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著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隻是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痛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各各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木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了。
但是七十裏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
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裏,
那一裏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糊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價七十裏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裏,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1920年擬擬曲(一)
在報上看見了北京政變的消息,便摹擬了北京的兩個車夫的口氣,將我的感想寫出。
老哥,咱們有點兒不明白:
怎麼曹三爺曹總統,——
聽說他也很有點兒能耐,
就說花消罷,他當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麼現在也是個辦不了?
不是我昨兒晚上同你說:
前門造鐵路,造壞勒風水啦。
當初光緒爺登基,
笑話兒可也鬧勒點,
可總沒有這麼多。
可不是!
咱們笑話兒也都看夠:
他們都是耀武揚威的來,
可都是——他媽的——捧著他腦袋瓜兒走!
先頭他們來,不是你我都看見,屋頂上也站滿勒兵。
現在他們走,
說來也丟盡勒他媽的臉,還不是當初的兵!
隻是鬧著來,鬧著走,
逮苦子的隻是咱們幾個老百姓。
對阿!
眼看得天氣越冷越緊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風,
我在被窩兒裏翻來複去的想著:
今年這冬天怎麼辦?
真是整夜的沒睡著。
老哥你想:一塊大洋要換二十多吊。
咱們是三枚五枚的來,一吊兩吊的去。
鬧勒水災吃的早就辦不了,
可早又來勒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們誰都不能往前頭想,
隻能學著他們幹總統的,
幹得了就幹,幹不了就算!
反正咱們有的是一條命!
他們有臉的丟臉,
咱們有命的拚命,
還不是一樣的英雄好漢麼?
1924年10月26日,巴黎嗚呼三月一十八
——敬獻於死於是日者之靈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民賊大試毒辣手,
半天黃塵翻血花!
晚來城郭啼寒鴉,
悲風帶雪吹罈罈!
地流赤血成血窪!
死者血中躺,
傷者血中爬!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養官本是為衛國!
誰知化作豺與蛇!
高標廉價賣中華!
甘拜異種作爹媽!
願梟其首藉其家!
死者今已矣,
生者肯放他?!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遊香山紀事詩
一
揚鞭出北門,心在香山麓。
朝陽浴馬頭,殘露濕馬足。
二
古刹門半天,微露金身佛。
頹唐一老僧,當窗縫破衲。
小僧手紙鳶,有線不盈尺。
遠見行客來,笑向天空擲。
三
古墓傍小橋,橋上苔如洗。
牽馬飲清流,人在清流底。
四
一曲橫河水,風定波光靜。
泛泛雙白鵝,蕩碎垂楊影。
五
場上積新芻,屋裏藏新穀。
肥牛係場頭,搖尾乳新犢。
兩個碧蜻蜓,飛上牛兒角。
六
網畔一漁翁,閑取黃煙吸。
此時入網魚,是笑還是泣?
七
白雲如溫絮,廣覆香山巔,
橫亙數十裏,上接蒼冥天。
今年秋風厲,棉價倍往年。
願得漫天雲,化作鋪地棉。
八
曉日逞嬌光,草黃露珠白,
晶瑩千萬點,黃金嵌鑽石。
金鑽誠足珍,人壽不盈百。
言念露易晞,愛此“天然飾”。
九
漁舟橫小塘,漁父賣魚去。
漁婦治晨炊,輕煙入疏樹。
十
公差捕老農,牽人如牽狗。
老農喘且噓,負病難行走。
公差勃然怒,叫囂如虎吼。
農或稍停留,鞭打不絕手。
問農犯何罪,欠租才五鬥。
一九一七,八,江陰相隔一層紙
屋子裏攏著爐火,
老爺分付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它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
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喊“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裏,
相隔隻有一層薄紙!
一九一七,十,北京題小蕙周歲日造像
你餓了便啼,飽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餓不冷不思眠,我見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隻是無牽記;
你也有眼耳鼻舌,隻未著色聲香味;
你有你的小靈魂,不登天,也不墮地。
啊啊,我羨你,我羨你,
你是天地間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一九一七,十,北京其實……
風吹滅了我的燈,又沒有月光,我隻得睡了。
桌上的時鍾,還在悉悉的響著。窗外是很冷的,一隻小狗哭也似的嗚嗚的叫著。
其實呢,他們也盡可以休息了。
一九一七,十二,北京案頭
案頭有些什麼?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觀音,一盆青青的小麥芽,一盞電燈。燈光照著觀音的臉,卻被麥芽擋住了,看它不清。
一九一七,十二,北京丁巳除夕
除夕是尋常事,做詩為什麼?
不當它除夕,當作平常日子過。
這天我在紹興縣館裏,館裏大樹頗多。
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
靜聽風聲,把長夜消磨。
主人周氏兄弟,與我談天:
欲招繆撒,欲造“蒲鞭”。
說今年已盡,這等事,待來年。
夜已深,辭別進城。
滿街車馬紛擾,
遠遠近近,多爆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