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犬之謎(上)(3 / 3)

“不是,我父親去世時,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那時他在南麵海邊的一所小房子住,所以我從來沒有到過這所莊園。我父親死後,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個朋友那兒去了,對於莊園,我和華生大夫同樣感到很新鮮,我真想看看沼地。”

“你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了,沼地就要到了。”摩梯末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向車窗外指著。

在那被切割成無數綠色方格的田野和頂端連成低矮曲線的樹林那邊,遠遠地升起了一座灰暗蒼鬱的小山。山頂上參差不齊的缺口,遠遠望去如夢中的景色。巴斯克維爾坐在那兒盯了好久。他第一次看到這怪異的、處處引起人們對它們深深回憶的地方。他穿著蘇格蘭呢服裝,說話時帶著美洲口音,坐在一節普通的火車廂的角落裏,麵孔黝黑而富於表情。他那濃濃的眉毛、神經質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裏顯示著自尊、豪邁和力量。如果在那駭人的沼地裏發生什麼危險,他一定會勇敢地承擔起責任。

火車在路旁的一個小站上停了下來,我們下了車。在低矮的白色欄杆外,有一輛用兩匹短腿小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在那裏等著。我們的到來顯然是件大事,站長和腳夫都向我們圍了上來。讓我驚奇的是,這個恬靜、樸實的地方,竟有兩個穿黑製服的人站在出口處。他們背著來複槍,兩眼直勾勾地瞧著我們走過去。馬車夫是個矮小的家夥,他向亨利爵士行了個禮。幾分鍾之後,馬車沿著寬闊的灰白大道飛馳起來。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兩側向上隆起。穿過濃密綠蔭的縫隙,可以看到一些牆頭和古老的房屋。寧靜的村莊後麵出現了陰暗的沼地,中間還有幾座參差不齊的小山。

四輪馬車又轉入旁邊的一條岔路,曲折上行。我們一直往上走著,過了一座花崗石的窄橋,沿著一條奔騰的急流向前奔去。水流洶湧奔騰,在灰色的亂石之間怒吼而過。道路在密生著矮小的橡樹和樅樹的峽穀中,沿著小河蜿蜒而上。在每一個轉折處,亨利爵士都要高興地歡呼,在他看來什麼都是美麗的,可我總覺得這一帶鄉間有一種淒涼的味道。小路上鋪滿了枯黃的樹葉,在我們經過時,又有些樹葉從頭頂上飄落下來。

“啊!”摩梯末醫生叫了起來,“那是什麼?”

前麵出現了滿是石南一類常青灌木的陡斜的斜坡,在那最高的地方有一個騎在馬上的士兵,麵孔黝黑而嚴峻,他的馬槍伸向前方,作著隨時準備放射的姿態。他在監查我們所走的這條道路。

“波金斯,那是幹什麼的?”摩梯末醫生問道。

車夫轉過身來說:“先生,是這樣,王子鎮一個犯人逃走三天了,獄卒們監視每一條道路和車站,直到現在還沒找到他。這兒的住戶都挺擔心的。”

“我知道,如果誰知道下落,誰就能拿到五鎊的賞金呢。”

“是啊,老爺,但和被人割破喉嚨相比,這五鎊錢就沒有什麼了。您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個膽大妄為的人。”

“他究竟是誰呢?”

“他叫塞爾丹,就是那個在瑙亭山殺人的凶手。”

我對那案子印象很深,他的罪行惡毒,全部暗殺的過程暴行累累,因而此案引起福爾摩斯的興趣。後來人們因為他的行為極其殘暴,懷疑他腦子不正常,減免了他的死刑。

我們的馬車爬上了斜坡的頂巔,麵前出現了廣袤的沼地,上麵點綴著很多圓錐形的石塚和凹凸不平的岩崗。一股冷風從沼地上吹來,我們都打起了寒戰。那個內心對擯棄他的人們充滿憎恨的魔鬼似的人,說不定在哪條溝壑潛藏著。

這時候,夕陽斜照,映照得水流像金絲一般。我們的前麵,赤褐色和橄欖色斜坡上那到處布滿巨石的道路卻顯得荒涼蕭瑟。我們向下麵俯身望去,忽然看到一處像碗似的凹地,那裏長著小片小片橡樹和樅樹,在樹林的頂上伸出了兩個又細又高的塔尖。車夫用鞭子指了指說:“這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莊園年輕的主人站了起來,雙頰泛紅、目光炯炯地望著。過了一會兒,我們就到了寓所門口。大門兩側各有一根久經風雨侵蝕的柱子,柱頂裝有石刻的巴斯克維爾家的野豬頭。門房對麵是一座新的建築,剛建了一半,是查爾茲爵士首次用從南非賺來的黃金來興建的。

一進大門就走上了一條小道。這時車輪因走在枯葉上沉靜下來,老枯樹的枝丫在我們的頭頂上交織成一條昏暗的拱道。穿過車道,我們看到遠處有一所房屋幽靈似地發著亮光,亨利爵士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他低聲地問:“是在這兒發生的嗎?”

“不是在這,在水鬆夾道那邊。”

亨利爵士麵色憂鬱地向四周眺望著說:“這地方真讓人害怕,難怪我伯父遭受大難了。我決定在半年之內在廳前裝一行一千瓦的天鵝牌和愛迪生牌的燈泡,到那時這地方您就認不出來了。”

道路通向一片寬闊的草地,房子就在我們麵前了。中央是一幢堅實的樓房,前麵突出著一條走廊。房子前麵爬滿了常春藤,樓頂上有一對古老的塔樓,開有槍眼和很多了望孔。在塔樓兩側各有一座翼樓,屋頂上的煙囪噴出了一條黑色的煙柱。

“亨利爵爺,歡迎您到巴斯克維爾莊園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從走廊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打開四輪馬車的車門。在廳房的燈光前麵,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走出來幫助那個人拿下亨利爵士的行李袋。

摩梯末醫生向他的朋友們說他要回家去了。亨利爵士挽留他在這兒吃晚飯。他說:“我太太在等著我呢,以後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

亨利爵士和我走進廳堂,身後傳來沉重的關門聲。我們所在的房間高大華美,在高高的鐵狗雕像後麵是巨大的舊式壁爐,木柴在裏麵燃燒著。我倆一邊伸出手烤火取暖,一邊向四周看著,狹長的窗戶上裝著古老的彩色玻璃,在中央吊燈柔和光線的照耀下,一切都顯得幽暗而陰鬱。

亨利爵士說道:“這就是我們家住了五百年的大廳,一想到這就讓我感到沉重。”

他向四周環顧時的麵孔燃起孩童般的熱情,可是牆上長長的投影和黑乎乎的天花板在他的頭頂上像是張開了似的。白瑞摩把行李送進我們的居室後又回來了。他以受過良好訓練的仆役所特有的服從的態度,站在我們的麵前。他高高的身材,有著一副白皙而出色的麵貌。

“爵爺,您願意馬上吃飯嗎?”

“準備好了嗎?”

“很快就準備好了。爵爺,您未做出新安排之前,我和我的妻子願意和您住在一起,您得了解,在這種新的情況下,這座房子需要一些傭人。”

“什麼是新的情況?”

“爵爺,”白瑞摩恭敬地說:“查爾茲爵爺過著隱居生活,我們還照顧得了他,而您必然將會對家事加以改變,得需要許多傭人。”

“怎麼,你和你的妻子要辭職嗎?”

“爵爺,這當然要在您覺得很方便的時候才行。”

“如果我一來,你就要斷掉這條好幾代人的家庭聯係,我真的感到太遺憾了。”

我察覺到管家白皙的麵孔上顯得有些激動。

“爵爺,我也這樣覺得,我妻子也是一樣。說實話,我們敬愛的查爾茲爵士,他的死,我們很難過,這裏周圍的環境,處處讓我們內心不得安寧。”

“你是怎麼想的呢?”

“爵爺,我想以後做點生意,查爾茲爵爺慷慨大量,想著我們的生計。不說這些了,爵爺,先去看看你的房間吧。”

在這古老的廳堂的上部,有一周裝有回欄的方形遊廊,要通過一段雙疊的樓梯才能上去。由中央伸出兩條長長的甬道一直穿過整個建築,所有寢室的門都開向兩條甬道。

飯廳是晦暗陰鬱的地方,這是一間長形的屋子,有一段台階把屋子由中間分隔成高低不等的兩部分,較高的部分為家中人進餐之所,另一部分則給傭人使用。在一端的高處建了一處演奏廊,若是一排燃燒的火炬把屋子照亮,房內的感覺會柔和一些,而現在讓人感到壓抑。

我們勉強地吃完飯,然後就徑直到新式的彈子房去吸了一會兒煙。

亨利爵士對我說:“說實話,這真不是一個讓人覺得愉快的地方,總讓人感到有點不對勁,難怪我伯父單獨住在這心裏不安呢。咱們今晚早點休息,興許明早會愉快些。”

在上床之前,我拉開窗簾向外眺望了一番。這扇窗子開向廳前草地,再遠一些又有兩叢在風中搖擺的樹。

我雖然有些疲倦,可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古老的房屋死一般的沉寂,遠處的報時鍾一刻鍾一刻鍾地響著。突然,在死寂的深夜裏,一種婦女啜泣的聲音傳進我的耳鼓,清晰而又響亮,像是一個不能忍受折磨的人強忍著哽噎的喘息。我在床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著。這聲音不可能是來自遠處的,可以肯定,就是在這所房子裏。這樣過了半個小時,除了鍾的敲打聲之外,這間屋裏再沒有別的聲音。

7梅利瑟宅邸的主人斯台普吞

第二天清晨,新鮮的景色多少消除了我們初到莊園時產生的陰鬱印象。當巴斯克維爾爵士和我吃早飯時,陽光透過盾徽形的窗玻璃折射進一片片柔弱的光澤。如果說這就是那個讓人壓抑的房間,真有些讓人不敢相信。

“我覺得這隻能怨我們自己,與房子無關,”亨利爵士說,“昨晚咱們過來時又累又冷,自然會留下沉悶的印象。現在,感覺就不一樣了,精神愉快多了。”

我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回答道:“昨天夜裏,你聽到有婦女在哭泣嗎?”

“真是讓人納悶,我在半睡半醒中確實聽到過哭聲。後來就聽不見了,我就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是個女人的哭聲,我敢肯定地說。”

“這件事,咱們得問個明白。”他搖鈴叫來了白瑞摩,問他是否聽到了昨夜的哭聲。聽了主人問話,總管臉色更蒼白了。

他回答道:“爵爺,這房裏隻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我老婆,我敢保證,不是她發出的哭聲;另一個是女仆,她睡在廂房裏。”

可是後來證明他竟在撒謊。吃過早飯後,我在長廊上恰巧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陽光正照著她的臉,她是個身材高大的胖女人,嘴角帶著嚴肅的表情,可是她的兩眼無可掩飾地紅著,她用紅腫的眼睛望了我一下。不用說,夜間哭的就是她了。她為什麼要哭得那麼傷心呢?她丈夫又居然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否認事實。難道我們在攝政街所看到的那輛馬車裏的乘客是白瑞摩嗎?他第一個發現了查爾茲爵士的屍體,也隻有他才能介紹死者的有關情況。我怎樣才能弄清這一點呢?顯然,我該去找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弄清那份試探性的電報是否真的當麵交給了白瑞摩。結果無論怎樣,我至少得向福爾摩斯提供些情況。

早餐之後,亨利爵士要看很多文件,因此這段時間我就出門了。我沿著莊園的邊緣走了四英裏,來到一個荒涼單調的小村,村中有兩所房子較其餘房子高大,一所是客棧,另一所是摩梯末家。

我沒想到郵政局長還是本村的食品雜貨商,他對那封電報記得很清楚。

“先生,我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將電報送交白瑞摩先生的。”他肯定地說。

“誰去送的?”我問。

“我的孩子傑姆士送去的。傑姆士,是你上星期把電報交給住在莊園的白瑞摩先生,是吧?”

“沒錯,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親手收到那封電報嗎?”

“我沒能親手交給他,當時他正在樓上呢,於是我就把電報交給白瑞摩太太,她說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嗎?”

“沒有,先生,我跟您說他在樓上。”

“你並沒有看到他,怎麼能知道他在樓上呢?”

聽了我的問話,郵政局長有些憤怒地說:“他老婆自然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到底收沒收到電報,你應該去質問白瑞摩先生自己。”

這件調查要想繼續下去已無望了,盡管福爾摩斯用了巧計,我們仍是不能確定白瑞摩去沒去過倫敦。如果他真的是跟蹤剛剛回到英倫的新繼承人的人,他是受人的指使,還是另有個人的陰謀呢?爵士家的人對他會有好處嗎?《泰晤士報》的警告信是否是他幹的?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亨利爵士猜測過的那種動機,他想將主人嚇跑獨吞莊園。這一解釋,又不怎麼合理。福爾摩斯曾說,在一長串驚人的偵探案中,再沒有比這更複雜的案子了。我沿著灰白的道路走著,心裏默默地禱告著,願我的朋友早點來這兒吧!

忽然,一陣跑步聲和喚著我名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轉身望去,以為是摩梯末醫生,沒料到追我的竟是一個矮小瘦削的陌生人。他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胡子刮得很幹淨,麵貌端正,頭發淡黃,下巴尖瘦,穿著一身灰衣服,戴著草帽,肩上掛著一隻植物標本匣,手裏拿著一隻綠色的捕蝶網。

“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的倉促無理,華生大夫。”他喘著氣跑到我跟前說:“我想您從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兒可能已經聽到過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瑟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捕蝶網已經告訴我了,我早就知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生物學家,可是您怎麼能認出我呢?”我不解地問。

“是這樣,在我拜訪摩梯末大夫時,您正從他的窗外走過,於是他就指給我看了。我也要走這條路,於是我先上來作個自我介紹。亨利爵士的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很好,謝謝您。”我說。

“查爾茲爵士慘死之後,我們都擔心新來的準男爵不會住這裏。對有錢人來說屈尊隱居在這樣一個地方,有點不值得。當然,這用不著我多說什麼。我想亨利爵士對這件事擔憂過嗎?”

“您一定聽過關於威脅這一家族魔鬼般的獵狗那個傳說吧?”

“我聽說過了。”

“這兒的農民對傳聞相信極了!他們每個人都發誓說,在這片沼澤裏曾見過這樣一隻大狗。”他認真地說,“這件事給查爾茲爵士影響很大,以至於後來發生了那樣悲慘的事。”

“他怎麼會那樣呢?”

“他一看見狗就神經緊張到對他有病的心髒以致命打擊的程度。我想在他臨死的那天晚上,在水鬆夾道裏,他一定是看到了類似的東西。我熱愛這個老人,過去我就擔心會發生什麼災難,再說他的心髒很虛弱。”

“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我的朋友摩梯末大夫對我說的。”

“您認為查爾茲爵士是因為一隻狗的追趕而嚇死的嗎?”

“我想是這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對這件事怎麼認為的呢?”

他的問話讓我屏住了呼吸,但瞧著他那溫和的麵孔和沉著的目光,又覺得他並非故意使我驚訝。

“華生大夫,要想讓我們假裝不認識您,那是很難做到的。我們早已看過您那些偵探記述了。摩梯末大夫對我談起您時,他也對您很敬佩。如今您來到這裏,一定是因為福爾摩斯對這件事感興趣,我自然想聽聽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很抱歉,我恐怕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冒昧地問一下,他是否要親自來這兒呢?”

“他正在集中精力搞別的案子,還不能離開城裏。”

“真可惜!他的參與或許會給我們帶來希望。您在進行調查時,如果有我效勞的地方,請盡管差遣好了。我會盡可能地提出建議或協助您的。”

“謝謝您的好意,我並不需要什麼協助,我不過是來拜訪我的朋友。”

“好呀,您這樣做很對,”斯台普吞說,“我是多管閑事,以後再不提這些事了。”

我們走過了一條狹窄多草的小路,曲折迂回地穿過沼地。右側是陡峭的亂石密布的小山,多年前已被開成了花崗石采石場,正對著我們的一麵是暗褐色的崖壁。

“順著這條沼地小路慢慢走一會兒,就能到梅利瑟了,”斯台普吞說,“或許你能騰出一小時的時間來吧,我很願意把我妹妹介紹給您。”

聽了他的邀請,我首先想到應該去陪伴亨利爵士,可是很快又想起擺滿他書桌上的文件和證券,對這我又無法幫助他。況且福爾摩斯還曾特意說過,對沼地上的鄰人們要加以關注。因此,我和他一起轉入了小路。

“這片沼地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斯台普吞向四周環顧著,說:“我雖然在這兒住了兩年,但當地居民還認為我是新來的呢,我們搬來的時候,查爾茲爵士也剛過來不久。我喜歡觀察鄉間的每一部分,所以我知道的就比別人多。比如說北麵的大草原,中間矗起了幾座奇形怪狀的山,您能看出它的奇特之處嗎?”

“這像是個少有的能縱馬奔馳的好地方。”

“您自然會這樣想,這種想法已不知葬送了多少條生靈了。您瞧見那些密布著綠色草地的地方了嗎?”

“看見了,那地方比別的地方更肥沃呢。”

聽了我說的話,斯台普吞大笑起來。

他說:“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在那裏隻要一步不小心,不管是人是畜都會喪命的。昨天我還看見一匹小馬跑進去再沒出來。在幹燥的月份,穿過那裏也危險。這幾場秋雨之後,那裏就更可怕了。但我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並能活著回來。天哪,又有一匹小馬陷進去了。”

這時,我看到那綠色的苔草叢中,有個棕色的東西正在上下翻滾,脖子扭來扭去向上伸著,隨後發出一陣痛苦的長鳴,可怕的吼聲在沼地裏回音不斷。我嚇得渾身都涼了,可斯台普吞的神經似乎很堅強。

他說:“真慘,兩天之內就葬送了兩匹馬,在幹燥的天氣裏,它們習慣往那裏跑,大格林盆泥潭真是個壞地方。”

“您不是說您能穿過去嗎?”

“這裏有一條小路,我已經找到了,不過隻有動作靈敏的人才能過去。”

“您為何要進入那可怕的地方呢?”

“啊,您看到那邊的小山了嗎?那多像一座周圍無法通過的小島。那個地方一定生長著稀有植物和蝴蝶呢。”

“哪天我也去碰碰運氣去。”

聽了我的話,他的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

“快別這樣想吧,那樣就等於是我害死了您,”他說道,“我擔心你不能活著回來,我是靠著複雜的路標才走到那裏去的。”

“那是什麼?”我突然喊了起來。

一聲既長又低、淒慘得無法形容的呻吟聲傳遍了整個沼地,但說不出是從哪裏發出來的。起初是模糊的哼哼聲,接著又變成深沉的怒吼,再後來又傳來憂傷而有節奏的哼聲。

斯台普吞好奇地望著我說:“沼地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農民們說巴斯克維爾的獵狗在尋找它的獵物。以前,我曾聽到過一兩次,可是聲音從未有這麼大。”

聽著那嚇人的聲音,我的心裏好害怕。在這廣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對大烏鴉在我們身後的岩崗上呱呱大叫之外,別無動靜。

“您是生物學家,怎能也相信這傳聞?”我說道,“您認為這種聲音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呢?是從汙泥幹沉還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別的原因。”

“我想都不是,那是動物發出的聲音。”

“也可能是。您聽過鷺鷥叫嗎?”

“從來沒聽過。”

“在英倫這是一種很稀有的鳥,幾乎都絕種了,在沼地可能還有。剛才我們聽到的就是這種鷺鷥的叫聲。”

“這聲音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奇怪的了。”

“唉,這真是個神秘可怕的地方。你看小山那邊,您說那些是羊圈嗎?”

我指著遠處的山坡上,一堆堆石頭圍成的圓圈問道。

“不,那是我們可敬的祖先的住處,史前時期住在沼地裏的人很多,後來就沒人在那裏住過了,咱們看到的還和他們離開房子前一樣。那些是他們的缺了房頂的小屋。若是能到裏麵走一趟的話,說不定能看到他們的爐灶和床呢。”

“規模真像個市鎮。那是什麼時候的人在那裏住呢?”

“大約在新石器時代,他們在這些山坡上放牧,他們還學會了開掘錫礦。對麵的壕溝,就是挖掘的遺跡。華生大夫,您會發現沼地一些很特別的地方。請等一會兒,一定是賽克羅派德大飛蛾。”

正說著,一隻不知是蠅還是蛾的東西飛過了小路。這時,斯台普吞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撲了過去。讓我吃驚的是,那隻小動物竟向大泥潭飛去,我的朋友卻揮舞著他那綠色的網兜,敏捷地曲折前行著。我懷著既羨慕又擔憂的心情,站在那裏望著他像一隻大飛蛾一樣跳躍著。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轉過臉,看到離自己不遠處有一個女子。她是從梅利瑟方向來的,因為一直被沼地的窪處遮擋著,所以直到離得這麼近才發現。

我相信麵前的這位小姐是斯台普吞小姐,因為在這沼地裏女人太少了。她確實是個少見的美人,應當屬於不平凡的那個類型。她同她的兄長斯台普吞的相貌迥然不同。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麗的麵孔,五官端正,身段優美,再加上高貴的衣著,就像是沉寂的沼地小路上的一個仙女。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正在看她的哥哥,隨後她快步向我走了過來。

我摘下帽子剛想說幾句禮貌的話,她卻對我說道:“快回去,馬上回倫敦去。”

她的眼睛向我發出火焰般的光芒,一隻腳不耐煩地在地上跺著。

我驚訝地望著她問:“我為何要回去呢?”

“我不能解釋。”她壓低嗓音懇切地說,“看在上帝的麵上,照我所說的去做吧,再也不要來沼地。”

“我剛來呀,怎能……”

“您這個人哪!怎麼說你呢,你看不出這個警告是為你好嗎?”她叫了起來,“回倫敦去,今晚就動身,一定要離開這裏!噓,我哥哥來了!關於我的話,不要提一個字。麻煩您把這杉葉藻那邊的蘭花摘給我好嗎?我們的沼地上蘭花特多,可惜您來得晚了,看不到這裏的美麗之處了。”

這時,斯台普吞不再追那隻小蟲了,大喘著氣,麵孔通紅地來到我們身邊。

“貝莉,是你!”他的語調並無誠意。

“傑克,你跑得很熱吧。”

“是呀,我剛才在追一隻大飛蛾,那是隻在晚秋時才可見到的。真可惜,沒有捉到!”他說話時一雙小眼睛不時地朝我和那女子臉上看著。

“看得出,你們已經自我介紹了。”

“是啊,我正對亨利爵士說,他來得太晚了,沼地上的美麗之處已看不到了。”

“啊,你以為這位是誰呀?”

“我想他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不對。”我說道,“我不過是個卑微的普通人,我是華生醫生,爵士的朋友。”

她那富於表情的麵孔因懊惱而泛起紅暈。“我們竟然在誤會中談起天來。”她說道。

“沒關係,你們談話的時間並不長呀。”她哥哥說話時仍懷疑地看著我們。

“我沒把華生大夫當作客人,而是把他當作本地住戶和他談話。既然來了,您不想看一看梅利瑟的房子嗎?”她以邀請的口氣對我說。

不多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沼地上的一座蒼涼孤獨的房子前,從前這是牧人的農居,可現在已變成一幢新式的住宅。四周被果園環繞著,那些樹大多矮小,發育不良。一個幹瘦、衣著陳舊的老男仆把我們讓了進去。裏麵的屋子很大,室內布置得整潔而高雅。我從窗口向外望著,那綿延無際的花崗岩般的沼地,向著遠方地平線起伏著。我納悶,這位受過高等教育的男子和這個美麗的女士怎麼來這兒居住呢?

“選了個怪裏怪氣的地方,可我們在這兒過得很快樂,”他像是看出了我心裏在想什麼,“不是嗎?貝莉?”

“很快樂。”她很勉強地說。

斯台普吞說:“我曾在北方辦過一所學校,那種工作對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不免枯燥乏味,但能和青年們生活在一塊總是愉快的。可後來,我們的運氣不好,學校裏發生了嚴重的傳染病,死了三個男孩,學校遭到這次打擊後,我的資金幾乎全部賠了進去。關閉學校後,由於我對動物學和植物學強烈愛好,這裏又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和我妹妹一樣深愛著大自然研究工作。我說的這些,是不是您所了解的?”

“我曾想過這裏的生活對你適合,對你妹妹卻有些枯燥乏味了。”

“不,我並不覺得枯燥。”她趕緊說。

“我們有書,有關注的事業,還有著有趣的鄰居。摩梯末醫生在他那一行裏可有學問了!可憐的查爾茲爵士也是可親的同伴。我們對他很了解,並深深地懷念他。今天下午我是否該去拜訪一下亨利爵士?”

“我想,他見到您會很高興的。”

“那麼,最好順便說一下,等他方便的時候,我再去吧。華生大夫,我收集了許多鱗翅類昆蟲,您願意上樓看看嗎?等您看的時候,午飯就準備好了。”

我不想在這兒久留,那陰慘的沼地,不幸的小馬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都給我的心靈蒙上一層憂傷的色彩。我急於要回去看看我的委托人,他怎麼樣了,斯台普吞小姐真誠的警告不是要對他說嗎?我婉拒了使我留下來吃午飯的邀請,說了一會兒話後,我馬上踏入歸途,順著來時的那條長滿野草的小路走了過去。

我沒費多少力氣地沿著原路走著,還沒走到大路,就驚異地看到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她由於經過劇烈運動,臉上泛出美麗的紅暈。

“華生醫生,為了截住你,”她叉著腰說,“我連帽子都沒戴就一口氣跑過來了,我想對您說聲抱歉,我竟把您當成亨利爵士了。請把我說的話都忘了吧,這些話別放在心上。”

“斯台普吞小姐,這些話我是忘不了的,”我對她說,“我很關心我的朋友亨利爵士的安全,您為什麼讓他趕緊回倫敦去了呢?”

“這隻是女人的一時之念罷了,華生大夫,以後您對我了解更深的時候,就會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並不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對。我記得您那時的眼神,那發抖的音調。請您對我如實地說吧,斯台普吞小姐,我一到這裏就感到周圍滿是疑團。生活已經變得像格林盆泥潭一樣了,到處都是一片片的綠叢,人們會在那裏陷入泥地,卻沒有一條脫身的道路。告訴我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臉上閃過一縷猶豫不決的神情,就在要回答我的時候,她的兩眼馬上又變得堅決起來。

“華生大夫,您想得太多了,”她說道:“我哥哥同查爾茲伯爵交情很深,得知他的噩耗後,我們都非常震驚。在這悲劇發生之後,我感覺他所表現的恐懼是事出有因的。現在這家人的後代要來這兒住,我自然感到很是擔憂,覺得災難會降臨他的身上,因而我說了那些話。”

“您所說的危險是什麼呢?”

“您不知道那個獵狗的故事嗎?”

“我並不相信那個謠言。”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能勸說亨利爵士的話,就讓他永遠別到那是非之地。四海之大,上哪兒不能安身呢?”

“亨利爵士既然來了,就不怕那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您再詳細地說說,不然他決不會離開那裏的。”

“很抱歉,我說不出更多的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體的東西。”

“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斯台普吞小姐,你怎麼不願意當你哥哥的麵說那些話呢?這裏麵另有隱情嗎?”

“我哥哥盼望著這座莊園有人住下來,那樣的話會給窮人帶來好處。如果他知道我說那些話,他會大發雷霆呢。現在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我得回去了。不然,他找不到我,就會懷疑我來和你見麵了。再見吧!”說完,她轉身走了。

我望著她消失在亂石之中的身影,懷著莫名的恐懼轉身向巴斯克維爾莊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