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擬裝木腳者語
歐戰初完時,歐洲街市上的裝木腳的,可就太多了。一天晚上,小客棧裏的同居的,齊集在客堂中跳舞;不跳舞的隻是我們幾個不會的,和一位裝木腳的先生。
燈光閃紅了他們的歡笑的臉,
琴聲催動了他們的跳舞的腳。
他們歡笑的忙,跳舞的忙,
把世界上最快樂的空氣,
灌滿了這小客店裏的小客堂。
我呢?……
我還是多抽一兩鬥煙,
把我從前的歡樂思想;
我還是把我的木腳
在地板上點幾下板,
便算是幫同了他們快樂,
便算是我自己也快樂了一場。
一九二○,三,二七,倫敦貓與狗
貓與狗相打。貓打敗了,逃到了樹頂上,呼呼的向下怒罵。狗追到樹下,兩腳抓爬著樹根,向上不住的咆哮。
貓說:“你狠!我讓你。到你咆哮死了,我下來吃你的肉。”
狗說:“你能上樹,我抓不到你。到你在樹上餓死了跌下來,我吃你的肉。”
一陣冷風吹來,樹打了個寒噤,搖頭歎氣的說:“不幸的是我,我處於他們的永遠的爭持的中間了。但幸運的也是我,我可以可憐他們啊!到他們都死了,我冬天落下些葉子,遮蓋他們的屍身;春天招些小鳥來,娛樂他們的靈魂。”
一九二○,四,倫敦血
耶穌釘死了,他的血,就和兩個強盜的血,同在一塊土上相見了。於是強盜的血說:“同伴,為什麼人們稱你為神聖的血?”耶穌的血說:“這是誰都知道的:我的主,替人們犧牲了。”“那麼我們的主呢?”“你們的主,可是被人們犧牲了!”
一九二○,四,倫敦一個失路歸來的小孩
(這是小蕙的事)
太陽蒸紅了她的臉;
灰沙染黑了她的汗;
她的頭發也吹亂了;
她呆呆的立在門口,出了神了。
她呆呆的立在門口,
叫了一聲“爹”;
她舉起兩隻墨黑的手,
說“我跌了一交筋頭。”
“爹!媽!”
她忍住了眼淚,
卻忍不住周身的筋肉,
颯颯的亂抖。
她說,“媽!
遠咧!遠咧!
那頭!還要那頭!”
一九二○,五,一八,倫敦三十初度
三十歲,來的快!
三歲唱的歌,至今我還愛:
“亮摩拜,
拜到來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錢銀子買隻大雄鵝,
飛來飛去過江河。
江河過邊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麼都不說,
勿做生活就唱歌。
一九二○,六,六,倫敦牧羊兒的悲哀
他在山頂上牧羊;
他撫摩著羊頸的柔毛,
說“鮮嫩的草,
你好好的吃吧!”
他看見山下一條小河,
急水擁著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著眼淚說:
“小寶貝,你上哪裏去?”
老鷹在他頭頂上說:
“好孩子!我要把戲給你看:
我來在天頂上打個大圈子!”
他遠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見禮拜堂的塔尖,
和禮拜堂前的許多墓碣;
他看見白霧裏,
隱著許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頭過去,放聲號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淚,
看見白霧中的人家;
看見靜的塔尖,
冷的墓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還看見許多野草,
開著金黃色的花。
一九二○,六,七,倫敦餓
他餓了;他靜悄悄的立在門口;他也不想什麼,隻是沒精沒采,把一個指頭放在口中咬。
他看見門對麵的荒場上,正聚集著許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總覺得沒有氣力,我便坐在門檻上看看吧。
他眼看著地上的人影,漸漸的變長;他眼看著太陽的光,漸漸的變暗。“媽媽說的,這是太陽要回去睡覺了。”
他看見許多人家的煙囪,都在那裏出煙;他看見天上一群群的黑鴉,咿咿呀呀的叫著,向遠遠的一座破塔上飛去。他說:“你們都回去睡覺了麼?你們都吃飽了晚飯了麼?”
他遠望著夕陽中的那座破塔,尖頭上生長著幾株小樹,許多枯草。他想著人家告訴他:那座破塔裏,有一條“鬥大的頭的蛇!”他說:“哦!怕啊!”
他回進門去,看見他媽媽,正在屋後小園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隻腳搖著搖籃;搖籃裏的小弟弟,卻還不住的啼哭。他又恐怕他媽媽,向他垂著眼淚說,“大郎!你又來了!”他就一響也不響,重新跑了出來!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卻不敢在空屋子裏坐;他覺得黑沉沉的屋角裏,閃動著一雙睜圓的眼睛——不是別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響也不響,重新跑了出來,——仍舊是沒精沒采的,咬著一個小指頭;仍舊是沒精沒采,在門檻上坐著。
他真餓了!——餓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餓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的發抖!可是他並不啼哭,隻在他直光的大眼眶裏,微微有些淚痕!因為他是有過經驗的了!——他啼哭過好多次,卻還總得要等,要等他爸爸買米回來!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買米給我們吃。但是一轉身,他又想著了——他想著他爸爸,有一雙睜圓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飯時,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睜圓了眼睛說:“小孩子不知道‘飽足’,還要多吃!留些明天吃吃吧!”他媽媽總是垂著眼淚說,“你便少喝一‘開’酒,讓他多吃一口吧!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說什麼,卻睜圓著一雙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為什麼要睜圓著,他也不懂得媽媽的眼淚,為什麼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了,他就悄悄的走開了!
他還常常想著他姑媽——“啊!——好久了!媽媽說,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來時,帶來兩條鹹魚,一方鹹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卻天天想著她。他還記得有一條鹹魚,掛在窗口,直掛到過年!
他常常問他的媽媽,“姑母呢!我的好姑母,為什麼不來?”他媽媽說,“她住得遠咧——有五十裏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樣的想,——他想著他媽媽,想著他爸爸,想著他搖籃裏的弟弟,想著他姑母。他還想著那破塔中的一條蛇,他說:“它的頭有鬥一樣大,不知道他兩隻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著指頭,想著想著,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樣,他眼中看見的,也是天天一樣。
他又聽見一聲聽慣的“哇……烏……”,他又看見那賣豆腐花的,把擔子歇在對麵的荒場上。孩子們都不遊戲了,都圍起那擔子來,捧著小碗吃。
他也問過媽媽,“我們為什麼不吃豆腐花?”媽媽說,“他們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飯的了!”他想,他們真可憐啊!隻吃那一小碗東西,不餓的麼?但是他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餓?同時擔子上的小火爐,煎著醬油,把香風一陣陣送來,叫他分外的餓了!
天漸漸的暗了,他又看見五個看慣的木匠,依舊是背著斧頭鋸子,抽著黃煙走過。那個年紀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舊是喝得滿麵通紅,一跛一跛的走;一隻手裏,還提著半瓶黃酒。
他看著看著,直看到遠處的破塔,已漸漸的看不見了;那荒場上的豆腐花擔子,也挑著走了。他於是和天天一樣,看見那邊街頭上,來了四個兵,都穿著紅邊馬褂:兩個拿著軍棍,兩個打著燈。後麵是一個騎馬的兵官,戴著圓圓的眼鏡。
荒場上的小孩,遠遠的看見兵來,都說“夜了”!一下子就不見了!街頭躺著一隻黑狗,卻跳了起來,緊跟著兵官的馬腳,汪汪的嗥!
他也說,“夜了夜了!爸爸還不回來,我可要進去了!”他正要掩門,又看見一個女人,手裏提著幾條魚,從他麵前走過。他掩上了門,在微光中摸索著說,“這是什麼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一九二○,六,二○,倫敦稿子
“你這樣說也很好!
再會吧!再會吧!
我這稿子竟老老實實的不賣了!
我還是收回我幾張的破紙!
再會吧!
你便笑彌彌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彌彌的安享我自由的餓死!
再會吧!
你還是盡力的“輔助文明”,“嘉惠士林”罷!
好!
什麼都好!
我卻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腦血,
做你汽車裏的燃料!
岑寂的黃昏,
岑寂的長街上,
下著好大的雨啊!
冷水從我帽簷上,
往下直澆!
泥漿鑽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濕透了,
冷酷的電光,
還不住的閃著;
轟轟的雷聲,
還不住的鬧著。
好!
聽你們吧,
我全不問了!
我很歡喜,
我胸膈中吐出來的東西,
還逼近著我胸膛,
好好的藏著。
近了!
近了我親愛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著,
我出門時向她說,
明天一定可以請醫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著。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臉,
白白的映在玻璃後;
他的小鼻,
緊緊的壓在玻璃上!
可憐啊!
他想吃一個煮雞蛋,
我答應了他,
已經一禮拜了!
一盞雨點打花的路燈,
淡淡的照著我的門。
門裏麵是暗著,
最後一寸的蠟燭,
昨天晚上點完了!
一九二○,六,二三,倫敦夜
坐在公共汽車頂上,從倫敦西城歸南郊。
白濛濛的月光,
懶洋洋的照著。
海特公園裏的樹,
有的是頭兒垂著,
有的是頭兒齊著,
可都已沉沉的睡著。
空氣是靜到怎似的,
可有很冷峻的風,
逆著我呼呼的吹著。
海般的市聲,
一些兒一些兒的沉寂了;
星般的燈火,
一盞兒一盞兒的熄滅了;
這大的倫敦,
隻剩著些黑矗矗的房屋了。
我把頭頸緊緊的縮在衣領裏,
獨自占了個車頂,
任他去顫著搖著。
賊般狡獪的冷露啊!
你偷偷的將我的衣裳濕透了!
但這偉大的夜的美,
也被我偷偷的享受了!
一九二○,七,倫敦雨
這全是小蕙的話,我不過替她做個速記,替她連串一下便了。
一九二○,八,六,倫敦
媽!我今天要睡了——要靠著我的媽早些睡了。聽!後麵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是我的小朋友們,都靠著他們的媽早些去睡了。
聽!後麵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隻是墨也似的黑!隻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貓在遠遠地叫,可不要來啊!隻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麼還在那裏叮叮咚咚的響?
媽!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貓的雨,還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響。它為什麼不回去呢?它為什麼不靠著它的媽,早些睡呢?
媽!你為什麼笑?你說它沒有家麼?——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哪裏去了呢?你說它沒有媽麼?——不是你前天說,天上的黑雲,便是它的媽麼?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上了窗,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愛它?害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