦意悶,隻得一手持燈籠,一手扶持伺候立定。

不一刻,隻見遠遠有燈籠火把而來,一乘白馬,一座大轎,原來二人乃孫秀、龐洪也。是晚,隻為王提督大將軍天化的母親慶祝壽辰——這王天化乃龐太師的得意門生——故此夜翁婿二人在提督衙門中開筵慶賀。梨園唱戲,酒敘數巡,許多文員武將,暢敘於府堂。當晚翁婿吃酒至三鼓終方回。兩乘轎馬正要過橋,早有家將跑轉回稟曰:“啟上太師爺,橋上邊有潞花王爺,坐在橋欄之上,象著有些酒醉一般。”二人齊曰:“有這等事也?快些下轎馬便了。”一翁一婿,慌忙下轎、下馬,急步走上橋欄。一看,俯伏跟前,呼聲:“千歲王!”當時隻為狄青手插寶劍於地中,頭已低下,以致龐洪、孫秀看不出麵貌來,隻見南清宮的燈籠,又是王爺一般服式,自然是潞花王了。二人俯伏在地呼:“千歲!臣龐洪、孫秀見駕,願王爺千歲千千歲!”當日兩個侍官平素也怪著二人,是時並不做聲,待他們跪在此地。一對佞臣的膝兒跪得已疼痛了,實覺不耐煩,又言:“臣等護送千歲爺回宮罷。”

狄青耳風聽言,頭略抬一抬,二人一見,頓覺駭然,登時抽身而起。龐洪即跑開呼道:“賢婿過來!”孫秀走近,龐洪曰:“賢婿,細看此人容貌,並非潞花王也。”孫秀道:“嶽丈,我看此人乃是狄青。”登時吩咐家丁把火一照,喝令眾軍上前捉拿。早有侍官兩人阻擋住,言:“此人拿捉不得的,太後娘娘聽知,爾們之罪還了得麼?”龐洪喝曰:“他是有罪之人,還敢穿此服式,冒充王爺,萬死不赦的罪!”侍官聽了,心中著急,大喝曰:“此人是太後娘娘嫡侄,爾們還敢動手麼!”龐洪大喝道:“休得胡說!”孫秀呼家丁:“一並三人拿下!”當下兩名內監看來不好,飛也似跑走了,竟回王府內宮報知。

再說狄青雖有英雄奇能,此際無奈醉得麻軟如泥了,糊糊塗塗,不知所以了,故被他們緊緊綁縛了,還毫不知覺。有數十對家丁,見他昏迷不醒,隻得扛抬而起。翁婿二人登上轎馬,下了橋匆匆趕路。狄青的寶劍一柄也被龐府家人拿去。方才跑得兩箭之路,隻見前途一對小紅燈籠,一肩小轎,坐著一位官員。龐洪是妄自尊大之輩,全無忌憚,在轎上命家人喝曰:“那個瞎眼官兒,還不回避麼?”原來此位官員正來得湊巧,乃是正直無私的包龍圖。夜來巡察地麵,在此不期與龐、孫相遇。他本非奉著聖上旨意巡查,皆因勤於朝政,不惜辛勞,自要巡察。凡是強惡頑民乘夜搶奪,酗酒行凶,即要擒拿處治。當時張龍、趙虎啟稟:“大老爺,前麵龐太師、孫兵部來了,不知為什麼拿了一位王爺服式人,請大老爺定裁。”

包爺聽罷言曰:“這兩人又在此作崇了。”吩咐:“與他相見,可將此位王爺放了綁。”當下張龍、趙虎領命上前,呼聲:“包大人在此,請龐太師、孫大人請住寶車。”正是赫赫有名的包鍘刀,龐、孫兩府的眾家丁也心驚了,即丟開狄青,遠遠的走開。董超、薛霸已將狄青鬆綁扶定。龐洪、孫秀一見大怒,齊呼:“包大人那裏來?”包爺曰:“下官巡夜查稽到此。龐太師二位那裏來?”龐洪曰:“往提督府那裏赴宴回來。”包爺曰:“老太師為何將這位王爺拿著,何故?”龐太師曰:“是什麼王爺?乃是一名逃兵狄青,穿王爺服式,假冒王爺,如今將他拿下問罪。”包爺聽了狄青之名,暗說:“前日將他開豁了罪名,後來又在演武教場幾乎死在孫秀鋼刀之下,前兩天聞家丁報知他力降狂馬,被龐府人邀去,不知今夜怎生穿了潞花王服式,又被他們拿下了。”原來狄青逃往韓府,又往南清宮降龍駒,姑侄相會等情,包公尚還未知。當下心內猜疑,便言道:“本官來稽查巡夜,那狄青是個犯夜小民,待吾帶回衙中查詢便了。”孫兵部道:“包大人,這是逃兵小卒,應該下官帶回去的。”包爺曰:“你說那裏話來?狄青兵糧已經大人革退了,還是什麼逃兵?隻算犯夜百姓,應該下官帶回。”孫秀曰:“這人原是與爾不相幹,是吾管下的步兵,休得多管。”包爺曰:“胡說!這是下官犯夜之民,關爾甚事?”龐洪曰:“包大人爾也太多招多攬了。這狄青非爾捉捕,休想帶去!”包爺曰:“老太師不必多言爭辯,一同去見駕,是兵是民,悉聽聖上主裁。”龐洪聽了,便言:“此話倒也說得不差。”三人便不轉回衙,竟往朝房來麵奏聖上定奪。

先說王府二名內監跑回南清宮報知。是晚潞花王已安睡了,太後娘娘尚未睡下,與媳婦談話,說不期而遇嫡侄,狄氏香煙有繼,不盡欣喜。正說之間,聞報此情心中驚怒,忙傳內侍宣召潞花王。潞花王聞言,心中帶怒:“狄表兄為人真乃狂莽也。爾今雖是王家內戚,不應夜出持刀往殺這奸臣。如今偏偏又遇著這兩個冤家,被他拿去。孤如不去救解,誰人去救解?”太後道:“我兒,汝今不必往詢問龐洪、孫秀,且親自上朝往見當今,將此段情由剖奏明白。若要將吾侄兒難為了,吾為娘斷不幹休的。”潞花王曰:“遵懿旨。”太後又言:“須要對聖上說知,必要封贈他一家王爵乃可。奏上當今,須要體諒做娘情麵。”潞花王應答間,耽擱時光,已是四更中了。潞花王梳洗已畢,將龍袍朝衣穿上,用過參湯,嵌寶璞頭上戴,藍田玉帶半腰圍。上了一匹白雪小龍駒,三十六對內監跟隨,燈火輝煌引道上朝。

再說狄青情由,其時五鼓初交,狄青已經酒醒了,問曰:“寶劍那裏去了?”董超曰:“沒有什麼寶劍?”狄青曰:“孫秀的腦袋在那裏?”薛霸曰:“休得如此。爾方才已被孫兵部拿下,難道不知麼?”狄青曰:“奇了,果有此事麼?”把眼睛一抹,睜開虎目,立起來,罵聲:“孫秀,爾這可惡奴才!”口中罵,又要灑步動身。旁邊四名旗牌軍扯住言:“休要走,不要癡呆!孫兵部乃聖上的命官,爾敢殺他的?倘殺了他,爾還了得!”狄青曰:“吾若殺了此奸臣,抵當償他一命。”四人曰:“此地乃官員會麵之所,休得在此羅唕。”狄青曰:“吾緣何在此?爾等是何人?”四人曰:“我們乃包大人手下旗牌軍也。方才爾已被拿,全虧我家大老爺巡夜而來,方得將爾放脫,免了此災。如今大老爺、龐太師、孫兵部帶爾前來麵聖,且不要聲張。”狄青聽罷,言曰:“不意有此等事,真乃妙、妙!罷了,且靜靜在此伺候便了。”

當日上朝大小官員,先後而來,齊集於朝房中候駕。時交五鼓,未央之天,隻聽得鍾鳴鼓響,文武百官朝參,敘爵分列兩行。聖上降旨:“那官有奏,即可啟明,以待宣批。”早有龐太師出班奏曰:“臣龐洪昨夜與兵部孫秀拿得逃兵一名,喚狄青。身穿潞花王服式,張著南清宮的燈籠,實乃假冒王爺的刁棍。如今拿下,該得奏聞,以候聖裁。”天子聞奏,正要開言,又有包爺出班奏曰:“臣啟陛下,昨夜臣因於衢道上稽查奸匪強民,時初交四鼓,不想一名犯夜之民,被孫兵部捉獲。但思臣是文官,他是武職,武員定例管理軍兵,文職定然司管百姓。伏維聖上降旨,與臣將此犯夜民並冒穿王爺服式情由交臣察明複旨,未知聖意如何?”當下聖上降旨:“狄青不論是兵是民,總以假冒服式為重,即著包卿詢明複旨。”包爺稱言:“領旨。”龐洪翁婿二人麵光掃盡,隻得歸班不語。

年少潞花王駕到,直至金鑾殿上。朝參已畢,即將狄青於王府降伏龍駒,母後問起因由,得據玉鴛鴦姑侄團圓之事,一長一短,奏明。天子聞奏,心中也覺駭異。想來狄青是母後侄兒,是寡人表弟兄了。又轉言道:“龐卿,爾也太欠主張,不該混拿禦戚為逃兵犯人。倘母後得知,罪過非小。”龐太師聽了,嚇得跪倒丹墀,抽身不得。孫兵部在旁也是一般。隻有包公大喜,暗思道:不意狄青一介小民,乃成為一顯貴王親也,隻好戲弄得兩奸臣著急的。當時又有製台胡坤在右班中,聽見聖上責斥龐太師,並知狄青是聖上內親,暗中怒氣衝衝,思想如今更難以報孩兒之仇了。對狄青如何處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辭高官英雄血性

妒國戚奸佞同心

降生武曲英雄將,扶助江山第一功。

枉爾群奸交冒嫉,昭昭天眼豈朦朧。

當下包公一聞聖上責斥龐太師之言,暗暗大喜:不意這狄青是當今禦戚,好作弄得這兩奸臣也。是日,嘉祐君王喜氣洋洋,傳旨:“宣禦戚上殿!”值殿官領旨,降旨午朝門,引見官乃包龍圖。狄青聞召,即叩問包爺曰:“小人乃一介小民,穿了這等服式,如何見得當今?”包爺曰:“聖上不許則已,倘動問來,爾原說太後娘娘賜爾所穿的,便無礙了。”時下包爺領了小英雄至金鑾殿,山呼拜見已畢,聖上欽賜平身。細觀狄青,氣概昂昂,好個英雄小將,便道:“禦卿,可將爾世係重新細細奏與朕得知。”當時狄青聽了聖上動詰世胄,隻得將祖上世譜官職,盡盡奏明。上聞奏知,喜笑顏開,又遵著母後懿旨,即封贈為王。狄青一聞上言,倒伏丹墀不起,口呼:“雖蒙陛下天恩浩蕩,鹹感無疆。但無功而受此重爵,於理上難行,免不得滿朝文武批論不公也。”

天子言道:“此乃朕遵著太後娘娘之懿旨,那有非理之所可議者?禦弟休得過辭。”狄青奏曰:“臣啟陛下,念小人並無寸功於國,格外恩封重職,縱然眾文武大臣不議,即小人亦有何顏麵在朝?故斷然不敢拜受此重爵也。”當時潞花王巴不能狄青受職,豈知他偏偏不受,心中甚覺不悅,便道:“表兄,這是母後娘娘的懿旨,斷不可違忤的。”狄青道:“千歲啊!微臣蒙太後娘娘、萬歲龍恩,原不敢違逆;但毫無寸功於國,難以受此厚祿耳。今臣有一言啟奏陛下。”天子曰:“汝且奏來。”狄青曰:“伏乞萬歲降旨,著令英雄武將與微臣比武,臣若強如一品者,願受一品職;勝於二品者,受二品;不過於三品者,即受三品職。此上不負太後、萬歲之恩,下不幹滿朝文武之議;臣列於班僚之中方不有愧。此乃量材拔用,方見公平也。”嘉祐君王聽奏,微笑曰:“禦弟言之有理,實可準依,即傳旨文武諸卿,次日清晨伺候,寡人親臨禦教場看比武。”眾臣皆稱領旨。又言:“禦弟二人自回王府,明天早往禦教場中。”潞花王、狄青稱言“領旨。”時已辰刻,候聖駕回宮,群臣各散。

潞花王表弟兄一路回歸王府,進至內宮,挽手同參太後娘娘。狄太後開言道:“侄兒,不是姑娘埋怨了你,原不該夜深外出王府去行凶殺這奸臣。若非內監回來報知,又是牢籠之鳥矣。”狄青稟曰:“並不是小侄平白妄尋生事,隻因想起孫兵部奸賊,忿恨難消,實難容忍,思殺這奸臣。不料到了天漢橋,酒醉就糊塗了,反被二奸所獲。多感恩官包大人稽察救脫,奏明當今。”狄太後曰:“既然得包大人救爾,但不知聖上封贈爾什麼官爵?”潞花王曰:“聖上遵著母後懿旨,封他一家王位。豈知表兄偏偏說不願無功受此重職,反討教場比武,然後封官。聖上已經降旨,明日清晨親臨禦教場比武。”

當時太後娘娘聽了,頓生不悅,道:“侄兒,爾為人真乃不知進退也。不費吹毛之力,當今即加恩封贈爾為王爵,正乃平步登天。爾緣何反要逞強,場中比武?太欠主張也。”狄青曰:“姑母娘娘,不是侄兒不知進退。吾自幼許為頂天立地奇男子,必要光明正大的行為,不受別人背後非議,方為無愧。況且筆頭尖上文官業,刀劍撐持武將威。情麵上為官,有甚希罕?靠武藝高強,量材調用,此乃至正之明理。侄兒立誌如此也。”狄太後曰:“侄兒,爾言雖有理,但滿朝武將不少,內中豈無本事高強者,倘怯弱輸與他人,即要當場出醜了。別人恥笑猶可。若被一班奸黨笑談,連我姑姑也麵上無光了。”狄青曰:“姑母娘娘不須過慮。雖然滿朝強似我者亦有,然弱於我者亦不少。侄兒自有主見,姑娘且免掛懷。”

狄青雖然如此說來,但太後娘娘心煩不樂,喚聲:“王兒,慮隻慮龐洪、孫秀與他結仇冤,黨羽之中豈無武官狠強的?定然被奸臣托囑,暗中算計了。況且刀槍乃無情之物,萬一失手便傷身,如何是好?”潞花王搖頭曰:“兒也想至其間了。無奈賢表兄不聽勸言耳。倘有差遲,便遂了眾奸臣之願。”當時狄太後想了一會,道:“我兒,為娘有個道理在此:若要保全侄兒,且暫借太祖的金刀盔甲與他穿戴起,還有那人敢在他身上動一動麼?”潞花王曰:“母後之言甚屬有理。”狄太後即時領了宮娥、太監,來至中殿太祖龍亭位,焚香俯伏稟告太祖公公,要求借用盔甲,以保全嫡侄之故。告祝完,有司管龍亭太監,就將八寶金盔金甲一齊請出。兩名內監,一人捧甲,一人捧盔。太後娘娘接過,謝恩而回。還有一柄金瓚刀,其日乃東平王值管,潞花王親身往借,請回府中,以備明朝之用。

再說兩奸雄是日退朝,孫秀與胡坤隨著龐洪回至相府。太師心頭大悅,道:“二位啊!我想那小畜生是個癡呆人了,現在的一個王爵不要做,反要比武受職,不知他甚麼想頭。”孫兵部曰:“嶽父,如今冤家愈結愈深了,總要將這小畜生收拾了才好。”龐太師曰:“這也何消說的。”胡製台曰:“不知老太師有什麼擺布之法?”龐太師曰:“一些也不難。待吾即日傳請幾位武員厚交的:王天化、任福、徐鑾、高艾到來,教他等比武之時將狄青了結性命,何曾費吹毫之力。”孫、胡二人聽了大喜,說曰:“太師果然高見。”

當下龐太師即時差家人分頭相請,隻言請至相府芳園賞桂玩菊。又吩咐備列酒筵。翁婿二人等候,不一刻,所請諸將先後而來。吃茶已畢,一會邀至待月亭,七人就位暢敘,待酒自有旁童。八音齊奏,韻雅鏗鏘。酒過數巡,有徐鑾動問曰:“老太師,不想狄青就是狄太後嫡侄。孫兄,爾三位欲除此人,如今反把狄青光輝到這個勢頭了。”高艾答曰:“若是狄青受此重職在朝,好比山林出了大蟲一般。靠著太後娘娘的勢力,必然橫衝直撞,我輩休矣。我們豈不倒了威風?”孫秀聽了,點頭稱是言:“二位想來把事兒看透了。”胡坤曰:“原為此事,故請諸位仁兄到此酌量。但憑小卒如此猖狂,這還了得!”殿前校尉任福笑而言曰:“列位老年兄,這狄青乃太後娘娘內戚,與當今禦表相稱,看來難以作對。這段冤家隻可解,不可結的。”龐太師聽了,雙目圓睜,帶怒而言曰:“任兄之言欠通。爾難道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狄青乃吾翁婿所深疾,胡兄的大仇人,如何容得他過?”王天化問曰:“不知老太師意欲如何?”

龐洪曰:“老夫特因此事,故請各位賢兄到來商議。明日比武之時,將這小奴才一刀一槍,了結其性命。”王天化曰:“老師,若要了結狄青不是難事,隻恐太後娘娘加罪,聖上詰責,這便如何?”龐洪曰:“此事不妨。從來比武爭雄,律無抵償之例。如若太後有甚言詞,自有老夫與爾分辯;萬歲詰責,有老夫力保,包得無事也。”王天化曰:“如若老太師包定無事,這樁事即在吾王天化身上,立取狄青腦袋便了。”龐洪曰:“這是老夫保得定,無妨的。”孫秀、胡坤齊呼道:“王將軍,才算得爾英雄膽量!”王天化曰:“孫、胡二兄,那裏話來!俺明日若不取狄青首級,願將自身的腦袋獻上。”孫、胡大悅曰:“休得重言。”計議已完,複又暢飲。用酒畢,四人作謝,告別歸衙;孫、胡也歸府去。

再說次日,當今天子親臨禦教場看比武,非同小可,故禦教場中打掃得清清淨淨,采山殿上排得整整齊齊,龍亭座鋪著虎皮氈褥,殿旁圍繞玉石欄杆,說不盡奇燈異彩,蘭菊四芳,金爐靄濃。複又設立兩旁東西的位次,好待公侯將相排班。是日五更初,滿朝武職文臣,紛紛入朝見駕,眾王侯大臣,俯伏金階,恭請萬歲往禦教場看比試武藝。未知何時起駕,候旨定奪。聖上旨下:於辰刻起駕,著今一品文武大臣隨駕,二品、三品文武俱往教場而去。當時一交辰刻,天子排擺金鑾起駕。侍禦數百名,太監數十對,一路行程,笙歌嘹亮,香馥滿街。一到了教場外,早有二、三品文武官數十員,俯伏兩旁,恭迎聖駕。

當下天子下了八寶沉香彩輦,太監、侍禦等隨從。至采山寶殿,升登龍位。文武臣再行參見,已畢,站立分班。潞花王複奏:“狄青已帶來至教場中候旨。”當時天子降旨:“狄青進見。”狄青聽召,即頂盔貫甲來見君王。天子一見狄青用起太祖盔甲,頓覺慌忙,立起位來迎接。若言到趙太祖駕崩之後,遺下一頂八寶金盔,一副八寶黃金甲,一柄九環金瓚定唐刀。先王旨意,將此金盔鎧藏在南清宮,另用座寶龍亭,謹敬供奉,四名內監,逐日司管。這柄金瓚刀,發與五家王爺,六日一輪,輪流值管。若請得出此刀,人人由他斬去首級。請得盔甲出見,滿朝王親禦戚大臣也要俯伏恭迎。即當今天子見了此盔甲,亦如見了趙太祖一般。今狄太後欲使侄兒不受他人之害,故今請借了金刀盔鎧與狄青用。故天子忙問潞花王曰:“禦弟,這副盔鎧是那個主意與他用的?”潞花王曰:“是母後借與他用也。”嘉祐王曰:“如若狄表弟能用此盔甲,即宋室江山也可讓與他了。禦弟即速回宮,請問母後才是,如若臣下可用王家之物,尊卑無序,君臣難以辨別了。”當下龐洪等暗暗歡然。潞花王聽了,一想主上之言原也不差,即時辭駕回至宮中,稟明母後。狄太後聽言,想來言曰:“這原是我失於打算,免不得滿朝文武私談了。但今已借了侄兒所用,兒啊!決不又收還的。汝對聖上言明,隻不計較是先王之物,隻作狄青自用之物便了。但隻一說,倘狄青有甚差遲,總要當今討取的。”當時潞花王應諾,拜辭上馬,加鞭回來,采山殿上將母後的言辭一一奏知聖上。嘉祐君王一聞此語,不覺微微含笑言:“母後真乃淺見多心也。原來借此盔鎧金刀與狄表弟用,無非是恐妨別人所欺也。但他是一王親禦戚,眾臣中豈不留情麵與寡人乎?”

當下狄青見君,山呼萬歲。天子降旨平身,又傳旨意:“三品武員先與狄青校武。”三品中稱言領旨。天子又言:“賢禦表須要小心。”狄青言:“領旨。小臣告罪了。”辭君下了采山寶殿,連忙上了現月龍駒,手執百斤重九環大刀,豪氣昂昂。有龐家翁婿、胡坤、馮拯與著丁謂、陳彭年、陳堯叟一班奸黨,巴不得將狄青一刀揮為兩段。隻有包拯、呼延顯、韓琦、富弼、文彥博、趙忠獻等一眾忠良,實欲狄青取勝,以掃奸臣之興。不一刻,隻見三品武員中閃出一位總兵官,姓徐,名鑾,年未滿三十。生來一張紫膛臉,頦下短短微髭,平高七尺身材,頂盔貫甲,來近采山殿,俯伏見駕。不知比武那人勝負,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禦教場英雄比武

采山殿惡黨被誅

強中更遇強中手,逞勇還逢逞勇人。

寄語力微休重負,且看剛暴必傷身。

再說總兵徐將軍,俯伏奏帝曰:“臣徐鑾願與狄王親較比。惟彼持著先帝金刀,將人壓製,還有那人敢與交手?伏維陛下降旨,著令狄王親轉用械器方好交鋒。”有旨意下來言:“太後有旨,金刀盔甲不作先王之物,不須轉換,隻作狄青自用之物。卿家不須過慮。”當時徐總兵領旨下殿,騎上花鬃駒,勇赳赳,手持丈二蛇矛。兩旁戰鼓轟天,四圍肅靜。狄青金盔、金甲、手執金刀,目睹威嚴凜凜。徐總兵在馬上,拱手呼狄青:“王親小將,徐鑾奉旨與爾比較武藝,望恕粗率。”狄青也橫刀打拱曰:“請總戎大人指教。”二人言畢,放開架勢。狄青飛動金刀一起即落。徐鑾縱馬持槍,急架相迎。徐總兵雖然武藝不弱,怎當得狄青刀重力狠。徐鑾槍上一連三擋五架,槍如秤鉤,手疼臂麻。勒退馬曰:“難對敵也!”狄青一見,也不追趕,喜洋洋曰:“如此之輩,也來胡混!”又呼:“那位出馬?”當中三品班中幾員武將,多在徐鑾之下,隻見彼交手,隻擋招得三四架,自忖不用獻醜了,是至三品班中無人出馬。有龐洪等暗暗心忙:“不道他一介小卒,有此高強武藝。”

當下三品班中退縮無人出敵,隻有二品武班中,閃出一位帶刀指揮,姓高名艾,年方四九上下,身長八尺餘,臉如淡煙密刷,濃眉環目闊頷,頦下半截短烏髭。黑甲烏盔,手提大斧,拍打烏騅馬。二人拱遜已畢,雙方迎敵逞強。若論高艾本領,比徐鑾高兩倍,彼由武進士出身,官升至指揮,二品之中,算他頭領英雄。斯時惡狠狠飛動大斧,當頭砍劈。狄青金刀急迎。二馬相交十餘合,高艾已急喘噓噓,招架不牢。連忙退後,連呼:“狄王親也強狠,小將無能了”。高指揮退歸班內。當日不獨潞花王與一眾賢臣心悅,嘉祐君王也見藹藹龍顏,暗想:喜得此英雄小將,乃寡人之幸也。當時隻有龐、馮、孫、胡眾奸羞愧成怒,滿麵紅紅。又有長沙小將石玉,官居禦使,慕羨狄青武藝高強,思量欲與彼交手,見個高低。但思他一者是太後內親,二者乃忠良之後,倘或勝他,日後也不好相見,不如退步為高。

不表石玉思謀,單說當日二品班中見高艾已敗,武將人人不敢出班。忽一品班中跑出一員猛將,聲如巨雷,此人乃九門提督王天化也。王提督生來青藍麵,頭大腰寬,獠牙露齒,身長九尺,宛象唐時單雄信轉生之貌。這王天化乃龐洪心腹門生,上時已先奉著太師之托,今日要取狄青首級。彼穿戴上青盔金甲,手執青銅大刀,有雙鉤半輕重。座下渾紅點子馬,飛奔而出,大呼:“狄王親,小將今日奉旨比武,倘有妄動得罪之處,休多見怪。”狄青稱:“言重不敢當。小子武藝庸常,還望將軍大人疏容一二,足領厚情。”王天化聽了,冷笑雲曰:“休得謙言。”當日王天化大刀當頭砍下,狄青那裏著急,持定金刀撒開。王天化原自恃英雄無敵,故不將狄青放在目中,豈知被他金刀一撇,王天化在馬上一連退後兩步。想來他乃一弱少年,劣劣之軀,沒有什麼狠勇,豈知如此厲害!當下使盡平生之力賽戰,將青銅刀緊緊揮去,大刀左右飛騰。狄青見彼第一刀架開,即一連兩振,知是個無用之輩。但想來彼乃官高職顯,且相讓一二有何幹。且持刀一架一挑,並不回刀。

當有潞花王見此,心中暗急:想來九門提督王天化,有名無敵大將,倘或狄青敗於他,母後定然不樂了。當日不獨年少藩王心頭著急,連眾位老賢臣人人驚懼,恨不能兩邊住手。長沙小將石玉暗暗思量:狄青與王天化殺個平手,倘吾石玉出馬,何難殺敗這王提督?但比武場中不許協助。斯時隻有龐、孫、胡三奸雄暗喜:想來名不虛傳藍麵王也!何不早早一刀兩段,取他腦袋,還要挨到什麼時候也?嘉祐君王細細觀看二人比武,想來:狄青諒難取勝。倘有措手不及時就不妙了,母後怎肯幹休。想罷,即忙降旨鼓金。君王旨召,兩位英雄方才住馬歇手。兩旁校軍扛抬過大刀,二人相拱揖遜下馬,二駒小軍牽過。一並同到采山殿上,兩旁俯伏。君王開言曰:“二卿家的武藝均平,略無伯仲之分。今天較比一場,誰高誰下,不必認真起來。”即旨命狄青授一品之職。

狄青曰:“臣有啟奏。陛下今天親臨禦教場,各獻武藝,豈可不分高下?既未分高下,微臣焉敢受此顯職?這斷然不可。”天子曰:“依爾主見如何?”狄青曰:“微臣之見,自然見個高低才是。”王天化暗言:吾因看太後娘娘麵上,故不傷害於汝。豈料汝不知進退,定要見個高低,隻憂性命難保了。此時嘉祐君王聞奏,也無主見。龐太師自言曰:“這小畜生焉能鬥得過天王化?原算吾賢契的狠勇,吾也明透了王天化之意,一心到底礙著狄太後責怪,故不敢將狄青傷害。如若不能斷送狄青,枉爾王天化平日稱雄逞勇。也罷,待老夫唆動,來斷送這小畜生,才得遂願。”即忙出班,俯伏奏曰:“臣啟陛下,從來比較技武,定然見個高低。諒來王天化有礙太後娘娘詰責,是以帶著三分情麵,讓過狄王親。至當者,立下一紙生死狀,彼此有傷,皆不計及,方可重新再比。伏維我主準奏。”

嘉祐君王一聞此奏,龍顏冷笑而言曰:“同殿中比武,如同玩一般,又不是陣中廝殺,豈可弄成真的。況二人武藝一般猛勇,方才已見,何用再比,立什麼生死狀來?爾心明將狄青欺弄也。倘或狄青有甚差遲處,太後娘娘已有言在先,要在寡人身上賠交狄青,爾可擔當否?”狄青又暗言:“這老奸賊想差了念頭,吾無非遜讓三分,彼即疑吾難勝王天化,故特來請旨立文書。若將王天化了結性命,有何難哉?豈不是奸賊爾害了王提督也!”當時即出奏曰:“臣願立生死文書。”天子未及開言,潞花王曰:“狄賢兄,汝如立了生死文書,萬一有傷,母後定然與萬歲吵氣。爾因何如此癡呆不悟也?”狄青聽了,微笑曰:“千歲爺勿憂,縱然吾死在鋼刀之下,全然與萬歲無幹,太後娘娘何得追究?且請陛下降旨,立了生死文書,以待微臣決個雌雄。”嘉祐君王又曰:“賢禦表休得狂躁。既然立了生死文書,倘被傷了,決無抵償命也。寡人勸汝受職為高。”當時狄青見說論得長篇,有些厭煩了,帶著怒,高聲呼道:“陛下,臣今斷不敢受職;如要受職,除非取下王大將軍首級。”狄青此言,激惱得王天化怒氣頓生,大聲言曰:“如若立了生死狀,本將軍不斷送爾一命,誓不稱雄漢!”登時藍麵漲成紫色,高聲呼曰:“請陛下準立生死狀,待臣再見個高低!”當時天子隻得準奏。

內侍傳下文房四寶,即於殿下各立生死狀一紙,大意言禦校場中比武,即遇傷人,並無抵償的原由。各立一篇,各覓一位大臣見證,書花押。當日王天化見證人是龐太師,隻有狄青見證沒有一人書押填名。眾王候、大臣想來,狄青本領怯於王天化,如若做個見證,倘他被傷,太後娘娘追責,禍必幹連自己。此樁重大事那裏有此呆人擔當?眾位忠良大臣,不約同心,故他見證無人。隻有潞花王心急,帶怒圓睜雙目,看著狄青,暗暗言曰:“世間有此執拗呆人!聖上也如此懇諭,不須再比,以授官爵,豈不現容易一品朝臣之貴,因何爾如此執拗不依?實乃自尋死路!倘失手於王天化,隻幹連著聖上、孤家與母後淘氣了。”

再說小將石玉自語曰:“據吾看起來,狄青之技藝還在王天化之上,方才見他所用刀法,乃是虛招浮架,並不發刀。察其情,又肯立生死狀,定然複有本領使出來,可勝王天化。可笑眾臣無此膽量做個證人,待本官與他做個證人也何妨。縱然狄青死於王天化之手,即太後娘娘詰責,將吾處決了,無非將一命結交了此位英雄耳。”即出班見君王曰:“臣石玉願與狄王親作證人,伏乞準旨書名。”嘉祐君準奏,石禦史即押填上名,仍複歸班。有勇平王高千歲頓然不悅,雙目注視石玉,言曰:“可笑賢婿,為人毫無智識也。倘然狄青被傷了,連爾一命也難保。”當時意欲阻擋,無奈聖上已準旨,又已書上姓名。

且說狄青得了證人,二紙文書呈於龍案之上。嘉祐君對王天化曰:“卿家須要諒情些。狄青乃朕內戚。”王天化曰:“臣領旨。”王天化自語曰:“生死狀已經立了,還有什麼諒情的!”二人離了采山殿,各請上馬提刀。戰鼓複響,九環大刀一起,青銅大刀架迎響亮,火光迸出,閃爍交加。二馬飛騰,已有三十合,還未見高低。若論王天化,也有千斤狠力,當日隻見立了生死文書,要取狄青首級,故今舞動大刀,左右上下砍發,盡著平生技倆較比。狄青曰:“方才且讓爾三分,如今頑真了,讓爾不得,取爾腦袋下來也!”即將九環金刀緊緊揮逼十刀,殺得王天化隻有抵擋之工,並無還刀之力。越覺兩臂酸麻,雙手震痛。正思量敗走,卻被狄青持刀背砍去。王天化慌忙大刀撇架,即要還刀,早被狄青順轉刀口落下,喝聲:“去也!”向著王天化太陽斜半麵劈下。喊叫得一聲,王天化合體分為兩片,跌於馬下。狄青笑曰:“王將軍,小子狄青得罪了,伏祈恕怪也。”將身一擺,下了雕鞍。龐太師等見了大驚,呆呆瞪著雙目。有韓爺呼道:“千歲!”包公、石禦使一眾賢臣大喜,人人欽羨小英雄武藝。

再說狄青身軀止得七尺餘,王天化將有一丈之高,怎能從他上體劈下地中?隻因現月駒比王天化青鬃馬高多三尺,故而一長一短,兩英豪比來原是一般高。當日劈死了王天化,各位武員、將士人人吐舌搖頭,那裏還再有一人出馬。若說王提督身死,雖是龐洪挑唆,但彼趨炎附勢,混交於奸臣黨羽中,身居重職,不念君恩,未嚐無罪。而今一死,亦自取哉,而且汙名難免。

當日天子降旨,著令狄青去了盔甲,更換一品朝服。狄青即稱言:“領旨。”有龐太師出班奏曰:“臣有啟奏。”天子曰:“龐卿有事且奏朕曉。”龐太師曰:“狄青雖雲王家內戚,但未受王封,乃一子民耳。擅敢無禮,當駕前殺死大臣,應得取罪,未便賜其一品之職。望我主龍意參詳。”不知嘉祐君王如何處分,將狄擬罪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獎英雄榮封一品

會俠烈晤對相投

明君有道重賢良,風虎雲龍此日當。

慢語賽場難際遇,一朝期會見鷹揚。

當下嘉祐君王聽了龐太師奏言,未及回答,早有潞花王奏曰:“思忖比武者,各逞平生技倆。況已當禦前眾臣耳目立下生死文書,是乃鐵筆,更無異言,王天化傷了狄青亦不能加罪。老國丈言差矣。既唆言立生死狀,又欲背約傾人,誠乃出乎爾反爾。爾亦擬青罪,其唆立狀者其誰之咎?”天子聞言,點首開言曰:“禦弟之言明而更公。龐卿勿得多辯。”即宣狄青更換一品朝衣。當日英明天子將龐太師麵光掃盡,此老奸羞慚滿麵,呆呆不敢複辯。孫、胡二人,也惱得通臉漲紅。時狄青卸下金盔金鎧,著人請回南清宮收管,九環大刀送回王府收藏。狄青更換朝衣:一品蟒服,氣象不凡,軒昂雅質,俯伏麵君。君王傳召,欽賜禦表弟平身。言:“武藝奇能,即授王天化缺職,再勿固辭。”狄青謝恩起來。傳旨擺駕回鑾,眾文武隨駕相送。又旨:“恩贈收殮王提督,用侯禮,世祿其子。”是君上加恩。王天化夫人聞報,哀哀痛哭。滿門老小,惱恨龐太師害了王提督。

卻說潞花王,手挽狄青並歸王府,進宮朝見。太後娘娘好生大悅:“難得賢侄兒年少英雄,今已足抑盡眾奸臣也,可與先人增光及吾姑娘壯氣。”是日,南清宮內設張筵宴,潞花王弟兄把盞,共敬高年。

閑文少表,即日潞花王傳旨:“著令王提督家屬人口,限以三日內遷衙署,以待狄王親接印。”連日新任提督先往呼府拜見靜山王,謝了前日贈刀殺奸之情;複往謝韓琦叔父;後拜望各位王侯大臣;並謝石禦史於教場內作證。眾皆留款酒宴。內有領的領,辭的辭,難以盡述。次日朝罷回來,又往拜謝包公,談論一番,不覺已交辰候。包爺留挽,狄爺不好卻意。敘間說起龐、孫翁婿二奸權,狄青曰:“未知緣由,與晚生結此深冤,好教吾難揣難猜這兩奸徒了。”包爺聽了,微笑曰:“狄王親大人,爾還不明也。據下官看來,不因別故,隻為前時胡倫之父胡坤——他乃龐洪黨羽,拜他門下,孫秀是為相助。今乃朝中奸黨成群,猶如蛆附臭穴窠中,焉有美蟲?爾前者傷了胡倫,下官看爾是個有用英雄,又除民害,將此開釋免究。故此賊惱恨在心,上日借著演武題詩為由,將爾詰責要斬,也是如此。”

狄爺聽至其間,方覺醒悟。曰:“包大人明鑒,猜測不差。”包爺曰:“狄王親大人,下官想來也怪及於汝。是汝原有差處:當日也不該恃勇將胡倫打死。他雖犯法,害民不少,死有餘辜。論理,執政惟官吏可殺。若非下官知爾是有用之人,將爾開豁,一經到官辯理,定然依律抵命了。”狄爺曰:“這原是大人之恩德也。”包爺又曰:“即前日既奉命執金瓚刀殺這孫秀,不成即可了,緣何又力降狂馬,被龐府家丁誘去?是爾躁莽,不知機之過。並且昨夜醉得如泥,又要持刀往殺孫兵部,亦爾之差也。況乎子民殺官,事關重大。殺不成,又醉中被他拿下,這原是爾少年心性,輕妄不諳也。今已拘於官箴,以後須知切戒,方不誤大事。”狄爺聽了,曰:“大人金石教諭良言,晚生敢不佩服?種種提拔之恩,沒世不忘。”包爺曰:“休得重言。下官不過度理而勸言耳。即今爾雖高禦戚,但龐老賊是聖上寵愛之臣,寵妃之父,從不畏別人官高勢重,暗惡陰謀,人人怯懼。爾須刻刻要當心。”狄青首點言諾。又曰:“敢問大人,這張忠、李義,未知怎樣處分?”包爺曰:“下官原知彼二人亦是少年英雄氣概,不願將他歸入重典,隻擬個誤傷人命,斷個緩決之罪耳。”狄爺曰:“足見大人保赤之恩,惜重人材也。”

包爺又曰:“下官想來可發一笑。”狄爺曰:“未知大人所笑何事?”包爺曰:“笑隻笑孫、胡、龐三奸,千般暗算。糾合眾厚交黨羽,又挑唆立下生死文書——欺著汝再無本事可勝王天化,故力唆立生死狀。但這王天化乃武狀元出身,果有一膂力千斤。今天老奸賊將爾計算,反把王天化一命斷送了。可笑這黨奸臣,空徒打算也。今王天化雖死,反害得他夫人年少無夫,子幼無父,覺也生憐。”狄青道:“包大人,不是吾晚生誇能。倘有日捉得奸賊破綻,定然削草除根也。”包公聽了,隻管點頭稱是,暗言:爾雖則英雄,原是個魯直之夫。朝中多少能臣,也扳他不倒,爾初出仕的少年,雖有此誌氣,焉能即辦得來!當日談論多時,重酌交酬已畢。狄爺作謝而別,即歸王府。

卻說提督夫人米氏,遵著潞花王鈞旨,三天之外,衙署已經遷完。當有吉期,狄爺進衙內,有相得大臣多來護送,衙役、伶人數百恭迎,別有一番慶鬧。

又表狄太後喜得狄青,不啻見睹親兄,故愛惜彼不異親兒一般。緣他是將門之裔,要將太祖金盔、鎧甲賜贈侄兒。狄青推辭言道:“先皇之物,臣下不敢動用。”太後又傳懿旨,照式造成盔鎧一副,九環金刀一柄,又將血鴛鴦一對嵌鑲在金盔左右。此寶能避諸邪妖物,刀槍箭石不能侵。狄青謝恩拜受。

再言石禦史,一天閑坐衙中,想來:與龐洪有不共戴天之仇,父親無辜,一命被他陷害。又想上年與母初至汴京,屈指光陰又已一載。已經送母還鄉,托了姐丈夫妻二人,代著本官承歡膝下,略覺無慮。第思去秋與母離鄉別土,到汴尋覓父親,中途困乏,後得奮勇斬蛇,今職禦使。可恨龐老賊傷吾父命,未知何日得雪深仇,不覺為官蹉跎一載。又想:這奸賊又與狄青作對,不知為甚因由。前數天狄青一比武時,這些武將多人不是他的對手。一傷了王提督,旁目老奸臣滿麵怒容,定然二人合謀暗算狄青,故力請立生死狀,亦此意也。吾前日收拾了白蟒怪,多言本官狠勇,豈期又出一狄青英雄,不在吾下。但吾二人,多是龐洪眼中釘。況狄青狄太後一脈之親,上日彼來拜望,在先前時,他在王府中,不便往答拜,彼今已歸署所,不免前往答謝。

是日石郡馬端正衣冠,乘上銀鬃白馬,十六對家丁擁護,相隨一程,來至提督府門。令人通報進內。若照官規,自有尊卑之別。狄青因彼是勇平王之婿,又曾與己作見證人,是個義俠之輩;而禦使與提督之職,不分上下之官,吩咐大開中堂門,恭身迎接至後堂。分賓主坐下,敘說一番,複提及龐太師。石爺曰:“彼老賊是個弄權不法大奸臣,不知與王親大人何以作對,乞道其詳。”當時狄青將包公忖度之胡倫事一一說明。禦使聽了微笑曰:“這老賊好沒分曉,為著他人事情,將個冤家擔在自身。但思王親雖乃英雄漢,怎奈龐賊陰謀狠毒,甚於蛇蠍,倘被他暗中又起波瀾,難出奸臣圈困。這便如何?”狄爺聽了,冷笑曰:“石大人,龐賊奸謀,吾也原防早備。但削佞除奸誌不移。”石爺聽了,點頭曰:“倘然如此,本官也感大人之恩也。”狄爺曰:“郡馬大人何出此言?”石爺曰:“一言難盡。”將龐洪陷害,父仇未報的事,細細言知。

狄爺聽罷,曰:“原來郡馬也是會中之人。”石爺曰:“狄王親,爾若除此奸佞,隻消請了太後娘娘懿旨,則何難剪除龐賊眾奸黨?”狄爺曰:“大人那裏話來?若靠了太後娘娘勢力,將人抑製,則盡可殺人不償命了。此言不必言也,說來隻恐被人入耳恥笑,識智低了。龐賊豈無權勢傾消破綻之日乎?”石爺聽罷,覺得失言沒趣了。即曰:“足見狄王親丈夫氣概,下官失言了。”登時告別。狄爺曰:“下官狂言差了,莫非郡馬大人見怪?”石爺曰:“非也。莫逆之交,豈因言語中執泥者?”狄爺曰:“如不見怪,再請坐少時,奉敬數杯薄酒,略表誠意,然後回府如何?”石爺曰:“不敢叨擾,改日再領情。告辭了!”狄青殷勤留款不住,隻得送別。石禦使回歸府中,想來:狄青原是氣量清高之英雄,隻因思報親仇,心急口快,惱怒而失言了。此時不可將石玉錯看了,彼原讚美狄青誌向宏高,心中敬愛。

再表狄青,因當日閑中無事,思起身入王家顯貴,想出幾條心事來:一者撇不下生身之母,未知死活存亡;二來拋不下張忠、李義英雄兩弟。自萬花樓一別,至吾今日身榮安享,彼在牢中苦挨,不知何日得出牢籠;又思及王禪仙師救難之恩,道德清高,陰陽準斷無差。原許我至汴京得會親近之人,前時未知因果,現今姑娘身入宮闈榮貴,三番數次,死裏逃生,得遇姑娘,皆虧韓叔父之薦,方得今日身榮,可知師父之言不謬。但吾一心還期安邦保國,掃除外寇,滅盡內奸,是吾誌也。

再說狄後娘娘,一天心頭自悅,隻因想起姑侄重逢,狄門香煙有靠,追思往事,如同春夢。自離故土已經二十年,南清宮內,身作王妃,生下王兒趙璧。未及半載,陳琳救得太子進宮,八王爺收育為己子,撫育一十六年。自太子一經救出,即晚火焚碧雲宮,可憐李後遭其一難,隻落得劉氏太後安享逍遙。即當今王兒,那裏得知認仇人為嫡母。數載之後,八王爺殯天,先帝真宗數載後得勝還朝,不一載亦駕崩。早立了太子登基嗣位,年方十七,至今二載。老身今已安享晚年天福,但因故土心牽,難得今日姑侄重逢,狄門香煙有續。喜得侄兒雖然年少,生來烈烈英雄漢,心性清高,令人敬愛。無功受職不為,自要校場比武逞奇能,立下生死狀,險也令人驚心。豈料他有此本領,傷卻王提督,目今已一品高官。但未成配,須要尋覓賢淑嬌娥匹配,重整先人宙宇、墳塋,振作舊家園,方不負侄兒顯貴,吾之心願畢矣。但接連數天不會侄兒,心殊思念,不免宣來,談及此事便了。頃刻便傳懿旨。九門提督聞召,即刻端正衣冠,至王府內拜見。

太後娘娘心頭怡悅,賜坐於旁。內監遞過龍泉茶一盞。狄太後開言道:“侄兒,想汝父親棄世,母子相依,又逢水難,汝得仙師搭救,但母親未知生死,汝今思念否?”狄爺曰:“提及吾母親,使吾心更切。一自耽擱仙山七載,日日思念老娘親。但想當初身入波濤之內,怎得複有王禪老祖相救?想來娘親定然不在世了,隻可憐身軀若浮萍,飄泊於水晶宮。”狄太後聽了,不覺心酸,下淚不語。半響歎聲,曰:“賢侄兒,汝今已身榮一品,無奈故居府第,先祖廟宇、塋墳被水衝得塌坍,已成白土。今須重壯門牆,昭耀先人才是。未知賢侄意下何如?”狄青離位稱:“是。姑娘大人訓諭,敢不如命!”太後曰:“雖然如此,但汝乃一武員之官,那能抽俸費辦?待吾發出黃金四千兩,差兩名得力官員前往料理可也。”狄爺曰:“恩謝姑娘大人費心。”狄太後又道:“賢侄兒,為姑娘還有事說與汝聽。知汝今年少,官居一品之榮,內助人尚缺,待吾與汝細選賢淑作匹配,以主中饋便了。”狄爺曰:“姑娘此說,且慢酌量。待侄兒覓回生身母著落,如果不在世,侄兒是終身不娶了。”太後聽了,搖首曰:“如此,是癡兒了!枉汝是一英雄漢子,理上欠通。汝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人又豈欲斬絕宗嗣的?即汝母親不在陽世,亦要繼後傳流。願汝今天遵著吾言,倘得汝香煙有續,吾姑娘複有何憂?”狄青隻得曰:“謹依姑娘訓諭。”

言談未畢,潞花王已至內宮,表弟兄相見,欣然喜悅。敘禮複坐,敘談一刻間,不覺設擺華筵,弟兄對酌,音樂和鳴。歡敘間,已是紅日西沉。狄爺吃酒至半酣,用過晚膳,狄太後曰:“恐妨侄兒酒醺醉了糊塗,又往外廂生事故。”隻打發隨從人等回衙,將狄青留宿於王府中。次日飯後,方拜別太後,又辭過潞花王,還至署中。數日後,狄太後選擇吉期,發出黃金四千兩,差文武官兩員,竟往山西西河修建狄家墳塋第宇而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薦解軍衣施毒計

趁承王命出牢籠

英雄出現異尋常,蹈險行危不較量。

為國勤勞無別念,留名青史見馨香。

話說左都禦使胡坤,前者兒子胡倫死在狄青之手,反被包公將他開釋了,幾次害他不成,如今又成為狄太後內親,當今禦戚,官封一品,那裏還敢動他?一天,孫兵部與胡禦使並車排道來見龐太師,議論一番。龐太師定下一計謀,呼聲:“胡賢兄與賢婿不必心煩。老夫想來,前月楊宗保一連三本,催討軍衣,如今軍衣已經趕造完成,定於本月十五起解。待老夫保奏狄青做名正解官,那石玉這小畜生又是容他不得,保薦他為副解官,好待兩條狗命一刻傾消也。”孫秀曰:“嶽父大人,解送征衣,如何害得他二人性命?”龐洪曰:“賢婿,爾未知其詳。前月仁安縣王登有書到來,言他金台舍驛中有妖魔作祟傷人。惟縣丞乃老夫的門子,待吾修書一封,拜托他照書而行,這兩個小畜生還不中計?”孫秀未及回言,胡坤曰:“石玉曾斬過白蛇蟒怪,狄青曾降伏龍駒狂馬,這兩個奴才何曾畏懼什麼妖邪?倘然此計不成,也是徒然了。”龐太師聽了,冷笑曰:“此計不成,還有奇謀打算。再修書一封交潼關馬總兵。此人姓馬名應龍,是吾心腹家丁放升的,一見了老夫的來書,豈敢違忤。教他如此如此,縱他不在仁安縣死,定然潼關上亡。爾們思此計妙否?”孫、胡聽了大悅,曰:“此連合計謀大妙也!”登時雙雙告別。

至次日,龐太師奏知聖上,言:“三十萬征衣已經造備完成,惟缺能士解官。但臣遍觀滿殿文武官員,皆不可領此重任,惟狄王親、石郡馬二人智勇雙全,此去可保萬全。望吾主準奏。”天子旨下曰:“依卿所奏。”即旨召至二英雄。金階朝謁已畢,旨命欽賜平身。曰:“二位卿家,隻因邊關揚元帥催取軍衣,即於急用。三十萬征衣已經趕備齊,惟缺能士解官。茲有龐卿薦保二卿解送,狄表弟為正解官,石郡馬作副解官,不知二卿可往否?”狄青一聞此旨,想來:“莫非又是龐洪用的奸謀?吾今若不領旨,反被他笑我無能,沒此膽量。即解送軍衣,也非難事,即差吾往邊關破敵也何妨?想罷即奏曰:“臣無功勞尺寸,身受陛下隆恩,不啻天高地厚,敢不遵旨前往?”天子又曰:“石卿之意何如?”石玉想來:“狄青已領旨,本官豈得推辭。即奏曰:“國家有事,臣下當代勞。臣何敢忤旨?”

天子又曰:“狄卿,但解送一事,律有限期:定於一月解至,如遲一天,打軍棍二十;遲誤兩天,耳環插箭;三日不至者,隨到隨斬。這是軍法無情,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楊元帥執法,即寡人也不便討饒。卿家二人也須立定意見,可行則行,不欲前往者,待寡人另派差官解送。”數句言詞,乃聖上暗點狄青勿往之意。豈期狄青會意差了,想來:聖上也用話反激我們。但吾有現月龍駒,不消半月可至,有何懼哉?即奏曰:“臣願遵定限;如若違誤限期,甘當軍法。”天子曰:“倘卿果誤了限期,楊元帥執法無情,必然處治,母後定然著惱,即朕也不安。”狄爺曰:“臣既不誤限期,難道楊元帥還執責於臣麼?”天子聽了,舒顏點首曰:“傳旨意,與兵部挑選三千銳兵,備下文書旨意,前操十萬之師,且待調回招討使曹偉,為後隊進發。”

當時狄青又想:李義、張忠二人,尚且羈留於囹圄之中,不免趁此機會奏明聖上,將他二人釋放出獄,庶不負當初結義之情,又得同伴前往,有何不妙?即奏帝曰:“臣啟陛下,臣未遇之時,與張、李二人在酒肆中,因酒招災,誤傷了胡公子。曾經包待製判詢明白,現發於獄中。但誤傷者,原無抵命之罪。二士雖乃一小民,然武藝超群,不居臣下。當初義結金蘭之日,許以患難相共。伏乞陛下開恩,旨赦二人,與臣共往邊關,以防路途隔阻,或可將功折罪。”聖上準旨,即命包拯詢明定奪。

單說狄爺回衙,下坐未久,有內役稟知:“石郡馬拜訪。”狄爺聞言,即開中門迎接,分東西階並進後堂,弟兄相稱。隻因二人乃年少英雄,言談得投機,今者又共往邊關,故石爺特來拜望。當時二人見禮已畢,石爺曰:“狄哥哥,吾料龐洪薦吾二人解送軍衣,諒非好意也,須提防小心。”狄爺微笑曰:“賢弟,”——原來石玉年長於狄青三歲,乃敬彼是王家內戚也,是少兄長弟之意。當時曰:“縱然龐賊群奸設施計謀,焉製困得吾英雄好漢?賢弟,爾若介懷畏怯者,吾自抵擋也。”石爺曰:“哥哥,爾那裏話來?小弟豈是怯劣之夫?如懼彼奸謀,吾亦不在朝為官了,一心還要報複不共戴天之仇!”狄爺聽了,點頭曰:“足見是英雄膽量了!須早打點動身。”石爺曰:“這也自然。但還要請問哥哥,方才啟奏這張忠、李義緣故,祈與弟說知。”狄爺即將結義在萬花樓,打死胡公子之事,一一說知。石爺聽了,微笑曰:“哥哥既然結交生死之重,便當救他出牢籠,及早關照包大人,好待複旨聖上。”狄爺微笑曰:“弟高見不差。”當交辰中,狄爺留款,雙雙持盞歡敘閑談。

用酒膳已畢,石爺謝別,隨從多人一道還府。彩霞郡主動問丈夫:“未知聖上相宣如何,還祈達知。”石爺曰:“郡主未知其詳。隻因龐太師這奸賊,在聖上駕前薦舉本官與狄家哥哥解送征衣往邊關應用,故有旨宣召。”郡主聽了,登時不悅,曰:“君家,汝今領旨否?”石爺微笑曰:“君王有命,為臣豈得推辭?”郡主曰:“君家,汝可曉龐賊奸計狠毒,當初已把老公公謀害了,如今又妒忌汝為官近帝,猶恐君家要報父仇,是以平地起風波。今薦爾往邊關,定然差心腹人在前途等候暗算,要斬草除根,如何是好?”石爺曰:“郡主休得煩惱。本官與狄哥哥乃是英雄豪傑,豈懼龐賊奸計?今既奉旨,豈容推卸,有奸謀,也必往也。郡主莫用掛牽,但願平安還朝,夫妻再聚。”當時郡主花容上眉鎖不開,隻為女流膽怯情柔,是皆如此。銀牙切咬,大罵奸權,隻得將此情由上達雙親。高王爺聞此,心頭大怒;郡太夫人氣忿不過,罵聲:“龐賊萬惡刁奸,須千刀萬剮不足盡其辜!賢婿在朝,吾得相依,今又使甚麼奸謀,薦彼往邊關。吾年老夫妻,止存一女。賢婿此去,吉凶未卜,倘被奸臣害了,倚靠誰來?”勇平王也是一般愁悶。

再說狄太後得知,心中煩惱,即日宣至狄青。開言喚道:“侄兒,汝緣何全無主見,隻聽奸臣調遣?況今已隆冬在即,朔風凜烈,大雪紛飛。倘然風雪將兒阻擋,耽擱了光陰,違誤限期,楊宗保的軍法如山,豈認得汝是王親禦戚,定然受虧了。教吾不盡掛牽,不免待吾打發王兒,伴汝共往。”狄爺曰:“姑娘休得掛牽。侄兒有此龍駒,限一月光陰也能轉回。”太後聽了,想來:侄兒乃鹵直英雄。即曰:“汝一人自然仗得龍駒倚賴,一月可以回來。隻今三千兵丁,難道人人都有龍駒?侄兒且不往為妙。”狄爺曰:“吾自許是烈烈男兒,大丈夫些些小事看得也甚平常,管教此去毫無所礙,即月回朝。”狄太後想來:侄兒乃執性的硬男兒,須由他去,隻命王兒伴他前往。

原來太後愛惜狄青,一來懼龐洪暗算,二者恐他耽誤了限期,楊宗保執法無情,故要潞花王同往,可保無礙。此乃是婦人之見,皆已如此。豈期狄青看得甚不介意,再三推卻力辭。潞花王曰:“倘兄果誤了限期,楊元帥豈徇情於汝,定然執法處正的。況又龐洪所薦,不知他又用什麼陰謀。不若待弟伴爾前往,方可無慮。”狄青聽得厭煩了,即言曰:“姑母娘娘,侄兒性命隻付由天命,人或死或生,自有分定之數。若仗著姑娘、千歲勢頭,壓製別人,反被群奸哂笑,非為丈夫也。”說罷,辭別娘娘,回歸衙去。

當時太後娘娘想下一個主意,即傳懿旨往天波無佞府,召宣餘氏老太君。旨下,太君不敢停延,即離開天波府,駕鑾車竟至王府內,朝參太後,山呼之禮。狄太後即命宮娥扶挽,賜坐於旁。茶吃罷,佘太君開言曰:“不知太後娘娘宣召臣妾,有何懿旨?”太後曰:“勞宣太君到來,隻因侄兒狄青,小小少年,初出仕於朝廷,不知利害,領了當今之命,解押軍衣往邊關。但此去隻愁關山險阻,雨雪延綿,違卻限期,猶恐令孫執法森嚴。”佘太君聽了,曰:“原來娘娘為此掛懷。何不降懿旨疊往,吾孫兒怎敢違卻?”太後曰:“吾的旨意也無如太君的手書更切。故爾請汝到來商議,有勞太君作書一封,待吾侄兒親投與令孫,縱然他程途上多耽擱幾天,也無妨礙了。”太君曰:“折枝小事,有何難處?待臣妾就此修書。”太後大喜,即喚宮娥取文房四寶。佘太君舉筆,大意隻言:狄欽差領旨解送軍衣,因他是太後娘娘嫡侄,狄門後繼一人,倘然違了日期,須要從寬不究,凡事要周全,看體娘娘金麵之辭。書罷,送與狄太後。太後觀看畢,欣然喜悅。當日佘太君不曾帶得圖印,立刻差人到天波府取至珍藏印,打上固封。太後接轉收藏過,即排筵相款。佘太君領謝,宴罷回歸天波府而去。

再說狄青是日打道往見包公,隻為張、李弟兄,言知包公明察,從寬複奏之意。包公曰:“下官原知二人可為武職,今得狄王親奏明聖上,下官可以從寬複旨。但王親此去押解征衣,是龐老賊薦的,諒有奸謀,路途上須要提防。又屬重任,倘然途中阻隔,誤了批期,楊元帥執法無情,不認汝是王親,定然正法不饒。如今下官預修書一封,汝且帶藏在身,倘違限期,自有照應。”狄爺領書稱謝,登時告別回衙。次日,包公上朝奏明聖上:“張、李二民,果無抵償之罪,實乃誤傷,跌撲死胡倫。二人仍禁於獄中,以候聖旨。”當有旨命:“既胡倫自跌身死,焉能牽連得張、李抵命。今準狄卿之奏,恩赦二人,護從押解征衣,將功折罪。回朝賞勞升職。”包爺言:“領旨。”當時氣惱得龐、孫、胡三奸,暗咬銅牙,深恨包公開釋二凶身。

當日退朝,包公回衙,釋出張、李。二人拜謝包大人,包公言明:“狄青,是太後內戚,今已官居九門提督。汝二人是他保奏出獄,可到衙中拜謝。”二人聽了,喜從天降,拜別包大人,一程飛跑至提督衙來。狄爺早已預吩咐兩旗牌官,引進二人,沐浴更衣。然後中堂三人晤會,彼此欣然。狄爺曰:“二位賢弟請坐。”張忠曰:“如今哥哥是王親大人了,我們何等之人,焉敢望坐。”狄爺曰:“汝言差矣。想當初結義之日,各願苦樂相共,患難相濟。豈料禍生不測,致二位賢弟身禁囹圄之中,為兄非但不能同患難,亦無能為與解紛,過意不及。今始脫罪,伏望賢弟海涵,莫怪愚兄。”張、李二人聽了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出牢獄三傑談情

解軍衣二雄言誌

當興運會出賢良,撐定乾坤佐帝王。

佞者若登為國患,忠臣出現必安邦。

當下張忠、李義聞言,打拱曰:“哥哥言重,使弟羞赧無措足之地了。”狄爺曰:“二位賢弟既不見罪,且請坐。”二人欣然落坐兩旁。內役獻茶畢,二人合言動問:“難得哥哥一朝平步登雲,古今罕及。自從包公堂上別離,隻道今生難期再會,但不曉哥哥一朝榮貴,祈言弟得知。”狄青曰:“言來也覺話長。”將身投在林千總當步兵,後被孫秀陷害,幸逢五位王爺救脫;又將呼千歲贈金刀殺奸之事述說一遍。二人曰:“哥哥,當日千歲賜汝金刀,未知汝有此膽量去否?”狄青曰:“也願往也。隻殺這賊不成。”張忠曰:“哥哥,不殺這奸臣既非英雄漢,又徒然負靜山王之心。”狄爺曰:“二位賢弟有所不知。”又將降狂馬,得龐府繼英通線,逃難於韓園,後薦伏龍駒,得認太後娘娘,至比武得官為止之經過說了。張、李曰:“哥哥既是太後娘娘親人,如今豈懼龐、孫眾奸再使刁的?”狄青曰:“奸臣雖奈我何不得,但他狠毒之心未已,不知他又生甚麼奸謀,竟在君前保奏吾二人解送軍衣。”張忠曰:“哥哥,這奸臣定必又生惡謀了。但未知爾今領旨否?”狄青曰:“二位賢弟還未知,今日雖然是龐洪惡計多端,押解軍衣乃聖上所命,如辭旨不往,一者逆忤君上,二者被龐洪哂笑,言吾無此膽量。若畏懼他奸謀計算,辭旨不往,非為丈夫也。”張忠、李義齊曰:“哥哥言來有理。汝還要何人同往。”狄青曰:“愚兄為正解官,禦使石郡馬為副佐。”張忠曰:“為此,我們也要隨從哥哥前往了。”狄青笑曰:“賢弟,隻因爾二人坐禁牢中,愚兄無日不思念,故特借此為由,保奏爾二人出獄,隨同押護征衣,將功消罪。同到邊關,見機而行,立些武功,有何不妙?”

二人聽了曰:“哥哥高見不差。”狄爺曰:“賢弟,吾還有句衷腸之語,在別人跟前並不說出也。”李義曰:“哥哥有何要說。”狄爺曰:“目今西夏兵犯邊關,久聞兵雄將勇,楊元帥前者有本回朝,來請救兵,目今難以退敵。不是愚兄誇張,不獨殺退邊關圍困之兵,即領旨往平西夏,也非難事。”張、李二人道:“哥哥說來,爾卻愚了。”狄爺曰:“何愚之有?”二人曰:“汝何不即於駕前討請旨意,前往征西,顯些本事與龐、孫眾奸賊看看,豈不更妙麼?”狄爺曰:“賢弟,吾若在駕前請旨征西,也不是希罕。押解征衣到得邊關,即在楊元帥帳中,也不說明。但在此見景生情,將兵馬出於意外,大破西夏兵,方使龐洪眾奸黨心頭畏服。奏凱還朝,乘機將奸黨拔除,方得朝中寧靜。”張忠聽得“奸臣”二字,覺得怒氣頓生,曰:“哥哥,爾是個絨囊子,不中用的!爾既稱烈烈英雄漢,王親禦戚大勢頭,前時被奸臣陷害,險些喪命,死中得活,那裏還待得及奏凱班師!小弟甚也容他不得!倘哥哥若付三尺龍泉劍與小弟,若不將龐、孫、胡三奸首級拿來,即將己首級獻上。”

旁側李義冷笑曰:“張哥哥,汝且收忍耐些乃可,休思動凶。才得身脫牢災,又思闖禍,倘若再犯時,腦袋難保了。”張忠曰:“三弟雖然如此,但這些群奸,令人一刻也難忘忍性了。倘殺得三奸臣,萬死不辭,並無翻悔。”狄爺道:“張賢弟,今異於昔矣,也須耐著三分性子。前日身為百姓,一口一身,縱然死活,有何幹係?汝今刺殺了奸臣,不獨自身有罪,究起來,愚兄先有幹連,難得到邊關去了。不若權且忍耐,待奸權終有破露破綻之日,然後削除,豈不得當?”李義連聲稱是,張忠默而不語。李義又言:“綢子、什物、銀子,且交付周成店主也罷。”張忠曰:“如今何暇計及此事的。”當日狄爺吩咐,排備酒筵,三人持盞暢談,言難盡述。

到了限期日,乃九月初八日,端備了三十萬軍衣,車輛滿載,正副領了批文,張忠、李義押管三千兵丁,車輛糧草悉備,隨從二位欽差,拜別忠良,不辭奸佞。有韓爺將書一封,交付狄欽差曰:“此書投送與打虎將楊青,他是同鄉之誼厚交,見了來書,自有照應。”狄爺作謝,將書收藏過。是日,狄爺複進王府內,拜別潞花王母子。狄太後帶悶交付佘太君家書。後又囑咐曰:“侄兒,爾雖乃英雄少年,隻是程途遙遠,苦冒風霜,進退小心為要,休得莽為。渡水登山,非比在朝安逸,倍加提防。龐賊眾奸黨,陰謀設陷定有,須時刻當心。交卸了征衣,即須早日回朝。”狄爺跪受姑母娘娘訓諭。當日,潞花王吩咐,早排筵宴餞別,弟兄對酌閑談。宴畢,拜別姑娘母子,來至教場。頂盔貫甲,三千兵丁早班伺候。

再說石禦使,拜別嶽父母、彩霞郡主,也是一番餞別叮囑之辭,不表。即日高昂駿馬,已至教場。又言狄青眾人有書付交照察,但這石玉並無一書。隻因狄青是正解官,石玉是副佐,正解無事,副佐自然無礙了,故石玉無人付書也。

當日狄欽差頭上金盔,內藏玉鴛鴦一對,閃閃霞光,直衝霄漢,可以驅邪避妖物,擋刀槍。手提金刀,左插狼牙之袋,右佩那鋒利龍泉劍,坐上現月龍駒,真乃威嚴凜凜。石禦使頭戴銀盔雪甲,坐下白龍駒,一雙霜雪鐵鞭分插左右,手捧長銀槍,實乃浩氣昂昂。即張忠、李義,雖無官職,也是頂盔披甲,高坐驊騮,押了車輛。炮響三聲,旗幡飛動,離卻皇城。所至地方,那官不來迎接?非止一天行程也,再說龐洪一心圖害兩位棟梁小將,尚早數天差家人送書一封與仁安縣,一書送與潼關馬應龍總兵。

再說河北陳州,一連遇饑荒數載,地頭該當遭劫。至第四載,更是饑饉淒涼,粒米無收。百姓饑死者填盈衢道,貧困者十不存三四。縣主詳文上司,是日本折進朝。君王覽表,方知河北陳州饑饉,問治於群臣。有樞密使太師富弼奏上君王曰:“老臣當日曾蒞任於河北,惟陳州之地,土豪惡奸甚多,詭謀百出。有豪惡積聚,不糶者狠多。惟地方官隻圖貧酷,焉有為國安民者。至強惡日增,用財可以買法。即豐稔之年,糧米不得賤糶。此事必須得包待製往陳州,賑濟饑民,並收除土惡。有粟之家,自然出糶,雖年不豐熟,而良民自得食矣。”君王聞奏大悅,曰:“老卿家之薦得其人矣,可為朕分憂也。”即降旨包公往河北陳州,開皇倉賑濟。禦賜龍鳳劍一口,不拘文武官員,如有不法,任卿施行處斬。當日包公領旨,拜辭同僚文武,限日登程,也且不表。

再說仁安王知縣,得接龐太師來書,觀畢即回與來人,複贈白金二十兩,以作程途費用。又表:“仁安縣金亭官驛中,上年出一妖魔,是以眾民沸揚起來,遠近懼怕。即揚傳至汴京城,也有知者。惟日午中有膽識雄漢方敢進驛中,至晚夜來,連驛外近地沒一人跑走。當日王登依了龐太師吩咐,一心要害狄、石二位欽差。想來:縱然二人被妖怪吞陷了,也非吾之立心。縱然上司追究,龐太師來書說,自有他一力擔肩無礙,還要升吾官職。當日即差喚役人數名,將金亭驛掃灑得潔淨無塵,鋪氈結彩,四壁熏香,以待安頓欽差大人。當時衙役人有多般議論,內有膽小者,進內灑掃,隻得膽戰心寒,迫於上人之命,不得不然耳。眾役人曰:“王老爺好潑天大膽,此驛中妖魔利害,屢屢傷人,倘或欽差大人來,也被傷了,這還了得!況乎二位欽差勢頭很大,追究起來,老爺焉能得保性命。倘然幹連我們差役,也有不便之處。”當時議論紛紛,果有膽小的幾人,也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