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打彈子

打彈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間明亮的大房子,還沒有進去的時候,已經聽到彈子相碰的清脆聲音。進房之後,看見許多張紫木的長台平列排著,鮮紅的與粉白的彈子在綠色的呢毯上滑走,整個台子在雪亮的燈光下照得無微不見,連台子四圍上邊嵌鑲的菱形螺鈿都清晰的顯出。許多的彈竿筆直的豎在牆上。衣鉤上麵有帽子,圍巾,大氅。還有好幾架鍾,每架下麵是一個算盤——聽哪,答拉一響,正對著門的那個算盤上麵,一下總加了有二十開外的黑珠。計數的夥計一個個站在算盤的旁邊。

也有夥計陪著單身的客人打彈子。這樣的夥計有兩種,一種是陪已經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種是陪才學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麵低了頭運用竿子,一麵向客人嘻笑的說:“你瞅吧!這竿兒再趕不上你,這碗兒飯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見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總抽上了有十來趟,歸根還是打在第一個彈子的正麵就不動了,他看著時候,說不定心裏滿覺得這位客人有趣,但是臉上決不露出一絲笑容,隻隨便的帶說一句,“你這球要低竿兒打紅奔白就得啦。”

打彈子的人有穿灰色愛國布罩袍的學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員,有穿禮服呢馬褂淡青嗶嘰麵子羊皮袍的衙門裏人。另有一個,身上是淺色花緞的皮袍,左邊的袖子擄了起來,露出細澤的灰鼠裏子,並且左手的手指上還有一隻耀目的金戒指。這想必是富商的兒子罷這些人裏麵,有的麵呈微笑,正打眼著“眼鏡”。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後,作出一個優美的姿勢來送它。有的這竿已經有了,右掌裏握著的竿子從左手手麵上順溜的滑過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著靈動的扭過,再準備打下一竿。

“您來啦!您來啦!”夥計們在我同子離掀開青布綿花簾子的時候站起身,來把我們的帽子接了過去。“喝茶?龍井,香片?”

彈子擺好了,外麵一對白的,裏麵一對紅的。我們用粉塊擦了一擦竿子的頭,開始遊戲了。

這些紅的、白的彈子在綠呢上無聲的滑走,很像一間寬敞的廳裏綠氈毹上麵舞蹈著的輕盈的美女。她披著鵝毛一樣白的衣裳,衣裳上麵繡的是金線的牡丹,柔軟的細腰上係著一條滿綴寶石的紅帶,頭發紮成一束披在背後,手中握著一對孔雀毛,腳上穿的是一雙紅色的軟鞋。腳尖矯捷的在綠氈毹上輕點著,一刻來了廳的這方,一刻去了廳的那方,一點響聲也聽不出,隻偶爾有衣裳的,環佩的丁當,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按著拍子一樣。

這些白的、紅的彈子在綠呢上活潑的馳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許多盛服的王孫公子圍著觀看的一雙鬥雞。它們頭頂上戴的是血一般紅的冠。它們彎下身子,拱起頸,頸上的一圈毛都竦了起來,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的張開。它們一刻退到後頭,把身體蜷伏起來,一刻又奔上前去,把兩扇翅膀張開,向敵人撲啄。四圍的人看得呆了,隻在得勝的雞驕揚的叫出的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也跟著同聲的歡呼起來。

彈子在台上盤繞,像一群紅眼珠的白鴿在蔚藍的天空上麵飄揚。彈子在台上旋轉,像一對紅眼珠的白鼠在方籠的架子上麵翻身。彈子在台上溜行,像一隻紅眼珠的白兔在碧綠的草原上麵飛跑。

還記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學打彈子,也是在這一家。現在我又來這裏打彈子了,三哥卻早已離京他往。在這種亂的時世,兄弟們又要各自尋路謀生,離合是最難預說的了;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品一盤彈子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一對夫婦,同兩個二十左右的女子,帶著三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進來了球房:原來是夫妻倆來打彈子的。他們開盤以後,小孩子們一直站在台子旁邊看熱鬧,並且指東問西,嘴說手畫,興頭之大,真不下似當局的人。問的沒有得到結果的時候,還要牽住母親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彈竿嘮叨的盡纏:被父親嗬了幾句,才暫時靜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來了。

事情湊巧:有一次輪到父親打,他的白球在他自己麵前,別的三個都一齊靠在小孩子們站的這麵的邊上,並且聚攏在一起,正好讓他打五分的;那曉得這三個孩子看見這些彈子顏色鮮明得可愛,並且圓溜溜的好玩,都伸出雙手踮起腳尖來搶著抓彈子;有一個孩子手掌太小,一時抓不起彈子來,他正在抓著的時候,父親的彈子已經打過來了,手指上麵打中一下,痛得呱呱的大哭起來。老媽子看到,趕緊跑過來把他抱去了茶幾旁邊,拿許多糖果哄他止哭。那兩個孩子看見父親的神氣不對,連忙雙手把彈子放回原處,也悄悄的偷回去茶幾旁邊坐下了。母親連忙說,“一個孩子已經夠嚷的啦。咱們打球吧。”父親氣也不好,不氣也不好,狠狠的盯了那兩個孩子一眼,盯得他們在椅子上麵直扭,他又開始打他的彈子了。

在這個當兒,子離正向我談著“彈子經”。他說:“打得妙的時候,一竿子可以打上整千;”他看見我的嘴張了一張,連忙接著說下:“他們工夫到家的妙在能把四個球都趕上一個台角裏邊去,而後輕輕的慢慢的盡碰。”我說:“這未免太不‘武’了!大來大往,運用一些奇兵,才是我們的本色!”子離笑了一笑,不曉得他到底是讚成我的議論呀還是不讚成。其實,我自己遇到了這種機會的時候,也不肯輕易放過,所惜本領不高,隻能連個幾竿罷了。

我們一麵自己打著彈子,一麵看那對夫婦打。大概是他們極其客氣。兩人都不願占先的緣故,所以結果是算盤上的黑珠有百分之八十都還在右頭。我向四圍望了一眼,打彈子的都是男人,女子打的隻這一個,並且據我過去的一點經驗而言,女子上球房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我想了一想,不覺心裏奇怪起來:“女子打彈子,這是多麼美的一件事!氈毹的平滑比得上她們膚容的潤澤,彈竿的頎長比得上她們身段的苗條;彈子的紅像她們的唇,彈子的白像她們的臉;她們的眼珠有彈丸的流動,她們的耳珠有彈丸的勻圓。網球在女界通行了,連籃球都在女界通行了,為什麼打彈子這最美的、最適於女子玩耍的,最能展露出她們身材的曲線美的一種遊戲反而被她們忽視了呢?”那曉得我這樣替彈子遊戲抱著不平的時候,反把自己的事情耽誤了,原來我這樣心一分,打得越壞,一刻工夫已經被子離趕上去半趟,總共是多我一趟了。

現在已經打了很久了,歇下來看別人打的時候,自家的腦子裏麵都是充滿著角度的縱橫的線。我坐在茶幾旁邊,把我的眼睛所能見到的東西都拿來心裏麵比量,看要用一個什麼角度才能打著。在這些腹陣當中,子離口噙的煙鬥都沒有逃去厄難。有一次我端起茶杯來的時候曾經這樣算過:“這茶杯作為我的球,高竿,薄球,一定可以碰茶壺,打到那個人頭上的小瓜皮帽子。不然,厚一點,就打對麵牆上那架鍾。”

鍾上的計時針引起了我的注意,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向子離說,“這個半點打完,我們走吧。”

“三點!一塊找!要輔幣!手巾!……謝謝您!您走啦!您走啦!”

臨走出球房的時候,聽到那一對夫妻裏麵的妻子說,“有啦!打白碰到紅啦!”丈夫提出了異議。但是旁觀的兩個女郎都幫她,“嫂嫂有啦!哥哥別賴!”北海紀遊

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裏作完我的《洛神》,呈給一位不認識的女郎;路上遇到劉兄夢葦,我就變更計劃,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裏麵有一條槐樹的路,長約四裏,路旁是兩行高而且大的槐樹,倚傍著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當夕陽西下清風徐來的時候,到這槐蔭之路上來散步,仰望是一片涼潤的青碧,旁觀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黃白各色的小艇往來其間,襯著水邊的蘆荻,路上的小紅橋,枝葉之間偶爾瞧得見白塔高聳在遠方,與它的赭色的塔門,黃金的塔尖,這條槐路的景致也可說是兼有清幽與富麗之美了。我本來是想去那條路上閑行的,但是到的時候天氣還早,我們就轉入濠濮園的後堂暫息。

這間後堂傍著一個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橋,池的兩旁是小山,山上長著柏樹,兩山之間豎著一座石門,池中遊魚往來,間或有金魚浮上。我們坐定之後,談了些閑話,談到我們這一班人所作的詩行由規律的字數組成的新詩之上去。夢葦告訴我,有許多人對於我們的這種舉動大不以為然,但同時有兩種人,一種是向來對新詩取厭惡態度的人,一種是新詩作了許久與我們悟出同樣的道理的人,他們看見我們的這種新詩以後,起了深度的同情。後來又談到一班作新詩的人當初本是轟轟烈烈,但是出了一個或兩個集子之後,便銷聲匿跡,不僅沒有集子陸續出來,並且連一首好詩都看不見了。夢葦對於這種現象的解釋很激烈,他說這完全是因為一班人拿詩作進身之階,等到名氣成了,地位有了,詩也就跟著扔開了。他的話雖激烈,卻也有部分的真理,不過我覺著主要的緣因另有兩個:淺嚐的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說的淺嚐者,便是那班本來不打算終身致力於詩,不過因了一時的風氣而舍些工夫來此嚐試一下的人。他們當中雖然不能說是竟無一人有詩的稟賦、涵養、見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時候,也不深。等到這一點子熱心與能耐用完之後,他們也就從此銷聲匿跡了。詩,與旁的學問旁的藝術一般,是一種終身的事業,並非靠了淺嚐可以興盛得起來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淺嚐者之中有人居然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們居然堅執著他們的荒謬主張,溺愛著他們的淺陋作品,對於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詩加以熱罵與冷嘲,並且掛起他們的新詩老前輩的招牌來蒙蔽大眾:這是新詩發達上的一個大阻梗。還有一個阻梗便是胡適的一種淺薄可笑的主張,他說,現代的詩應當偏重抒情的一方麵,庶幾可以適應忙碌的現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詩之長短與其需時之多寡當中毫無比例可言。李白的《敬亭獨坐》雖然隻有寥寥的二十個字,但是要領略出它的好處,所需的時間之多,隻有過於《木蘭辭》而無不及。進一層,我們可以說,像《敬亭獨坐》這一類的抒情詩,忙碌的現代人簡直看不懂。再進一層說,忙碌的現代人幹脆就不需要詩,小說他們都嫌沒有功夫與精神去看,更何況詩?電影,我說,最不藝術的電影是最為現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們如想迎合現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詩;想作詩,就不必顧及現代人的嗜好。詩的種類很多,抒情不過是一種,此外如敘事詩、史詩、詩劇、諷刺詩、寫景詩等等那一種不是充滿了豐富的希望,值得致力於詩的人去努力?上述的兩種現象,抒情的偏重,使詩不能作多方麵的發展,淺嚐的傾向,使詩不能作到深宏與豐富的田地,便是新詩之所以不興旺的兩個主因。

我們談完之後,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便起身,轉上槐路,繞海水的北岸,經過用黃色與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樓,在路上談了一些話,便租定一隻小劃船。這時候西北方已經起了烏雲,並且時時有涼風吹過白色的水麵,頗有雨意,但是我們下了船。我們看見一個女郎獨劃著一隻綠色的船,她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裙,手上戴著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黃色的,她的身軀節奏的與雙槳交互的低昂著,在船身轉彎的時候,那種一手順劃一手逆劃兩臂錯綜而動的姿勢更將女身的曲線美表現出來;我們看著,一邊豔羨,一邊自家劃船的勇氣也不覺的陡增十倍。本來我的右手是因為前幾天劃船過猛擦破了幾塊皮到如今剛合了創口的,到此也就忘記掉了。我們先從鬆坡圖書館向漪瀾堂劃了一個直過,接著便向金鼇玉癢橋放船過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點稀疏的灑下來了。雨點落在水麵之上,激起一個小渦,渦的外緣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時候,又突然的高起來,形成一個白的圓錐,上聯著雨絲。這不過是刹那中的事。雨渦接著迅捷的向四周展開去,波紋越遠越淡,以至於無。我此時不覺的聯想起濟慈的四行詩來: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 n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來。雨點含著光有如水銀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陣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匆促的雨點敲水聲便是銜枚疾走時腳步的聲息。這一片颯颯之中,還聽到一種較高的聲響,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葉上麵時候發出來的。我們掉轉船頭,一麵愉快的劃著,一麵避到水心的席棚下休息。

棹歌

水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頭上是天,

水在兩邊,

更無障礙當前;

白雲駛空,

魚遊水中,

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

仰身呀槳在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樹有濃蔭,

葭葦青青,

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

鷗投葦叢,

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朝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白浪撲來,

水霧拂腮,

天邊布滿雲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衝,

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雨絲像簾,

水渦像錢,

一片繚亂輕煙;

雨勢偶鬆,

暫展朦朧,

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鳥兒高歌,

燕兒掠波,

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雲峰,

青的天空,

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荷花清香,

繚繞船旁,

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長在水中,

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月在上飄,

船在下搖,

何人遠處吹簫?

蘆荻叢中,

吹過秋風,

水蚓呀應著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雪花輕飛,

飛滿山隈,

飛向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卻消溶,

綠波呀載過漁翁。

雨勢稍停,我們又劃了出來。劃了一程之後,忽然間刮起了勁風來;風在海麵上吹起一陣陣的水霧,迷人眼睛,朦朧裏隻見黑浪一個個向我們滾來。浪的上緣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張口的海獸要跑來吞我們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響,船身的顛搖十分厲害:這刻的心境介於悅樂與驚恐之間,一心一目之中隻記著,向前劃!向前劃!雖然兩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創口又裂了,還是記著,向前劃!

上岸之後,雖然休息了許久,身體與手臂尚自在那裏擺動。還記得許多年前,頭一次鳧水,出水之後,身子輕飄飄的,好像鳥兒在空中飛翔一般;不料那時所感到的快樂又複現於今天了。

吃完點心之後,(今天的點心真鮮!)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對岸渡過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隻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著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雲,深淺下一,下麵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著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穀高高的隱在雨雲之中發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

上岸後,雨又重新下起來。但是我們兩人的興卻發作了:夢葦嚷著要征服自然;我嚷著要上天王殿的樓上去聽雨。我們走到殿的前頭,瞧見琉璃牌樓的三座孤門之上一毫未濕,便先在這裏停歇下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從槐樹的葉中可以看得見天空已經轉成了與海水一樣深青的顏色,遠處的瓊島亮著一片燈光,燈光倒映在水中,晃動閃爍,有波紋把它分隔成許多層。雨點打在遠近無數的樹上,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像獨坐在佛殿中,崢嶸的殿柱與莊嚴的佛像隻在隱約的琉璃燈光與爐香的光點內可以瞧見;沉默充滿了寺內殿堂,寂靜彌漫了寺外的山嶺;忽然之間,一陣風來,吹得簷角與塔尖的鐵馬銅鈴個斷的響,山中的老鬆怪柏謖謖的呼吼,雜著從遠峰飄來的瀑布的聲響,真是戰馬奔騰,怒潮澎湃。緩時,像在一座墓園之內,黃昏的時候,鳥兒在樹枝上棲息定了,鄉人已經離開了田野與牧場回到家中安歇,墳墓中的幽靈一齊無聲的偷了出來,伴著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啞舞;他們的腳步落得真輕,一點聲息不聞,隻有螢蟲燃著的小青燈照見他們憧憧的影子在暗中來往;他們舞得愈出神,在旁觀看的人也愈屏息無聲:最後,白楊蕭蕭的歎起氣來,惋惜舞蹈之易終以及墓中人的逐漸零落投陽去了;一群麵龐黃癟的小草也跟著點頭,颯颯的微語,說是這些話不錯。

雨聲之中,我們轉身瞧天王殿,隻見黑魆魆的一點燈火俱無,我們登樓聽雨的計劃於是不得不中止了。我們又閑談起來。我們評論時人,預想未來,歸根又是談到文學上去。說到文學與藝術之關係的時候,我講:插圖極能增進讀者對於文學書籍的興趣,我們中國舊文學書中的插圖工細別致,《紅樓夢》一書更得到畫家不斷的為它裝畫。在西方這一方麵的人材真是多不勝數,隻拿英國來講,如從前的克魯可賢(Cruikshank),現代的畢茲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說作插圖的薩克雷(Thackeray),都是膾炙人口的;還有文學與音樂的關係,我國古代與在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都已譜入了音樂,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詩則尚未得到音樂上的人材來在這方麵致力。

我們談著,時刻已經不早了。雨算是過去了,但枝葉間雨滴依然紛亂的灑下,好像雨並沒有停住一般。偶爾有一輛人力車拖過,想必是遲歸的遊客乘著園內預備的車;還偶爾有人撐著紙傘拖著釘鞋低頭走過,這想必是園中的夫役。我們起身走上路時,隻見兩行樹的黑影圍在路的左右,走到許遠,才看見一盞被雨霧朦了罩的路燈。大半時候還是憑著路中雨水窪的微光前進。

我們一麵走著,一麵還談。我說出了我所以作新詩的理由,不為這個,不為那個,隻為它是一種嶄新的工具,有充分發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詩的本質是一成不變萬古長新的;它便是人性。詩的形體則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種形體的長處發展完了,便應當另外創造一種形體來代替;一種形體的時代之長短完全由這種形體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詩的本質是向內發展的;詩的形體是向外發展的。《詩經》,《楚辭》,何默爾的史詩,這些都是幾千年上的文學產品,但是我們這班後生幾千年的人讀起它們來仍然受很深的感動;這便是因為它們能把永恒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於是它們就跟著人性一同不朽了。至於詩的形體則我們常看見它們在那裏新陳代謝。拿中國的詩來講,賦體在楚漢發展到了極點,便有“詩”體代之而興。“詩”體的含性最大,它的時代也最長;自漢代上溯戰國下達唐代,都是它的時代。在這長的時代當中,四言盛於戰國,五古盛於漢魏六朝唐代,七古盛於唐宋,樂府盛的時代與五古相同,律絕盛於唐。到了五代兩宋,便有詞體代“詩”體而興,到了元明與清,詞體又一衍而成曲體。再拿英國的詩來講,無韻體(blankverse)與十四行詩(sonnet)盛於伊麗沙白時代,樂府體(ballad measure)盛於個十七世紀中葉,駢韻體(rhymed couplet)盛於多萊登(Dryden)蒲卜(Pope)兩人的手中。我們的新詩不過說是一種代曲體而興的詩體,將來它的內含一齊發展出來了的時候,自然會另有一種別的更新的詩體來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詩的時代。我們應當盡力來搜求,發展它的長處。就文學史上看來,差不多每種詩體的最盛時期都是這種詩體運用的初期;所以現在工具是有了,看我們會不會運用它。我們要是爭氣,那我們便有身預或目擊盛況的福氣;要是不爭氣,那新詩的興盛隻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現在的新詩,在抒情方麵,近兩年來已經略具雛形;但敘事詩與詩劇則仍在胚胎之中。據我的推測,敘事詩將在未來的新詩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為敘事體的彈性極大,《孔雀東南飛》與何默爾的兩部史詩(敘事詩之一種)便是強有力的證據。所以我推想新詩將以敘事體來作人性的綜合描寫。

兩行高大的樹影矗立在兩旁,我們已經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瀝著。右望海水,一片昏黑,隻有燈光的倒影與海那邊的幾點燈光閃亮。倒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們的麵前更覺得空曠了。

我們走到了團城下的石橋,走上橋時,兩人的腳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時停下。橋左的一泓水中長滿了荷葉:有初出水的,貼水浮著;有已出水的,荷梗承著葉盤,或高或矮,或正或欹;葉麵是青色,葉底則淡青中帶黃。在暗淡的燈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棲息了,隻有魚兒唼喋的聲音,躍波的聲音,雜著曼長的水蚓的輕嘶,可以聽到。夜風吹過我們的耳邊,低語道:一切皆已休息了,連月姊都在雲中閉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內走她孤寂的路程;你們也聽著魚蚓的催眠歌,入夢去罷。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這句成語,便是我們祖先留傳下來,教我們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還記得少年的時候,立誌要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當時不知在那本書內發見了這句格言,於是拿起案頭的筆,將它恭楷抄出,粘在書桌右方的牆上,並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在中飯時候,一定要犧牲別樣的菜不吃,而專咬菜根。上桌之後,果然戰退了肉絲焦炒香幹的誘惑,致全力於青菜湯的碗裏搜求菜根。找到之後,一麵著力的咬,一麵又在心中決定,將來作了英雄的時候,一定要叫老唐媽特別為我一人炒一大盤肉絲香幹擺上得勝之筵。

蘿卜當然也是一種菜根。有一個新鮮的早晨,在賣菜的吆喝聲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粥,粥碗前是一盤醃菜,有長條的青黃色的豇豆,有燈籠形的通紅的辣椒,還有蘿卜,米白色而圓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雞蛋。這與範文正的淡黃薺差得多遠!我相信那個說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見了這樣的一頓早飯,決定會搖他那白發之頭的。

還有一種菜根,白薯。但是白薯並不難咬,我看我們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橋或是望鄉台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家,我們決不可供些什麼煮得木頭般硬的雞或是渾身有刺的魚。因為他們老人家的牙齒都掉完了,一定領略不了我們這班後人的孝心;我們不如供上一盤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艱苦卓絕,那我簡直可以算得艱苦卓絕中最艱苦卓絕的人了。因為我不單能咬白薯,並且能咬這白薯的皮。給我一個剛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將那金子一般黃的肉通同讓給你,我都做得到。惟獨有一件事,我卻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讓給你;它是全個烤白薯的精華,又香又脆,正如那張紅皮,是全個紅燒肘子的精華一樣。

山藥、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們來給我咬,我並不拒絕。

我並非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夢葦的死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了,隻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麼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麼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後,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院裏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裏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院裏把他家屬叫來了,隻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後,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牆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院裏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見巴獾囊豢醚蠡筆鼇?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裏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等著它去製造,那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隻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麼!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淨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隻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帶了我的祭子惠的詩去給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後,能把久鬱的情感,借此發泄一下,並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轉到全意識狀態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牆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的故事,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院之內,隻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隻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的來往於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麵對麵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裏麵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醜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裏,一毫也動不得,並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

記得頭一次與你相會,是在南京的清涼山上杏院之內。半年後,我去上海。又一年,我來北京,不料複見你於此地。我們的神交便開始於這時。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舊病複發,厲害得很。幸虧有丘君元武無日無夜的看護你,病漸漸的退了。你病中曾經有信給我,說你看看就要不濟事了,這世界是我們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這裏多留戀了。夏天我從你那處聽到子惠去世的消息,那知不到幾天你自己也病了下來。你的害病,我們真是看得慣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時,並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過來,所以我當時並不在意。誰知道天下竟有巧到這樣的事?子惠去世還不過一月,你也跟著不在了呢!

你死後我才從你的老相好處,聽到說你過去的生活,你過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們當中的兩個:龔君業光與周君容料理的。一個可以說是無家的孩子,如無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時陪著生意人在深山野穀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見人煙,隻有青的山色、綠的樹色籠繞在四周,馱貨的驢子項間有銅鈴節奏的響著。遠方時時有山泉或河流的琤琮隨風送來,各色的山鳥有些叫得舒緩而悠遠,有些叫得高亢而圓潤,自煙霧的早晨經過流汗的正午,到柔軟的黃昏,一直在你的耳邊和鳴著。也有時你隨船戶從急流中淌下船來。兩岸是高峻的山岩,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來一般。山徑上偶爾有樵夫背著柴擔夷然的唱著山歌,走過河裏,是急迫的槳聲,應和著波浪舐船舷與石岸的聲響。你在船艙裏跟著船身左右的顛簸,那時你不過十來歲,已經單身上路,押領著一船的貨物在大魚般的船上,鳥翼般的篷下,過這種漂泊的生活了。臨終的時候,在漸退漸遠的意識中,你的靈魂總該是脫離了醜惡的城市,險詐的社會,飄飄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氣中,或是挾著水霧吹過的河風之內了罷?

在那時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閃過你長沙城內學校生活的幻影,那時的與黃金的夕雲一般燦爛縹緲的青春之夢,那時的與自祖母的磁罐內偷出的糕餅一般鮮美的少年之快樂,那時的與夏天綠樹枝頭的雨陣一般的來得驟去得快,隻是在枝葉上添加了一重鮮色,在空氣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還有那沸騰的熱血、激烈的言辭、危險的受戒、炸彈的摩挲,也都隨了回憶在忽明的眼珠中,驟然的麵龐上,與漸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沒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臨終的時候,可反悔作詩不?你幽靈般自長沙飄來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寧波,又去南京,又來北京;來無聲息,去無聲息,孤鴻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內,任了北風擺布,隻是對著在你身邊漂過的白雲哀啼數聲,或是白荷般的自汙濁的人間逃出,躲入詩歌的池沼,一聲不響的低頭自顧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對著月亮,悄然落晶瑩的眼淚,看天河邊墜下了一顆流星,你的靈魂已經滑入了那乳白色的樂土與李賀、濟慈同住了。

巢父掉頭不肯住,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你的詩卷有歌與我倆的中間的詩卷,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她像一個帶病的女郎,無論她會瘦到那一種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總在那裏,你在新詩的音節上,有不可埋沒的功績。現在你是已經吹著笙飛上了天,隻剩著也許玄思的詩人與我兩個在地上了,我們能不更加自奮嗎?書

拿起一本書來,先不必研究它的內容,隻是它的外形,就已經很夠我們的賞鑒了。

那眼睛看來最舒服的黃色毛邊紙,單是紙色已經在我們的心目中引起一種幻覺,令我們以為這書是一個逃免了時間之摧殘的遺民。它所以能幸免而來與我們相見的這段曆史的本身,就已經是一本書,值得我們的思索、感歎,更不須提起它的內含的真或美了。

還有那一個個正方的形狀,美麗的單字,每個字的構成,都是一首詩;每個字的沿革,都是一部曆史。飆是三條狗的風:在秋高草枯的曠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獵犬風一般快的馳過,嗅著受傷之獸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順了方向追去,聽到枯草颯索的響,有如秋風卷過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陽下了山,對麵不見人的時候,有一群人騎著馬,擎著紅光閃閃的火把,悄悄向一個人家走近。等著到了竹籬柴門之旁的時候,在狗吠聲中,趁著門還未閉,一聲喊齊擁而入,讓新郎從打麥場上挾起驚呼的新娘打馬而回。同來的人則抵擋著新娘的父兄,作個不打不成交的親家。

印書的字體有許多種:宋體挺秀有如柳字,麻沙體夭矯有如歐字,書法體娟秀有如褚字,楷體端方有如顏字。楷體是最常見的了。這裏麵又分出許多不同的種類來:一種是通行的正方體;還有一種是窄長的楷體,棱角最顯;一種是扁短的楷體,渾厚頗有古風。還有寫的書:或全體楷體,或半楷體,它們不單看來有一種密切的感覺,並且有時有古代的寫本,很足以考證今本的印誤,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麵前的是一本舊書,則開章第一篇你便將看見許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號,有的是姓名。在這些姓名別號之中,你說不定可以發現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傾一世的文人,那時候你便可以讓幻想馳騁於這朱紅的方場之中,構成許多縹緲的空中樓閣來。還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嚴,你可以就它們的姿態,以及它們的位置,懸想出讀這本書的人是一個少年,還是老人;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才子,還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這主人翁的命運:他的書何以流散到了人間?是子孫不肖,將它舍棄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竊出了他的藏書樓?還是運氣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將它售賣了,來填償債務,或是支持家庭?書的舊主人是這樣。我呢?我這書的今主人呢?他當時對春雕花的端硯,拿起新發的朱筆,在清淡的爐香氣息中,圈點這本他心愛的書,那時候,他是決想不到這本書的未來命運,他自己的未來命運,是個怎樣結局的;正如這現在讀著這本書的我,不能知道我未來的命運將要如何一般。

更進一層,讓我們來想象那作書人的命運:他的悲哀,他的失望,無一不自然的流露在這本書的字裏行間。讓我們讀的時候,時而跟著他啼,時而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將他一生心血嘔成的文章,一把火燒為烏有;或是像《金瓶梅》、《紅樓夢》、《水滸》一般命運,被淺見者標作禁書,那更是多麼可惜的事情嗬!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講別的,隻說書這件東西,它是再與世無爭也沒有的了,也都要受這種厄運的摧殘。至於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鶴一般兀傲的文士,他們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試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們在不得意時,有的樵采,有的放牛,不僅無異於庸人,並且備受家人或主子的輕蔑與淩辱;然而他們天生得性格倔強,世俗越對他白眼,他卻越有精神。他們有的把柴挑在背後,拿書在手裏讀;有的騎在牛背上,將書掛在牛角上讀;有的在蚊聲如雷的夏夜,囊了螢照著書讀;有的在寒風凍指的冬夜,拿了書映著雪讀。然而時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們學問已成的時候,眼光是早已花了,頭發是早已白了,隻是在他們的頭額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長的皺紋。

咳!不如趁著眼睛還清朗,鬢發尚未成霜,多讀一讀“人生”這本書罷!空中樓閣

你說不定要問:空中怎麼建造得起樓閣來呢?連流星那麼小雪片那麼輕的東西都要從空中墜落下來,落花一般的墜落下來,更何況樓閣?我也不知怎樣的,然而空中實在是有樓閣。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王母的瑤池同蟠桃園、老君的煉丹房以及三十三天中一切的洞天仙府,真是數不盡說不完的。它們之中,隻須有一座從半空倒下來,我們地上這班凡人,就會沒命了。幸而相安無事,至今還不曾發生過什麼危險。雖然古時有過共工用頭(這頭一定比小說內所講的銅頭鐵臂的銅頭還要結實)碰斷天柱的事體發生,不過僥幸女媧補的快,還不曾鬧出什麼大岔子,隻是在雨後澄霽的時光,偶爾還看見那弧形的五彩裂紋依然存在著。現在是沒有共工那種人了,我們盡可放心的睡眠,不必杞人憂天罷!

共工真是一個傻子,不顧別人的性命,還有可說;他卻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也很難講,誰敢說他不是覺著人間的房屋太低陋齷齪了,要打通一條上天的路,領著他的一班手下的人,學齊天大聖那樣的去大鬧一次天宮,把玉皇大帝趕下寶座,他自己卻與一班手下人霸占起一切的空中樓閣呢。女媧一定是為了凡間的姊妹大起恐慌,因為那班急色的男子,最喜歡想仙女的心思。他們遇到一個美貌的女子,總是稱讚她像天仙。萬一共工同他的將士,真正上了天,他們還不個個都作起劉晨、阮肇來,將家中一班怨女,都拋撇在人間守活寡嗎?

並且天上的宮殿,都是拿蔚藍的玉石鋪地,黃金的暮雲築牆,燈是圓大的朝陽,燭是輝煌的彗星,也難怪共工想登天了。在那邊園囿之中,有白的梅花鹿,遨遊月宮的白兔,聳著耳朵坐在缽前,用一對前掌握著玉杵搗霜,還有填橋的喜鵲鼓噪,銜書的青鳥飛翔,蕭史跨著的鳳凰在空中巧囀著它那比蕭還悠揚宛轉的歌聲。銀白的天河在平原中無聲的流過,岸旁茂生著梨花一般白的碧桃,累累垂有長生之果的蟠桃,引劉阮入天台的絳桃。別的樹木更是多不勝舉。菌形的靈芝黑得如同一柄墨玉的如意。郊野之中,也有許多的蟲豸,蝕月的蟾蛛嗬,啼聲像鬼哭的九頭鳥嗬,天狼嗬,天狗嗬,牛郎的牛嗬,老君的牛嗬,還有那張果老騎的驢子,它都比凡人尊貴,能夠住在天上。

咳!在古代不說作人了!就是作雞狗都有福氣。那時的人修行得道,連家中的雞狗,都是跟著飛升的。你瞧那公雞,它斜了眼睛,盡向天上望,它一定是在羨慕它的那些白日飛升的祖宗呢。空中的樓閣,海上的蜃樓,深山的洞府,世外的桃源,完了,都完了,生在現代的人,既沒有琴高的鯉,太白的鯨魚,騎著去訪海外的仙山;也沒有黃帝的龍,後羿的金鳥,跨了去遊空中的樓閣。寓言

從前的時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裏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太多了,他一個人馱不動,隻好分些綁在獵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盡拿舌頭去舐鼻子。獵戶一麵走著,一麵心裏盤算那隻兔子留著送女相好,那隻野雞拿去鎮上賣了錢推牌九。

他正這樣思忖的時候,忽見前頭來了一隻老虎,垂頭喪氣的與一個大輸而回的賭徒差不多。

王大說:“您好呀?寅先生為何這般愁悶,愁悶得像一匹喪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來是直如鋼鞭的,如今卻夾起在大腿之間了;還有那腳步向來是快如風的,如今也像纏了腳的老太太,進三步退兩步了。”

老虎說:“王老,你有所不知,說起來話真長著呢!”說到這裏,它歎氣連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雙眼皆瞎,又有才滿月的豚兒,還睡在搖籃裏,偏偏在這時把拙荊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尋找食物,走了一個整天——”說到這裏,它忽然看見王大背上與獵犬背上滿載著的野品,便道:“呀,原來都在這裏,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著哀懇道:“王老,先下手為強,這句俗語我也知道。不過,我實在是家有老母小兒,它們已經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強,餓上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緊,它們一老一幼,卻怎麼捱得過呢!萬一它們有個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