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一切基本讓我滿意。我們是封閉管理封閉訓練，基地裏吃的喝的用的一應俱全，盧教練怕出意外，所以三令五申：沒有特許不準出大門一步。我倒無所謂，反正我這人是既好靜也好動，有人配合的話我就是一瘋子，純瘋子，沒人配合我瘋的時候，我一人可以幹坐一個地兒7、8個點不帶動彈的，何況這個基地的風景也挺美的。那會兒我的口號就是：每天飯後百步走，爭取活到九十九，然後就是回屋看看電視打打撲克，偶爾給俺們寢室那幫敗家娘們打個電話侃兩句，那小日子過的是悠哉悠哉，就跟進了養老院似的，隻是偶爾想想我的大好青春就耗在這兒養老了，屬實有點心疼。不過訓練時我可不敢馬虎。我們的盧教練看來也是美女難過帥哥關，隊裏的大小事務居然基本上都是韓助教說了算。為了不讓他有借機報複的機會，我不得不時刻保持革命的清醒，不論訓練任務多艱巨，我都奉行“三一政策”，即一聲不吭一笑置之一定完成，別人跟他閑扯淡的時候，我通常閃老遠了，我就尋思怎麼我也得熬到頭啊，再困難我不也在陸地上的嘛！我成天戰戰兢兢，不過頗有成效，訓練了半個多月，韓霖愣沒搭理過我，甚至看也沒看過我，我著實鬆了一口氣。看來要麼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麼就是我自作多情，這小子壓根沒把我當根草。不管是哪個結果我都相當滿意，這可是意味著我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啊。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凡事老愛往好處想，然後又把想象當成現實，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相當低級的錯誤，所以我撞到了槍口。
那天是，我們在這兒一個寢室住仨人，我那倆臨時室友蘇虹和李丹丹非要給我慶祝，商量著偷溜出去吃點喝點再小作一下下，成天悶在這兒屬實也有點憋不住了。我琢磨著問題不大，出大門是沒問題，因為我們訓練基地特偏遠，用東北話說就是俺們已經進屯裏了，設施不象城裏那麼嚴實，裏三層外三層的，躺床上還得尋思小偷能進來不，前後門鎖了我們可以翻比我們高不了多少的牆啊，這對俺們體育係的女生來說小菜一碟。於是我們就溜了出去，走之前為防備有人查房我特意開著電視。根據這些天的經驗，我也不知不覺總結出點經驗，一般情況下我們盧教練查房都是在門口聽，如果裏麵有動靜，她壓根懶得進去。我跟她倆解釋原因的時候她倆特崇拜我，一直誇我，聽得我嗷嗷舒坦讓我覺得我嗷嗷聰明。然後我們打車進了市裏，逛街吃飯唱歌一直折騰到半夜兩點才嘻嘻哈哈回來。進了院裏我們還小聲叨咕，覺得沒玩過癮，核計著啥前兒再出去一次。到了樓門口，我們才突然想起來——忘了跟值班阿姨說留門！這下完了，怎麼進屋啊！大半夜叫門肯定會被教練知道，可不進屋就得在外麵站一宿。她倆急得團團轉我也直鬱悶，姐姐我這麼聰明一人，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呢！正當我豁出去了，姐姐我要睡覺你們愛怎的就怎的，準備敲門的時候，從樹底下走出一人，他說，誰批準你們出去的？
我們仨差點給他嚇出精神病來，不過大家幾乎同時叫了出來，韓導。我很快清醒了，她倆是為我慶生出去的，有啥罪名我得擔啊！再說聽他那動靜就能想象得到他的臉鐵定陰得都能下雨，估摸我們仨這回沒啥好果子吃。我當時表現特英勇特鎮定，我說，韓導，今晚是我有事讓她倆陪我出去的，你要罰就罰我好了。她倆倒老實，趕緊解釋說我今天生日。韓琳問我，今天你生日？我點點頭，感覺到他壓抑的氣憤。我心裏哀號啊，完了完了！果不其然，我立馬聽到他的怒吼，我當時就想啊，如果現在不是大半夜，他都能跳腳：慶祝生日就可以私自出去？慶祝生日就可以半夜瘋玩？居然還打開電視！哼，小聰明！女孩子沒個女孩子樣兒，你們父母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我一聽就火大，訓就訓吧哥們忍了，幹嗎變著樣兒的說我們不自重，還把人家長拉出來說話，我最煩這種敗家老師，動不動就人家長怎麼怎麼的了，人家長礙你惹你啦！真有意思！我抬頭挺胸：韓導，我父母死的早，沒教過我什麼叫女孩子樣兒。我想問問您，我們出去玩就沒女孩子樣兒了？那您對象大半夜的擱外邊喝酒幹仗，就有女孩子樣兒了？她父母就教得好了？
她倆在後麵使勁偷偷扯我T恤。其實老實說吧，我這人一向膽小，也一向特別地尊師重道，長恁大從沒敢跟老師頂過嘴，可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把我惹急眼了，絕對是不管對方哪路神哪尊仙的主兒，嘴上說話相當沒把門，不定能弄出哪一出，而且膽子也跟著見長，怎的都奉陪。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韓霖的語氣很詫異，你沒有父母？
我說，是啊。
然後就是一陣寂靜，誰也不吱聲。我似乎聽到蟈蟈的叫聲，除此之外就是心跳聲。後來想想其實我當時還真不怎麼害怕，估摸我潛意識裏還在尋思，你奶奶個豬大腿的，有種你今晚就把我從昆明趕回去！
他在沉默之後，說，你們明天停訓，下午把檢查交給我，當著全隊的麵好好檢討。
當我被我那倆一宿沒睡好的室友打醒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2點了。我迷迷糊糊賴在床上，實在不愛動彈。我從小就喜歡賴床，覺得躺床上屬實是一大享受，可她倆不給我享受的機會。昨晚回來我躺床上就要睡，洗臉刷牙的工序都免了，可她倆眼睛跟擦了油似的，賊亮賊亮的，非逼問我怎麼知道韓霖有對象的，他對象是誰長啥樣兒有多高，不說不許睡。我是真服了，大半夜的不睡覺惦記人老公幹嗎啊，這不吃飽了撐的嘛，我就是告你們了，他也還是人老公，成不了你們家的啊。可我還得滿足人家要求，否則不讓睡啊，於是我大概回顧了一下第一次見韓霖的情景，回憶完了才發現，那晚我喝了恁多，可那些環節我居然還能記得恁清楚，講起來一點都不帶打磕兒的，想想都讓我鬱悶，高中那會兒要是有這記憶力，我不早北大清華啦。後來我就著了，朦朦朧朧中一直聽到她倆在哀歎，還有就是商量對策擔心得要命，沒想到現在還在商量。我真愁啊，我說，姐姐們，是我捅的簍子惹得韓霖，有事他也是衝我，你倆急個啥勁兒啊！
她倆的想法還真是一致：有難同當！
我發現體育係的人都很講義氣，有難不會撇下同伴，可我態度絕對明確：我是不會寫檢查的。別說我不會寫，活恁大我可都是優秀幹部優秀團員優秀運動員，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是坐在下麵看別人寫檢查聽別人做檢討，怎麼到他這兒就得我寫了，還得當著全隊人的麵檢討，我不得瘋啊！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很低調，可我發現自打認識韓霖以來，我覺得我很出風頭，遊泳事件剛過去沒兩天，我再弄個檢查，這日子還讓不讓我過了啊我還要不要活了！所以我很篤定，檢查堅決不能寫，有種你給我開回去。
不過那倆可沒有我這胸襟，一個勁兒地給我分析目前形勢。一，未經允許擅自外出還差點夜不歸宿，這是我們理虧；二，認錯態度不端正，這是我們不對；三，跟老師頂嘴揭老師短，這是自找麻煩；四，有被開回去的可能，這太丟人；五，胳膊擰不過大腿，學生鬥不過老師。其實歸根結底一句話，這檢查得寫。我跟她倆解釋，我說，我真不是那種帶刺的學生，其實我特別尊師重道，可他不該拿家長說事兒，多咯應人。
她們都堅決擁護我的觀點，但又明確表示：咱們應該心胸寬廣，不跟他一般見識，而且人小夥兒找一工作不容易，咱不能害人丟了飯碗啊！
我一尋思也對，如果事鬧大了，我們做學生的不好過，他這老師也好不到哪裏去，領導對他肯定會有想法，最起碼也得核計核計這小夥兒能力不夠好，要不怎麼幾個學生都管不住。但我還是恨得牙癢癢，憑啥就得咱們犧牲啊！為人著想還得挨人罵，怎麼想怎麼不合適不劃算！
我檢討時的表現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原本我還以為我念不出口呢，結果跟讀課文似的，嗖嗖的，還帶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怎麼說這也是我倆點的心血啊，再加上被我偉大的犧牲精神激勵著，畢竟我是為了某人的前途才勉為其難站到同誌們的眼前的，何況她們還特不講究地衝我擠著眼睛樂（雖然我眼睛在紙上，可餘光能看見）。我告戒自個兒，這年頭是臉皮薄吃不飽臉皮厚吃個夠，我反正也豁出去了，就當自己是老師，正給學生們上課呢吧！等我念完歸隊時，她們還特意給我微笑鼓掌，以示鼓勵。不過我表現得嗷嗷酷，麵無表情的。接著盧教練又針對我們仨特別強調了一下紀律問題，羅哩吧唆講了一大套，跟文化大革命時搞的批鬥會似的，我差點翻臉，好幾次話到嘴邊又被那倆貪生怕死的戰友不掐就捏地給噎回去了。我當時那個氣不順哪，不停深呼吸。然後韓霖又站到前麵去了。今天27、8度，他還弄了套西裝，小樣兒賊正式，奶奶個豬大腿兒的還真想給我們開批鬥會啦！我拿眼瞪他，蓄勢待發，心裏核計怎麼不捂死你，你要再多說一句我們怎麼怎麼的不對，我可真就翻臉了，愛他媽的誰誰，老虎不發威你們還真當姐姐是病貓了！
可韓霖的發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說，我現在站在這裏，是想跟她們三位同學道歉。昨天晚上我說話太衝了，對她們三位造成了傷害，雖然說我是因為擔心她們女孩子家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怕她們出事，但是我是老師，應該注意自己的用詞。所以，我今天特意穿西裝，跟她們三個道歉，對不起。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跟演電視似的。說實話當時我們都傻了，長恁大頭一遭看見老師當眾給學生鞠躬道歉，能不傻嗎？！但馬上就是嗷嗷鼓掌。後來我們分析，他之所以能給我們當眾鞠躬道歉，一是因為他確實有錯，不管怎麼說也不能說人家長怎麼怎麼的的啊；二是因為他剛上班還比較嫩，知錯能改啊，換成那幫老油子，就是自個兒真的錯了，那也得咬緊牙關挺住了，怎麼也不能給那些毛丫頭道歉哪，更甭提鞠躬了，要不她們還不反了啊。可我發現韓霖這一鞠躬一道歉的，在隊裏的形象反而更高大了，就是我對韓霖，那也有點刮目相看，再怎麼說人家也當眾道歉了還鞠躬了呢，我的氣兒總算順暢些了，咱學生當眾檢討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兒，再說了，長恁大還沒寫過檢討呢，人嘛，總得什麼都經曆經曆才算完美，我特想得開。後來隊長開導我們說，其實那天晚上韓導給你們卅打了N個電話，可一直無法接通，也難怪他生氣，出了事誰都有責任！而且你們做檢討也別覺著委屈，這偷溜出去的也不是就你們仨，天天都有人往外溜可都沒被逮著，教練估摸早就想抓典型殺雞給猴看了，可一直沒機會，怎麼說呢，不誇勤的不逮懶的，就打不長眼的，算你們點背吧。這話說的我當時直點頭，我們仨就是那嗷嗷不長眼自個兒楞往槍口上撞的，活該！她還說，你們下次小心吧。我就在核計，哪還有下次啊，檢討這玩意兒一次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