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立冬,一連幾天冷雨連綿,很快就是十二月。
錦繡已經不太隨便陪客人跳舞,她的海報張貼在大門口,在霓虹燈的照耀底下閃閃動人。如今隻要說起百樂門,就沒有人不知道榮錦繡,每天從台上下來,化妝間門口就堆滿了花籃和禮物。
隻是錦繡一日比一日沉默。
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比以前開心才對,當了紅牌,有了名氣,甚至可以跟英少一起應酬各等各樣的名流貴客,就像左震說的那樣,對現在的榮錦繡來說,華麗的衣裳,精致的首飾,真的已經算不了什麼,隻要她想要,很容易就能得到。
可是,自從上次燙了手的那個晚上,左震再也沒有來過百樂門。
如果不是變故來得那麼突然,錦繡自己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
那一天,原本是個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的晚上,斷斷續續下著雨,但寒冷的天氣仿佛絲毫也沒有影響百樂門的熱鬧,樓上樓下,依舊是人滿為患。
錦繡在大廳裏跟幾個貴客寒暄,其中一個,是大興洋行的陳經理,上海赫赫有名的總買辦,百樂門很多洋貨也是從他那裏買回來的。他這一陣子常常來捧錦繡的場,也算是熟客。
“樓下人太多了,不如上去打兩圈牌?麗都的何老板也來了,正愁沒有牌搭子。”錦繡喝了兩杯酒,覺得身上微微出汗,便笑著跟陳經理提議。他若是去打牌,她正好抽空歇一歇。
陳經理搖頭,“別提了,這陣子手氣差,中了邪似的,在七重天一連輸了半個月,算一算,一輛汽車都輸了進去。”
錦繡微笑,什麼叫做銷金窟,百樂門的舞,七重天的賭,這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倘若不是陳經理這麼闊綽的客人,恐怕也上不起七重天的賭桌,那裏動輒就是一夜間輸贏過萬的豪賭,家底薄一點的,根本沒資格去那裏論輸贏。
陳經理依舊在發著牢騷:“手氣這東西還真是奇怪,碰見左二爺這樣的人物,輸了也就輸了,可是就連老唐老馮這樣的三流角色,也能贏我好幾萬!”
錦繡一直在敷衍地聽著,臉上掛著一貫的微笑,聽了一半,耳朵忽然豎了起來,心裏一個激靈,脫口道:“剛才你說什麼?你前幾天輸給左二爺?”
真的,別說是見麵,就連“左二爺”這三個字,也好像很久沒有聽見過了。
她想知道他的事,其實也不難,畢竟上海灘的交際圈子,也不過就那麼大。但是她從來也沒有問起過,好像是,刻意地回避著他的名字。
陳經理倒還沒察覺她的臉色和語氣不對,接口道:“哦,你說前天那一局?不止左二爺,還有易通洋貨的錢經理、馮署長的公子馮四少,除了我,就數馮四少輸得最慘。”
“怎麼——左二爺——還有馮四少他們,都常常去七重天嗎?”錦繡問,難怪這麼久一直看不見他,原來他有了新的去處。
陳經理道:“說來也是,這陣子常常在七重天碰麵,以前不記得左二爺喜歡去那裏賭錢,他牌癮不大,打牌也隻不過是隨便玩兩手。”
正在說著,忽然舞廳門口起了一陣騷動,音樂依然悠揚,場中三兩成群跳舞的客人卻紛紛驚呼著四處閃躲。錦繡不禁一驚,出了什麼事?站起來張望,卻隻看見門口一個大個子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紫黑色的臉膛上,一臉的油汗。
百樂門的保鏢和門衛都呼啦地一擁而上,還以為是有人跑進來砸場子鬧事,都以為要打架,頓時場子裏座位上的客人紛紛四散,潮水一般擁擠著退開,隻有錦繡拚命推開眾人,奮身直上。
“石浩!浩哥!”她揚聲叫,從人群後麵擠上來,“出了什麼事?”
石浩是青幫的人,向來不離左震的左右,他這樣闖進來,必定跟左震有關!英少一直說,最近外頭局勢亂,會不會、會不會是——
“二爺……二爺在不在這裏?”石浩狂亂的目光瞧見錦繡,衝過來一把拉住她,“還有英少呢?”
錦繡的臉色也不禁變了。看他這樣子,事情好像還不小,“二爺沒在這裏,英少也不在,今天他在獅子林請客。”
“那、那怎麼辦?”石浩急得沒了主意,“我去過寧園,沒見著二爺,這陣子二爺都是一個人出去,身邊也不帶著人,萬一要是……”
錦繡心裏猛地一涼,忍不住打斷他:“到底怎麼回事?”
“剛才碼頭出事了,有人來偷襲,我擔心二爺跟英少也會有危險,所以才趕來報個訊。”
“他可能在七重天。”錦繡拔腿就往外跑,外麵還下著雨,這會兒工夫,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她身上隻得一件薄薄的罩紗裙子,跳舞穿的,已經來不及回去再換,隻能這樣一頭撲進雨裏去。冰涼刺骨的雨水很快濕透了衣服,渾身都起了一層寒栗,心裏卻好像著了一團火,隻這片刻的工夫,已經急得手心裏都是冷汗。
以前百樂門門口總有車夫拉生意,偏偏這時候還不到散場,又下雨,四處張望一圈,居然一輛黃包車也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