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立鬆棚英雄大聚會設鏢局統轄十三省
俠義凜古今,威名動鬼神。一心扶趙魏,百戰勝贏秦。
為國同堅楚,悠然思廢吟。英雄無用處,酒色了殘生。
此篇評詞,乃俠義之作。由大明起,至崇禎失敗,闖王李自成造反,傾國害民,百姓遭了塗炭,二十裏之遙,不見人煙,奸淫殺戮,良民苦不可言。驚動總兵吳三桂,在關東盛京,鑽刀山,喝血酒,請清兵。九千歲多爾袞,在北京趕走李闖王,未登大寶,讓與阿哥順治(阿哥即順治稱謂),更年改月,屬為大清國。一統華夷十八年,順治皇爺駕崩,二帝康熙嗣位。紫氣東來,有道明君,馬上皇帝,君正臣良,父慈子孝。
皆因南七省,逢山藏寇,遇嶺窩賊;商賈百姓,遭遇艱難。商家貨物銀錢不能運轉,百姓遭了搶劫。引起一位老英雄,俠肝義膽,替天行道,解厄安良,一世不為己,空為他人忙。設立十三省總鏢局,恐孤立難成,聘約僧、道二高明,俱是師兄弟。道者聾啞仙師鐵牌道人諸葛山真;僧者本是千佛山真武頂弼昆長老。各帶門人,共立三教會,僧、道、俗三教歸一。紅花白藕青荷葉,自古三教是一家。外請天下英雄,有神刀將李剛等。鏢行設立章程,公平交易,不準欺壓客商,商賈之家運輸便利。鏢局之內,有水牌二方,各路走鏢來往日期,以鏢牌為憑。倘遇風雨之天,作為誤工,往返循規蹈矩,毫無因循弊竇。所以商民人等莫不樂意與之交易,除風雨天氣之外,真是時刻不移,可稱得起信用昭著。
這一日勝英派三太查看鏢牌,走南省的十二路鏢,邱成保鎮江府的鏢(緞行),計算日數,前三日邱成的鏢應當回來,時已過了三日,還不見邱成回來。勝爺恐怕邱成在路上出了什麼差錯,心中很是躊躇不安。諸葛道爺在一旁站起身來,口念無量佛:“善哉,善哉。邱成如果今天不回來,貧道不辭勞瘁,願去鎮江府走一遭。我想小徒邱成秉性剛暴,也許是出了什麼差錯。”李剛道:“雖然是邱成保鏢,然而鏢車上的旗號打的是十三省總鏢局‘勝’字,想鎮江一帶誰人不知道我弟兄的名譽?諒絕無人大膽,敢動我弟兄的鏢車。”諸葛山真道:“世事無所不有,師弟切莫小看天下之事。小兄計算今日已經誤了三日,果然出了差錯,也末可知。”
話言未了,邱成從外麵進來,麵上並無驚恐之色。四老觀看邱成光景,大概鏢車不至有了差錯,遂向邱成問道:“鏢車為什麼誤了三日,使我等放心不下。”邱成說道:“沿路上並無差錯,貨物交齊領了收據,鏢車回來路過鎮江河沿,見一老者投河自盡,徒兒我想哪有見死不救之理?於是徒兒遂派趟子手,將那老者從水中救出,徒兒細問根由,老者道,姓範名叫永升,乃是範家莊人氏。徒兒問他有什麼急難大事,乃至投河身死呢?那老者道:‘小老兒有一姑娘,許配王家寨王姓王子雲為妻。前日將女兒接到家下住了幾日,小老兒今日將女兒送歸婆家,不想路過前邊,該處蘆葦深處忽然闖出三十餘人,披頭散發,鍋煙子抹臉,各使刀槍,一齊擁闖上船來,將小女兒搶去。也是小老兒自幼學會一點鳧水,鳧上岸來,一看小女蹤影不見。想小老兒,隻此一女,依以為生,今被匪人搶去,隻剩小老兒孤獨一身;且小老兒家無隔宿之糧,從此凍餓在所難免;而且對於親家那方,無法交代。小老兒細想與其凍餓而死,倒不如投河一死,萬事皆休,也可落得個幹幹淨淨。壯士將我救上岸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是小老兒找不著小女,終歸還是一死,簡直壯士是害了小老兒了。並不是小老兒說話不講情理,人逢急難不可解之時,真是死了還比活著爽快呢。’老者將話說完,兩眼流淚,痛哭不止,還要投河一死。徒兒看此情形,想救人哪有不救到底之道理?徒兒遂將那老者攔住,並應允與他尋找姑娘,叫老者上車,將鏢車趕到店內,並與他換上一身幹衣服,遂同老者四出訪查,耽誤三日之久。不想距搶人之處,相隔一裏之遙,有一座高山,名叫二郎山。此山中有四家匪首,自稱江西四霸天,內有大盜飛賊五十餘名,俱能日走千門,夜到百戶,內有亡命嘍兵五百餘名。小侄年輕,未敢深入,將範老者用鏢車載回鏢局。小侄心想,我一個人哪能辦得了如此大事?欲要辦理此事,我想勝老伯父當然能以勝任。”
勝英聽至此處,遂問邱成道:“那老者可曾一同前來?”邱成答道:“那老者現在鏢局門外。”勝爺飄髯笑道:“邱成,你還要全始全終嘛。叫三太、香五迎接老者。”勝爺向來愛老憐貧,遇貧寒者登門,急速迎請。工夫不甚大,三太在前,香五在後,將老者請進鏢局。邱成引見:“這就是我勝老伯父。”勝爺看老者,年過半百,眼含痛淚,跪倒懇求:“勝老恩公,救我父女之命!如小女找不回來,小老兒無有生路。有小女在,藕斷絲連,骨肉團聚;倘無小女,姑爺親家焉能照顧?小老兒家無隔宿之糧,一貧如洗,老恩公作德,怎樣辦理?”勝爺笑道:“我徒侄將老兄救到,勝英不能袖手旁觀,有勝某三寸氣在,絕不能叫奉公守法良民受那不白之冤。老兄在鏢局忍耐十天半月,我親到鎮江府二郎山走上一遭,踩探踩探也可。如令媛落在二郎山時,我必將令媛救回,你父女骨肉團圓,將搶人之凶徒拿住,你二人歸鎮江府起訴成詞;如沒落在二郎山,老兄不必為難,有我十三省總鏢局一日存在,老兄莫愁衣食,五湖四海,皆為弟兄。”
勝爺說畢,當時起身,囑咐鏢行之人,千萬多多照應落難之人。遂帶少年英雄十數人,黃三太、楊香五、張茂龍、李煜、歐陽德、張凱、李智、邱成、賈明等引路,當時起程。諸葛山真道:“勝施主,二郎山勢派甚重,三太、邱成等學而未成,藝業不佳,怕是眾寡不敵,何不多帶人去呢?”勝爺道:“小弟帶三太等此去,不過教他們見見世麵。小弟到得山上,拜見眾寨主,當以好言相勸,令他獻出範氏。如果眾寨主不懂禮義,真真要拆散鴛鴦,使人夫婦不能團圓,那時小弟全憑三隻金鏢,甩頭一子,一口魚鱗紫金刀,用三太他們不著。”勝爺說罷,各帶兵刃、暗器、小包袱,當時起身。
曉行夜宿,非止一日。這日天光日偏西時,前邊有一鎮店,勝爺問三太道:“前邊之鎮店,你認識嗎?”三太答道:“侄兒不認識。”勝爺說:“此乃鎮江府所轄的邊界,頭一個大鎮店,名叫飛龍鎮。”南北大街,長約五裏半,進鎮店觀看,人煙稠密,買賣繁華茂盛。勝爺問邱成:“此處離二郎山多遠?”邱成說道:“二三十裏之遙。”忽聽金頭虎賈明嚷道:“到了二郎山,把搶人的小子,抽個大嘴巴子,問他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勝爺回頭照著傻小子擺手暗道:“不許大呼小叫,要叫山上踩盤子的嘍卒聽去,反為不美。還不知道被搶的少婦在山不在山呢?”那知道內有二郎山踩盤子頭目,扮作鄉下人,如趕集上店的樣子,此人正是二郎山踩盤子頭目陳琦,隨後跟上勝爺。勝爺行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進鎮店北口不遠,看見座東一座大店,字號是黑地金字:隆合店。匾上有三個小金字:丁家鋪。大門道內影壁牆設擺大刀闊斧。勝爺明白,此店帶設把勢場。走了不遠,座西招商店匾上寫“義合店”。上邊三個小金字:丁家鋪。店門道內影壁前設擺著鏜練搠棒,此店也是帶設把勢場。勝爺留心掐數目,由北鎮店口,到南鎮店口不遠,招商店設把勢場的共有十七家,全是合字當中,如福合、茂合、義合、成合、升合、寶合、興合。勝爺說道:“三太、香五,老父五六年未到此處,此鎮店出了出色的人物。”三太問老師道:“恩師何以知道?”勝爺說道:“進北鎮店口,至南鎮店口,老父暗數共有十七家店,俱帶設把勢場。你弟兄留神觀看,必還有一家招商店帶設把勢場。既有十七家,當然還得有一家。”
話言未了,香五用手指點:“師父請看,那不座西還有一家嗎?”勝爺進前觀看,是三間門臉,黑地金字匾三塊,北邊匾上寫“俠義剛強”,南邊匾上是“英雄老店”,正當中匾上三個大字:丁家鋪。紅牌黑字,一副對聯,上聯寫:“孟嚐君子店,文驚宰相”;下聯寫:“千裏客來投,武比廉頗”。橫批:“蓋世奇才”。勝老者看罷,“啊……”心中不悅: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為何大話掛在牌匾之上?豈不是藐視天下英雄?
三太打尖住店。三太問道:“店裏有人嗎?”當時店裏出來一個夥計,問:“住店嗎?”三太說道:“住店,有北上房嗎?”店家說道:“北跨院有北上房三間,一明兩暗。”三太說道:“很好。”店中夥計觀看,十數位年輕之人,俱是武士打扮,胖的傻氣,瘦的俏皮,醜的真醜,俊的真俊,一個個俱是十字絆英雄帶,外罩大褂,頭上壯帽。內有一老者,頭戴翠藍緞色鴨尾巾,一橫一道正當頂門襯黃菊花,頂門上突突亂顫;脅下襯黃雲緞鏢囊,周圍青緞色臥魚,正當中有青緞色挖就一大“鏢”字。下襯五色衣線網子,又襯五色衣線燈籠穗。看老者細腰窄背,雙肩抱攏,發似三冬雪,髯賽九秋霜,皺紋堆累,白發蒼蒼,精神百倍。
夥計問:“眾位爺們,哪行發財呀?”三太說道:“保鏢為業。”勝爺說道:“三太,取出鏢旗來。”三太打開小包裹,取出鏢旗,遞與店裏夥計說:“勞駕,你找個竹藤杆棍都行,將鏢旗掛在匾上。”夥計打開鏢旗一看,不認識字,走進櫃房遞給賬上先生。先生觀看,一行小字雞卵大小,上書:“江寧府十三省總鏢局”;大字一個“勝”字,鬥大小。先生說道:“老三,你可留神伺候,這是勝三爺鏢局子之人。”夥計出來遂與眾人格外殷勤:“請達官爺們到上房坐吧。”
眾人進北上房,夥計打淨麵水漱口水,烹茶,十分殷勤,垂手旁邊侍立。勝爺問夥計:“你貴姓啊?”“在下姓劉,排行在三。”“你為何不伺候別的住店的呢?”夥計說道:“天氣尚早,沒有住店的呢。”勝爺明知故問:“貴東家貴姓啊?”夥計說道:“匾上沒字號,字號匾在櫃房之內。敝東人姓丁,草字桂芳。”勝爺問:“府上哪兒住呢?”夥計說道:“三合店北邊不遠,座西的胡同,路北的宅院。”勝爺又問道:“貴東人牌匾是你們櫃上掌櫃的掛的嗎?”夥計說道:“我家敝東人也不敢眼空四海,櫃上掌櫃的也不敢造次,原本這飛龍鎮五裏半長街,紳耆地方保甲、舉貢生員公送的匾,我家敝東人不掛,忙亂了好幾天,眾舉貢生員紳耆等非掛不可,我家東主無可奈何,不得已掛了此匾。我家敝東人,在本鎮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息事罷訟,因此大眾抬愛,公送此匾。”勝爺說道:“貴東人就開此店一座嗎?”夥計說道:“本鎮十八家俱是聯號,均設立把勢場,敝東家乃本鎮紳董。”勝爺問道:“武學的絕藝,有何工夫?”夥計道:“老達官爺,您是老達官,在下也不敢給敝東家誇口,我家敝東主,馬上步下,短打長拳,水旱兩麵十八樣大兵刃,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鏜練搠棒,件件精熟。十八樣短家夥無不精通,廿四路家夥,帶尖的,帶翅的,帶鉤的,帶刃的,帶鎖子的,帶環的,無一不曉。”勝爺說道:“也不算蓋世無雙。文學呢?”夥計說道:“我家敝東主,提筆能作八股文章,字法能寫真草隸篆。習學名人字法。王羲之及顏柳歐蘇,米蔡趙黃,各家字體如出一手,分毫不差。”勝爺歎道:“文學比我高之千倍,可稱名士也。”勝爺遂又說道:“老三,你辛苦一趟,到貴東家府上,就說在下前去拜訪。”夥計問道:“老達官您貴姓啊?”勝爺說道:“我在北六省宣化府黃羊山勝家寨落戶,由順治三年移居在直隸莫州古城村居住,現在南京江蘇省西門外千佛山真武頂下,設立十三省總鏢局,在下姓勝名英字子川,綽號神鏢將是也。”夥計控背躬身行禮道:“您原來是勝爺呀!誰人不知,失敬失敬。”勝爺說道:“您是買賣生意,不可這樣恭敬。”堂倌說道:“您略等片時,我就前去。”
劉三回到櫃房之內,說道:“先生,掌櫃的,可了不得啦,那白胡子老者,正是勝三爺。”寫賬先生說:“為掛一副牌匾,三天兩頭,好武的由此經過,一看牌匾,三三兩兩,一夥一夥的,俱是保鏢護院教場之人,住居吃飯,淨找碴兒,不是雞蛋裏挑骨頭,就是好些個不合算。看吧,這回又來啦。東家自有安置,你去給東家送信吧。”
劉三趕奔丁宅,進了大門,有三五個家人門道裏問話,說:“三哥有事嗎?”劉三問:“老當家在家嗎?”門上人道:“現在書房看書,你自己去吧。”劉三進了二道院書房外,問:“老當家在房嗎?”丁爺說道:“老三,你進來吧。鋪中有事嗎?”劉三說道:“現在店裏有幾位少年壯士同一位老者,看見咱鋪中牌匾,打尖住店,小人問他們哪行發財,說是鏢行為業,取出鏢旗,掛在匾上。鏢旗上寫:‘江寧府十三省總鏢局’,鬥大一個‘勝’字。住在北跨院北上房,問我東家貴姓,我說姓丁;問台甫,我說雙字桂芳;又問老當家的文武奇才,小人對他實說一遍。他說要前來拜訪。小人問他貴姓高名,他說姓勝名英,乃十三省總鏢頭是也。”丁桂芳聽罷,說道:“今朝才得高人來。老三急速到店中,就說我父子這就拜見。”丁爺吩咐家人:“去叫二位少爺,隨我到店中拜見勝老英雄。”
家人來到東跨院,見大少爺丁龍、二少爺丁虎正在習練武術。丁虎說道:“兄長,你看這三百六的製子石,我舉之毫不費力。”丁龍說道:“你看這大力弓,我能拉十八起落。”家人說道:“二位少爺,別練啦,老當家的請二位少爺到書房。三合店內來了個勝英,外有十數位年輕之人,老當家的請二位少爺隨同前去拜望。”弟兄二人聞聽,即到上房,見了天倫丁桂芳,整理長大衣服。丁爺命二子帶著大紅帖前去店內拜見勝英,二子說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有事孩兒服其勞。皆因咱店中掛‘俠義剛強,英雄老店’之匾,好武之人多有不忿,住店、吃飯、喝茶,挑眼造次。三三兩兩,五七個人,被孩兒打跑無數,今天來了怎一個勝英,何必你老前往?孩兒等把勝英打跑就算完啦。”說話間甩大氅,要到店中比試輸贏。丁桂芳大怒道:“孺子不可造次!爾弟兄螢火之光,焉比皓月當空?”二子問道:“老爺子,何為螢火之光?怎叫皓月當空?”“說你兄弟好比暑熱天氣,黑暗之處,一小小螢火蟲,如同小米粒大小,拿在手中不熱;勝老達官,好比一輪皓月照當空,天下揚名,四海皆聞,一跺腳十三省亂顫,乃俠士也。孺子隨老父拜見高明,見麵之時,少說話,多磕頭。如勝老義士高抬貴手,當時不摘牌匾,給你我父子留些體麵,等勝老英雄走三五天,自摘牌匾,省得招惹是非,你我父子也好有些光彩。”丁龍、丁虎敢怒而不敢言,自可隨父前往。
父子三人到了店中房櫃之內,掌櫃與眾夥計,俱各站起身軀,說道:“老當家少當家都來啦。”丁爺問:“先生有新筆嗎?”先生說道:“有新筆。”皆因東家好寫,筆下闊,時常與人寫條幅對聯,先生預備整封新筆。將墨研濃,新筆醮開。丁爺取雙紅帖兩紙,提七寸毛錐,皆因丁爺好寫,向來不刷印名帖,所以遇事都是研墨現寫名帖。當時寫了兩個名帖,遂叫道:“老三,你先將名帖遞進去,就說我家主人,恐怕勝老英雄路上勞乏,如果勝老英雄勞乏,我父子不敢驚動,等到明天再拜。”堂倌接過名帖,拿到北跨院上房,恭恭敬敬將名帖遞與勝三爺,並將東家囑咐之話,對勝老英雄學說了一遍。勝爺接過名帖一看,帖上的墨跡尚且未幹,真是筆走龍蛇,活躍紙上,勝老英雄不住的暗暗讚服。又見帖上寫的,一個是丁桂芳,一個是丁桂芳率侄男丁龍、丁虎頓首拜。勝老遂含笑說道:“老三,求你請丁老先生當時相見。”堂倌當時在跨院門口說道:“老當家的,少當家的,勝老達官有請!”這且不言。
再說勝爺遂對三太、香五說道:“人敬人高,斯抬斯敬。既然丁紳董這樣恭敬,咱師徒禮當迎請。”勝爺在前,三太、香五等在後跟隨,到了北跨院門口,丁家父子已到,彼此對麵觀看,丁桂芳看勝老英雄須發蒼白,活潑潑一團精神氣;勝爺觀看丁桂芳年過半百,墨髯半部,二位少爺雄赳赳,氣昂昂,父子俱是一派正氣,彼此心中相敬相愛。丁爺提大氅磕膝點地:“勝老明公光臨敝店,在下不知,未得遠迎,勝老明公多要恕過。久聞明公大名,如洪雷灌耳,皓月當空,遠近皆聞,今日得見高明,三生有幸。”勝爺還禮道:“老夫子文武兼備,宇內揚名,勝英久慕大名,今日得見,真乃大幸也。”二老者彼此謙遜一回,攜手而行,來到上房,分賓主落座。堂倌獻茶,吃茶談話。丁爺說道:“今天我要高攀。”吩咐丁龍、丁虎:“拜見你勝老伯父。”勝爺說道:“既是丁老夫子錯愛,三太你等拜見你丁叔父。”三太等就要跪倒行禮,惟有金頭虎賈明說道:“三哥且慢,住店還磕頭叫叔父,還要店錢不要呢?我不能夠,我不能夠,沒有勝三大伯在此,我早就拿竹杆子,把他豁攏啦。我打家中一出門,我家大人囑咐,淨占便宜不吃虧。”三太道:“人家少爺給我老師叩頭,口稱伯父,你我隻可與丁紳董論左右呀?要不然我老師必然著急。”賈明說道:“倒了黴啦!你頭裏跪著。”傻英雄是個大舌頭,字眼兒說不真確,直喊:“磕頭小子們,磕頭小子們!”賈明這傻小子不但傻,舌頭還大,說出話來稀裏糊塗,就好似喝粥一般。丁爺一見眾人叩頭,遂以半禮相還:“眾位少壯士,丁某擔當不起。”謙讓完畢,二老者此時坐下談話,話到投機處,見麵如故人。勝爺說道:“丁老夫子如不憎嫌,勝英高攀,你我結為盟弟兄。”丁爺說道:“如此甚遂我願。”
勝三爺與丁桂芳談話之際,丁桂芳問:“勝三爺不在江蘇,來在鎮江,不知有何貴幹?”勝爺說道:“此處有一座二郎山嗎?”丁爺答道:“不錯,有一座二郎山,離此南鎮口西南角,有二三十裏地之遙。”勝爺說道:“此山之內,可有一個山大王?為首之人,自稱鎮江四霸天,大約賢弟你左近百姓,斷不了受此山中賊人塗炭吧?如墩包頭,放響箭,打杠子,套白狼,大喊一聲留被套,明夥路劫,無惡不作。”丁爺說道:“方近三四十裏地,一草一木不動。”勝爺聽罷,微然笑道:“好一個一草一木不動。卻是搶人家有夫之婦,'生生打開鴛鴦棒,活活拆散連理枝。邱成你過來,對你丁叔父學說一遍。”邱成遂把搶人之事,從頭至尾對丁桂芳學說一遍。丁桂芳聽罷,不覺麵紅過耳。勝爺複又說道:“賢弟,有勝英三寸氣在,絕不使良善之人受此不白之冤,致使山賊塗炭百姓,逍遙法外。我必到二郎山中走上一遭,如有範家姑娘,我必將範氏救回,使他父女骨肉團圓。”丁桂芳說道:“如此您給我們地方除害,我父子必當出來幫助。”勝爺笑道:“我這可是冷言冷語,愚兄不用仁弟父子相幫,我鏢局之中有的是賓朋夥計,我皆未曾帶來。現在我將三太、香五等帶來,不過是叫他們見見世麵,開開眼界而已。”丁爺見勝爺說話剛直磊落,並不多言,遂說道:“勝三哥,明天一早不必起身,小弟略表寸心,在小店中吃完早飯,弟有要言相勸。”勝爺點頭道:“尊敬不如從命,明天劣兄定要騷擾。”說罷,丁家父子告辭。勝老將丁桂芳送到門口,各道請字。勝爺回到上房,叫三太、香五:“你們另要酒菜吃飯吧。”
金頭虎賈明見勝爺出離上房時,自己坐在上座,說道:“怎麼個窮開店的,耽誤我們喝酒吃飯,饞得我直流哈拉子。跑堂的,先給我來一百壺酒,六十桌菜!”楊香五說道:“老爺子現在院中呢,你別大驚小怪的。”三太遂叫跑堂的另要酒菜,跑堂把酒飯端上,傻小子賈明搶吃搶喝,酒飯已畢,烹上茶來。勝爺喝茶,眾英雄兩邊侍立,傻英雄賈明叨念:“走一天道啦,還得站班,家無常禮呀,又困又累,我要知道這樣,我不來。”勝爺一聽,這孩子太咬牙咬嘴,遂說道:“你們上東西暗間去休息去吧。”黃三太等五位在東暗間,楊香五、金頭虎等五位在西暗間。三太問老師道:“您老在哪裏呢?”勝爺說道:“明間有小藤床一張,老父可以安歇。”工夫不見甚大,即聽西暗間賈明打呼嚕,說睡語:“小子,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我抽你大嘴巴子!”勝爺聞聽,啞然而笑:“這傻孩子,有什麼事說睡語,全喊出來。”勝爺養了一養神,站起身軀,隔著青布單門簾,聽三太等已然睡熟,西暗間香五等也均睡著。勝爺自己思索:三太等年輕,不達時務,官麵拿賊,總得有贓有證啊。你我師生打的是抱不平,不見贓證,焉能直入山寨?勝爺想罷,遂紮綁停妥,兵刃暗器帶好,外帶水衣水靠。此時一看蠟燭燃去二寸有餘,勝爺又換好整燭一枝,將隔扇對好,出離上房。北跨院並無宿店之人,擰身上房,躥房越脊,滾脊爬坡,如踏平川之地。出離飛龍鎮南鎮口不遠有鬆林一帶,方向西南,老英雄施展夜行之術,陸地飛騰之法,腳尖著地,磕膝蓋一拱,腰兒一伸勁,直奔二郎山去了。
勝爺行十數裏,緩了口氣,歇息歇息,又往前行走。隻見隱隱山林,當空皓月,觀看前邊,陡壁山崖,峻嶺高峰;又往山西邊觀看,波浪滔滔,銀蛇亂竄,汪洋一片大水,浪頭花打出海水江牙。勝爺心中暗想:此處山口必有嘍兵把守,遂不走山口,踏山坡而行。曲曲彎彎,高高矮矮,走至東西黃牆一帶。大牆高有丈餘,擰身上牆,左胳膊肘一挎,瞧看裏邊,隻見黑黝黝,鴉雀無聲。勝爺從兜囊中取出問路石一塊,向下一擲,隻聽叭噠一聲,石子落地,一聽裏邊並無有埋伏,遂兩條腿往裏一順,躍牆而下。牆裏邊有怪石橫疊一片,勝老英雄直奔大寨而去,在東敞廳避住身軀,見一對對掛燈照耀如同白晝,隻見大廳內四張金交椅,勝爺不問可知,乃是鎮江四霸天。北邊頭一張金交椅,坐著一家寨主,麵如紫玉,紫中透亮,年歲約在四十上下;二張金交椅坐著一位英雄,臉麵黑中透亮,青緞帽子,青洋縐大氅,裏襯青色短靠,背後背著一對镔鐵鐧,正當頂顫巍巍襯著一朵墨蓮花壓頂;第三張金交椅坐著一位英雄,頭戴絳紫壯帽,身披紫大氅,一臉的疙裏疙瘩,怪肉橫生,背後背樸刀一口;第四張金交椅,一位寨主麵如白玉,一身吉祥白的衣服,品貌俊俏,年紀不過二十餘歲,背後背著翹尖式鋼刀一口。東西兩廊下,有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醜醜俊俊,俱是武士打扮,有五十餘人,俱是綠林道飛賊。廳前站著三十六對削刀手,一個個俱站立兩邊,乃是宰活人的。勝爺思索:“怨不得丁家父子不來。”南配廳前,擺設各樣兵刃無數,樣樣俱全。勝爺暗暗點頭,心中說道:“此處恰似五殿閻羅,殺人戰場。正是:要得心腹事,單聽他人背後言。但不知那被搶的少婦,在山中不在?”
忽然見二張金交椅黑臉麵寨主站起身軀,說道:“今夜請眾位聚在廳前,皆因這幾天眾夥計嘍羅三三兩兩,交耳接舌。我問眾位有什麼事情,才知離此不遠出了一案,掠搶行路之少婦。今有踩盤子頭目陳琦,扮作趕集上市之人,他在飛龍鎮北鎮店口見一老者,隨同十餘人,俱是武士打扮,內有一人,梳著衝天杵小辮,雷公嘴,狗蠅眼,啞嗓喊叫:‘小子,到二郎山,把搶小媳婦的人抽個大嘴巴子,問他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那老者擺手送目:‘乳子不要多言,叫他人聽去,反為不美,這是秘密之事。’那傻小子才不大聲喊叫。陳頭目跟下去了,跟到飛龍鎮南鎮店口,那老者到店門,看見店中牌匾是‘俠義剛強’、‘英雄老店’,店門的牌對,上聯:‘孟嚐君子店,文驚宰相’,下聯:‘千裏客來投,武比廉頗’。橫批是:‘蓋世奇才’。老者看罷,叫道。‘三太,咱們打尖住店。’進了店內,工夫不見甚大,懸掛鏢旗於匾額之上,鏢旗上寫:‘十三省總鏢局’,鬥大個一個‘勝’字。我想陳頭述言的這個老者,鴨尾巾,英雄氅,脅下襯鏢囊,海下銀髯,必是勝英矣。此人替天行道,除惡安良,濟困扶危,知道了此事,既然夜宿丁家店,今天不來,明天準到,必然下帖拜望。如問此事,你我紙裏包不住火,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我到了那時,何言對答?眾位來到二郎山,三年二載,五七年不等,我與眾位說過,方近不可作案,俗語說,兔兒不吃窩邊草。哪位作的案?如若不言,勝三爺找到門上,追問此事,何言對答?此事已不能隱瞞啦。”
話言未了,第三張金交椅三寨主站起身軀,說道:“二哥,此案是小弟所作。難道說你我占山為王,能斷子絕孫嗎?你我四位弟兄並無妻室。我作此案,絕不會破案,鍋煙子抹臉,披頭散發,搶來少婦,就是那鄉下老者在縣署公廳、鎮江府衙喊冤,官麵無處拿人,州府縣衙自有馬快三班辦理此案,勝英何如人也,他管轄不著哇。我與勝英有殺族兄之仇,我家兄秦天豹,與老兒勝英歃血為盟,排行在八,老勝英明清八義,排行在三。老勝英外善而隱惡,皆因我族兄武藝高強,勝英故用鏢打。我那族兄一死,我之族嫂苦守孤孀二十餘年。我那秦尤侄兒如今長大成人,必要子報父仇。秦氏門中,與老兒勝英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勝英不來,是老兒的造化;如來到二郎山,我把勝英拿住,碎屍萬段,刮骨熬油,把老兒用布纏好,點天燈!我不怕老匹夫!”罵得耳不忍聞。勝爺在東敞廳上聽得真而且真,實難忍受,自己思索:“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我今夜前來,乃是救那被搶的少婦,是成全他父女骨肉團圓,送回婆家小夫妻破鏡重圓,喪而複聚,餘願足矣。此來並未打算傷人。”此賊辱罵,耳不忍聞,頓使老英雄怒從心頭起,氣由膽邊生,兩太陽冒火,七竅生煙,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騰空。左手一按陰陽瓦,右手套挽手,按魚鱗紫金刀,要縱下東敞廳,單刀會群賊,忽聽得廳上說道:“三弟,不要暗地罵人。你作的此事太不對了,不應當搶有夫之婦。財色非君子所愛,你不會用銀錢買妻娶妻?搶奪行路之少婦,也有損傷陰騭呀。那勝老者俠肝義膽,也許是被搶少婦、婆家娘家與勝英有什麼認識,拜請勝老者前來,亦未可定。三弟口出不遜,張口罵人,強詞奪正理。勝老者今夜既住飛龍鎮,如果要深夜探山,你背言罵人,也不算為高明。如果勝老者要是聽見,尚佯為不知,老英雄要來去明白,明天下帖來拜,你我自然接拜。如在茶水之前,勝老者必然先禮而後兵,以好言對答。賢弟,那少婦現在何處?”三寨主說道:“小弟婚姻不湊,少婦驚嚇成病,現在昏迷不省。派嘍卒請了一個名醫,今調治病症。又在山下叫嘍卒們,找了個賣花的婆子,服侍病人,待等病愈,才能再成其美事。這不是婚姻不巧嗎?”二寨主說道:“勝老者今日不到,明日準來。如要這兩天不來,老朋友也許偷探偷探,聞知你我弟兄名聲甚大,也許不來了。你暗地罵人,不算好漢,事情作得太無情理。未曾水來先打壩,如見麵之時,勝老者好言相勸,當獻出少婦,何必打搶人正凶的官司?如其不獻,以武力對待,咱弟兄四位何人能敵住那位勝老英雄?”大寨主站起身軀:“我這九節鏈子錘,不能克那魚鱗紫金刀。”二寨主說道:“我這四楞镔鐵鐧分量加重,能對魚鱗紫金刀。奈他有三隻金鏢,百發百中,概不空發,實非我所能破。”四寨主站起身軀:“我的刀能對勝英魚鱗紫金刀,三隻金鏢我能躲閃。惟有甩頭一子,大羅神仙難擋。”眾人問道:“三弟你呢?”三寨主說:“我力量過人,咱那月台上有鐵香爐一個,重五百斤,按古時寶鼎樣兒所造。皆因楚漢爭雄,劉邦進鹹陽,刀不刃血;霸王進鹹陽,殺秦始皇之王孫,孩童子嬰怒惱秦家宗族不憤。霸王怒殺秦氏宗族八百餘人,火焚阿房宮二百餘裏,火焚傳國之寶鼎,惟一鼎騰空而起,飛入海中,八鼎俱焚。由西漢至今斷去九鼎,後來大廟宇之前,有能人按此鼎樣式重鑄此鼎,鼎上有山水人物奇禽異獸,俗名叫鐵香爐。小弟吃兩粒大力丸,能舉此鼎。我想老兒勝英,年到古稀,老邁殘年,我與他舉鼎賭輸贏,可以贏這老兒。如其不行,你我弟兄五十餘位寨主,你我弟兄四位一擁而上,量老兒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可就把老兒亂刃分屍。”二寨主說道:“你口出不遜,則為不高明,何必背地罵人呢?天氣不早啦,你我大家安歇,各自留神。兵刃預備齊整,山口裏外,叫嘍卒預備梨刀,窩刀,亂絞刀,絆馬索,繃腿繩,陷坑,預備停妥。”暗中交代,這四霸天之中,就是二寨主韓天魁人正,武藝超群,所以此山大眾無不佩服。霎時間各位寨主嘍羅安歇去了,留下五六個嘍羅,將兩廊下對對紗燈熄滅,也歸下房去了。勝爺一看,庭前清肅肅,靜落落,一人皆無。勝爺方想,以武力金鏢甩頭,我不讓群雄;以力量舉鐵香爐,幼年之時人稱勝昆侖,這幾年,年近古稀,未拿重大的物件,趁此無人,我且試一試。如若能舉鐵香爐,明天可以下帖來拜;如若舉不起,再想良策。老英雄遂飄然縱下東敞廳,走至鐵香爐近前,將左胳臂往後一背,右手托頭層底,丹田一用氣,飄銀髯,三綹須,將鼎托平,輕輕放歸原處。一隻手能托,兩隻手則能舉,明天赴此東敞,無憂無慮。
勝老者複又擰身,輕車熟路,往北走去,見高聳聳怪石牆,牆裏有怪石橫疊一片,高矮大小不一。勝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離此寨牆不遠,忽見牆上一道黑影,落在大牆之上。勝爺往西一閃身。手挎臥牛石,避住身軀。怕銀髯顯露,勝爺麵向南,以目而視之。此黑影一飄身,縱下牆來,由勝爺東邊,自北往南而去。容他往南去了丈數來往,勝爺麵向南看此人,鹿伏鶴行,腳底下甚快,但有一件,他可未看見勝爺。勝爺思索,本山的群雄知道我夜宿丁家店,也許此人去到丁家店偷探於我?拿住此人便知分曉。勝爺腳尖一按勁,強行幾步,往前一縱身,左手托此人頦下,右手一攏頭巾,底下用腿一蹩,將此人按倒,小聲說道:“你要嚷,我就一刀。”一摸此人囊中有飛抓,取出絨繩,將此人捆好,扯此人衣襟,大拇指一頂鼻子,把此人將口塞住,脅下一挾,挾至北牆根之下。勝爺取出自己飛抓,將此人飛皮掛好,縱身軀上牆跨馬式,帶絨繩,將此人提至在牆外輕輕放下。勝爺將飛抓收套捋下,縱下牆外,取火一照,勝爺一愣:原來是飛龍鎮的紳董丁桂芳!勝爺彎腰,取出口中物件,親解其縛,伸手相攙:“賢弟,多要擔待,愚兄實是不知。”丁爺說道:“原是勝三哥,小弟慚愧慚愧,小弟實不如兄之藝。”勝爺說:“哪裏話來。賢弟未及留神,愚兄猛急多疏,賢弟別往心裏去。”丁爺說道:“我之所學不及兄長百分之一耳。”來到休息處,自知武藝不高,因此唉聲歎氣。勝爺勸道:“你我自己弟兄,何必慚愧?此事你我弟兄知之,你就是摔愚兄三個筋鬥,我也不慚愧,也就是你知,如背地言友,何足為英雄?賢弟多要擔待。你到此何幹?”丁爺說道:“既在店中款留勝三哥,明天早晨,弟兄有要言相敘,所為此事。弟耳聞二郎山人多勢重,未知虛實,今夜晚間前來偷探,為的是與兄長說明確實的來曆。”勝爺聞聽,啞然而笑,說道:“賢弟,二郎山為首四霸天,飛賊大盜五十餘名,亡命徒匪人嘍卒,共有四五百號。愚兄方才均已探清,賢弟多有受累,愚兄足感盛情,你我弟兄回去吧。被搶少婦確是在此山之內,被三寨主所搶,愚兄自有辦法。”
二老者踏著山崖而下,由西南奔東北,回飛龍鎮。勝爺在前,丁桂芳在後,施展夜行術,陸地飛騰之法。勝爺回頭一看,丁爺腳力跟不上。勝爺思索,我要落下他,愈叫他臉麵掛不住,我焉能這樣對待朋友呢?自可慢點行走。不覺三更已過,風吹浮雲散,皓月照當空。勝爺說道:“賢弟,你往前邊看,前邊一道白線,雪花白相似,鹿伏鶴行,腳底下甚快。”丁爺問:“勝三哥,這是何如人也?”勝爺說道:“我夜宿賢弟三合店,二郎山之賊俱已知之,大概是被踩盤子的探去啦,因此眾賊各有防範,也許是該山藝業高強之賊,奔賢弟店內暗算於我。賢弟請看,他要到店內北跨院暗算愚兄,我讓他要出了賢弟之店,我枉為十三省總鏢頭。”丁爺問:“此人為何穿一身白呢?”勝爺笑道:“此人絕非你我弟兄歲數,他必然狂傲無知,必然年輕。如要竊取偷盜,三五頃地之家,絕然他不偷盜。除非無窮富貴,宅院之中有護院之人,他才竊取偷盜。為的是讓人看見,如其動手,以武術不是他敵手;如若逃走,人追不上他。應當夜行人穿衣裳,或灰,或青,他誠心敬意穿雪白的衣服,這叫狂傲無知。”
弟兄說話之間,已到飛龍鎮南鎮店口。要進飛龍鎮須穿林而過,賊人未進樹林,往正東去了。勝爺捋髯道:“啊?這不是暗算愚兄的。賢弟是本處的紳董,大概地理必熟,此處十裏,二十裏,有無窮的富貴大財主人家沒有?”丁爺說道:“此處正東五裏之遙,有一村莊,名叫周家屯。有一鄉宦周姓,由大明官居顯爵,一到大清國,當了閑員啦,家有百萬之富。”勝爺問道:“是依仗作官欺壓商民哪?還是和睦商民哪?”丁爺說道:“善良之士,人稱周善人。冬施棉衣,夏舍暑湯,買鳥放生,修橋補路,千萬人來往,點路燈,照他人之光明,無善不為。”勝爺說道:“愚兄有一種情性,好打抱不平。你我弟兄今夜無事,今夜追下他去,他要竊盜良善之家,你我弟兄與那善家護護院,要良善之家不丟失財物;他要偷盜強掠霸道刻薄之家,你我弟兄看看熱鬧。”丁爺笑道:“勝三哥,真乃俠肝義膽。”弟兄遂向東去。
不多一時,來到周家屯西村口,眼瞧一道白線,縱在村口莊門之上,躍身入村中去了。勝爺說道:“等他走出幾丈去,咱再縱在莊門上去,怕他回頭看見。”二老者站不多時,看此穿白之人,由打南牆根向東行,皆因月在正南,照不到南牆根下。二老者跳下莊門,也順著南牆根向北而去。看是穿白之人,走到村子當中,打著火折,麵向南,照著火折點頭。勝爺問道:“賢弟,這周鄉宦家,門口可是座南嗎?”丁爺說道:“大門座北,座南是八字影壁,此人照的是影壁牆。”勝爺說道:“他這是白天留下暗記,今晚必來,借火折照著記號。”此人將火折熄滅,扭項轉身向北,擰身形縱上座北群牆,二老者急速跟到北牆根下。勝爺說道:“賢弟,容他進二層院,咱弟兄再上房。他走似蛇行,別跟隨緊了。”二老者擰身軀上房,看穿白之人躥房越脊,滾脊爬坡,如踏平川之地一般,在三道院房上,未曾落下房來。勝爺低聲說道:“丁賢弟,他未必是偷盜竊取,如要竊取物件,必在二道院書房。陳設玩物,準在書房擺設,他竊取金銀財物,必在三道中院。你看現時他竟奔四層院去了。”有一道雪白粉壁牆,賊人躍上粉牆,飄身而入。勝爺說道:“此人並非竊取偷盜,怕是采花淫賊。丁賢弟,愚兄一生一世專恨萬惡淫為首,如遇明夥路劫之人,我能容讓他三次。往往遇見行路之人被劫,看見被劫之人痛苦哀求,我必上前相勸;如賊人不聽,我才與他動手,將他打倒,令他放走行路之人,我絕不傷他性命。如他改過為善,五行八作,擇一而為,幹什麼不能吃飯呢?路劫常仗,打杠子,倘有不幸,叫官廳拿去,豈不是身罹法網?既然勸他放走行路之人,我還勸他改邪歸正,這是愚兄平生的毛病。趕到問他為什麼不作個小生意呢?他說家中貧寒,無有本錢,我看他身材外表,問他姓字名誰,我能周濟他三十兩、五十兩,作個血本。如遇二次,還能勸解與他;再有第三次,我才傷他。惟有采花淫賊,奸淫良家婦女,我必當殺之。”
說罷,二老者縱上花牆,看見正北高聳繡樓一座,當中江石子甬路一條,兩邊栽種奇花異草,真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又有醉醺醺清香異味,花園中有醉仙桃九棵,由春至秋後,醉仙桃之味不斷。此時穿白之人在樓口下向上一縱。二老者納悶,宦家之樓大而且高,不能縱上去呀!原來賊非是向上縱,縱在樓欄杆扶手上,拿起一個大頂,雙手捋扶手,蠍子橫爬,頭向下,足向上,拿著大頂,兩手攀扶手而上,到樓上一個燕子翻身,輕輕落於樓板,輕巧非常。勝爺叫道:“賢弟,他自己何必玩飄呢?”二老者隱在翠竹林下觀看賊人。賊人到了樓口,樓門雙隔扇,沒有推開。背後伸手,掏挽手,壓刀,就聽咯嘣一響,此刀耀眼錚明,遞到隔扇縫裏,將樓門撬開,以右肩靠門而入,進到裏邊,又將隔扇關閉。二老者登樓梯,躡足潛蹤上樓。樓口外兩棵明柱,勝爺在西,丁爺在東,樓口外站立。忽然樓房屋中明亮,原來賊打著火折啦。二老者手沾唾津,將隔扇紙打破觀看。穿白之人奔東裏間繡花簾,不知道尚未關門,還是撬開的門。看此人左手打火折,右手去掀繡花簾,進東暗間去了。勝爺與丁桂芳轉身到了東暗間窗戶外,手沾唾津,打破窗欞紙,往裏觀看:頂櫃,豎櫃,描金櫃,珠翠繞圍。一陣異味,蘭麝薰人。勝英與丁桂芳低聲說道:“要做真富貴,還是官宦家。”靠南窗戶,一張床,雪青的幔帳帶飛沿,五色蘇繡網子,垂燈籠穗,幔帳放得嚴嚴密密,可不知是少婦,還是長女。靠床西板牆。有一張茶幾,楠木作成,墨玉麵,賊人用火折點銀燈,將燈點著,火折熄滅。二老者觀看此賊:頭帶白雲緞,六楞抽口壯帽,周圍品藍碎海棠花,正當頂一道素絨球,按一朵小小的花兒。壯帽上繡五福捧壽;身穿白雲緞短靠,上繡三藍正福捧壽大蝴蝶;白雲緞武褲,燕雲快靴,前後綠雲頭;上有半遮風,金絲繞銀絲擰的活翅膀,一走一顫,不亞如靴麵上落個大花蝴蝶一般。進東暗間,然後將刀還鞘,刀鞘米色鯊魚皮,白銀的飾件,白銀吞口,米色燈籠穗,藍絨繩打十字絆,胸前蝴蝶扣,四個燈籠穗。左右二肩頭後飄飄擺擺,一巴掌寬英雄帶,上繡三藍蝴蝶鬧梅,暗藏八寶,前有雲羅傘蓋,後繡花冠魚腸。臉上兩道寶劍眉,黑森森;一雙俊目,黑眼珠多,白眼珠少,黑似點漆,白如粉脂,皂白分明;鼻如懸膽,口似塗朱,麵如冠玉,年在十八九歲,細腰窄背,雙肩抱攏。勝爺歎道:“惜哉,惜哉。這要身歸正道,比我徒弟三太、香五等勝強百倍啊。”看此賊掀起幔帳,掛在如意鉤上,床上躺臥一位姑娘,已然睡著,枕的是繡花鴛鴦枕。怎麼知道是姑娘呢?按老年說,姑娘是梳的饊子把的抓髻,荷花色絨繩係頂;按今時說,連在下我也認不出來啦:東洋頭,西洋頭,北洋頭,實在不似往年,以梳抓髻,可以辨別得了。
話說勝爺此時有心要亮刀往樓外叫賊,想賊人來的時候那樣純熟,世上事無所不有,怕其中別有隱情。賊人一拍繡花鴛鴦枕:“小姐醒醒。”姑娘貿然間坐起,姑娘現出上身,雪白粉嫩。藕荷色的兜肚,鸚哥綠兜肚嘴,玫瑰紫圍鶴,赤金的兜肚鏈。有被窩相蓋,下體看不見。再說宦家少婦長女,都有睡褲著身。被褥寬大,小姐將兩個被窩角向脖頸上兩手一拉,上身也看不見了。一手揉杏眼,十指尖尖,雅似春筍一樣,二目觀看,並無驚恐之色。床下站立一人,一身白素素短靠,背後背鋼刀一口。姑娘說道:“賊人,你要竊取偷盜,躺箱臥櫃之內,有的是細軟物件,珠翠的首飾,綢緞衣服,你就拿去吧,為何喚醒於我?”賊人笑嘻嘻說道:“我並非竊取偷盜。因白晝後半天,小姐坐乘四人小轎,未掛轎簾,我見小姐如花似玉,萬種風流,引動我七魄三魂,遂跟小姐轎子而來。小姐又在府門內,丫環婆子攙扶,姑娘下轎,我在對過大門南影壁上畫下暗記。今夜晚間,但求片刻之歡,姑娘有憐香惜玉之心,賞賜顛鸞倒鳳,我夜夜前來。小姐要用珠翠金銀首飾,綢緞的衣服,我能奉進。”小姐聞聽大怒。丁爺在外抽兵刃,要捉拿采花淫賊。勝爺低聲叫道:“丁賢弟,沉住氣,看看姑娘貞節如何。莫非其中別有隱情,也未可知。”隻聽姑娘說道:“賊人,我有心大喊幾聲,我家護院把勢匠,也有十數餘人,男女下人二三十名,將你拿住,大清國的法律不饒人,你罪大彌天。但恐怕壞我宦家的名聲,失了我閨中的體態。癡心賊,你略站片刻,你小姐有金石良言相勸於你!像你們為男子者,就當曉得三綱五常;像我們為婦女者,就宜曉得貞烈賢德。像你身為賊寇,必有莫大本領,很大的膽量,我宅院高樓堅牆,你能來到樓上,即有驚人的能耐。貨賣帝王家,如入武科場,能求功名富貴,能中舉人、秀才、進士、狀元、榜眼,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揚名聲,顯父母,何等的榮耀!你身為賊寇,則為家門無德,上為賊父、賊母,下是賊子、賊妻,終必自己身罹法網。”
勝爺在窗戶外心說,好厲害小姐,辱罵三輩,不帶髒字。又聽姑娘說道:“既為奇男子大丈夫,就宜曉得三綱五常,孝悌忠信。豈不知,鵓鴿呼雛,烏鴉反哺,大烏鴉生小烏鴉,大烏鴉哺喂小烏鴉,俟小烏鴉能展翅飛騰,大烏鴉一弱,小烏鴉飛出窩裏打食,反哺孝順父母十八天,仁也。蜂見花而聚其眾,鹿得草而鳴其群。蜂如見花,鳴鳴而叫,群蜂相聚;鹿若得草,饑餓之甚,而鳴叫大鹿、小鹿、老鹿,而共其食,乃為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羊羔下生,先拜天地,後拜四方,跪倒吃乳,乃為禮也。蜘蛛網羅而為食,螻蟻塞穴而避水,那螻蟻遇降大雨之日,嘍蟻必先知之,聚眾掩塞穴口,以保群蟻不傷;蜘蛛以網羅而為食,凡遇蚊蠅上網乃是自入網羅,非是戕害蚊蠅,則為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祉而不至,乃為春社秋社,分為寒來暑往,乃為信也。”賊人一聽,小姐張口成文,賊拜說道:“豈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乃十八九歲的女子,我乃十八九歲男子,豈不聞月殿嫦娥愛少年?世界上風流事,最樂頭一宗。小姐賞賜片刻之歡,我當夜夜前來;如其不從,我必當殺之。”姑娘歎曰:“自古紅顏多薄命,我寧可一死,不能辱我世代簪纓之名譽,不能失去閨中貞節。”姑娘遂一低頭,賊人左手壓刀柄,右手挽住小姐抓髻,鋼刀離鞘,橫於頸上。低頭觀看,白潤潤粉頸,黃橙橙赤金兌肚鏈,饊子把的抓髻,黑黲黲烏雲青絲,元寶耳,襯赤金墜圈,綠陰陰翡翠的大艾葉,十分俊美。賊人說道:“小姐若非長得如花似玉,我即當殺之。你不聞說,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逛燈一女子,閉月羞花,逛燈完畢回家,我跟下他去,耗至三更後,我撥門撬戶,入他屋中,姑娘不從美事,我舉刀而殺之。前幾無,清明佳節,有上墳之婦女,我看見一少婦,身穿重孝,哭之甚慟,我等他燒紙已畢,寡婦回家,我跟隨在後頭,記著某村莊、某門、某戶,晚間我入他家去求歡樂,寡婦不但不從,而且破口大罵,我舉刀而殺之。似你這樣姑娘,姿容貌美,我不忍殺之;如其不從,管叫你頭身兩分!”姑娘說道:“殺則快殺,何必多言?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姊妹,己之姊妹。誰家沒有父母姊妹,何必絮絮叨叨?汝要再多言,我要胡罵於你。你家小姐惟有速求一死。”賊人羞惱變成怒,箭眉一挑,二眸子一瞪,黑白眼珠亂轉,牙關一錯,臉上通紅,鋼刀一起。
勝爺在窗樓外低聲說道:“丁賢弟,此女可為九烈三貞,如其不救,性命休矣。”遂低聲叫道:“賢弟,你我結為自己弟兄,非是兄長我誇自己的威風,滅賢弟的銳氣,此賊已然自認命案兩條,必是殺人不展眼,我要報報名姓,此賊必由後窗戶逃遁。賢弟你報名姓,不要大聲喊叫,最要緊是小姐名節,要他本家都不知道,把他誘哄出去,宅院外邊去打他。”丁爺說道:“勝三哥,真乃高明。”丁爺遂痰嗽一聲,叫道:“賊人不要強奸不遂,刀傷人命,現在飛龍鎮丁桂芳在此。”賊人一聽,將小姐抓髻放開,咯登一響,鋼刀還鞘,回將銀燈熄滅,哈哈冷笑,說道:“原來是飛龍鎮十八家招商店俱鋪把式場老兒丁桂芳!你開店,狂言大話,掛於匾上,‘俠義剛強’,‘英雄老店’,牌對聯上寫‘孟嚐君子店,文驚宰相’,下聯是‘千裏客來投,武比廉頗’,橫匾‘蓋世奇才’。小太爺有心火焚老兒之店房,不得閑暇,是便宜老兒,今夜老兒敢耽誤小太爺美事,先殺老兒,後與小姐追歡取樂。”說著話,腳踏樓板,騰,騰,騰,足下聲音響亮,直奔外間而來。丁爺在樓門口西,勝爺在樓門口東,丁爺亮鋼刀,賊人在屋叫道:“老兒丁桂芳,小太爺看你有多大本領?”說罷,隻見一條黑影從屋中而出,丁爺用力拿刀便刺,因用的力量過猛,將刀刺空,賊人由打丁爺後身躥出來。
書中暗表,丁爺所見之黑影,乃是賊人抖繡花門簾。這個門簾要是平人抖它,它打卷,惟獨人家會武的人抖起來,不打卷,可以抖得那門簾,在黑暗中猶如人影相似。丁爺聽賊人喊叫,亮出鋼刀,原本想暗算賊人,那丁爺見影刺去,用的力量又猛,將自己身軀帶出兩三步。勝爺那時站在東邊,心中暗道:“一個小小毛賊,何用暗算於他?”丁爺一刀刺空,賊人打丁爺背後躍到樓欄杆邊,左胳臂一跨,躍樓而下,腳踏塵埃,一扭項,麵向北樓口,點首叫道:“樓上狹窄,下樓動手。”勝爺暗中說道:“好大膽的賊人,我想丁桂芳是本地紳董,官府之事能夠管轄,賊人竟絲毫不懼。”然而此時,丁桂芳刀沒刺上賊,勝爺觀看,丁爺有些慚愧。丁爺隨順樓梯而下,手亮鋼刀。賊人丁字步站立,並不亮刀,麵無懼色。因是皓月當空,所以看得真切。丁爺夠上部位,半個裹花,一刀剁去,直奔賊人頭上。賊人不但不還手,一伏身往裏一跟步,反手將丁爺刀讓盤過去,持住刀柄,往懷裏一帶,抬腿一腳,正踹於丁爺胸前華蓋穴。丁爺往後一退,噗咚坐在塵埃。賊人欲要踢丁爺手腕,丁爺手一扶地,站起身軀,照準賊人肚臍一刀。賊人一閃身,用靴就踢,丁桂芳早已留神,撤步用刀一橫,賊人腳不敢近刀。
勝三爺在樓口上,雙手分定銀髯,觀看賊人手腳甚快,不知是哪門的傳手?好像自己本門的武學。心中暗道:“我別叫好朋友為難啦,人家是為我的事。”勝爺痰嗽一聲:“丁賢弟,你與毛賊動手,是大意未及留神,待愚兄捉拿此賊。”勝三爺飄銀髯,按魚鱗紫金刀,順樓梯而下,要捉拿采花淫賊。勝爺下得樓來,借著皓月,見賊人未亮刀,勝爺也未亮出刀來。勝爺說道:“乳黃未退,胎毛未幹,黃口的嬰兒,乳頭上摘下來的娃娃。你敢因奸不遂,出刀威嚇,用刀殺人,你有多大本領?”說著話,賊人向前一進身,掄拳就打。勝爺一拿他腕子,賊人左拳晃,右拳打,勝爺一把拿空,兩人插拳動手。遠長拳,近短打,或貼身挨擠傍靠,腕胯肘膝間,手眼身法步,打拳要準,發招穩,縱者似風,站者如釘,伸出手來雅似瓦壟,打出掌來恰似卷餅。二人躥高縱矮,抖轉升還,拳腳叭叭連聲急響,鬥戰了二三十個回合。勝爺心中納悶,不知此賊哪位弟兄所傳,竟是本門中之人。勝爺思索,我若與他久戰,叫丁紳董小看於我,久後要叫俠客劍客一時都知道,要小看我勝英,不如使進手招法,將乳子打倒。遂使了個跨虎式,二龍吐須,二指對準賊人二目點去,賊人沒見過此招,用手一避,勝爺下麵鉤掛連環腿,賊人靴尖點地,向上一縱,連環腿鉤空。賊人手腳真快,勝爺便鉤掛連環腿,趁勢右腿伸出等賊,賊人縱起四尺多高,半空中站不住,還得落下來,老英雄連環腿在那等他。勝爺青緞色靴麵,鉤住賊人燕雲快靴後邊,往懷裏一帶,上麵老君推鼎,靠山掌,連手掌帶胳臂,在賊人胸前上向外一推,賊人兩腿向前栽,身形向後仰,一栽筋鬥,一個滾,賊人疊腰又縱起來,雙拳雙風灌耳。勝爺雙胳臂一並,用了個野馬分鬃,將賊人雙手腕捋住,往懷裏一帶,又將腿一伸,賊人匍匐倒地,來了個狗吃屎。賊人又疊腰跳過來,照勝爺肚臍一腳踢來。勝爺伸左手,將賊人腳攬跟拿住,右手照軟肋一掌,賊人栽倒。
勝爺說道:“淫賊站起來。摔你一百個筋鬥,百草花的名,如有重樣,莫非老英雄也。”為何勝爺不報名姓呢?怕嚇跑了淫賊。賊人為何也不報名姓呢?皆因本處有兩條人命重案,而且作的是髒事,鎮江府衙、縣署公廳正一體嚴拿。賊人叫勝爺摔下三個筋鬥,頭暈眼花,不敢進前動手,有心逃走,舍不了樓上的姑娘姿容貌美。心想一計:我假意逃走,銀髯老兒必然追我,我發兩隻暗器,把老兒打死,再把丁桂芳殺了,上樓與小姐顛鸞倒鳳。大戶人家起得晚,日上三竿我再走,豈不美哉?賊人色心未退,遂轉身形,往西花牆逃奔:“老兒不要追趕,小太爺去也!”勝爺說道:“丁賢弟,你我追趕於他,萬惡淫為首,絕不可饒恕。”勝爺又對丁桂芳說道:“你在愚兄背後,離遠些,淫賊身上零碎暗器必多。”勝英乃久經大敵之人,留神追趕。賊人故意腳底下走得慢,勝爺離賊人丈數來遠,反背抬胳臂,一攏簧,嘎叭一聲響,放出一隻袖箭,直取勝爺哽嗓咽喉。勝爺一順身,左手抄袖箭。賊人趁勢左手一鏢,直奔勝爺心口窩打來。勝爺再一翻身,右手接鏢,兩隻暗器俱為接過。勝爺將袖箭擲在地下,右手一掂此鏢的分兩,足夠一斤重,原來是我勝家所傳。遂捋髯大笑道:“娃娃,聖人門口,別賣百家姓。連教給你那個人,大概不如我多多矣。”賊人一見,膽裂魂飛:遞拳腳,連摔我三個筋鬥;發兩隻暗器,俱被他接去。別貪戀樓上的姑娘啦,吃飯的家夥要緊!把這淫賊貪淫好欲之心,嚇得赴於東洋大海去了。賊人直奔西花牆,躍牆而走。
勝爺說道:“丁賢弟,要追他,別打他躍牆而過的地方追趕。你往南躍牆,我往北躍牆,恐怕賊人在牆外暗算。”二老者躍牆而過,由西首胡同,出南口乃是周家屯大街。往西看,一道白線,躍西莊門上而出。二老者也躍西莊門上,追出周家村,眼看一道白線直奔正西逃走,二老者從後麵追趕。惡賊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速速如漏網之魚,工夫不大,追出二十餘裏。忽然間賊人止住腳步,轉身麵朝東,衝著勝爺冷笑道:“白胡子老兒,你再來追趕?”勝爺納悶,為何賊人回頭冷笑呢?長身軀往西觀看,離賊人西邊不遠,波浪滔滔,銀蛇亂竄,原來是鎮江府的江岔子。“啊?前邊波浪滔滔,後邊我等追趕,賊人反作狂笑,必然此賊會水吧?”追至近前,賊人縱身跳下水去,在江中踩著水,點手叫道:“老兒下水來,比賽輸贏!遞拳腳小太爺不是你的敵手,暗器也未打中於你,水麵比賽輸贏。”勝爺解背後小包裹,內有油子包裹一個,內有水衣水靠。因夜探二郎山,那山西連鎮江大江,勝爺由丁家店起身時,把水靠帶來。油綢子包裹一抖,鋪在河坡,要換水靠。丁桂芳說道:“三哥,我由家中帶來水靠了,我下水拿賊。”勝爺說道:“不必,在旱地上,他一腳踢你一個筋鬥,一拳砸你個咕嚕,你我練武的身子強壯,不至於受傷。水麵上萬一失腳,就有性命之憂。”說著話,勝爺坐在油綢子包袱之上,撤去鴨尾巾,青緞子納幫靴子,撤刀,解鏢囊,油綢子絹帕繃頭,外罩月牙分水蓮子箍,下身三叉通口魚皮套,分水裙,上身水靠,獅子扣繃分水巾,包耳護取軟虎殼腦,分水裙下壓鏢囊,繃著魚鱗紫金刀。收拾好了零碎,抬了抬胳臂,活了活腿,沒有繃落地方,三道鹿筋繃脖領,三道鹿筋掐袖箍,使水不能灌入。勝爺躍身,金蟬脫殼,頭朝下,二足向上,手掌一劈水,跳在江內。
此時賊人離岸五七丈遠,勝爺破風踏浪,離著賊人相近。賊人借月色一看,老兒水性在我以上,使刀不能贏他,非使我獨門一家水麵家夥不可。一提短靠,由腰中皮套之內,取出一對兵刃,在水麵往兩下一分,水滴溜溜打了兩個漩。此兵刃長七寸七,有三環套月,倒豎蛾眉針。水麵使短家夥,自然得力。勝爺一看,賊人打的那隻鏢,我已然接住沒拋,帶於囊中,知道是我本門之人,不知哪一位相傳?此時賊人亮出兵刃,才知是那一位所傳。有心將他殺死江中,我那個師弟甚傲情,怕他死無對證。大概此子未出師,找著教給他本事的那個人質對明白,再殺不遲。勝爺叫道:“小冤家,我有心把你殺在長江之中,怕你們家大人強辭奪理。我把你的傳授那個人找著,質對明白,再殺你不遲。”賊人說道:“老兒不要倚老賣老,你要認識我這一對家夥,你方為高明。”勝爺說道:“我知此家夥之時,教給你那個人還年輕呢!此名叫作三環套月避水劂。”賊人心中說道:“這對家夥非本姓不傳,我拜我的老師為義父,許其養老送終,扛幡哭靈,為何老兒知道呢?啊,也許年老多知事,我且問老兒姓什名誰。”想罷,賊人大聲叫道:“嗬,老兒通上名來,小太爺手下不死無名之鬼。”勝爺聞聽,哈哈笑道:“小冤家,你要問我名姓,說出來我的名姓,嚇破你的狗膽!”賊人冷笑道:“小太爺不怕,你姓什名誰吧?快快說出。”勝爺說道:“你踩水站穩些。老夫姓勝名英,字子川,號為神鏢將。”賊人在水麵一個冷戰,顏色更變,渾身立抖,戰戰兢兢。戰戰是驚懼,兢兢是恐懼。“噯呀“一聲,遂將身形往水內一縮,欲借水遁逃走。可惜這一身白雲緞的短靠,三蓋的五福捧壽花蝴蝶,二色俱都嬌豔,往後要不將此衣更換,藍的也不藍啦,白的也不白啦,簡直就成了雪青的啦。
勝英踏水登岸,丁爺氣憤:“為何勝三哥不拿住他呢?”勝爺叫道:“丁賢弟,適才在那周宅,他打我一袖箭、一鏢,我暗將他的那隻鏢用手一搭,此鏢的分量足夠一斤重,所以我才知道他是本門之人。在水麵他又亮出一對三環套月避水劂,即知此賊乃是我之師弟所傳。我那師弟……”勝爺說到這裏,咬牙道:“此人太短見,說話不讓人,行事不讓人,太矯情之甚。如要將他殺死在長江之中,日後見麵,我要提起此事,我之師弟必狡辯此事。再者死後無憑,您說他殺死二人,何以為憑呢?諒此賊人未出師傅門戶,離此必不遠,我容淫賊三五天,麵見我那師弟對質明白。我弟兄有二十餘年過節,當麵對明,再殺不遲。因何賊人懼怕逃走呢?我上三門有規矩,如收徒弟之時,方近者,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徒弟、徒侄,擺上酒席,分次序後,師傅言明:我收你為門下,門戶之中規矩,頭一宗先給一朵黃菊花。如戴頭巾,係於頂門之上;如不戴頭巾,帶於兜囊之中。門戶之中頭一宗:‘戴花不采花,采花不戴花。如若戴花再采花,人人都可殺。’不論師叔、師伯、徒侄、師祖,人人都可殺,死在亂刃下。如若殺死之後,采花之人有家眷人口,大眾供養。”您道那勝三爺是上三門,門戶之首領,因此賊人魂飛魄散,借水遁逃走。丁爺問道:“他是何人的門徒呢?”勝爺答道:“你我弟兄初次相交,我門中之事,家醜不對外人言。賢弟,俗語說,要正人先正己,掃不盡自己門前之雪,焉能管他人瓦上之霜?我先清理門戶,暫不到二郎山救被搶的少婦,再說那少婦已然驚嚇成病,臥床不起,大概不致失落貞節。我先清理我之門戶,然後再救那被搶之人。正是,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要先打二郎山,賊人若質問於我,許你們采花殺人,難道說不許我們搶行路之婦嗎?那時候愚兄何言對答?所以我先清理門戶。三兩天賢弟必有耳聞。”丁桂芳聽勝爺說話直爽,不敢再往下問。勝爺說道:“天氣不早啦,愚兄由賢弟店中來時,三太他們不知。”丁爺說道:“我打家中出來,您弟婦與您小侄他們也是不知。我在書房安歇,我來時並未與他們言講。”
說話之間,勝爺撤去水靠,換上短打衣服,將水靠折疊已畢,背後背刀,脅下係鏢囊,將零碎東西包好,二老者回歸飛龍鎮而來。及至雞鳴犬吠,東方發亮,二位進了南鎮店口。勝爺道:“賢弟,你打宅院來,你仍回宅院而去。愚兄由三合店而來,我仍回三合店去。我們行俠仗義之人,不現本來形色。”說罷,勝爺回歸三合店北跨院,丁爺他回家去了。勝三爺穿房躍脊,滾脊爬坡,進了三合店北跨院,天才東方閃亮。臨行之時,由外邊將雙隔扇倒掩,回來用右肩頭將隔扇一推,隔扇大開,由裏邊又將隔扇對嚴,往東間青布簾外側耳一聽,黃三太、李煜等尚在酣睡之間。又在西暗間青布單簾外側耳一聽,楊香五等也在酣睡之際;惟有金頭虎賈明呼聲震耳,尚且說夢語,罵道:“拿賊!拿賊!為何搶人家小媳婦?”勝爺啞然笑道:“他們年輕,不達時務,官麵拿賊,還得有贓有證。我們打抱不平,如不見贓證,如何進山拿賊?”
勝爺在明間小銅床上打坐盹睡,忽一小覺,睡醒來一看,窗欞紙上已見太陽,大約日上三竿。勝爺心說:三太等總得什麼時候經心,老夫探二郎山,又拿采花淫賊,多少事情,他們尚在酣睡。勝爺想罷,遂痰嗽兩聲,東暗間房驚醒三太,叫茂龍、李煜等:“快醒醒,天不早啦。”西暗房楊香五叫歐陽德、邱成、賈明等:“醒醒,醒醒。”惟有金頭虎賈明,吃飯不知饑和飽,睡覺不知晚和早,渾濁悶愣,尚且還是一個勁的睡。他與楊香五玩笑,楊香五抽他兩個嘴巴子,傻小子翻了個身,說道:“喝,好大跳蚤。”仍然還是睡。楊香五知道他是金鍾罩,傻小子就怕揉鼻子,揪耳朵。楊香五一揉他鼻子,揪他耳朵,傻小子才醒,遂叫道:“楊香五小子,為什麼睡覺你還不安定啊?鬧什麼毛病呀?”楊香五說道:“你看窗戶影上太陽,天氣不早啦,我師傅在外間屋中咳嗽哪。”傻小子喊道:“歐陽德、邱成、楊香五、張凱,快起!怎麼還睡呀?”翻身下床,來到明間屋中叫道:“勝三伯,他們睡著了,叫不起來。”勝爺在外問屋早聽明白,傻小子是賣乖,勝爺也不理他。
黃三太等開門,店家有規矩,店中夥計見客人起來,當即給收拾屋子,打淨麵水、漱口水,烹茶等。三太給勝爺倒了一杯茶。勝爺喝著茶,問道:“邱成,你天倫弟兄三人,俱跟我是莫逆之交,大約有五七年都未曾相見。”邱成兩眼含淚,說道:“勝老伯父,我天倫跟您行俠仗義十數餘年,不知因何削去頭發,身入空門,出家為僧,現今不知下落。”勝爺捋髯一笑:“我之賢弟看破紅塵,出家為僧,逍遙自在。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出家樂清閑。雖然不能成佛作祖,耳不聽幹戈心不煩,也算知己知彼,真乃大英雄也。你二叔呢?”邱成說道:“也跟您創立多年,如今在宣化府玄豹山,開墾種地,隱於林下。”勝爺說道:“一百二十行,莫如莊農當先,土內求食,年頭收成,糧食築成圍囤,倉房滿滿當當,也為知進知退,真乃達於時務者。你三叔呢?”邱成黃眼珠一轉,因幼年黃眼珠,到後文《彭公案》上,在北京六必居,康熙萬歲禦口欽封,報應金眼雕是也。邱成暗想:大清早晨背家譜?我勝三大伯黑夜之間愛走黑道,我三叔離此不遠,鋪著把勢場,傳了十數個徒弟,俱學的是高來高去,夜行之術。我想年輕之人,有品行不端者,作下無禮之事,叫我勝三大伯看見。我要說明我三叔之住處,我三叔擔架不起。不如我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一問三不知,神仙怪也沒不是。遂說道:“我那三叔跟您至友之交,闖蕩江湖多年,不是在南七省,就是在北六省,背插鋼刀,浪跡天涯,我不知在於何處。”勝爺說道:“昨晚夜探二郎山回來,見一穿白衣之賊,我與店主人,即你那丁叔父,追下穿白衣之賊。到了某某宦家樓上,此賊在樓內采花,亮刀威嚇。丁爺在樓窗戶外把賊人叫下樓來。賊人色膽大如天,與老夫比較拳腳,老夫摔下賊人三個筋鬥。賊人假意敗走,老夫後麵追趕,他反背就給老夫一鏢一袖箭,俱被老夫接住。我一掂此鏢,足夠一斤重,心想此賊必是咱本門之人。後來追到江邊,賊人下水逞能,老夫下水拿他,他亮出一對三環套月避水劂,我知道是你們邱家門上之人。如今邱氏門中,都要失傳此等家夥了,非邱家無有此物。你不學水,眼看失傳,老夫見此家夥,必是你邱家的子弟。適才我看此鏢上,有你叔父名字,必是你三叔所傳。你看此鏢,鏢上刻著邱璉二字。你三叔不識人,教這樣的徒弟,賢愚不分,徒弟作此傷天害理之事,汙辱上三門,敗壞我一世英名,這是你三叔幹的好事。”邱成說道:“三伯,我跟楊香武等在店中睡覺,我不知道哇。”
勝爺怒氣未息,聽外邊有腳步聲音,痰嗽一聲。問道:“勝三哥起來嗎?”勝爺站起身軀,原來是丁桂芳。丁爺見麵,遂說道:“勝三哥,小弟慚愧慚愧。”勝爺說道:“賢弟,為我受累,愚兄感謝不盡。”二位落座吃茶,丁爺說道:“我方才告訴灶上廚師傅,預備兩桌酒席。”說著話,酒席擺上。二老者入座,酒至半酣,勝爺說道:“丁賢弟,你是武學的高明,又是本處之人,我動問動問,有個朋友,也是武舉之人,此人姓邱名璉,人稱入地昆侖,賢弟可認識此人嗎?”丁桂芳說道:“勝三哥,此人鋪把勢場,大大有名的。離著飛龍鎮十五六裏之遙,是鋪把勢場的師傅,此村改為俠義莊,所教弟子十餘名,俱是藝業精奇,高來高去,水旱兩路,大有名聲。”邱成黃眼珠亂轉,心中暗道:“我沒敢說出,他都說啦。”勝爺說道:“昨天采花之人,應是邱三之弟子。我先奔俠義莊,清理門戶,後打二郎山,再救那被搶少婦不遲。”
飯畢,勝老者站起身軀,要大鬧俠義莊,捉拿采花淫賊。丁爺告辭走後,三太看勝爺麵帶怒容,遂說道:“老師,您許下給範老者找女兒,莫若咱先到二郎山,救被搶的少婦,使他父女相見,夫妻團圓;然後再到俠義莊,您與我邱三叔,有什麼事再辦不遲。”勝爺聽罷,說道:“正人先正己,不要多言。”三太不敢往下再言語,遂出了北跨院,直奔櫃房,算店飯錢。櫃上先生說:“勝老達官爺,您是高明之人,請看賬本。我們敝東人不成敬意,昨天晚上,今天早晨,店飯銀共合十兩零六錢,連酒錢,我敝東親筆寫賬,取您店飯銀連同酒錢在內,共合收紋銀十二兩,已經由我東人支付紋銀十二兩。”勝爺看罷,微然而笑:“貴東人交朋好友,太至誠了,替我勝英謝過。”先生說:“還有一件事。”遂打開銀櫃,拿出四包散碎銀兩,說:“這是散碎白銀二百兩,我們敝東人與眾位達官爺不成敬意,你各位買酒不醉,吃飯不飽,作為喝杯茶,你們眾位爺們作為零用,我敝東人略表寸心。”勝爺說:“店飯銀我已經擾啦,請替勝英道謝。惟有這二百兩紋銀,我們由打鏢局出來時,帶的盤費甚多,原銀璧回。”勝爺又叫三太:“拿二十兩銀子給掌櫃、灶上及眾位夥計們酒錢,如其不受,可是嫌少?”櫃上先生一看勝爺直言豪爽,說:“夥計們,勝爺給二十兩銀子酒錢。”眾夥計謝過不提。可見,光棍走道錢引路,平常宿膳酒錢也就是幾錢銀子。掌櫃同眾夥計等道:“勝爺要由此處經過,您千萬可進來。”勝爺說:“我如打此處經過時,我必前來探望大家。”
勝爺與店中眾人客氣一番,遂率眾人出離南鎮店口,直奔俠義莊。逢人遂問俠義莊的路徑,走有十餘裏,到了俠義莊西莊口,見村西有鬆林一片,村前有倒栽垂楊金線柳,房屋整齊,道路平坦。勝爺說:“三太,每逢大人物,先要整理村房。凡遇鄰近房屋,有破壞不堪、無力修補者,必量力資助之。這是大人物的行為,為的是高親貴友,從遠方所來之人,看著雅觀。”勝爺說著話,率眾進了鬆林叢中,說:“你們小弟兄進村中,打聽邱三爺把勢場在那個門戶。”傻小子金頭虎賈明說道:“我去。”勝爺說:“不要造次,此人比你天倫歲數長,是你邱三大伯,可不許造次。”傻小子說:“不造次。”遂進了村口。見一拾糞的老者,傻小子繞在拾糞老者身後,把糞筐一拖,扣在老者頭上。好在是方拾的三灘騾馬糞,扣了老者一身。那老者大怒,說:“這是怎麼回事?”傻英雄說:“借光借光。”老者說:“有這樣借光的嗎?弄我一身。幸虧是騾馬糞,這要是人糞有多髒啊?”傻小子說道:“老頭別著急。百裏不同風,吾們那村問拾糞的話,非扣在腦袋上不是規矩。”老者問道:“你是什麼村的?”傻小子說:“我是哥姑村的。”老頭問:“哥姑村歸那縣管呢?”傻小子說:“棉花線管。”老頭說:“你問什麼吧?”傻小子說:“我打探一個人,有個鋪把勢場的小子,叫邱三,在哪兒住哇?”老者說:“你別是半瘋吧?你敢叫邱三?我門本村紳董秀士、舉貢生員,都稱邱三爺,憑你這個長像就敢大聲喊叫邱三?幸虧問到小老兒我的身上,如果你要問到邱三爺的徒弟身上,豈不是一頓暴打?”傻小子說:“喝,好厲害家夥。不問啦!”遂轉身就走。老者一想,這是個半瘋之人,回家洗洗衣服,莊稼人能忍能耐。傻小子心中思索著,打衝天杵從裏往外冒壞,心說我給兩個老頭拴個對,倆人要動手打起來,我抱邱三的腿。傻小子遂進鬆林,勝爺見傻小子回來,遂問道:“你可曾打聽明白?”傻小子說:“好厲害家夥,我進村見一老者,過去作揖,那老者說:‘你問什麼事?’我說:‘問鋪把勢場的邱三在哪個門口住?’老者說:‘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們稱呼邱三太爺,打個嚏噴,我們這村不敢吃飯。如看見誰家大姑娘小媳婦,長得俊美,三太爺要說這姑娘媳婦長得不錯,本主就得給邱三太爺送到家去。要看見誰家房舍蓋得是樣,本房主將房契就得給送去,還得說:三太爺,這房歸您吧。如看見誰家田地長的莊稼好,三太爺說這塊地真長好莊稼,本主就得趕快將地契給三太爺送去。為什麼得給他送去呢?如若不送,就殺人放火。好厲害啦!搶男霸女,霸占人家少婦長女,房產事業,豈不是萬惡滔天?”
勝爺聽罷,當時不悅,一捋銀髯,說道:“邱三因何老不知自愛?”又一想:他年青之時,很是仁義之人哪,上了年歲倒這般萬惡?又一想,傻小子說話不實。邱成在一旁拿黃眼珠瞪傻小子,說道:“你真把我們爺們改透啦,如無此事,我定然不能饒你。”勝爺說道:“帶銀子錢帶少啦,帶話帶多啦。我為何不進村莊,自己訪問呢?”遂消釋怒氣,叫道:“三太隨我來。”
勝爺說著話,已經進了村口。到村子當中一看,座北大門,一汪清水的房舍,均是磨磚對縫,大門道內,影壁前設擺大刀闊斧等各樣的兵刃。勝爺遂走進大門,一看座東的門房掛青布單門簾,勝爺問道:“門房有人嗎?”門簾起處,已然答道:“有哇,你找誰呀?”勝爺觀看此人,年在三十餘歲,黃白的臉麵,頭帶青布隨風倒,青皂布大氅,青皂布靴子,很和氣的。勝爺心中思索,如要是惡霸之從人,必是立目橫眉呀,看此人很和善。勝爺遂問道:“貴上人姓邱嗎?”此人答道:“不錯不錯。”勝爺說道:“這是邱三太爺的宅院嗎?”此人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家主人,人稱邱三爺,原本是鄉鄰抬愛,太爺二字實在擔不起。”勝爺說道:“你貴姓啊?”那家人答道:“在下姓計,名叫永強。”勝爺又問:“邱三太爺在家嗎?”那人答道:“在家呢。”勝爺說道:“勞駕,您給回稟一聲吧。三太爺高興,我師徒拜見;邱三太爺如不高興,我們師徒改日再來叩拜。”家人問道:“你老人家貴姓高名啊?”勝爺說道:“在下姓勝,小名勝英。”那家人一聽,過來請安:“原來是勝老師伯。我在門房看門,帶學徒,實有師生之義,我老師時常讚老伯父,與我恩師情同骨肉,勝似手足,還用什麼回稟嗎?”勝爺說道:“不用多話,三太爺如若不高興,改日登門叩拜。”計永強不知其中之事,說道:“勝三大伯,這是跟何人生氣啦?”轉身回到二道院把勢房,說道:“老師,你朝思暮想、時常惦念的我的勝三大伯來了,不知跟何人嘔氣,麵帶怒容。”邱三爺說道:“你這乳子,初逢乍見,嗔怪長者。你勝三伯是正麵的人物,還跟你遞個和氣嗎?送你幾兩銀子門包,拿點花銷哇?乳子真乃無知,叫你師兄弟大眾,隨我迎請你勝三伯父。”邱三爺率領眾徒弟等迎接出去。到了大門口,一看勝爺麵帶不悅之容,仰麵朝上。邱三爺趕奔進前,提大氅磕膝點地請安,叫道:“勝三哥一向可好,別來無恙?小弟不知,未得遠迎,老恩兄當麵恕過。”勝三爺硬著心腸,假為不知,回頭叫三太,說道:“三太爺的府第全是細磨的房屋,門道的柱石都雕刻花活,左邊是喜鵲登技,右邊是萬福流雲。”邱三爺聞聽一愣,心中暗道:我與我勝三哥八九年未曾相見,未行大禮,故此見怪,遂跪在勝爺麵前,叫道:“勝三哥,小弟邱璉叩頭下拜!”勝爺回頭叫三太,說道:“你看三太爺的府第,修造的太闊呀!你看門道內椽子,都是鬆柏大漆漆的。”三太在勝爺背後居心不忍,心說:我師傅乃是心慈麵善之人,請安不答,磕頭又假為不知。黃三太遂說道:“老恩師,我三叔給你行禮磕頭哪。”勝爺心中暗想:三太已麵軟心慈了,久後此子必要露臉。一個大活人在我眼前跪著,我焉有看不見之理?勝爺低頭假意觀看:“哎呀!原來是三太爺!勝英擔待不起。邱三太爺,損了勝英的壽數。三太爺請起。”邱三老不知內中之事,叫道:“勝三哥,有話家裏說吧。”隨著弟兄攜手,讓到二道院把勢房。勝爺觀看後簷牆有條案一張,前麵擺設八仙桌,當中太師椅兩張,二老者並肩而坐。邱爺叫道:“你們大家過來給你勝老師伯磕頭。”勝爺觀看,醜俊胖瘦不一,連看門的計永強,整十數名,跪倒磕頭拜見。勝爺半禮相還,說道:“邱三太爺的高徒,我勝英擔待不起。三太、香五、李煜、茂龍等,給你邱三叔叩頭。這是咱上三門增光長臉,給你我整理門戶的邱三叔磕頭。”惟有邱成不與大眾一同叩拜,皆因他們是親叔侄,另行拜見叔父。邱三爺半禮相還:“眾位達官,這樣抬愛,實是不敢當。”行禮已畢,從人獻香茗茶水。邱三爺道:“勝三哥,你罵完了沒有?小弟要有小過處,當麵唾我;如有大過處,你責打於我。我要臉麵一紅,我邱璉就算忘恩負義!你我弟兄孩童起首,八拜結交,你又收我為師弟,弟之武學,滿為恩兄所授,發財致富,揚名露臉,都是由恩兄身上所起,為何你辱罵我三太爺?這叫什麼稱呼?”
邱三爺說著話,眼含痛淚。勝爺說道:“三弟,你教了多少露臉出色的高徒?”邱三爺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徒弟招惹的是非。老弟兄二人說著話,門房的計永強已經回門房去。邱三爺真是光棍一點就透,知道是徒弟惹禍,說道:“老恩兄,我所傳者,在本場有十餘人。”勝爺說道:“啊?這話說得不對,十幾個,究竟是多少?十八九個,也是十數個;八九個,也是十數個。有準數目沒有呢?”邱三爺說道:“有十一個徒弟。”勝爺說道:“適才與我行禮十個人。你那一個徒弟呢?必是資格重,程度高,為何我沒有看見呢?”邱璉說道:“那一個不但是徒弟,尚且是小弟的義子螟蛉。”勝爺問他姓什麼呢?邱三答道:“姓高,名叫雙青,綽號玉麵豸狼。”勝爺捋髯一笑:“你這個義子,外號可高明。玉麵豸狼,哪裏去找紅粉佳人去嗎?”邱三爺道:“此孩愛穿白素的衣服。”勝爺說道:“對啦,我就是找他來啦。”邱三爺說道:“此子由去年,我看他神色不正,把他驅出門外。”勝爺說道:“也倒罷了。”老英雄伸手由兜囊中,取出一支鏢來,說道:“三弟,請看此鏢。”邱璉接在手中一看,鏢上刻著“邱璉”二字,說道:“三哥,這是我的鏢哇。”勝爺說道:“你的鏢因何他用呢?你不是已經將他逐出門外了嗎?”邱三爺說道:“臨行之時,他把我的鏢由兜囊之中竊去。”勝爺說道:“實不相瞞,我昨夜晚間,住在飛龍鎮丁家店,夜探二郎山,見有一道白線,鹿伏鶴行,我與店主人丁桂芳追下穿白之賊人。他到了某某村中,躥房躍脊,在某宦家樓上,撥門撬戶,進了樓房之內,戲謔小姐。那小姐九烈三貞,寧死不從,賊人因奸不允,持刀威嚇,要刀殺人命。我與丁桂芳,在窗戶外叫他,我與淫賊樓下動手,我踢了他三個筋鬥,他才逃跑。愚兄與丁桂芳後麵追趕,賊人反背,左手一袖箭,右手一鏢,被我全都接住。用手一掂,鏢夠一斤重,才知道乃是本門之人,但不知是哪一位弟兄門徒。又追到長江邊,賊人跳入水去。愚兄下水拿他,那賊亮出三環套月避水劂,我才知是你邱氏弟兄所傳。像他這樣徒弟,非奸女子則淫婦人,刀殺人命,人人痛恨。常言說,未曾尋及徒弟先問師傅。我想人生在世,俱是父精母血,誰無父母?誰無妻子?像他這種徒弟,與你我門戶實實有礙,人家要是辱罵是哪一門之人,我這個歲數,不能叫人家辱罵。你快把高雙青獻將出來,如隱匿不獻,我要亮刀。”邱三爺說道:“莫非你要殺害小弟嗎?”勝爺說道:“我跟你八拜結交,金蘭之好,我焉能殺害於你?我跟你割袍斷義,畫地絕交,我然後再拿那采花淫賊,碎屍萬段。”二老者正談至此處,邱三爺心中不覺有些溺愛不明之意,遂說道:“老恩兄莫要著急,我明天幫著你捉拿於他。”
話言未了,隻見門房的計永強前來回話,說道:“老當家的,我師弟高雙青回來了。”邱三爺聞聽,對著計永強以袍袖遮麵,暗打手勢,意在令其逃跑。計永強錯會意啦,心中暗想:我們老當家說話,向來聲音嘹亮幹脆,今天怎麼指手畫腳呢?莫不是嫌我說的聲音不清?想罷,複又大聲說道:“老當家的,我師弟高雙青出門去了四五天,你不是派人找他嗎?今天回來連大衣裳都沒啦。”勝爺在旁捋髯一笑:“三弟別瞞著啦,叫他進來吧。”邱三爺無奈,叫永強:“喚你師弟高雙青進來。”工夫不甚大,惡淫賊高雙青走進。隻見那高雙青身上衣服變色,白雲緞短靠也不白啦,三藍五福捧壽的花蝴蝶也不藍啦,因在水中縮蒙之時叫水泡的。可是背後還插著鋼刀,肋下襯鏢囊。勝爺一看,捋銀髯,打開小包袱,亮魚鱗紫金刀,要捉拿采花賊。邱三爺控背躬身,叫道:“勝三哥,你先高抬貴手。”又叫道:“雙青,給你師伯磕頭!”您道,那采花賊因何來遲呢?因為借水中逃走,在河沿上曬曬衣服,因此來遲。這一見麵,聽他義父吩咐,仰麵一看,在他義父上垂手,坐定一位銀髯老者;在東邊站立十數餘人,內有梳著一個衝天杵小辮的矮胖子,跟一個帶馬尾透風巾、瘦小枯幹的人,指手畫腳,說道:“這小子來啦!這小子來啦!”惡淫賊心中思索,這不定是哪路的保鏢的由此經過,拜望我們爺們來啦,我義父給我介紹,不得不見見。遂提腰圍子,跪在勝爺麵前,叫道:“老伯父,高雙青拜見。”老英雄一見淫賊行禮,站起身軀,右手扶著八仙桌,左手捋銀髯,虎目圓睜,劍眉倒豎,向下問道:“你可認識我嗎?”淫賊說道:“我不認識,不知您是那路保鏢的?我沒有保過鏢。”勝爺聞聽說道:“怎麼你不認識我呢?昨天你在宦家樓上威逼小姐,因奸不允,你要刀傷人命,老夫將你叫下樓來動手,老夫摔了你三個筋鬥。你躍牆而逃,老夫在後麵追趕,你暗算老夫,施放袖箭,繼之以鏢,老夫接袖箭,抄金鏢,你嚇得望影而逃。前有橫江一道,你躍入水中,在水中與老夫賣乖,並且掏出三環套月避水劂,對老夫示威,並問老夫的名姓。怎麼著你又不認識了?老夫就是昨天在水中對你報名的那個神鏢將,姓勝名英,字子川。哈哈!今天你不認識老夫了?”
賊人聞聽,顏色更變,渾身立抖。他跟勝爺用了個喜怒憂思悲恐驚,眼珠子一轉,兩眼假意垂淚,說道:“勝老伯父,我昨天多貪幾杯水酒,酒後無德,作出那樣傷天害理之事。勝老伯父,恕過小侄男這一次,我知過必改,得恩莫忘。”勝爺說道:“有人傳說俠義莊飛龍鎮方近處,因有奸淫不允、刀殺命案兩條。老夫聞有此事,所以夠奔前來,訪問此處。殺命之人,我略知八九,你誠心改過,吐露實情,說明誠心改過,我饒恕你這條性命;如口是心非,定然不能饒恕。”列位,皆因在宦家樓上,他與姑娘發威,無心中之話,勝爺早已聽了個明白。惡賊心中亂跳,皆因屈死冤魂纏繞,此時不知身在何處,一閉眼間,見有守節寡婦姑娘,麵前索命。此係屈死冤魂不散,因此賊人心中突突的亂跳不息。賊人心說,也許勝英采訪已清,哪想頭一次就遇見勝英啊?當時賊人把素日的靈機巧辯俱已忘卻,遂口稱:“勝老伯父我由打去年十八歲,見少婦長女,心中所愛,不敢動手。今年正月元旦佳節,逛燈的年輕少婦長女甚多,我見一美貌女子十分俊俏,我遂跟在她的後麵,姑娘逛燈回家,我認準了她家的門戶,後半夜撥門撬戶,進了姑娘房中,求其歡樂,姑娘大聲喊叫,小侄男一怒,持刀威嚇,忽然間手起刀落,姑娘頭屍兩分。前幾天清明佳節,上墳燒紙的少婦長女甚多,侄小男在郊外遊玩,見一婦人身穿重孝,在墳塋之中哭得甚痛,小侄男遠遠窺望,等他燒紙已畢,隨後跟她到了某某村莊,記準門戶,等到夜間入她臥室,追歡取樂,不但寡婦不從,尚且破口大罵。小侄男舉刀威嚇,誰知刀快,一挨脖頸,寡婦頭屍兩分。又周家屯,這是第三案。小侄男從今以後改過,伯父饒恕我吧!小侄男從今以後,再不敢作傷天害理之事。”勝爺說道:“邱三弟,你可曾聽見嗎?”邱三爺暗中著急,跺腳捶胸道:“你比府縣衙門畫供還厲害呀!”勝爺說道:“邱三弟,你義子已刀殺二命。第三案,如愚兄與丁桂芳不到宦家樓上,九烈三貞的小姐性命休矣。一命抵一命,你有何話說?”邱三爺溺愛不明,年老惜子,遂說道:“勝三哥,你麵軟心慈,留他一條活命,把他雙腿折斷,我養他殘廢罷了。”
勝爺說道:“邱三弟,你可曾記得,你弟兄廿年的過節?想當初我弟兄八人在逢虎山,齧中指,歃血為盟,吾之大拜兄鎮九江屠粲,二拜兄火德真君孔華陽,愚兄勝英排行在三,四弟神刀將李剛,五弟山西華家莊華謙字子遠,六弟登山豹子楊義臣,七弟鑽雲太保賈斌久,八弟展翅蝴蝶銀麵鬼秦天豹。山上大旗一麵,上書四個大字“替天行道”,學梁山宋江及時雨之故事。派嘍卒下山踩探,如有贓官、劣紳、土豪、惡霸,即當除之。踩盤子嘍卒回山報告,有某贓官刮盡地皮,酷害良民,與那闖王李自成勾手,陷城賣國,卸任回籍,要打常鬆林經過,乃是此山必由之路。我們弟兄哪一位去劫這一批贓銀,劫來亦好周濟旱潦不收之難民。那時節秦八爺挺身而出,說道:‘小弟願往。’遂帶嘍卒二百餘名下山,在常鬆林等候。等到贓官到此,金銀十數車,後邊有馱轎等。秦八爺迎頭攔住,要買路金銀。贓官呼喚:‘護院之人,將強人拿住!’秦八爺武藝超群,將護院之人打走。贓官破口大罵:‘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白晝間敢劫國家官吏?’秦天豹八爺大怒,亮鋼刀,要刀刀斬盡,人人誅絕,殺贓官十三口。後麵有馱轎一乘,內坐一美人,乃是贓官之側室,苦苦哀求,說道:‘好漢爺,我並非贓官之妻妾,也非用錢買來的側室,乃是贓官霸搶。望好漢爺施側隱之心,饒恕奴之性命,我情願給好漢爺鋪床疊被。’秦八爺看此婦人千嬌百媚,不忍殺害,遂將十數車金銀,提出三千兩銀子,在鄉村典房一所,作為外宅。又將十數車金銀壓回逢虎山,我們弟兄八個,共點清數目,封鎖起來。這項金銀,專待等旱潦不收之年,周濟被大水所淹之難民,方為殺富濟貧。秦八爺或在逢虎山住幾日,或在外宅住幾日,我們七位弟兄不知道。忽然一日,三弟你到逢虎山,想你與他們幾位並非至交,愚兄設擺酒席款待於你,我弟兄八個俱在酒席筵前。你說話,一點情麵不留,你在酒席筵前叫道:勝三哥,把逢虎山大旗撤去,我們另改字號,‘替天行道’改為‘傷天害理’。愚兄問道:‘你何出此言?’你說:‘殺贓官,因他刮盡地皮,酷害良民,勾串闖王李自成造反,一氣同謀。殺他一家老少十三口,為何把贓官的姨奶奶霸為外宅?你們比贓官惡之多多矣。’愚兄當時問你:‘哪位做的此事?’你說秦八爺所為。我在酒席筵前問道:‘八爺秦天豹,果有此事嗎?’秦八爺在眾目之下,說道:‘並無此事。’你說道:‘在某村莊,座南清水脊門樓小四合房,你敢同去質對?’秦八爺閉口無言。當麵我數落八爺幾句。秦天豹羞惱變成怒,說道:“勝三哥,兒大不由父母,女大不由爺娘。他是贓官之側室,並非明媒正娶,勝三哥為何管之甚緊?’老弟秦八爺羞惱變成怒,那時節你在酒席筵前和勸幾句,那事也就了結啦。你不但不勸,反在旁邊微微的冷笑。我弟兄寒極似火,騎虎難下。秦八爺說道:‘勝三哥,你這是以大壓小。’愚兄說道:‘咱乃是明清八義,因各有絕藝一手,旁人抬愛,才有明清八義。’秦八爺怒道:‘勝三哥,你不獻絕藝不姓勝;我不獻絕藝不姓秦。’你在旁邊一言不相勸,反作狂笑。愚兄事出無奈,三隻金鏢,迎門三不過,鏢打廳前明柱,黑漆的滴溜圓一圍之大,上過五七道漆。頭一隻鏢打在明柱之上。二隻鏢驚嚇盟弟秦八爺,還是鏢打明柱。秦八爺由東往西一閃,拜兄無意打拜弟,他卻誤中哽嗓咽喉而死。邱賢弟,你還與淫賊求情?”
邱三爺說道:“三哥,你將他廢了,我養活殘廢之人,還不成嗎?”勝爺說道:“邱賢弟,鏢打秦天豹,現在秦天豹之子已經二十餘歲,他要報不共戴天之仇,你有何法應付?你再要與淫賊求情,我與你割袍斷義,劃地絕交。”勝爺遂又對淫賊說道:“小冤家如想活命,認母投胎,來世再見。”淫賊在地跪著,心中異常憤恨,心說道:我采花沒上勝家去,鏢打秦天豹事,在前二十餘年,說了半天我全不知道呀。現在我養父哀求於你,你是鐵打心腸,毫不憐惜,非要結果我這條性命,方算遂你心頭之願。並且我跪在地下半晌的工夫,苦苦哀求,你是完全沒有聽見?小太爺好樂,與你姓勝的何事?你是前來無事尋非。淫賊想到這裏,心中說道:我與他個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惡淫賊想罷,在地下跪著,伸手暗暗取鏢,照定勝爺哽嗓咽喉,“嗖”一鏢打去。勝爺正與邱三爺談著話,見賊人忽然仰腕,勝爺乃久經大敵之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勝爺豈能遭此暗算?說時遲,那時快,勝爺猛見金鏢來到,急忙一閃身軀,隻見鮮血淋漓,紅光崩現。書中暗表,勝爺與邱三爺說話的時候,見淫賊跪地哀求,麵帶怒容,牙關咬緊,勝爺心中說道:不好,這小子要出故事。在這個時候,勝爺遂往邱三爺那邊湊身軀。邱三爺認為勝爺氣急啦,直往我這邊就乎,為是說話好解恨。哪知正適淫賊跪在就地,暗暗取鏢,此時勝爺已經在邱三爺身前站定,看金鏢到處,勝爺趕緊一閃身軀,可就把邱三爺的臉麵全露出來啦。勝爺閃過金鏢,邱三爺哪裏知道呢?隻見金鏢恰恰中在邱三爺左腮之上,所以紅光崩現,鮮血淋漓,正是淫賊誤打邱三爺。這也是邱三爺全身的武藝,一腔熱血,留給淫賊的好處。原來邱氏門中在邱三爺這代,隻有大爺、二爺、三爺,三爺即邱三爺,大爺隻生邱成一子,邱氏門中哥兒三位,隻有邱成一人。但是絕幼門,不絕長門。雖然哥兒三個,邱三爺尚且無子,有一年遇著逃難之人,有一人懷抱三四歲幼子,因為逃難不能養活,口口聲聲要賣此子。也是地方紳董愛管閑事,遂將此子說合賣與邱三爺。邱三爺半生無子,定然望子心切,遂將此子買下。此子生得聰明俊秀,三四歲時即頗解人意,所以邱三爺視如親生一般。後來此子長大,邱三爺供給讀書,傳授武藝,此子一學便成,邱三爺更是愛惜。所以適方才邱三爺對勝三爺說此子自幼無父無母,小弟將他收為螟蛉義子,原因即是如此。且邱三爺雖見此子做下那不道德之事,顧景生情,自幼恩養傳授精藝,焉有不加愛護之理?況且此子幼年時,對邱三爺之承歡色笑,無不迎合心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所以此時邱三爺對勝爺說道:“您把他廢了,小弟願養殘廢之人。”然而勝爺一生一世,光明磊落,作事一秉大公,從無暗昧之事,今日又勾起鏢打秦天豹一段傷心曆史。想當初鏢打秦天豹時,若不是邱三爺在一旁奚落明清八義,勝爺豈能將秦天豹打死?所以今天勝爺對於淫賊是非殺不可。這也是想當初邱三爺對於秦天豹之事,不但不加調解,反倒從中慫恿勝爺行凶,並且對勝爺說過:“小弟如有收下不法之人,倘若采花偷竊,三哥你將我嘴巴子翻過來打,打我裏麵腮幫,打出疙疸來,不算三哥你欺辱我。”今天勝爺並沒有打邱三爺腮幫子,邱三爺卻無形中中了一鏢,這也是前因後果,想是當初邱三爺對秦天豹的過處。
且說邱三爺中鏢,大聲喊叫,手指淫賊罵道:“你在三四歲上,我把你養大成人,你會拿鏢打我啦?好無天良的乳子!”惡淫賊牙關緊咬,心中暗道:我反又落個得藝忘本,故意亡師,鏢打義父。遂站起身軀,背後抽刀,按著八仙桌往前一縱身,欲要刀劈勝三爺的頂梁。勝三爺椅子後麵是條案,老英雄往後不能躲,勝三爺在這時候隻可往前一探身,讓過賊人的刀盤,左手捋住賊人手腕,將賊人提起,右腳由桌前上探過,左手捏人的手腕,用力一腳將賊人踹出足有三四尺之遙。賊人握住刀柄,死不放鬆,被腳一踹,趁勢一溜就地十八滾,滾出書房之外。勝爺一聲嚷喊:“三太、香五等,你們不拿此賊,等待何時?”三太、香五等這才甩大氅,脫長衣,抄家夥趁勢跟出書房,捉拿采花賊,亮刀槍錘鐧,在當院之中將賊人團團圍住。賊人使那地躺招,就地十八滾,燕青十八翻,全憑腕胯肘膝間,鋼刀隨身團轉,如沒學過這套工夫的,進之必輸。惟有三人可能拿他,一個是邱成,念其是三叔之義子,未免動了骨肉之情,暗暗不往前進。一個歐陽德有金鍾罩,唔呀唔呀直嚷。傻小子金頭虎賈明說道:“黃三哥,滾地雷的兒子滾地真有個玩藝兒。”楊香五找便宜,原來香五身體輕巧,進前曲腰用刀一紮,賊人在楊香五雙足下一滾,使了一個地躺招,名曰“鎮鐮割穀子”,伸左腳勾楊香五的腳後跟,右腳踢五爺的迎麵骨。內有歐陽德喊叫一聲:“唔呀!楊五爺快閃,要不然腿要折。”書中暗表,歐陽德在真武頂學武時,聽見弼昆長老念叨過此招,原來賊的左腳一勾對方的腳後跟,右腳緊跟著一踢迎麵骨,這一腳要是踢上,對方的腿準得折斷無疑。今天賊人一伸腳,歐陽德早已看出此招法,幸虧歐陽德這一喊,如其不然,楊五爺的腿就許叫賊人踢廢了。楊五爺聞聽喊叫,趕緊向上一縱身,將迎麵骨將將躲過,恰恰正踢於腳麵之上,將腳麵踢腫了一大塊。楊五爺一溜滾,賊人刀柄一點地,縱身形由楊香五身後躍過,遂使了個燕子兩抄水,到西房簷下,擰身形躥上西房。皆因賊人是在此院自幼長大,時常出入,都是高來高去,地理很是熟的,回頭叫道:“黃三太,小太爺去也!君子報仇時來不晚。”黃三太呐喊一聲:“眾弟兄,追!”
你道,勝三爺為何不出來拿賊呢?皆因邱三爺誤中金鏢,勝三爺當時取出刀傷藥,在書房中與邱三爺敷藥。並且勝爺心中想道:十數個徒弟,難道還拿不住一個淫賊嗎?焉知其中有礙於情麵不進身的,又加傻小子一路的嘲笑,因此賊人逃走。眾英雄一見淫賊逃走,趁勢躥房躍脊,追出俠義莊村西。采花淫賊舍命奔逃,追過兩道樹林,再看賊人蹤影皆無。眾英雄說道:“拿不著此賊,如之奈何?”三太答道:“咱們怎見我那老師?”
賊人此時逃出林外,自己一想,又是惱,又是怒,心中說道:小太爺必要再殺上幾個少婦長女給他們看看,豈不毀他們上三門的德行?暫且不表。且說眾人正在議論,拿不著采花淫賊如何回去見恩師的話,三太遂說道:“我師傅因為夜探二郎山,巧遇淫賊,此次淫賊逃跑,必定逃奔那二郎山而去。咱們弟兄趕緊奔二郎山追趕。”大家商議已妥,遂往正西去了四位,西北去了三位,所以怕賊人奔飛龍鎮;西南三位分為三路追趕。楊香五說道:“誰敢奔二郎山呢?”三太說道:“我敢奔西南二郎山。”因此三太直奔西南而去。那黃三太一出世時膽量就最大,刀山油鍋也敢往前去闖。三太追到二郎山外,太陽已然不高,先在山外樹林之中歇息歇息,等到夜深的時候好入山探賊。及至太陽將落,忽然看見賊人由東北而來,黃三太亮出樸刀,一聲呐喊:“呔!高雙青你往哪裏逃走?黃三爺在此久候多時。”說罷,上前迎頭擋住賊人去路。賊人一看有人擋住去路,遂抹頭往西而逃。三太後麵追趕,往西不遠,隻見前邊乃是鎮江府的大江,淫賊順著江堤往南而逃,三太仍在後麵緊迫不舍。賊人順江逃走不遠,轉入二郎山口,直奔山裏麵而去。山口內外樹木叢雜,三太追進了山口之內,再找賊人,蹤影不見。
此時三太在山口內不遠東張西望,正自觀看之際,忽聽樹林內一聲呼哨,當啷啷鑼聲響亮,縱出二十餘人,全是花帶子纏腿,絹帕繃頭,燕排翅擺開。當中為首一個賊寇,身高七尺,麵如烏炭,身穿青皂緞衣服,手中一條虎尾三節镔鐵棍,一抖棍,嘩啷啷鋼環亂響,一聲呐喊:“什麼人敢前來偷探我家二郎山?”黃三爺見問,將刀往後一背,說道:“某非是來探二郎山,實不相瞞,皆因為我們門戶之中出了一件下賤之事,我們為是清理門戶,追人至此。皆因我有個堂師弟,姓高名雙青,在外邊欺女子婦人,采花奸淫,刀傷人命。我們本門的規矩,絕不容留這樣作惡之人。我是奉我師傅金鏢將勝英之命,追賊至此,所以冒犯寨主。”那賊聞聽,一聲冷笑,說道:“高雙青乃是我的盟弟,在外作案,刀傷人命,有的是官麵拿賊,文官武汛,於你等何幹?你若識時務,趕緊退出山去,萬事皆休;如其不然,在大王镔鐵棍下作鬼。那勝英老兒是你師傅,本山怕他何來!難道你還拿那勝英老兒來嚇本山大王不成?”三太聽到這裏,不由心中惱怒,往前一進步,照著山賊劈頭蓋頂剁將下來。那山賊見刀來至切近,不忙不慌,也不躲閃,舉手一棍。黃三爺捆刀不及,當啷一響,鋼刀磕出一丈有餘,幸虧未套挽手。黃三爺抹頭往北一敗,賊人後麵追趕,相離切近,黃三太迎背就是一鏢,說一聲“著”,賊人閃躲不及,正中左井肩穴下,就聽“叭噠”一聲,鏢落塵埃,將賊人青緞色短靠,靠身白縐子小褂,打了一個窟窿,打得肉皮一個白點。賊人一陣狂笑:“這是你們爺們的拿手戲?你家寨主,有金鍾罩鐵布衫,善能避刀槍。”黃三爺年輕未經過大敵,又是初次遇事,即遭下風,不覺臉麵一紅,抹頭往山口外要打算逃走。複又一想,像我老師一跺腳,天下亂顫,四海皆聞,五洲共曉,我要一逃,豈不給我師傅丟了英名?黃三太此時心裏這麼一猶疑,被賊人由背後一把抓住,往後一帶,將黃三爺摔倒塵埃,叫嘍卒拿繩子捆,擰胳臂捏腿,寒鴨鳧水,四馬倒攢蹄。山賊哈哈一陣冷笑:“這就是勝英的徒弟呀?陣前沒百合的久戰,何足為英雄?”黃三爺仰麵罵道:“蠢賊,三爺的鏢打著沒有?你雖把三爺拿住,你敢動三爺嗎?我老師勝爺不久就到。”山賊被罵大怒,遂說道:“你拿勝英嚇唬人嗎?先要小兒你三太的性命,後拿老匹夫勝英。”拿起虎尾三節棍,嘩啦一聲響,手起棍落。黃三太腹中思忖: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不愁。悔不聽老娘教訓,我之先父,大明朝守備之職,皆因天倫去世,我那娘親教訓我棄武習文。七歲讀書,十三歲習武,拜名師訪高友,拜我老師勝三爺,日期未久,學而未成,路逢絕地,閉目等死。那賊人身體高大,揚起棍,直奔三太後腦海打來。
就在這時,由北邊大樹後,一道黑影,兩縱身軀由黃三太身上躍過。賊人身高七尺,這一位大英雄身高四尺,賊人仰手舉棍時,這位大英雄一聲呐喊:“且慢哪!”山賊低頭一看,此人身量矮小,其貌不揚,短頭發一寸餘長,長頭發起縷子,挽了一個疙瘩鬏,麵黃饑瘦,一臉的油泥,燕尾黃胡須,當中是齊的,身穿一件髒破的大夾衣服,下身穿的襪子泥皮一樣,足下破鞋一雙,形如乞丐,神似病夫。山賊喊叫:“閃開了!不看寨主拿棍把你碰死?”此英雄原是清真回回大爸,他抱腕當胸說道:“寨主貴姓啊?”賊人說:“我乃二郎山查山寨主賽存孝於塵埃。”大爸說道:“寨主,刀快殺的是有仇的,王法重不殺無罪之人。適才你們二位交談,我俱已聽明,黃三太是我師弟,奉我老師所派,拿的是我門戶之人堂師弟高雙青。皆因那高雙青,因奸不允,刀殺人命,壞我門戶之中的規矩,與二郎山無有交涉。”山賊聞聽道:“你也是勝英的徒弟嗎?你在第幾位徒弟之內?”大爸說道:“我老師收我頭一個,在下別號一粒灑金錢胡景春是也。我跟我師博學藝十數年,出外在甘肅寧夏府。寧夏府地界我們回回甚多,我在十萬練軍隊中為教長,教練十萬兵將武學。我出師三五年時,我師傅勝三爺寄了一封信去,說給我收了三太、李煜等幾個師弟。因為十數年未見我之老師,這才回中華大國,到鏢局拜望我老師。聽見鏢行人說,我老師在二郎山救人來了,因此今日來此。”
山賊聞聽,怪叫道:“你是勝英的徒弟,應當把你拿住,看你病得這個樣子。”遂叫道:“病夫,你逃命去吧,不要嘮叨。”胡景春說道:“蠢賊,眼空似海,目中無人。你拿棍打一打我試一試吧。”那胡景春原是上三門長門之大弟子,不但是勝爺徒弟,還是聾啞仙師鐵牌道人、紅蓮羅漢弼昆長老、三門長教的大弟子,年過半百、金身不壞的童子功。山賊因見其貌不揚,手起棍落,景春由三太南讓開三太之身,說道:“咱們這邊來。”往西閃開一丈多遠。大爸點頭說道:“我試一試你棍法如何?”山賊一進步,摟頭蓋頂就是一棍。景春使那縮小綿軟靈巧的工夫,站立得如同筆管一般,往後一仰身,直挺挺躺於地上,如同棉花落地一般,並無一點聲音。山賊曲腰手起棍落,又直奔麵門打來,隻聽“澎”一聲,將沙土震起二尺餘高。皆因此處有白沙土,足有一寸多厚。山賊再看,不見人的蹤影。賊人狂笑:“哈哈,病夫,叫寨主一棍打沒了,打化了。”正在此時,就聽西邊地下說道:“蠢賊,某家在此。”原來胡景春反身躥出一丈有餘,在樹下蹲著呢。山賊趕步進前,又是一棍,景春擰身又縱出一丈餘遠。山賊虎尾三節棍上下翻飛,景春運用小六招,抹躥、鉤閃、兔滾、鷹翻、鹿伏、鶴行。此時三太被捆仰麵觀看,才知確實是大師兄:“我們拜師之時,大師兄藝業學成,已然出師五七年之久。用此小六招,總得少年的苦學,像我三太這步災難脫過,得再盡心苦學二十餘年。真是學到方休處,才知藝不高。”隻見胡景春閃、展、騰、挪、抖、轉、升、還,躥高縱矮,賊人的虎尾三節棍連衣服都沾不著。忽聽大爸說道:“你這條虎尾三節棍還打一夜嗎?有口氣的人,你也打不著哇,喘氣的人,你更打不著啦。”山賊說道:“你為何不亮家夥?”景春笑道:“我要跟你一亮家夥,怕汙辱我老師勝三爺的名譽。勝三爺長門的大弟子與小毛賊動手,還用亮家夥嗎?要像足下資格,也就是端雞籠,拔煙袋,偷鐵鍁,隔著窗戶拿被褥,拉不巧妙,叫犬咬得狼號鬼哭,值不得亮家夥。適方才我那師弟,一鏢沒打動你,你就狂傲無知。你將身站穩,我在你頂梁上擊三掌,如打不動你,我自備其縛,將我師兄弟搭到聚義廳碎屍萬段,如若打倒了你,你把我師弟三太一放,我們師兄弟去把我師傅請來,到你們山寨自有辦理。”
山賊一聽,怪叫如雷,吼道:“病夫,你剁寨主三刀!你要沒家夥,我們嘍卒有。”大爸含笑說道:“如若亮家夥,辱我老師一世之英名。你站穩了吧,三掌賭輸贏。”山賊一掇虎尾三節棍,一挺脖頸,叫道:“病夫你打!”此時恰在掌燈的時候,嘍卒在南邊約有五七丈遠,雁翅站立。大爸一伸右胳臂,施展一粒混元氣,金砂掌,銀砂掌,鐵砂掌,重手法,還有綿砂掌,惟有綿砂掌是軟硬兼施的功夫。假若一刀綿紙,百十餘張,用四個釘釘在牆上,當中一掌,這一百餘張綿紙,第一張不壞,靠牆底下那張能見五個手指印。景春運動擊石法,躍起身軀,在賊人頭頂上手起一掌,耳輪中隻聽叭的一聲響,打得賊人晃了三晃:“噯呀,鐵巴掌啊!”你道,因何未把賊人打倒呢?隻因賊人身有金鍾罩鐵布衫,油錘冠頂的工夫,這才叫硬碰硬。景春又運動十分的力量,再擊一掌,賊人腰身一晃,喊道:“好大力量!”大爸說道:“打你兩掌啦,還有一掌,這一掌可要賭輸贏了。”此時大爸左手指指劃劃,右手暗揭自己夾衣,悄悄取出一物,套在手指之上,往上一縱身。這一掌並不叫力,隻見一道寒光,賊人忙一仰麵,大爸用中指在賊人眉纘正中一按,景春遂即往後一退身,賊人眉纘的血痕躥出一尺多遠,猶如小孩溺尿一般。原來大爸中指上套著一顆子午問心釘,上有三分三長鋼針一個,釘鐵可以打入三分三,此物專破金鍾罩。以子午釘將賊人十三橫練之功破去,皆因子午釘已入賊人骨頭一分有餘。賊人此時眼前一發黑,腦袋發昏,身體亂晃,隻聽嘩啦一響,撒手虎尾三節棍,登時翻身栽倒塵埃,昏迷不省人事。
此刻那二十餘名嘍卒向北觀看,齊聲喊道:“我們寨主刀砍斧剁不懼,三掌就給打倒在地。”因此時正掌燈之時,那些兵卒離得太遠,未能看真,遂喊道:“了不得啦,咱們快進山給四位寨主爺送信吧!”大爸用手一指賊人道:“蠢賊,賢愚不分,為何要我師弟三太的性命?我鷹爪力一把抓你個骨斷筋折,皮開肉碎!”大爸這種鷹爪力,門板桌麵,要是薄點,一把準得抓個窟窿。又先破了賊人的金鍾罩,這一掌下去,山賊性命難保。黃三太說道:“大師兄,手下留情。”景春回頭觀看,心中說道:我師弟三太年輕,真有容人之量。趕奔過來,親解其縛,攙起三太。黃三爺站起身形,將身上塵土撣去,叫道:“大師兄,請受小弟一拜!”景春說道:“師弟,我們回回不受禮。”三太說道:“哪裏話來,你不救我之命,還應當磕頭呢,何況有救命之恩,又是我的大師兄。”大爸伸手攙起三太,三太自己將刀鏢拾起,然後將鏢放入鏢囊之內,將刀插於背後刀鞘之中。三太遂問道:“兄長,適方才我聽師兄打賊人兩掌,聲音洪大,後來這一掌,賊人栽倒,反倒未聽見多大的聲音。但不知師兄是用如何妙法,竟破了賊人之金鍾罩?”大爸遂伸左手,由右手中指上取下一物,遞給三太。三太仔細一看,比那婦女作活的頂針寬一點,正當中外麵,有一鋼尖。三太問道:“若是冬天,穿皮棉的衣裳能打得透嗎?”景春說道:“逢強者智取,見機而作。像這樣渾人,引頸受苦,要與精明之人,那暗器打他臉麵,或打他的手,能破金鍾罩。師弟,我破了他的橫練,要結果他的性命,你為何與他講情呢?”三太說道:“此人不過山中賊寇,愚魯之人,師兄給他留性命。”大爸點頭:“我師弟真能不念舊惡,屈己從人,可稱品性端方。”三太問道:“大師兄,你由何處來呢?”景春說道:“由甘肅寧夏府練軍所而來。因久不見恩師之麵,故回歸中華大國,打探北六省有鏢行之人,才知恩師在江寧府設立十三省總鏢局。我已到鬆棚英雄會拜望老師,才知已經不在鏢局之內。適才你見那隻暗器,就是二師伯諸葛山真所傳,名曰子午問心釘。”三太問道:“咱老師有此暗器沒有?”景春答道:“老師三隻金鏢、甩頭一子,暗器別無他物。因我是清真之人,二師伯是玄門道長,我們爺兒倆吃齋常在一處,二師伯故此相傳此釘。”
二人說著話,三太接續又問景春何以到此的根由。大爸答道:“因在鏢局問過師叔師伯,才知老師奔二郎山救被搶的少婦來了。也是愚兄放心不下,隨後跟來,一路之上未曾追及,我故此夜探此山寨,巧遇賢弟與賊人動手。以後千萬不可大意,賢弟為何拿性命當兒戲呢?鏢打不動此賊,就當敗走,軍家勝負乃其常事,不足為恥。”三太說道:“大師兄有驚人的絕藝,你我弟兄二人進山,拿高雙青,救被搶的少婦,破山拿賊,一舉三成。”景春聞聽,微然一笑:“賢弟你把此事看得太輕啦。方才之於塵埃,他隻是二郎山巡山的寨主,你尚不是他的對手;那四霸天乃為首之賊,必然武藝超群,你我弟兄未必是他的對手。你我乃是一師之徒,賢弟不可高傲,縱使八個黃三太十六個胡景春,也不如老師來個名帖。豈不聞英雄天下曉,名重好題詩?老師行俠仗義一世,名揚天下,四海皆聞。賢弟,我且問你,老師現在何處?”三太說道:“老師現在俠義莊。因淫賊鏢打老師未中,誤傷邱三叔;賊人又跟著一刀,但叫老師一腳,把賊人踢倒。我們十餘人在院中,把賊人包圍,賊人用地躺的招數,把楊香五踢了一溜滾,賊人才縱出圈子外,上房逃走。大概老師給邱三叔敷藥哪。因我們兄弟十數人追趕,未曾追上,大概老師直奔飛龍鎮,晚晌必探二郎山。”景春說道:“咱弟兄二人去請老師。老師要到此山,勝似你我弟兄百倍。”三太說道:“你我弟兄都走,高雙青。要逃出山來,逃往他處,豈不是反為不美嗎?昔者師傅時常提念你,說大師兄日行七百裏,有鷹爪力的工夫。大師兄腳底下甚快,你先奔飛龍鎮丁家店,找座西掛著俠義剛強、英雄老店匾的丁家鋪去請老師。如其不在丁家店,再奔俠義莊邱三叔把勢場去請。小弟三太在那山坡上陡壁山岩、樹木交雜之處,蔽住身軀,暗中把住山口,別讓淫賊高雙青脫逃。”景春說道:“你我雖是一師之徒,初次相見,看師弟秉性剛直,愚兄良言難勸好賓朋。我有兩句話相勸,賢弟千萬可別進二郎山。你要進到寨內,愚兄送給你幾句話:汝好比三國白馬坡顏良文醜斷關公,插標賣首耳。賢弟,愚兄去也。”黃三太有些心中慚愧,說道:“學到方休處,才知藝不高。我大師兄年過半百,三十年的苦工夫,比我高著百倍。”自己思索著,遂上了西山坡樹林之中蔽住身形,往山口下留神觀看。
工夫不見甚大,忽聽人聲呐喊,隻見燈籠火把,亮子油鬆,由裏邊闖出四十餘人,喊叫捉拿三太與病夫。大眾用火把燈籠一照,看見賽存孝於塵埃倒臥在地,尚且昏迷不省。四個嘍卒遂上前扶起,眾嘍卒齊說道:“拿那黃三太與矮矬之人!”由山口裏外尋找,不見蹤跡。因黃三太避在山坡上樹林叢中,群賊看他不著。大眾說道:“兩個人都跑啦。”眾群賊遂進二道山口去了。工夫不見甚大,由裏邊出來兩個人,站在山口,神頭鬼臉,探頭縮腦,南張北望。片時,又進二道山口裏去了。將有喝杯熱茶之時,兩個人又神頭鬼臉觀看。片刻,又進二道山口裏邊去了。如此一連三次。三太心說:“這是幹什麼的呢?”你道,三太原是宦門子弟,不知作賊的規矩,這叫誘人入山。三太第三次遂下山坡,跟那二人進了頭道山口內。轉在茂林叢中,再找二賊,卻蹤影不見。
忽然間呼哨一聲響,鑼音交雜,見有三四十人,燈籠火把,照如白晝,雁飛翅排開,俱使刀槍棍棒。隻見當中現出一家寨主,身穿素白的衣服,麵白如玉,手使一條素杆亮銀槍,一聲呐喊,叫道:“什麼人擾鬧二郎山!莫非你就是勝英的門徒三太嗎?”三太見問,抱拳當胸,答道:“不錯,在下乃是黃三太是也。我乃奉我老師之命,追拿高雙青。因他采花殺命,敗壞我上三門的規矩,我並非與你二郎山有什麼糾葛,寨主你不要多疑。”賊人說道:“我們在二郎山結義為友,我弟兄三人,大拜兄賽存孝於塵埃,被你等破去金鍾罩;我之三拜弟高雙青,被你們追得狼狽不堪。我乃排行在二,玉麵小羅成銀槍將劉智是也。三太你若識時務,束手被擒,省得我劉寨主費事。不然我先拿三太小兒,後拿老兒勝英。”三太聞聽,勃然大怒,背後壓樸刀,說道:“劉智小兒休出狂言!”三太往前一步。這家夥使動素杆亮銀槍,一點三太眉心,二撩陰,三紮盤手,四分心,吞、吐、撒、放,撤步抽身。三爺的樸刀,閃、砍、劈、剁、繃、紮、握、挑,樸刀翻飛,二人鬥戰二三十個回合。冒然間劉智槍法一亂,步眼一散,虛點一槍,縱出圈子外,說道:“三太小兒殺法真勇,本寨主去也。”劉智抹頭往南而敗,進了二道山口。眾寨主與嘍卒三四十人雁翅排著,紋絲不動。三太見賊人劉智敗進二道山口,即隨後追逐。追出不遠,迎麵有一山坡,高有十數餘丈,方圓亦在十數餘丈。賊人劉智由北鏟坡敗上山坡,轉身麵朝北,將素杆槍往山坡上一插,槍尖入土約有半尺餘深。你道,三太自入羅網,已經插翅難飛。賊人此時叫三太往北看,三太回頭觀看,二道山口外,三四十個賊人跟進二道山口內,俱換兵刃,每人兩壺箭,一張弓,在二道山口內,麵朝南,俱都張弓搭弦。三太此時有心再出二道山口,必然是亂箭齊發。
三太倒吸一口涼氣,悔不聽大師兄胡景春之言,果然又上了賊人之當。心中暗想:如要再想出山,非把賊人拿住,走馬換將。我要把他拿住,叫他將我送出山口,不然萬難出山。你道,三太此時欲學單刀赴會之故事,心中思索,遂壓刀由北山坡追上去。賊人見三太追來,趕緊撤槍,轉身從南麵敗將下去。十餘丈高之山坡,走至離平川地約有一丈餘遠,賊人用槍一點地,那槍尖一滑,撒手扔槍,從山坡滾將下來。賊人一個翻身,一縱身軀,滾出去有七八尺遠。黃三太一看,以為賊人腳底下登滑啦,遂一伏腰,跟著下去,要打算在賊人肉厚的地方,砍他兩刀背不至害命,好持住他的衣服,讓他在前,自己在後,將自己送出山去,也不傷他性命。遂往下一縱,腳踏平川之地。腳下覺著一軟,腳尖一叫勁,撲咚一聲響,三太掉入了陷坑。三太說聲:“不好!”將手中刀一拋,兩隻手一攏磕膝蓋,掉下有一丈餘深。那陷坑下石灰鋪底,上邊黃土蒙蓋,白天看之仍是平川地;將人掉下時,土往下一落,石灰麵往上揚起,將英雄雙眼一眯。隻聽賊人劉智對著陷坑中狂笑兩聲,伸手從兜囊中取出呼哨,三聲哨響,樹林叢中埋伏的嘍卒十數名,俱打燈籠,每人長把勾杆子一條,先把陷坑上蓋頂的席,用勾杆拉出,後將三太也用勾杆搭將上來。英雄想要睜眼,非得用眼淚衝出石灰,不能睜目。那嘍卒將三太搭出陷坑,如鴨鳧水,四馬倒攢蹄一捆,將繩子挽上套,拿木杠子一穿,兩個嘍卒一抬,杠子顫顫微微,抬著走了。劉智與眾群賊前後護隨,兩個人抬著,進三道寨柵門,聚義廳東角門外。兩個嘍卒把杠子一推,將黃三爺摔在塵埃。劉智說道:“你們大眾看守此人,我回稟四位寨主爺。”
劉智進東角門,向前躬身,說道:“四位寨主,我在山口外救回查山寨主於塵埃,拿住勝英的徒弟黃三太。”四霸天問道:“怎麼將黃三太拿住?”劉智說道:“我將他誘進二道山口,又將他誘入陷坑。”二寨主韓天魁問道:“三太現在何處?”劉智說道:“現在東角門外,將他捆好,聽候寨主發落。”二寨主說道:“嘍卒們,將三太足下綁繩挑去,倒捆二背,好好攙扶進來。你等不許奚落於他。”二郎山的山規,拿住三太之時,三太的刀仍舊還於鞘內,插於背上。三太背囊中鏢與金銀,一概不敢給動。這是二郎山的山規。那嘍卒聞聽二寨主吩咐,遂將三太足下綁繩解開,將三太滿身的灰塵,皆給撣去,兩個人攙扶三太。三太說道:“你等閃開,三爺還用攙架嗎?”三太大踏步進了聚義廳。一看正北麵擺著四張金交椅,不問可知,必是鎮江府四霸天。東西兩邊五十餘名江洋大盜,俱是壯帽大氅,獅子絆英雄帶,胖瘦醜俊不一,俱是日走千門,夜盜百戶,可稱得起江洋大盜。又見聚義廳下站立二十四對削刀手,俱使樸刀一口,那都是宰活人的,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排班站立。三爺麵向北,對著四霸天一站,麵不更色,態度沉靜。那削刀手嚷道:“跪下!姓黃的,上麵是四位寨主爺,一怒將你亂刃分屍,剁成肉泥!”三爺不聞不問,削刀手又連連喊叫:“你是傻啦?還是聾啦?怎麼不答言呢?”此時第二張金交椅上二寨主站起身形道:“你等不要大呼小叫。”二寨主站起身軀,觀看黃三太:頭上戴古銅色壯帽,茶青短靠,細腰圓背,足登青緞大肚窄腰包頭靴子,黃白臉麵,五官清明,天庭飽滿,劍眉朗目,地格方圓,背插樸刀一口,肋下襯鏢囊,年紀不過二十餘歲。二寨主遂對三太說道:“三太,你們師徒走鏢,我們身為綠林盜,兩無交涉,為何無故的擾鬧我們二郎山,打傷我的查山寨主於塵埃?你既被獲遭擒,就當跪倒求饒,寨主有惻隱之心,饒恕你的性命。為何你怒目橫眉?”黃三太冷笑,說道:“你是此山哪一個寨主?”二寨主答道:“我乃本山二寨主韓天魁是也。”三太說道:“我看足下之外表,倒像英雄的模樣,為何說話不知體諒?你家三爺世代簪纓,錦囊秀士,宦家兒郎。吾之老師勝三爺,乃替天行道,剪惡安良,稱為俠客。我乃俠義之門下,黃三爺身價乃泰山之重。你們占山為王的賊寇,出身低,分量輕,像你們這類人,占三個字:搶、劫、偷。明夥路劫,竊盜殺掠,二郎山老少俱是一堆賊寇,並無良善之人。”二寨主韓天魁被三太給罵的黑臉發赤,一班眾群賊大怒。二寨主說道:“小兒三太嘴尖舌巧,出口傷人。豈不聞沙子之內澄黃金,綠林盜內有英雄;高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鹽車困良驥,深灘隱蛟龍?好漢不怕出身低,身貧莫言祖宗貴。你說綠林盜出身賤,我們有殺人之權,能宰活人,一句話,把你挫骨揚灰,剁肉成泥。”三太聞聽,冷笑道:“此話是你順口胡說,還是出於本心?你們要殺三爺,我要皺一皺眉頭兒,我就不是我黃門子弟,勝家的門徒!我老師不久就到,要知我被群賊所害,那時候我恩師念師生之情,亮魚鱗紫金刀,把你們老少群賊,刀刀斬淨,個個殺絕。那時節我三爺死在九泉之下,也心平氣和。怕你們不敢動黃三太。”四霸天鬧了個騎虎難下,怒急如火。韓天魁吩咐一聲道:“眾寨主,將黃三太亂刃分屍!”眾寨主同嘍卒約有百十餘人,各甩大氅,亮出刀槍劍戟,如同蝴蝶亂飛,將黃三太團團圍住。三太麵不更色,微微冷笑。
正在此時,忽聽聚義廳上痰嗽一聲,叫道:“眾寨主刀下留人!俺勝英來也。”眾群賊抬頭觀看,見一人由聚義廳上飄然而下,發似三冬雪,髯賽九秋霜。皺紋堆累,白發蒼蒼,頭戴鴨尾巾,背插魚鱗紫金刀,脅下趁黃緞鏢囊。這就是勝三爺單刀會群賊,獨鬥四霸天,掃平二郎山。且說眾寨主聞聽刀下留人,眾群賊往東西兩下一分,閃開三四丈遠。勝爺穩住群雄,轉身麵朝北,對著四霸天控背躬身,說道:“四位寨主請了!俺勝英來得魯莽,衣服不齊,未備禮物,四位寨主多有包涵。”書中暗表,你道勝爺怎樣來由?要等胡景春奔飛龍鎮俠義莊請勝爺,則救之不及了。皆因景春聽三太要把住山口,隻得自己直奔飛龍鎮。景春腿快,二郎山距飛龍鎮三十餘裏,走出十數裏,天在定更的時候,正往東北鹿伏鶴行,忽然間看見由東北向西南飛來一道黑影,黑夜之間其行甚快,銀髯飄灑。景春原是童子功,眼神最足,胡景春思索,看這道銀髯,大約是我師傅追下來了。遂趴伏在地,看著黑影相離切近,風吹飄擺銀髯。相隔一丈遠,景春站起身軀,遂問道:“來者老人家,乃何人也?”勝爺止住腳步,答道:“老夫勝英是也。”景春趕緊向前行禮,說道:“弟子拜見老恩師。”勝爺打火折一照,說道:“原來是景春,你從何處而來?”景春答道:“門下由二郎山巧遇我師弟三太,被賊人拿獲,弟子將山賊金鍾罩已破,救了我師弟三太,問明你老人家,才知不在俠義莊,必在飛龍鎮。我要隨同我師弟三太拜望老師,破山拿賊,我師弟執意不肯。他遂把住山口,隱藏在山口上樹林叢中,怕高雙青逃走。”勝爺說道:“汝師弟秉性剛暴,他乃闊少的性情,萬一有失,如何是好?我急速進山,保護三太要緊。他如進了二郎山,凶多吉少。你趕緊到飛龍鎮,進南口座西向東丁家店,拜見你丁叔父丁桂芳。那丁桂芳是為師口盟弟兄,你邱三叔跟那把勢場學藝之人,俱在丁家店。你師弟香五、茂龍、李煜、賈明等也俱在丁家店。你如見著大眾,就說是老夫聘約,三更過了的時候,俱到二郎山,為師恭候。有你邱叔父,我好與群賊辯理。”將話說完,勝爺夠奔西南二郎山去了,景春則往東南飛龍鎮。勝爺輕車熟路,仍然不走山口,踩陡壁山崖爬山,躍過寨子牆,直奔聚義廳。躥房躍脊,將到聚義廳後,就聽聚義廳四霸天說:“將三太倒捆二背,攙進廳來,你等不許奚落。”勝三爺聽得明白,如要來遲,三太必受大害。勝三爺這一到,是黃三太祖上陰功,父母的德行,前因後果的感應。老英雄心中思索,三太作事很有些剛直,他初遇此險,我倒要品一品此子,他要軟弱,怕死貪生,苦苦的哀求,我也救他,救出二郎山,叫三太回歸故裏,從今後不許他說是我勝英的徒弟;他要剛強誌氣,我要救了他,可稱得起是我勝英的徒弟。勝爺在聚義廳上竊聽,聽到三太與四霸天對答時,剛直之甚,麵不更色。勝爺暗中說道:“罷了,此子著實可愛,真是勝英的門下。”正在群賊怒惱之時,要亂刃分屍,勝英心中暗道:“此時不救,等待何時?”因此痰嗽了一聲,飄然縱下聚義廳。可稱得起英雄天下曉,名重好題詩。
眾群雄閃於東西兩旁。勝爺說道:“眾賓朋刀下留人。”先穩住群雄,轉向北麵才與四霸天交談。四霸天不由得站起身形,抱拳說道:“勝老達官,你老人家大駕光臨敝山,我等不知,未能遠迎明公,當麵恕過。勝老達官,來在小山敝寨,不知有何事故?”勝爺說:“提起此事,勝英慚愧之甚。在下有一盟弟,在俠義莊鋪把勢場。在下同師弟共學十數年粗拳笨腳,大概眾位寨主如不認識,也該有個耳聞。離此寶山三十裏地,鋪場在俠義莊,此人姓邱名璉,別號人稱入地昆侖。我之盟弟不識賢愚好歹,收下一個義子,名叫高雙青。此子行為不正,在俠義莊左近所在,於正月十五殺死逛燈的女子,又清明佳節因奸不允,殺死上墳回家的守節寡婦。此事確是那賊人親口所言。又在某某宦家樓上,因奸不允,揪著小姐發髻,持刀威嚇,是我勝英親眼所見。像我們上三門戶之中,最要者,萬惡淫為首。我當時追到俠義莊捉拿於他,小冤家鏢打他的義父,得藝忘本,未出藝忘師。萬惡淫為首,可殺不可留。因此我派我的小徒弟等十數人追拿,追至寨主的二郎山。三太年輕無知,言語之中不知慎重,未曾把此事說明,才得罪寨主。眾位寨主高抬貴手,我前來賠禮。”大寨主說道:“勝老達官,你就為高雙青嗎?此人跟我弟兄四人,對麵不相識,是跟我們別位寨主拜兄弟,我們弟兄並不認識。老達官清理門戶,你門中之人與我們無幹。還有別的事沒有呢?”勝英說道:“在下有三件事相求。頭一件要出高雙青,清理我們上三門門戶,省得民家的少婦長女被殺。第二件大概不是你們四位寨主所為,人多心不齊,前幾日鄉下老人送姑娘回婆家,離二郎山西北數裏之遙,忽然由船上搶去少婦範氏,少婦娘家的天倫難以為情,要投長江一死,被我們保鏢夥計救回鏢局子去了。我已探聽明白,被搶少婦確落在此山之內。像你們眾位寨主,搶了有夫之婦,豈不是生生打散鴛鴦對,活活折斷連理枝?你們四位寨主,高抬貴手,將少婦賞賜於我,我將送回家去,讓少婦父女骨肉團圓;再送回婆家去,讓小夫妻散而複聚,破鏡重圓。”四霸天說道:“請問那第三件呢?”勝爺含笑說道:“第三件事,難以啟齒。”寨主說道:“明公有話講在當麵。”勝爺說道:“我看你們四位儀表身材,正是當世英雄,為何身歸綠林?眾位交我這個朋友,你們大家分散金銀,有家投家,有故投故,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你們大家散去吧。”二寨主低頭不語。大寨主站起身形說道:“姓勝的,你要那高雙青,原是你的人,我們給你哪。要那被搶的少婦,我們也獻出來。你叫我們散山,你憑什麼呢?你是文官還是武漢?你簡直把我們哄散了吧。”勝爺說道:“我並非是害眾位呀!你們回歸故裏,改邪歸正,一家老少歡歡樂樂,棄暗投明。如若要問憑什麼?全憑三隻金鏢,甩頭一子,魚鱗紫金刀一口。”
大寨主道:“姓勝的,你要贏了我們四人,任憑你栽培;如不是我們敵手,難逃出二郎山!叫嘍卒看我的九節鏈子錘。”勝爺捋銀髯,壓魚鱗紫金刀,要單刀戰群賊,獨鬥四霸天。勝爺這才說道:“寨主,要單打獨鬥,馬上步下,水旱兩麵,十八樣大兵刃,十八樣短家夥,挑出幾樣來我奉陪。要群毆,把我的衣服,一寸半寸損傷,我自備其縛,眾位亮家夥,把我碎屍萬段,不怨眾寨主殺之無禮,怨我勝英經曆不到,學藝不高。如若不肯傷我,在下隱姓埋名,再不出世。”你道,勝老者原是先禮後兵,到聚義廳之時,三五句話,本來已將三太的綁繩解開。但後來說話,越說越不投機,大寨主九節練子錘,對著勝爺雙錘砸於頂門,勝老者一閃身軀,雙錘打空。二招使雙風貫耳,錘頭有茶碗口大小,勝爺一縮頭項,隻聽哢嚓一聲響。第三招雙錘一抖,奔於麵門,勝爺又一閃身,三招六錘俱空。大寨主說道:“姓勝的,為何三招不還手呢?”勝爺答道:“俺勝英垂暮之年,鬢發已蒼,每逢會戰英雄,先讓三招。”大寨主韓天祺說道:“不用你相讓。”勝爺聽罷,隨手壓刀。此刀未曾離鞘,一抽刀,那刀真金鋼口,哢啷啷一聲響,藍汪汪的藍油,紫微微的魚鱗。此刀明似水,殺人不見血,愛殺人,更慈善,專把世上不平管。大寨主韓天祺第四招八錘,挾肩帶背;勝爺刀法還招,繃、紮、窩、挑,神出鬼沒。眾群雄觀看,老勝英刀法絕倫,名不虛傳,耳聞莫如眼見。但有一件,勝三爺好貨不賤賣,不過略施小藝而已。此時心中思索,來到聚義廳之時,三言五語,將三太綁繩解開。我叫他西北角站立,因他是少年青春,學而未成。雖然他刀鏢在身,聾子的耳朵,是個擺設。此戰場三太不能動手,就是我一人敵群賊,戰得工夫大了,怕我氣力不敵。為何不使個人前顯耀,鼇裏奪尊?見賊人雙錘一抖,正打心窩,勝爺閃身軀,讓過九節練子錘,用刀一剪大寨主雙手腕。二寨主觀看,心中暗想;我兄長大寨主雙手要斷!刀離大寨主胳膊半尺有餘,勝爺一反手腕,一偏刀順著抽將下去,正打在大寨主手腕之上。大寨主疼痛難忍,一甩手將九節練子錘拋於塵埃,兩手腕腫起一指多高。勝爺又隨手橫著一刀,奔大寨主麵門之上。未及沾皮肉,隻聽那刀刷啦一響,一股寒氣,大寨主一閉眼睛,心中說道:“我命休矣!”刀刃離麵門切近,勝爺撤臂抽刀,道:“你我素無仇恨,我不肯傷你的性命。”
二寨主說道:“兄長退下來,軍家勝負常理。”二寨主說罷,甩青絹大氅,背後套挽手,壓四楞镔鐵鐧,說道:“勝老達官,我奉陪走上幾趟。”勝爺答道:“二寨主請上招。”頭一招雙插花,奔於鴨尾巾絨上。勝爺腳尖一滑地,閃出六尺有餘。第二招玉帶圍腰,照定勝爺雙肋便打,勝爺縱起有六尺多高。第三招一隻點麵門,一隻點華蓋穴,那鐧一寸多圓,一寸多寬,見楞見角,如點上一隻,必然骨斷筋折,勝爺腳尖一滑地閃開。連讓三招六鐧,二寨主韓天魁說道:“明公,因何不還招呢?”勝爺說道:“每逢會戰英雄,必讓三招。”二寨主說道:“明公不用相讓。”雙鐧再遞招,勝爺用刀接招。雙銅分量太重,招術是上繃下砸,裏撩外滑。勝三爺刀法精巧,招數出去七麵清。這一招出去,刀尖、刀背、刀柄、刀刃,落刀盤,獻刀把,明看燈籠穗,一刀出去真是七麵見清。但有一件,不許敵人兵器砸在刀上。如若碰在刀上,刀一撒手,可就汙辱了一世英名。戰夠二三十個回合,勝爺便回光反照,絕命三刀。頭一手獨龍探爪,紮二寨主胸前,刀劃兩肋。二寨主一看,刀背朝上向下奔於胸口之上,二寨主雙鐧一擋,使了一招,分金銼骨。勝爺用真假虛實玄中妙,雙鐧將對上刀,勝爺將刀撤回,雙鐧落了空。勝爺一揚手腕,裹手一刀,二寨主低頭不及,勝爺暗暗高抬貴手,隻見頭大一物落在塵埃,原來是二寨主青緞色壯帽,內裏青縐綢帕,被勝爺一刀削落,發髻蓬鬆。勝爺撤刀,向懷中一抱叫道:“二寨主,承讓,承讓。”二寨主黑臉麵一紅,說道:“勝老明公,刀下留情,我甘拜下風。”二寨主倉皇而退。
三寨主秦天祥站起身軀,甩大氅叫道:“勝英不必賣狂!我三寨主與老兒有殺族兄之仇。我乃太倉州人氏,我近門當族兄長秦天豹,跟你歃血為盟,老勝英嘴甜心苦,鏢打我的族兄秦天豹,當時廢命,使我當族嫂嫂苦守孤孀十數餘年。我侄兒刻下二十餘歲,已然長大成人,必要子報父仇。今天仇家對頭見麵,秦三爺焉有不報仇之理?老勝英你看看這是什麼所在?”勝三爺捋髯冷笑,說道:“你拿著你們二郎山當鐵壁銅城,虎穴龍潭,刀山油鍋?據我姓勝的一看,不以為然。小山不能居虎豹。寸尺之山,焉能居虎豹?淺水半尺之深,焉能隱蛟龍?我姓勝的刀一點,二郎山彈丸之地,何足道哉!”三寨主背後伸手,亮出大樸刀,說道:“勝英何必動唇齒之才?今日有秦三爺沒有勝英,有勝英沒有秦三爺。咱二人強存弱死,真在假亡!”秦天祥亮刀,奔勝爺頭上砍來,勝三爺忙一閃身,賊人又攔腰一刀,勝爺腳尖一滑地閃開,胸前緊跟著又紮了一刀,勝爺也躲過。勝爺道:“秦老三,你是搶少婦的正凶,本不當讓你三招。我看在我死去的秦八弟麵上,你們是當族的兄弟,關顧著苦守孤孀,我那守節的八弟婦,故此讓你三招。再要動手,我要得罪啦。”賊人挾肩帶背,對著勝爺又是一刀,勝爺魚鱗紫金刀急架相迎。論說那秦天祥刀法很高,但有一件,好貨就怕樣子比。這些綠林人都是行家,勝爺刀遞出去,招招式式,抬胳臂遞腿,無一處不絕妙。眾群雄觀看,勝爺比三寨主刀法,高之千倍。人言勝英刀法絕倫,真乃名不虛傳。二人戰至二十餘合,賊人刀劈勝英之頂門,老英雄一低頭,往裏一跟步,一矮身軀,往裏又一進步,一翻左手,將賊人刀盤讓過去,捋住刀把及手腕,往懷中一帶,賊人連刀帶人,跟進勝爺身前,此時勝爺右手之刀,要紮要砍,隨勝爺自便。刀在賊人的壯帽上一晃,隨把刀往回一撤,抬右腿,照定軟肋梢上用腳尖一點,左手放過賊人刀把手腕,賊人往後一仰身形,樸刀拋於塵埃。
三爺說道:“秦老三,你逃命去吧。白晝劫搶行路之少婦,這樣官司你打不起。”秦天祥疊腰站起身形,說道:“老勝英,我與你誓不兩立!”遂轉身軀往南便跑,跑到兵刃架子前,提出一條花槍,轉身再戰。勝爺思索:本山的三寨主,他是臉麵掛不住呀。再來交戰,我看他槍法如何?賊人使花槍用招,一點眉心,二撩陰,三紮盤肘,四分身,吞吐撒放,撤步抽身。勝老者看他使了幾槍,知了門路,勝三爺暗忖:我這口魚鱗紫金刀專克青白蠟杆子。看賊槍刺心窩,勝爺閃身,遂用刀一錯那花槍,花槍斷去二尺餘長,連槍尖帶赤纓白蠟杆落地下二尺多。賊人一怒,將多半截槍杆子一抖掉過頭來,一裹手用槍柄照定勝爺右太陽穴打去。勝三爺低頭閃身,刀刃向外一推,就聽哧的一聲響,又削折白蠟杆二尺來長。賊人又用棍招潑風十八打,莊稼六棍,對勝爺一棍跟著一棍。勝爺又裹手一刀,又將蠟杆削去一尺餘長。賊人遂將蠟杆當作木棒使用,照定勝爺打去,勝爺翻手一刀,又削去一尺餘長。賊人的槍杆剩了二尺餘長,還要死戰。勝爺跟步翻背一刀,對著賊人左肋梢下去,賊人將槍杆一立,勝爺刀刃已到肋際,二尺來長的杆子,一分兩斷,刀刃將英雄帶抹破。為什麼將英難帶抹破呢?皆因勝爺暗施慈悲,不肯傷他性命。勝爺將刀抽回時,遂叫道:“秦老三,逃命去吧。我的刀到你肋上時,我要不撤刀,你已腰斷兩截了。我念其與你族兄秦天豹歃血為盟,八拜結交,不肯傷害你的性命,你逃命去吧,不必戀戰啦。”秦天祥高聲喊叫:“有勝英沒有我秦三爺!”轉身往南,又奔兵刃架子而去。勝老者掀髯大怒,心中暗道:“我姓勝的但得容人且容人,容至再一、再二、再三、再四,此賊仍不識時務。我看這個戰場,不殺人鎮不住群賊。我與此賊,今生之對頭,來世的冤家,我要再讓,叫我徒弟三太看著我太軟弱啦。”遂一聲呐喊:“無知的匹夫,看刀!”對賊人後腰就是一刀,賊人往西一閃。勝爺這刀本是虛晃,容他往西一閃身,隻見挾肩帶背,又是一刀。魚鱗紫金刀起處,紅光崩現,鮮血淋漓。這刀俗名叫王瓜拌蔥,大斜碴,筋骨皮肉,迎刃而過。勝爺趕緊撤刀,縱出一丈有餘。殺人不沾血,抬腿在靴底下,三擦魚鱗紫金刀。擦畢往懷裏一抱道:“眾位寨主可曾看見?我可讓之再再,我不得已而為之。”
此時二寨主低聲跟大寨主說道:“三弟也是逼迫人家太過,你我弟兄無言與人家對答。”四寨主在旁一看,不由得氣往上撞,一甩大氅,背後抽出一把雁翎鞘鐧式鋼刀,冷森森耀人眼,明亮亮透寒膽,一步躍過道:“勝老達官,我們為首的拜兄弟四個,汝已戰敗我家大寨主,二寨主,力劈我之兄長三寨主,我要與我三哥報仇。”勝三爺觀看此人,麵如白玉,一身吉祥白的衣服。勝爺笑道:“大寨主二寨主已然相讓,三寨主搶人家有夫之妻,理當死於非命。此時就剩四寨主一人,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像足下你,不貪淫,不好欲,不殺人,不放火,曾聞你冬天穿雪青綢子吊麵皮襖,夏令天拿團扇穿兩截大褂,是一位仁義的英雄。姓勝的刀快,不能傷你少年豪傑。你如不相讓,也是徒傷和氣。我敬你是位英雄,算我勝英承讓了吧,承讓了吧。”四寨主聽畢,臊得玉臉通紅,腦筋崩起多高來,說道:“勝老明公,你是屈己從人。但而有一件,我大拜兄,二拜兄,已然甘拜下風,三寨主已死,我要不奉陪動手,叫綠林人談論起來,豈不笑破唇舌?叫人家說,為首的四人,大寨主、二寨主已敗,三寨主被勝老者一刀劈死,四寨主不敢動手,豈不叫人恥笑我柳天真怕死貪生,畏刀避箭?我與你動手,你不傷我,我也不承情;我要傷了老達官,不算我意狠心毒。”勝爺聽罷,哈哈大笑:“寨主說話,真是口應心,真乃英雄也。柳寨主,在我姓勝的致命處砍來,一刀要傷了勝英之命,不怨寨主意狠心毒,怨我勝英經曆不到,學藝不高,寨主自管放心。勝英就是三隻金鏢,甩頭一子,魚鱗紫金刀一口,別無他物。我的兵刃暗器,如要傷寨主,是點到而已,略受微傷;要把寨主傷重了,勝英就是匹夫之輩。”四寨主說道:“勝老者你不傷我,我是絕不承情。”說著話,擺刀就砍,勝爺又連讓三刀。第四刀魚鱗紫金刀急架相迎,兩口刀上下翻飛,各使平生藝業。勝老者觀看,四寨主雖然年輕,刀法絕妙,看他年紀二十餘歲,天然的奇才。就應了那句話啦: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有誌不在年高,無才空活百歲。二人戰了四十餘個回合,勝老者腹中思忖,逢強者智取,遇弱者活擒。勝爺想到這裏,故意刀法一亂,步眼一散,虛晃一刀,縱出圈外叫道:“四寨主殺法驍勇,勝英力不能敵。”四寨主說道:“勝老者衣服皮肉沒有受傷,未分勝敗,某家要追趕!”追出數丈之遠,追至離著勝爺丈數來遠時,燕雲快靴一點地,又縱進八尺有餘,柳寨主胸前離勝爺二尺有餘。柳天真手起鋼刀落,耳輪中就聽澎的一聲響,紅光皆冒,翻筋鬥栽倒塵埃。不知勝老者性命如何?你道,原本是勝爺敗中取勝,反臂一鏢,說一聲:“著!”一晃鏢奔於麵門,四寨主一閃身,勝爺一低手腕,那鏢恰打在柳爺左腿上。勝老者十成力量,用了三成,打的還是串皮鏢。四寨主柳天真往後一仰身,刀尖一點地,一挺力量,肉皮一凸將鏢崩出。皆因為勝英打得輕,是串皮鏢,故此一挺勁,將鏢給崩了去來。勝爺彎腰撿鏢,在靴底下擦一擦血跡,將鏢帶在囊中,刀往懷中一抱說道:“四寨主多有包涵,我勝英暮景殘年,已屆古稀,眼目昏花,收招不住,誤傷貴體,寨主多多恕過。”四寨主控背躬身說道:“勝老明公,鏢下留情,如打在肚腹腎囊之上,焉有我的命在?你這一鏢,指教我成人,我要早與明公會過麵,我也不至於身入綠林道。從今後綠林之中,沒有我柳天真,在下回歸故裏,以莊農買賣為業。”又叫道:“大寨主、二寨主,小弟非是怕死貪生。勝老明公以大義勸人,我也不用銀盆洗手,從今後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你我弟兄,青山不改,翠竹常存,他年相見,後會有期。如再見小弟,莊稼買賣地去見,綠林道算沒有小弟柳天真了。”說著話,英雄一轉身,由西角門,隻見一道白線,回歸故裏去了。勝爺捋髯大笑兩聲道:“這才叫知己知彼,知進知退,真英雄也。”
勝爺抱腕當胸道:“大寨主、二寨主,這不算勝英的本領,這算諸位寨主相讓。三寨主已死,四寨主已走,二位寨主把高雙青獻出來,與黎民百姓除害,整理我們的門戶。你們大眾,分散金銀,回歸故裏去吧。”二寨主韓天魁低頭不語,大寨主低聲叫道:“賢弟,就這樣散山嗎?十數餘年之山寨,非為容易。單打獨鬥,你我不是他的敵手,五六十位賓朋,你我弟兄二人,與他一齊動手,決不善舍此山。”遂吩咐眾寨主亮家夥齊上,群寇各把兵刃亮出。此時三太在西北角站立,一看五六十號江洋大盜各自逞強,我的老師這樣年紀,焉能敵得了這群賊寇?遂抽背後樸刀,要想幫助恩師動手。刀剛離鞘,勝爺叫道:“三太,休要逞強!在一旁站立,老夫獨鬥群雄。”你道,勝爺為什麼不叫三太動手呢?皆因他學業未成,恐怕敵擋不住群賊,怕有性命之憂,因此攔阻三太。勝爺攔住三太,遂叫道:“眾位寨主,我是前來救人,與眾位並無仇恨,搶少婦之秦天祥已死,與大眾無幹。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眾位,依仗人多勢眾,在下我不能瞑目受死,隻怕鋼鋒起處人頭滾,魚鱗紫金刀到處鮮血崩;怕是削瓜切菜,血濺聚義廳。你我大家素無仇恨,難道說眾位家中沒有妻兒老小嗎?我既來此,哪怕你們人多?實無殺命之仇,眾位請看,我鬢發皆白,殘年無多,不必強存弱死。我與眾位比一宗兩不傷損之戰法,就你們月台上這個鐵香爐,此爐重有四五百斤,以此物賭輸贏,將此香爐舉起來,走多遠出去,原放舊處。如有比勝英走得遠者,也放在原處,我勝英甘拜下風,我師徒自備其縛,讓眾位寨主殺害,豈不美哉?”眾群雄一聽,看勝爺偌大年紀,麵上皺紋堆累,說道:“勝老達官請你試一試吧。”勝爺走至鐵香爐前,左手往後一背,右手伸開虎掌,在頭層底下,單手一托,一掀銀髯。你道,真所謂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勝爺運動平生之力,將爐托起,離地約有三尺餘高,前進三步,後退三步,然後將香爐輕輕仍放舊處。銀髯一掀,氣不湧出,麵不改色。勝老英雄抱拳說道:“哪一位寨主也能如此,我勝英甘拜下風。”眾群雄麵麵相覷。有人說:“哪位寨主能夠這樣托起香爐?”大家俱都搖頭擺手,低言說道:“勝老者這大年紀,真是年老筋骨壯。我山中有二位能有此力量,三寨主已死;於塵埃有此力,但被勝英徒弟破了金鍾罩,在床上養傷,行動尚且不能。其餘者並無如此力量。”勝爺抱腕當胸,說道:“大寨主,二寨主,眾位朋友,這不是姓勝的能為,眾位這算相讓勝英。你們大家回歸故裏,一家老少歡歡樂樂,豈不勝似綠林道嗎?大家落個奉公守法,逍遙自在,豈不美哉?”二寨主低聲叫道:“大寨主兄長,勝老者並非是以強暴壓力用事,不如哈哈一笑,你我散去吧。”大寨主說道:“二弟,那老勝英這叫打草驚蛇,敲山震虎。俗所謂,你我綠林道打杠子的,不聽鼓兒詞。咱一個人拿不起鐵香爐,如若五個人拿得起來不能呢?現在廳前六十餘位,俱是武學的賓朋,為何咱們不以多為勝呢?依我還是群毆。眾位寨主,亮家夥齊上!”
你道勝老者為何舉爐震群雄呢?為的是等候時辰。正在此時將要群毆之間,忽聽見東敞廳下說了一聲:“唔呀,不要群毆,我在這旮旯裏等候多時啦。”話言未了,又聽西敞廳上喊道:“小子們,不要人多勢眾,我們保鏢的來了二百多位啦!”說罷,大聲說道:“眾位下去動手拿賊呀!金頭虎賈明來也!”正在此時,隻聽聚義廳上有人痰嗽叫道:“勝三哥,我弟兄在此。”言畢,飄然而下。東西南北四麵,陸續縱下有三十餘號,都明晃晃手拿刀槍。內中有個梳著衝天杵小辮的喊叫:“北邊這兩個,是兩個賊頭哇?好好,我先拿這兩個小子。”內中有三位年老的,原來是丁桂芳與邱三爺邱璉及胡景春,餘下俱都是年輕之人。內中又有五七個人,就是金頭虎賈明為首,要拿大寨主韓天祺,二寨主韓天魁。勝爺抖著精神,說道:“你等不要造次,二位寨主是朋友,哪一個敢往前進?”勝爺遂向二位寨主抱拳,說道:“二位寨主,這半夜鬥戰,哪一位碰了勝英衣裳襟一點?我姓勝的不願與眾位為仇,我來的這些朋友,怕他們沒有容人之量。二位寨主,不是姓勝的本領高,實是二位寨主相讓。在下也不是陷害眾位,此山中是無窮的富貴嗎?你們大家分散金銀,大有大份,小有小份,均散勻攤,各歸故裏,無憂無慮,安享富貴。”那二寨主低聲叫道:“大兄長,勝老者並不責辱人,給你我好場麵,不如就著台階下;如若用武力對待,恐怕難以取勝了。”大寨主也看事不佳,心中暗道:“人家來了爺兒兩個,都沒有把人家怎樣,何況現在又來了許多的人呢?”暗料絕無取勝之理。想到這裏,遂對二寨主說道:“你就開發吧。”二寨主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勝老達官,原本因搶人家少婦一案,我們服罪認輸。勝老明公高抬貴手,你要把我們拿送官廳,就拿我弟兄兩個,餘下俱是山中的賓朋,我弟兄是為首之人。”勝爺聽到這裏,不由得捋髯大笑:“我勝英並非是文武官麵之人,我若拿住二位寨主,我往哪裏去交代?再者,搶少婦之人乃是三寨主秦天祥所作,他今已死,死了死了,我焉能連累好朋友?我還有一事相求二位寨主,你把被搶的範氏獻將出來,預備軟榻一張,用幔帳罩好,派嘍卒搭送飛龍鎮,我再把被搶少婦之父喚來,令他父女骨肉團圓。還拜求一事,你們寨主爺們,金銀無數,為寨主的,少分三兩二兩;嘍卒夥計們,也少分個一兩八錢的,勻出來五百兩銀子。眾位積德,皆因範氏被搶,他娘家天倫投河求死,被我鏢行之人救上來。鄉下老人範永升一貧如洗,無有隔宿之糧,實在難活於世上,這事算你們眾位寨主恤老憐貧,救了苦難。這五百兩銀子,給與那貧寒的範老者,你們爺們急公好義,我勝英內中如若克扣分文,我勝英莫非為人類。”二寨主說道:“勝老達官,你老人家既有作德之意,慢說五百兩銀子,就是千兩也不吝惜,均皆小事。但有一件,你要那被搶的少婦,我等理當獻出,惟有捉拿高雙青一事,他現在東跨院客所,請明公自己去拿,我們實不能幫助。”勝爺聞聽,說道:“那事也不用勞動眾位,我們自己前去捉拿。”勝爺又說道:“二位寨主,我給寨主先介紹幾個朋友。二位賢弟請過來。”勝爺遂用手一指大寨主、二寨主,說道:“這是本山二位寨主,大寨主韓天祺,二寨主韓天魁。二位寨主,這是的我口盟拜弟,在此飛龍鎮開設十八家招商大店,鋪十八個把勢場的丁紳董,號叫桂芳。這位是俠義莊鋪場子教師,姓邱名璉,排行在三,人稱綽號入地昆侖。因他不識賢愚,收了一個義子螟蛉高雙青,不料此子作下傷天害理之事,采花殺命,多叫眾位寨主見笑。”眾位寨主道:“勝老明公說的哪裏話來?俗所謂,聖人不敢保其親族賢愚。師傅領進門,品行在自己。”勝爺說:“慚愧,慚愧。”又道:“四位多親多近,你我和平辦理,再不可錙銖較量。你我從此結為至交契友,再不可以武力對待。”勝爺又道:“二位寨主,派人把我領在後跨院客所,怕我們與眾英雄誤會。”二寨主說道:“此乃份所當然。”遂派了兩名精明的嘍卒道:“你們把勝老明公陪到東跨院客廳。”勝爺問道:“你們小弟兄誰同老夫去拿高雙青?”言還未畢,金頭虎賈明說道:“勝三大伯,我同我大師兄胡景春、黃眼珠邱成及我師兄歐陽德,我們弟兄四個,情願跟同你老人家前往,皆因我們都是金鍾罩。”勝爺暗想:這個孩子粗中有細,他們四個人俱是橫練,渾身上下善避刀槍。勝爺想罷,點頭說道:“既然你們願往,就此前去。”於是爺兒五個,跟著兩個老成嘍卒在前引路,勝爺等直奔東二道跨院。工夫不大,來到東二道跨院,兩個嘍卒用手一指,低聲道:“這北上房就是客廳。”勝爺點頭,一擺手道:“你們二位回聚義廳去吧。”金頭虎低聲對嘍卒道:“你們兩個小子快跑啦,碰死可不管哪。”
且說眾英雄觀看北上房,乃是明三暗五,裏邊燈燭輝煌。又聽西暗間有人說道:“二兄長適方才我派人探聽,說那老兒勝英戰敗大寨主、二寨主,此時三寨主亮刀與老兒動手。二哥,你再派人打探。”隻聽淫賊說道:“如若三寨主拿著勝英,我到聚義廳將老兒碎屍萬段,方消我胸中之恨。”勝爺聽到這裏,一捋銀髯,暗說:冤家,你是我徒侄,又是盟弟之義子,你要做些好事,我跟我徒弟三太、香五等豈不一體疼愛於你?你此時不思己過,反恨老夫。金頭虎賈明也聽得明明白白,高雙青在屋發威。遂對勝爺說道:“師傅別生氣,一喊嚷他就跑啦。”對歐陽德說道:“你藏在西暗間後窗戶外,邱成你在西暗間窗戶外。你若念他是你義弟的情麵,如將采花賊放走,兩條命案的官司你打。大師兄胡景春,你是三大門長門弟子,你在外間屋門口外避住。因為你能日行七百裏,放走采花賊,兩條命案官司你打。勝三大伯,咱爺倆進屋裏拿賊。我在頭裏,他要是發暗器,由裏往外扔東西,我是刀剁斧砍,全都不懼,破出我這身衣裳,我皮肉不至傷損。”勝爺暗中思索:這孩子太壞啦,惡淫賊插翅難逃。遂先派人二麵堵住,量賊人絕無可逃之處。傻英雄派三位埋伏已好,遂高聲呐喊:“采花賊小子,你剁我勝三大伯十刀八刀,我杵你一百杵!”傻英雄一喊,忽然西暗間燈燭俱滅。傻英雄又喊道:“小子,你吹燈也跑不了!勝三大伯你打著火折。”勝三爺聽罷,左手打著火折,右手壓魚鱗紫金刀,賈明在前,用一隻镔鐵杵,把臉麵護住,然後把茶青綢子門簾扯下,爺倆進了西暗間。拿火折一照,隻見方才說話的二人蹤影不見。勝爺又用火折把蠟燭點著,不見二賊哪裏去了,金頭虎喊叫:“豆腐皮歐陽德,打你後窗戶走啦!”歐陽德說道:“唔呀,臭豆腐,王八羔子,後窗戶未動。我在後窗外用刀堵著,這旮旯裏絲毫未動,賊人焉能打那旮旯裏走呢?”金頭虎又喊道:“黃眼珠邱成,打你前窗戶跑啦!”前窗戶外邱成說道:“我用刀早就堵住啦,並沒見人出來。”傻英雄道:“勝三大伯,這是甕裏走龜。要不然這賊是聞太師的兒子,地遁啦?”勝爺道:“胡說,焉有攻乎異端?”勝爺遂用刀在床底下慢慢的一撥,床底下無人。遂用刀把床托起來,仍然不見二賊蹤跡。勝爺將火折熄滅,遂端著燭燈,複又細照床下。此屋中方磚最大,隻見在西南角似有衣襟擦的塵土之痕,又見東南角一塊方磚未曾對嚴,勝爺遂又用手一按,此方磚忽然掘起,緊靠於東板牆,勝爺拿燈往下一照,原是倒下階腳石。金頭虎賈明一見,不由得大聲喊道:“敢情那兩個賊鑽了狗洞子啦。”且說勝爺用燭一照,遂說道:“這是地道。”賈明聽罷,哈吧著他的羅圈腿說:“下那地道追拿賊人。”勝爺一手揪住,說道:“明兒,且慢,裏邊要有埋伏怎麼辦哪?”金頭虎說道:“咱爺們金鍾罩護體呀,刀槍不怕。”勝爺搖頭說道:“倘若賊人將你拿住呢?”傻英雄說道:“要被他們拿住可就幹啦。勝三伯你說怎麼辦呢?”勝爺說道:“此事總得兩人下去為妙,前麵一人追趕,後麵一個保護,方無危險。”金頭虎向外喊叫:“歐陽德師兄,你打窗戶進來吧!”歐陽德一腳將後窗戶踹開,遂縱身形進了西暗間,說道:“唔呀,小子,你叫我作什麼?”金頭虎說道:“你是我師兄,我是你師弟,當頭的螞蚱先受苦,你在頭裏下地道,我在後麵保護著你。”歐陽德說道:“唔呀,王八羔子臭豆腐,我是不能哪。你在頭裏走,我在後麵保護著你,別要擠兌我。”金頭虎笑道:“豆腐皮你不吃虧。你保著我大駕。”賈明這才哈吧著羅圈腿,下了地道。十三層階腳石極窄,半尺來寬,賈明體大身笨,兩腳一滑蹬空,由石階上滾將下去。歐陽德腳尖一滑,一伏腰亦落下去,直落到十三層以下。賈明問道:“師弟怎樣了?”歐陽德說:“這倒爽快。省得一層一層的往下哈吧。”賈明說道:“師兄,地道裏邊黑,你可別打火折,若是一打火折,恐怕賊人順著火亮兒,可就看見咱們啦。要不打火折,定一定眼神,咱們弟兄都是童子功,眼神最足。你我二人千萬別喊叫,賊人他要在地道之內,我有主意拿他。”傻英雄這才占全了那十個字:奸、滑、懶、饞、壞、渾、濁、猛、愣、偷。二英雄往北追趕,追出約有半裏之遙,眼神也定足啦。往西一拐彎,隻見一道白線,白素素,又現露出匕首刀一口。金頭虎一看明白,心中暗道:“這小子別著拿刀要紮我呢。”賈明想到這裏,自己暗道:“我先穩住了這小子。”賈明早摸了摸地道兩邊幹磨的方磚。傻英雄打衝天杵小辮裏往外冒壞氣,遂假意喊叫:“不追吧,勝三大伯不饒。這樣黑的地方,睜眼不見物,簡直往哪裏去拿呀?”喊罷,遂成心往磚牆上一撞。因為他叫金頭老虎,三聲叫不開門,拿腦袋撞開,有油錘冠頂的工夫。“噯呀!撞了一個大疙疸。真要是不追吧,勝三大伯還是真不答應,這是真倒運啦,我頭發根子直發乍,心裏直跳。”賊人打算暗算金頭虎,如今一聽賈明這一喊叫,心中說:“這小子心驚肉跳,大約他是該死啦。我匕首刀刺他胸前,或砍肋梢,一刀將他刺死。”那知道機靈賊上了傻小子的當啦。金頭虎未曾往西拐,兩條胳膊早伸出來了,竟等自己抱賊。賊人看著敵人身臨切近,遂伸手就是一刀,刀紮在大肚子之上。但有一件,金頭虎有金鍾罩鐵布衫的功夫,刀箭不入。金頭虎趁勢兩手一擺,把賊人抱住,雖然肚腹上紮了一刀,劃了約有半尺多長,不過將衣服挑破,黑肉皮上落了一條白道而已,反倒把賊人抱住,底下用腿一兜,賊人鬧了一個仰麵朝天。賈明力量又大,趕緊爬在賊人身上,口中不住的喊叫:“師兄歐陽德呀,咱把采花淫賊給拿住啦!”歐陽德一聽,樂得肚腸子直疼,急忙向前,協力相幫。歐陽德過去伸手就是用力一按,金頭虎喊道:“喝,這是我呀!使刀的那才是賊哪。”歐陽德這才明白,是傻小子抱著賊哪。遂將賊人腕子一擰,將賊人手中刀奪過,師兄弟二位將賊人的飛抓取出,將賊人捆綁已好。金頭虎賈明對歐陽德說道:“天下英雄屬誰?”歐陽德問道:“你說屬誰?”金頭虎道:“除去三個老頭,就得數我。”歐陽德說道:“哪三位老頭呢?”賈明說道:“頭一位勝三大伯,第二位諸葛二師伯,第三位老師傅弼昆長老,除去這三位,天下英雄就得屬我。在周家屯勝三大伯與丁桂芳大叔,沒拿住采花淫賊;在二郎山多少人沒拿住高雙青;在地道之中,我將采花賊拿住。天下英雄誰敢比我?給黎民百姓除害,整理門戶,乃是我賈明也。”歐陽德說道:“師弟不用誇口,你乃事逢恰巧。”遂打起火折一照:“啊呀!不用誇口,你拿錯了。淫賊乃是一身金鑲白的短靠,白素素的臉麵,年在二十餘歲。你拿的不對了,這還逞的什麼能呢?”原來不是采花賊。賈明聽罷,低頭細看,果然不是淫賊高雙青。遂對他說道:“小子,你可冤苦了我啦!”彎腰抽了那賊兩個嘴巴子,說道:“原來不是高雙青啊。”打得賊人順嘴流血,歐陽德說道:“你不用吹了。拿了這麼一個假采花賊,你還要說大話,藐視天下的英雄,若叫我一看,簡直你成了狗熊啦。何必說這個大話呢?”金頭虎一聽,竟被師兄奚落一番,不由得可就急啦,遂說道:“蠻子,不用小視我,拿不住真的,至死不見你麵。”你道,因何拿住一個假淫賊呢?隻因方才屋內有兩人說話,他們兩個人原是一同跑出來的,所以這個是假的。且說金頭虎賈明對歐陽德說道:“我就此再追真的去吧,真的拿不回來,我不算英雄,就算狗熊,至死再不見你的麵。我賈明就追了哪。”說罷此話,遂由地道追下去了。
又追出一裏多地,遂上了階腳石,追到外麵,原是二郎山西北山坡下。金頭虎一看,有巨石一塊,原是蓋地道口的一塊破碾盤。金頭虎舉目觀看,原來東北是飛龍鎮,東南是俠義莊,正南就是二郎山,賊人必由西北鎮江府江沿而去,我給他個一條道追到天亮。金頭虎想罷,遂順著江沿,往西北追下去。追出十數餘裏,遂禱告道:“佛祖保佑,多保佑,牛王爺,馬王爺,保佑著我追上采花賊,我把他拿住扛回來,我好露臉。”正自叨念著,忽然間看見河沿有片楊柳樹林,隻見就一道白線直奔西北而去。賈明心中暗喜,說道:“造化喲,賊真奔這來了。”順著河沿追出不遠,踩跡尋蹤,又追出幾裏地,一道白線又不見了。金頭虎一想,還是跟著蹤跡。追出到天光閃灼,追至鎮江府大江,水流向西。又看了一看,見西北角峻嶺高峰,陡壁山崖,較比二郎山五六個大,山上懸旗吊鬥。賈明追至山口,自己思索,大概追出一千多裏地了。又一思索,我一天才跑二百多裏地,這半夜的工夫,大概也就五六十裏地。賈明自言自語,抬頭一看,山南外俱是鬆林,金頭虎遂暗暗坐在大樹之下思索:追不著怎麼回二郎山去見大眾呢?遂又禱告:“佛祖保佑我將采花賊拿住,我回去露臉,好見大眾。”正自思索,一看采花賊由東口順河沿而來。你道賈明為何追到頭裏來了呢?皆因那采花賊繞路逃走,走的是弓背;金頭虎斜插著追趕,走的是弓弦,因是已追至前頭來了。金頭虎一看見賊人,心中歡喜。采花賊此時可不知道暗裏被人看見。采花賊走到了山口,無精打采,灰心喪氣,自己思索:有心進此山,此山為首的寨主與我秉性不同;有心不進此山,卻又無處棲身。因此心中猶豫,遂慢慢的進了山口。且說金頭虎在暗中看準采花賊,這才悄悄地在後跟隨,心中暗想:我在後麵將他抱住,扛回二郎山,也好見大眾,先叫歐陽德、楊香五等看看,到底姓賈的將此賊擒回來了。那時我夠多麼露臉哪!我此時可別嚷。你道賊人此時正在愁煩之際,金頭虎追至距離五六尺遠,兩隻手一伸,往前一撲,遂不知不覺喊道:“小子哪裏走!”賊人一聞聽後麵有人喊叫,賊人伏腰,鹿伏鶴行,往山裏逃奔。金頭虎心裏說:“別喊別喊,沒等抱著他,怎麼又喊呢?”遂自己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且說頭裏跑的是采花賊,後麵金頭虎追趕,那山口裏外俱是翠柏蒼鬆。進了山口不遠,忽然間就聽呼哨一響,倉啷啷鑼音一片,閃出二十餘名嘍卒,每人一口攔馬刀一橫,將去路攔住。原來這座山乃是南七省八大名山中首一座山寨。此山的規矩,不穿長大衣服不許進山;外邊落了人命重案不許進山;有官人馬快班頭在後麵追趕者不許進山。比喻說,州府縣馬快班頭官人辦案,探明此凶犯,若是落在此山,官人得下帖拜望。無論那個衙門的官人,本寨主都迎請招待,接到大客廳以酒席款待。酒席筵前,必問官差在辦的是什麼案?如若是明夥路劫,搶財傷主,實在案情重大,問明凶犯姓什名誰,本寨主再與官差要出批票觀看。本寨主再派查山的寨主查問本山是否有此凶犯。查山寨主若說有這麼一個人,本寨主即將此人喚至麵前,說道:“這是辦案的官人老爺。你為何明夥路劫,還傷人家事主?罪不容讓。”然後吩咐嘍卒,把他捆了,再問明官人那府那縣,本寨主就幫著把那凶犯送到該管地方,依法治罪。如果明夥路劫,搶去二三十兩銀子的東西,本寨主說情於官:“他們雖然搶這一點錢財物件的案子,到了官廳也不能保全性命。上差老爺,你作德吧。”將此話說罷,然後叫過明夥路劫之人,給辦案的磕三個頭,求辦案的給他留條活命,並且本寨必拿出二三百兩銀子交給辦案之人。回衙將銀子交到官廳,就說把贓銀追回,求官廳別追就算完事啦。馬快班頭如若說不行,那辦案官人必難出此山。此寨主在南七省乃是頭一名的人物,此人橫推八匹馬,倒拽九牛還,真有萬夫難當之勇,南七省年輕的英雄,壓倒一切,屬其第一。此寨主名譽甚高,山規甚嚴。
閑言拋開,且說這二十餘名把守頭道山口,看見淫賊穿著短衣巾,小打扮,背後插刀。嘍卒先對淫賊用刀一橫,擋住淫賊去路,遂問道:“呔!你往山裏找誰?”淫賊見問,忙抱腕當胸道:“眾位賓朋,我找貴山的二寨主,他是我八拜結交的弟兄。”那嘍卒頭目名叫沈匡,遂問道:“你有命案沒有?”淫賊答道:“在下沒有命案。”又問道:“你有官人追著沒有?”賊人說道:“沒有,沒有。”又問道:“為何你這樣的景況呢?”賊人說道:“我惹點小事,因此後邊有人追趕下來,人到難處想賓朋,我請二寨主我的盟兄給我了結此事。”那頭目又問道:“我家二寨主姓什名誰?”賊人說道:“此人綽號人稱紫麵判官,姓邱名銳,邱二爺是也。”嘍卒頭目聽淫賊說的二寨主名字全對,然後放賊人進山去了。傻英雄金頭虎賈明在後麵一個勁地喊叫:“要你們將賊給我攔住,你們不攔住。你們都得閃開,我自己拿他。”眾嘍卒聞聽,不由得生起氣來,遂用雙手帶一橫攔著賈明,大聲問道:“你找誰呀?”賈明答道:“我拿那個穿白衣服的賊人。”嘍卒頭目問道:“你是哪衙門的官人?帶有批票海捕公文嗎?”賈明說道:“拿賊甚麼叫批票?什麼叫公文母文?簡直我全都不懂呀,不用說你們都是小賊呀,你們山裏必有大賊。你們趕快告知你們大賊,把那穿白的賊人給我送出來,給我磕三個頭,叫三聲金頭虎爺爺。如其不然,我要殺進山去,殺個雞狗不留。”賈明口出不遜,那當嘍卒的,還有什麼安善的良民麼?遂互相說道:“這個東西,一句人話不說,咱們給他點苦吃。”那頭目沈匡遂暗暗繞到賈明背後,用雙手帶的刀背,打算把他砸躺下,大眾飽打他一頓,也不傷他的性命,因為綠林道的人專忌諱這個賊字。且說這個頭目由南邊繞在賈明背後,前麵這些嘍卒故意對著賈明指手劃腳。那傻英雄母狗眼,眼神最足,早看見一個人由南麵繞到自己背後。金頭虎看得明白,心中說道:“小子,你繞到我背後,把我打躺下,大眾好打我?我向來淨沾便宜,不吃虧的。”那頭目沈匡,悄悄來到賈明身後,用刀背在賈爺肩頭上往下使力一砸,金頭虎早有準備,忙反臂用镔鐵杵一繃,那頭目的刀,就聽當啷一聲響,頭目沈匡雙手帶飛出一丈有餘。皆因為賈爺力量太大,镔鐵杵分量加重,那個頭目焉能招架得住呢?因此雙手帶就給崩飛了。金頭虎心裏明白,若照麵門一打嘍卒,此嘍卒必有性命之憂,我掃他一下吧。遂用镔鐵杵,照著那個嘍卒麵門上一晃,這一晃微掃上一點,此嘍卒鬧了個滿臉飛花,鮮血淋漓。眾嘍卒一看,頭目受傷,這才一擁齊上。金頭虎掌中的镔鐵杵上繃下砸,隻見嘍卒的雙手帶碰著就飛,挨著就拋。皆因賈明力量過大,镔鐵杵分量又重,又有金鍾罩護體,專打三角毛、四門鬥的二把刀把勢,工夫不大,將那二十餘名把守頭道山口的嘍卒,打了個五零四散,頭破血出。此事本不大要緊,可從此以後,可就給勝三爺惹下塌天大禍,暫且不提。單表金頭虎賈明,打完了嘍卒,自己一晃衝天杵小辮,遂說道:“嘿,看看咱們有多大能耐。”
不言賈明大鬧頭道山口,打傷嘍卒,單說采花賊高雙青,進了二道山口,又有二十餘名長箭手,大家一看淫賊背後插刀,未穿長大衣服,嘍卒將淫賊攔住,叫道:“慢走,你是找誰的?”惡淫賊抱拳說道:“辛苦眾位,我找二寨主的。”嘍卒又問道:“有官人追下來沒有?”賊人答道:“沒有。”又問道:“二寨主與你是親戚,還是朋友呢?”高雙青答道:“我們乃是結義兄弟,我前來有事相求。”眾嘍卒聽罷,遂將他放進了二道山口。賊人又到三道寨柵欄門,有一老者,同著十數個年輕之人,把守寨子門。老者一見淫賊,迎頭攔住問道:“你找誰呀?”高雙青說道:“我與二寨主邱銳邱二爺,八拜結交,我有一事相求。”老者說道:“我們本山寨主立的規矩,有人命案,有官人追著,不穿長大衣服,不要進山。”賊人說道:“一概皆無。在下因為好事,與他人打了個小吵子,前來拜求二寨主給我了結。”老嘍卒老成練達,一看賊人狼狽不堪的樣子,又是一身短衣服,並且麵帶驚恐之色,遂又問道:“你貴姓啊?”賊人說道:“我姓高,草字雙青。”老者又問道:“除去二寨主之外,你還認識別位嗎?”賊人說道:“一概不認識。”老者本是精明強幹之人,說道:“請你候一候吧,我給你回稟一聲。我們二寨主好遊山逛景,采獵行圍,不定在大廳不在大廳,如其不在山內,你就另投別處去吧。”老嘍卒原本是一個托辭,原來二寨主在山裏呢,如果二寨主要是不見,好打發他走了。那老卒遂叫道:“眾弟兄們,你們陪著這位高寨主。”其實暗著是把他看上啦。老者說罷此話,遂半開柵欄門,過了前寨奔聚義廳。
此時三位寨主俱在大廳之上,三張金交椅,大寨主林士佩,坐在正中,左有二寨主紫麵判官邱銳,右有三寨主八臂玉麵小哪吒邱鈺,三位寨主俱在當場。老嘍卒單腿打千兒報道:“回稟三位寨主爺得知,三道山口柵欄門外來了一人,自稱姓高,名叫雙青,拜見二寨主爺,給他了結是非。我看他短打,身上獅子絆英雄帶,背插單刀一口,有些狼狽不堪之狀,我怕二寨主為難,我同他支吾幾句。二寨主爺如若見他,則當迎請他;如其不見,就說不在山內。”大寨主林士佩聽到這裏,未等二寨主答言,遂先問道:“二弟,你有個姓高的朋友嗎?”二寨主答道:“倒是有這麼一個朋友。”大寨主問道:“此人如何?”邱銳說道:“此人好品貌,好能耐,好門戶。他乃是俠義莊邱老教師之門徒,又是義子,慣使三隻金鏢,一口單刀,武藝超群。尚且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上三門勝英門中之人。”大寨主說道:“二弟,你素常間耳軟心活,交朋友不識人。人生在世,何在人的品貌與門戶?俗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知由打春正月間,俠義莊飛龍鎮有綠林道傳說,出了因奸不允、刀殺人命兩案。我有心率領十位八位寨主,在俠義莊飛龍鎮在那方前後左右之處,訪查此案何人所作。要踩探明白,把因奸不允刀殺人命之賊拿住,亂刃分屍,一來給百姓除害,二則省得綠林道的英雄跟他受驚。你出去要問一問他,如其有人命之事,你往愚兄身上推說,概不存留。要是好朋友,有什麼是非,你我弟兄出頭了結,為朋友份所當然。我要有無知的朋友,如若不見時,也往二位賢弟身上推托。如是好朋友,不生壞品行之事,問明來曆時,必當請進大寨。”
二寨主聽罷,遂站起身軀,老嘍卒跟隨,出離聚義廳,走過前寨,來到柵欄門之內。寨門早開,一看高雙青實在是狼狽景象,叫道:“高賢弟,怎麼落得這樣的景況呢?”吩咐嘍卒趕緊大開柵欄門。此時惡淫賊看見二寨主,如同見了親人一般,急忙向前請安歎道:“唉,盟兄,提起小弟之事,實在一言難盡。”淫賊便妄造黑白,將勝英怎樣破了二郎山,自己怎樣黑夜逃出來的話,從頭至尾胡說了一遍。遂又叫道:“兄長,小弟至今實無立足之地,望求二哥設法救我。”二寨主問道:“賢弟何事,當麵請講。”惡淫賊見問,不由得雙眉緊皺,二目亂轉,心中暗想,若將采花殺命之事說出,怎對朋友言講?遂平地起孤丁,無中生有,便扯個大謊說道:“二哥,你不知我在二郎山結拜三位弟兄嗎?”邱銳說道:“我知道,咱們不是聯盟嗎?不是大爺賽存孝於塵埃,二爺玉麵小羅成銀槍將劉智,你們弟兄三位嗎?”惡淫賊說道:“對對。隻因前五七天,我弟兄三人客所飲酒,忽然聽見山口外喊鏢,喊得字眼甚狂,我大拜兄於塵埃本是粗魯之人,遂說道:‘三弟,你聽此鏢喊得有多狂,你敢劫此鏢嗎?’小弟那時節多貪了幾杯水酒,我遂答道:小弟敢劫。遂帶了三十餘名嘍卒,在山口外可就把鏢擋住。原來是十二個騾馱子,俱馱的是綢緞白銀箱子。那保鏢之人,見了小弟道字號,他說道:‘我乃是十三省總鏢局之鏢,我乃黃三太,老勝英的門徒是也。’我二人答話之間,言語之中,可就僵了火啦,彼此亮家夥動手。小弟把黃三太踹了兩個筋鬥,黃三太敗走,十二個騾馱子,我留下兩個。誰知三太連夜趕奔十三省總鏢局,把老勝英找來。勝英在二郎山口對山大罵,罵畢,然後四霸天四位寨主出頭了結,說道:‘我們這個朋友原是初至山寨,酒後無德,誤將老明公鏢銀與貨物綢緞留下。未敢動了一點,願將原物交還。’勝英說道:‘此事不成,你們汙辱了我的名譽啦。’四位寨主說道:‘叫我那劫鏢朋友磕頭賠禮。’勝英還是不應允,四位寨主又苦苦哀求:‘要不然,叫劫鏢之人,在你十三省總鏢局跪門賠不是。’勝英仍說:‘不成,我非將劫鏢之人結果性命不可。’四位寨主見此事不能了結,可就與勝英僵了火啦,彼此用武力對待。老勝英刀法武藝實在絕倫,竟將四位寨主打得死的死,傷的傷,二郎山被勝英掃平。所以小弟連夜投奔二哥之處,望求兄長搭救小弟才是。”二寨主邱銳聽了惡賊這片謊話,暗中思想,遂與惡賊說道:“此處不是講話之處,隨愚兄到聚義廳再說。”二寨主同著淫賊走過前寨,趕奔聚義廳。惡淫賊一看,兩廊下英雄也有一百餘位。惡淫賊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他遂抱腕當胸,說道:“眾位哥們辛苦辛苦。”綠林道群雄一看他身穿短靠,背後插刀,滿身衣服上皆有花活,白也不白,藍也不藍,眾群雄暗中談論:“此人穿衣服滿帶藍蝴蝶,二寨主還有說不明的事嗎?”內中就有說閑話之人,說道:“咱們跟他姊妹論羞吧,你們看,簡直是大姐姐打扮麼。”高雙青掩耳盜鈴,心中說道:“唉,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二寨主邱銳將賊人陪到大寨主跟前,遂說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大兄長震八方林士佩。”又對大寨主說道:“兄長,這是我拜弟高雙青。”惡淫賊提起腰圍子,趕緊跪在下麵,說道:“大寨主開天地之恩,救我的性命,我給寨主牽馬搬鐙,報效犬馬之勞。”林寨主遂問道:“足下因何墜落得這景況?”高雙青又拿蒙混二寨主的那套謊話,來蒙大寨主林士佩,遂說道:“唉,提起此事,一言難盡。我在二郎山吃酒帶醉,劫了勝英的徒弟一隻鏢,十二個騾馱子留下兩個。黃三太敗走,連夜奔那十三省總鏢局,將勝英搬來,來到二郎山,破口大罵。韓天祺、韓天魁、秦天祥、柳天真四位寨主出頭了結,對勝英言道:‘這位姓高的初到山寨,因酒貪杯,酒後無德,雖然劫了兩個騾馱子,綢緞絲毫未動,原物交還,閣下看在我弟兄麵上,叫他認罪賠禮,從此了結就是了。’勝英說道:‘不行,若是劫了我的鏢,那就是汙辱我的名譽。’四位寨主說道:‘若不然將劫鏢的本人當時叫出,同著大眾給你磕頭賠禮?’勝英還是不應。四位寨主又說:‘叫他到你的十三省總鏢局跪門!’勝英說道:‘那也不行,不論何人劫鏢,我非要他性命不可。’四寨主見此事未能了成,因此將火激起,兩下遂以武力對待。勝英魚鱗紫金刀,三隻金鏢,甩頭一子,藝業絕倫,四霸天四位寨主死的死,傷的傷。勝英掃平二郎山,我由地道逃走,勝英派人追趕,至死也不放。我聽說大寨主名傳南七省。求你老人家,看在我二哥麵上,搭救我的性命,我生生世世不忘。”大寨主林士佩察顏觀色,看賊人說話之時,隻見二眸子亂轉,並無精神,滿臉的凶氣。英雄聽罷,不覺一笑,說道:“你說這些言語,大約有點不實吧?我久聞勝老者乃是一個舍命交友,屈己從人的人。你吃酒帶醉,劫他兩個騾馱子,原物交還,又由二郎山四位寨主了結。勝英已把四位寨主傷的傷,死的死,難道說,還要吃了事人之肉嗎?息事罷辭,乃是君子,絕不能傷了事人的性命。你說此話不實。我看你十八九歲,正在少年,美色人人所愛,像那好樂之人,必得煙花柳巷,用那銀錢取樂。你我皆是高來高去,有那飛簷走壁的能為,如看見美女少婦,無論州城府縣,莊村鎮店,到了晚間進到那婦女屋中,追歡取樂,臨行之時,打開箱櫃,將那細軟金銀綢緞衣服,任意而取,豈不美哉?我比足下你大幾歲,這等便宜樂事,我也斷不了的。財色君子一齊所愛,你要真有此事,實話對我說明,我好想主意,搭救於你,你別拿我當冤家。勝老者對此事一貫視為髒事,他說是萬惡淫為首,你要是誠心求救,可吐露實情。”惡淫賊聞聽此話,心中突突亂跳,因為正說在毛病上。淫賊暗想:寨主也好此樂,大約我辦的那件事,他也不能憎惡。你道,這淫賊殺死的守節婦女,屈死冤魂,纏繞於他,惡淫賊素日的靈機巧辯,已然嚇忘了。俗語說,心中有病,就怕冷言敲。惡淫賊思索,刀殺人命之事不可言,說道:“大寨主明鑒,在下前幾天,多貪幾杯水酒,路過周家屯,遇見一個姑娘,坐著四人小轎,轎簾未掛。我一看此女子姿容貌美,便隨在轎子後麵,跟進村內,來至大門道內,看見丫環婆子,攙扶著小姐進了內宅去啦。那時節引動了我七魄三魂,我在他家影壁牆上畫下暗記,原本是座北的大門,路南的八字影壁。我等到三更天,暗進下周宅內院,去到繡樓之上,撥門撬戶,夜入姑娘寢室,追求歡樂。姑娘至意不從,我實出無奈,亮刀威嚇,小姐仍然不從。正在威嚇之時,老勝英與那飛龍鎮紳董丁桂芳在樓窗外叫喚於我,我們兩下動手,我不是勝英的敵手。我敗走之時,那老勝英後麵追趕,我逃回俠義莊,老勝英追到俠義莊。我師傅、義父入地昆侖邱璉,也懼怕老兒勝英三分,不能護救於我,反倒幫助勝英拿我。我實無立足之地,又逃到二郎山,勝英又率領人追至二郎山,將四霸天殺得傷的傷,死的死,掃平二郎寨。我由地道內逃遁,到此已無棲身之地,因此逃奔你這峻嶺高峰。久聞寨主英名,望求寨主念那綠林道的義氣,搭救我之性命,永生不忘大恩大德。”林士佩聞聽,麵沉似水,用手拍桌案,冷笑一聲,說道:“你有周家屯一案,再有人命重案,也是被你所殺。那勝老者乃是替天行道,除惡安良。像你采花奸淫良家之婦女,人人痛恨,所以萬惡淫為首。我要早知你有此惡事,不用勝老者由江蘇遠來,我帶領幾十位綠林道的朋友,將你圈住,亂刃分屍,給綠林道除害,免得良家婦女被你奸淫殺戮。”叫道:“眾位寨主,亮家夥,將這萬惡的淫賊,亂刃分屍。”又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大寨主話言未了,眾群雄各甩大氅,猶如蝴蝶亂舞一般,一個個亮出兵刃,約有百十餘位綠林之人,將高雙青團團圍住。賊人思索,我前來求救,不但不救,反要殺害於我。別看百十餘人,如若單打獨鬥,不準有幾個比我藝業高的。我要死在蓮花峪,可不如死在俠義莊,我義父他必將好好成殮。到此時我不能瞑目受死,我也身帶著兵刃啦,我也能剁幾個。心中想定,遂一回手,將刀抽出。
正在此時,隻聽有一人叫喊:“眾寨主刀下留人!”原來國有國治,如若大臣謗君,當今萬歲大怒,旨下推出午門斬首,有眾大臣,或是一位大臣,叫道“刀下留人”,則此謗君之臣即不能斬。說話的臣宰,當時啟奏萬歲,說是此人忠君愛國,直言無隱,君有過,臣當善諫,父有過,子當婉勸,請萬歲開恩寬宥。萬歲如若息怒,下旨放還;那天子如若盛怒不息,必須再下旨處斬。又大帥用兵,如戰將犯了軍規,大帥一怒,推出斬首,把他推出之後,有眾戰將說聲刀下留人,此時即不能殺,候眾將懇求,說道:“大帥,此人南征北戰,東殺西伐,實有功於國家,他乃一時冒昧,求元帥寬恕。元帥息怒,下令放還;元帥如怒氣不息,必得二次下令,方能處決。這山亦有山規,若有人喊“刀下留人”,亦不能殺。況二寨主乃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見大寨主要亂刃分高雙青之屍,遂喊道:“刀下留人!”眾人聞聽,遂止住刀槍。二寨主分開眾人,來至人群當中,正看高雙青伸手壓刀,二寨主用右手一推他,低聲說道:“別亮家夥。”這才又轉身出來分開眾人包圍高雙青之處,控背躬身叫道:“寨主兄長暫息雷霆之怒。高雙青前來求救,如不救他,讓他向別處逃命去,何必殺他呢?”大寨主說道:“他既有周家屯一案,則別處所殺之少婦長女,別無他人。萬惡淫為首,可殺不可留。誰家無有少婦長女?奸淫已畢,亮刀而殺,斷不能留此人。二弟不要多言,我意已決。”二寨主邱銳聞聽,冷笑兩聲,說道:“兄長,你老人家不敢不殺他,勝英拿我們綠林英雄看如草芥,你老人家如不殺他,乃是懼怕勝英找上山來。把他殺了,等到勝英找來,推個幹幹淨淨,你是懼怕勝英啊!”大寨主聞聽,冷笑道:“勝英保鏢,愚兄占山,兩無瓜葛,我怕他何來?如若是勝老者來到蓮花峪,他講情說理,說他們門戶之中出了這下賤之事,采花殺命,汙辱他,拜求咱們門戶的把傷天害理之人賞給他,他好整理門戶。那時節愚兄也是得給他,那時節我若不給他,叫我跟勝英說什麼?難道我是愛采花賊嗎?不如此時將采花賊殺了,倒叫勝英重視咱們。皆因萬惡淫為首,人人得而殺之。”二寨主聽罷,眼珠一轉,計上心頭,遂說道:“那勝英以仁義言語對待咱們,咱們當然把高雙青獻出。此時咱將高雙青殺完啦,勝英他來到時,若是以強壓弱,他說咱們如不獻出高雙青,他必掃平山寨。其實是把高雙青殺啦,他反以為咱是懼怕他,豈不是長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大寨主聞聽,冷笑道:“賢弟,你乃糊塗人也。勝老者,乃是長者,敬老冷貧,作事大仁大義,如見街上乞丐討飯之人,他尚且尊敬,慢說是你我弟兄。”二寨主說道:“他要以強壓弱,不講情理,你我弟兄倒是怎樣辦理呢?”大寨主道:“他要以強壓弱,不講情理,小視你我,我跟他誓不兩立。”二寨主說道:“兄長,叫高雙青多活兩天,等勝英來到之時,咱們看他是怎樣的情形,好是不好呢?”大寨主聽罷,說道:“也好。”遂吩咐把高雙青兵刃暗器,一律搜了,用毛練大鎖鎖套脖頸,將他鎖住。派五位藝業高強的,將高雙青押送後寨。你道,哪五位呢?就是那張強、李勇、王智、徐忠、卞祥。大寨主說道:“如若高雙青逃走,有多少人命案件官司,你們五位替他打去。”五位寨主說道:“高雙青如要逃走,有多少人命案件,我們五個人投案打官司。”惡淫賊當時可闊啦,五位跟班的伺候著,如若更衣出恭,或睡覺時,一個人捋著毛練鎖,四個人跟著。
剛把賊人拉下去,忽然聽外麵一陣大亂,隻見嘍卒前來報道:“寨主爺,可了不得啦!”後頭緊跟著又跑進二十餘人,內有一人,滿臉飛花,血人一般,四個人攙架。大寨主一看,俱是把守頭道山口的嘍卒,頭破血出者不少。大寨主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呀?”嘍卒說:“忽然間有一人,手中掌著明亮亮的兵刃,直往山口裏闖。我們向前阻攔於他,問他找誰,此人滿嘴不說人話。大寨主爺,我們有事不能不稟報,無事不敢亂傳。他管我們叫小賊,說寨主爺是大賊,要把那穿白衣服之賊獻出,要寨主爺給他磕三個頭,叫他三聲金頭虎爺爺。如其不然,他要殺進寨來,雞犬不留。我們一攔他,他亮出一把镔鐵杵,先將頭目沈匡打傷,後又打傷我們。我們擋他不住,因此稟報。”紫麵判官邱銳二寨主聽罷,在旁邊冷笑道:“兄長,勝英拿我弟兄掛在心上嗎?官麵辦案,大清國的國法,一人作罪一人當,為兄長的犯明夥,不與弟有關,兒子明夥,不與天倫相幹。勝英拿你我弟兄不當人,兄長此事怎樣辦理?”正在此時,嘍卒頭目沈匡說道:“寨主爺,老寨主在世,我即在此山侍奉。現在寨主為此山之領袖,前後二三十年,寨主爺沒有責備過我。現如今小人傷勢甚重,我心裏發慌。小人死後,寨主爺多照管我那六十三歲老母,三十二歲結發之妻,四五歲懷抱之幼子,小人死於泉下,當感盛情。”說著話,往後一仰身,昏死過去。二寨主邱銳在一旁冷笑,說道:“兄長,這樣你看可憐不可憐?”大寨主正在怒氣未息,說道:“眾位英雄,誰敢在我蓮花峪辱山大罵,傷了頭目寨主?大約非是軟弱之輩。若在山口我們甘拜下風,反叫他人恥笑。二弟你帶上喪門螺絲棍,三隻紫金鏢;三弟你帶上亮銀釘釘狼牙棒,三隻亮銀鏢。”遂又叫嘍卒:“看過我的兵刃暗器,十二顆鏢槍,三隻點穴钁。”原來這三隻點穴钁專打金鍾罩,能破鐵布衫,又預備了陰陽二劍。三位寨主,紮綁停妥,帶上兵刃暗器,一不許鍾響號鳴,二不用喧嘩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