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不禁一驚!她初來上海那一天,雖然也狼狽寒酸,雖然也衣衫破舊,可是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秀麗動人的姑娘,更別提後來她在百樂門登台,那一舞多麼的豔光四射。可是現在,看著她的臉,就連明珠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她現在已經根本不是原來那個榮錦繡。
石浩到她那裏去找她出來幫忙的時候,她開始還再三推托,以為石浩不過是誇張;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來也是比誰都倔強。推不過,才來了,想不到一見錦繡的麵,才知道石浩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半分都沒有誇大,再不想辦法,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看著麵前的錦繡,明珠不知道心裏什麼滋味。是同情?是憐憫?還是疼惜?
沒錯,她心底一直恨著榮家,這恨意那麼強烈無處發泄,終於等來錦繡上門的那一天,統統盡情地發泄在她的身上。把錦繡趕出大門,她也一直告訴自己說,她殷明珠沒有錯,一切都是榮家的報應!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錦繡臨走時說過那句話,總是響在耳邊:家裏沒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後記著我,我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來了。
她比錦繡大六歲,當然記得,在那間榮家大宅子裏,小小的錦繡成日粘在她身後。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裏那個糯米核桃。姐姐為什麼過年我們沒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帶二娘出來曬太陽。姐姐我有一個婆婆餅,分給你一半。
那時她是大娘的眼中釘,每次無端端挨了打,關在屋子裏罰跪,都是錦繡偷偷摸摸從廚房裏偷東西給她吃。她記得那扇木門下麵一個小洞,錦繡的小手就從那洞口伸過來,手心裏那個紙包,有時候是一個饅頭,有時候是一塊點心。
她跟娘被趕出榮家那一天,木板車過了河,隱約聽見有人喊,在風裏回過頭,看見錦繡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著河邊追了出來,扯著嗓子哭喊著叫她不要走。
那十幾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傷疤,最隱秘的傷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記起,可是十年之後錦繡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絲毫沒有猶豫,當年,榮家怎麼趕她走,十年後她就一樣要把榮家的人趕出門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舊日的記憶總在心頭打轉。錦繡雖然姓榮,可是在那間冷酷的宅子裏,她也一樣孤單無依,所以才會被榮家拋棄,背井離鄉,流落在陌生的街頭;甚至就連明珠,也把跟榮家的恩怨一並都算在她的頭上。
偏偏這傻瓜,那天在百樂門迎接法國使團的晚宴上,她還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企圖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來保護明珠的尊嚴。那天她說的每句話,明珠站在簾外都聽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還字字句句都記得。
其實唯一了解明珠和錦繡的人,或許隻有一個左震。
他一開始叫英東收留錦繡,就是算準了明珠會心軟。
明珠自然也知道,隻是一直礙著麵子不肯低頭。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後悔,如果當天沒有趕錦繡出來,那麼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再如果,她早一點跟錦繡聊一聊左震和英東,那麼事情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除了錦繡這個傻瓜自己不知道,誰都看得出來,左震眼裏隻有她。
而錦繡的心事,卻隻怕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更何況是聰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樂門樓上吃螃蟹,她在旁邊看得明明白白,錦繡這丫頭,她喜歡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給他準備的,螃蟹也是給他剝的,阿娣給左震獻殷勤,錦繡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偏偏這丫頭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跟左震“沒什麼”!
左震跟錦繡之間,一定有誤會。這誤會,一定是因為向英東。
可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出來收拾局麵,恐怕已經太遲了。
明珠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拉起錦繡,“跟我走。”
錦繡的手心是冰冷的,“我要見左震。”
她說這幾個字,再簡單不過,聲音已經完全啞了,說不出的難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那種語氣叫人心驚,斬釘截鐵,絕不回頭。
明珠蹙起眉,錦繡這種人是屬駱駝的,平常總是老實而溫軟,不管遇到什麼好像總是會妥協;但是一旦她認定,就有種驚人的倔強,死也不肯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