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一切精致華麗,美不勝收,更有許多她見也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但是,卻總覺得一腳踏進了別人的地方,她那風塵仆仆汗漬斑斑的衣裳,淩亂的頭發,連同緊張拘謹的姿勢,都好像跟這裏格格不入。
終於,過了很久之後,樓梯上終於傳來輕輕的腳步響。錦繡“呼”的一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七分歡喜、三分忐忑,是明珠嗎?是明珠下來了吧!
盯著那樓梯,她先看見一截纖細玲瓏的小腿,踩著雙日本式的彩繪木屐,然後是粉紫色織錦睡袍的下擺,被腰帶束起的纖細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來了!
她的頭發是燙過的,烏黑而鬈曲,多年未見,沒想到個子已經這麼高挑。果然還是一張雪白如玉的瓜子臉,沒有化什麼妝,嘴唇淡淡的十分優美,唇角卻點著一顆鮮豔欲滴的小小紅痣。想是剛睡了午覺起來,她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慵倦,可是,錦繡再也無法形容她的那雙眼睛,到如今,才知道書上說的“眼兒媚”是個什麼意思。
錦繡看著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坐到對麵,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阿姐。”剛才沙發上看著畫冊旁若無人的那兩個少女一齊站了起來,一個從銀煙盒裏抽了支煙出來,另一個趕緊沏新茶。
“叮”的一聲脆響,明珠打著了打火機,點著了煙,徐徐吸了一口,那種手勢,優雅得好像是微風拂開了柳樹的枝條。錦繡呆呆站著,不能置信,這……這就是明珠?從小一起在鎮江榮家大院裏長大的,自己的姐姐明珠?
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想起來,那年冬天,過年時人人都做了新的衣裳,大哥小弟他們還有鞭炮果子,隻有她跟明珠是穿舊的,在後院,明珠叫她到跟前,攤開凍得通紅的掌心,裏麵躺著一對糯米豆沙的水晶核桃,明珠笑著說,是從大娘房裏偷來的。
那時的明珠,跟錦繡一樣,編著一對長辮,有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可現在,她已經不是錦繡認得的那個明珠了。剛才在門外見到阿娣,已經驚豔,哪知道明珠這一來,一屋子的暗香和顏色仿佛都被壓了下去。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女人,這麼銷魂的風情?!
“明珠……”錦繡本來想叫聲姐姐,不知怎的,卻叫不出口。喚了她的名字,又覺得不妥,頓了一頓,才加個“姐”字。
“不敢。”明珠唇邊一抹淡淡的笑,淡淡的一抹嘲諷,“我聽餘媽說了,你是從鎮江來的,我本家遠房的堂妹。”
一聽這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錦繡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可是還不相信,所以往前走了一步,想叫她看仔細些,“我是錦繡,姐,我是榮錦繡。”
“哦,餘媽也說過了。”明珠還是漫不經心,轉頭叫旁邊的兩個女孩子,“霜秀,把我那雙緞子繡花的拖鞋拿來,待會兒向先生要過來,他最恨我穿這雙日本木屐。阿禧,你去廚房吩咐一聲,今天晚上準備冰糖甲魚,英少怕也來的。對了,問問還有蟹黃沒有,上回蒸的那籠蟹黃燒麥,二爺說了一聲還不錯。”
阿禧答應著,待要出門,又回頭問:“阿姐,二爺有陣子沒來了吧?”
“不來也要準備著。”明珠端起茶,“叫你去就去,要是他不來,那些好吃的還不都便宜了你們幾個。”
阿禧俏皮地一吐舌尖兒,趕緊小跑著出去。
錦繡站在那裏,臉上發燙,可是從心裏一直冷到指尖去,明珠已經在眼前,可是她不認得自己了。她甚至連錦繡這個名字都已經不記得。
“你……叫什麼來著?錦繡是嗎?”明珠總算回過頭來,“來了一趟,好歹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啊喲,對了,晚上我這裏還有幾個客人。不然你跟餘媽她們一起吃可好?”
“姐……”錦繡喑啞地開口,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什麼,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調,仿佛努力忍著才不至於顫抖,“我不是……不是來你這裏……打秋風的。”
明珠手裏的茶杯往茶幾上一擱,擱得重了,那茶杯“當”的一聲響。明珠卻笑了,“我知道。餘媽那人說話一向這麼直來直去的,也不管人家臉上擱得住擱不住。不過你大老遠地來了,咱們親戚一場,也難為你還想著我這個人,特地來看一回,這來回路上的車船費還是該給你的。”
她揚聲叫霜秀過來:“霜秀,從抽屜裏拿點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