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震一抬眼,卻不經意對上了一雙美麗而擔憂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懷疑自己看見的,他一時失神,“錦繡?”
聲音很沙啞,沙啞得已經不像是左震的聲音,可是這輕輕兩個字,仿佛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望。
錦繡不敢回答。再聽見他叫一聲“錦繡”,忽然整個胸口都酸了,那刺骨的酸楚一直沿著鼻梁襲上來。可是不能哭,隻怕視線一模糊,就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是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不知怎麼了,也是一樣的沙啞。喉頭仿佛被什麼哽住了。
左震這才反應過來。不是他看錯,不是在做夢,真的是錦繡,她就站在他麵前。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胸口都震痛——傷口初愈,禁不起剛才的嗆咳,可是真正震動了他的,不是傷,而是站在門口,遠遠望過來的那個榮錦繡。
錦繡輕輕反手關上背後那扇門。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見我。”她靜靜地道,“可我還是來了。左震,我有話想問你。”
回答她的就隻有沉默。
錦繡接著問:“你是真的相信,我會串通麻子六,來陷害你?”
左震眉頭一蹙,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冷,仿佛是層冰霜,叫人看得心都涼了。
錦繡沒有移開視線,就那麼看著他的臉色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是啊,麻子六已經死了,這件事,從此死無對證,當日到底是什麼情形,再也沒人可以證明。可是,我知道你心裏,從來沒有相信過麻子六的話。”
左震的臉上,慢慢掠過一個淡淡的笑,三分苦澀,七分自嘲。
“我知道,麻子六騙了你。他連我都能瞞得過,騙你又有什麼難?”他停了停,才道:“這件事你不用解釋。”
錦繡看著他,是,不用再解釋,他心裏什麼都明白。
真正讓他放棄的理由,不是她的上當被騙,而是她的“心有所屬”。
是什麼,叫她如此急切跟著麻子六踏出寧園的大門?是什麼,叫她隱瞞著左震偷偷取出他的信物?
忽然之間,她明白過來,當日左震的心灰,到底是因為什麼。
他愛的是她,可是她心裏想的是別人。他那麼相信她,可是她相信的是別人。那一天,一念之差,無可彌補。
左震再點起一根煙,靠回椅子裏,閉上了眼睛。
“不用說了。”他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疲倦,“你走吧。”
夠了錦繡,他已經實在不想再糾纏下去。
在這段傷重的日子裏,分不清是身上的還是心裏的痛,刀割一般,在他清醒和模糊的邊緣,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煎熬。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睡過,四周越安靜,仿佛心裏越清醒;可就算是徹夜地失眠,第二天還是要一如往常地站在人前。
他是左震。是青幫的龍頭,無數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就算傷得再重,他也要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他就算心再亂也半分不能動聲色。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靜沉默的背後,是一天比一天的不堪重負,那一點一滴綿綿不絕的刺痛,仿佛能把人心蝕穿,時刻纏著他從來就沒有消散過。
有時候連自己都懷疑,這樣下去到底還能撐多久?
時時刻刻都要跟自己的感情作較量,時時刻刻都得壓抑自己對她的渴望——他實在已經精疲力盡。
這一切到底是從哪裏開始,他怎麼能不知不覺陷落到這種地步?她不算得最好,不算得最美,甚至她心裏眼裏隻有別人,從來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過……可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榮錦繡,卻能在他的世界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麻子六說得好,青幫龍頭左二爺,真是好膽色,帶著一把沒上子彈的槍,就敢單槍匹馬地自投羅網!到此為止吧錦繡,不要再逼他繼續鬧著這種荒唐的笑話。
可是他聽見錦繡的聲音,固執地響起:“我不走,除非你聽完我要說的話。”
左震握緊了椅子的扶手。那一天的事情,他已經一個字也不想再提起。
她已經親眼看著,那個上海灘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青幫左震,那個再凶險再艱難也沒皺過一下眉頭的左震,卻為了一個女人亂了方寸,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就算這樣還不夠?隻要他放手,從此她就可以如願以償得到向英東,難道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石浩!”左震驀然一聲斷喝,震得窗玻璃都仿佛簌簌一陣亂響。
傷口迸裂的劇痛襲了上來,可是他已經不覺得。
門“砰”的一聲開了,石浩慌張地衝了進來,“怎麼了,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