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小說中,性的花苞總在蠢蠢欲動;當生命之花徹底綻放時,那種傾國傾城的美豔,刺眼而熾熱,灼燒著人們的內心。在塵世中早已麻木、冰冷的心髒,在這種張狂的生命力和性之美的愛撫中,破冰而出,漸漸蘇醒。
這就是莫言要禮讚的,人類最本能的欲求——性。在莫言的筆下,性是神聖的,是自然的,是純潔的,是生命力的迸發,也是生命力最美的歌唱。莫言的許多小說中都彌漫著一種強烈的心態,那就是性的躁動。他筆下的女性,尤其是風情萬種的少婦,總是那麼嫵媚,那麼纏綿,那麼令人迷醉。
《透明的紅蘿卜》,性與生命力的瑰麗。作為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性的魅力顯得濃烈卻不激烈,就像玫瑰花一般芳香,卻又矜持而神秘。
小說以一個黑孩的兒童視角來敘述故事,以他的角度來看這個殘酷的世界。然而在最艱苦的日子裏,黑孩依然頑強不屈。他身世悲涼,生存環境惡劣,但他卻奇跡般的像野草一般生存下來了。作者通過他人對黑孩的評價,生動地表現出他那打不死的生命力。“‘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瘦小的黑孩在勞動的時候,卻專挑重活幹。菊子姑娘的再三幫助,他都不予理睬。他關注的是大自然,他本能地趨向大自然的恢弘、神秘與美麗,感受大自然中瑰麗、神奇、不息的生命力。他不喜歡說話,沉默是他對人類社會和殘酷文明的抵抗,憑著他異常孤獨的心靈,運用其他各種器官去敏銳地感覺著大自然的靈動。
好像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幹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止,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麵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每當中午和晚上,黑孩就聽到了黃麻地裏百靈鳥婉轉的歌唱聲,他的臉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像他知道這隻鳥在叫著什麼。
那四個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翼扇動著,肺葉像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但還是目不轉睛,好像要看穿水麵上飄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
如此敏感、如此貼近大自然的心靈,卻被一副銅皮鐵骨包著,他不親近任何人,且無視天氣寒冷,受傷流血,燙傷紅腫,這些似乎都並沒有給他造成一絲絲的傷害。他總是默默地承受生命中的苦難與陣痛,似乎這才是生命可貴的本真,才能說明生命力的存在與勃動。但同時,他有著靈敏的耳朵,可以聽到頭發絲掉落地上的聲音,聽到遠處飄來用棍子抽一袋子的棉花的聲音,神奇的聽覺能力,讓他淡化了生活中的委屈和苦楚。而且,他又愛聽鄉民們飽含情感的對話,“黑孩的耳朵抖動著,把老鐵匠的話全聽進去了。”那些粗鄙的鄉話兒,語言瘋狂、誇張,蘊含著人類最原始的好奇心與性渴求。
“這幾天怎麼也不見你那個浪幹娘來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兒子。她的胳膊什麼味兒?是酸的還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讓我撈到她那條白嫩胳膊,我像吃黃瓜一樣啃著吃了。”
“菊子,這一大會兒才回來,是跟著大青年鑽黃麻地了嗎?”
他又用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打量著那些他似懂非懂的人和事。這一雙獨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一個非同凡響的世界。
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
……
那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直看到了你的心裏去。那雙眼睛能看透人間的善良和醜陋。無怪乎姑娘說他有靈性。善良的人看見他的眼睛隻會心生憐憫。
所以,心靈醜陋的人見到他的眼睛就會感到心虛甚至恐懼,小鐵匠幾次斥責黑孩看他,就是因為他醜陋的內心產生了懼怕感。他也見證了愛情間濃情蜜意的結合,讓他深深地體驗到生命力華麗的綻放。
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稈上,麻稈上的刺兒掛住了頭巾,像挑著一麵沉靜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像浪潮一樣對著他湧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衝擊著他。
他為這種純真、激烈的愛情而愉悅,同時也同情失落愛情,心情苦悶的另一個人。他似乎懂得愛與性在生命中的重要地位,黑孩的態度也折射出作者本身的心態。
黑孩那雙眼睛還看到了一個寫意畫般的色彩絢爛的鄉村,這與別人眼中的他和工地的冷色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紅色的須根”、“橘黃色的葉”、“紅色的嘴”、“火紅的運動衫”、“紫色方頭巾”、“深紅色的菊子”、“淡黃色的小石匠”、“金光閃閃的紅蘿卜” ……在黑孩眼中,純淨的鄉土的一切總是如此動人,大自然的種種都抖動著蓬勃的生命力。
莫言談到創作《透明的紅蘿卜》時講道:“最早的《透明的紅蘿卜》幾乎沒有文學技巧,像初上戰場的士兵一樣,完全憑本能操作,有很多樸素的感情。”這些感情也確實都真摯,甚至直接地體現在小說之中。小說中的黑孩,就是任性的莫言,以啞巴的方式強力地反抗文明對淳樸的浸染。都說“在文明的‘進化樹’上,兒童似乎是介於動物與人類之間,是有待進化的‘亞人類’,因而必須受到成人的‘文明監護’。然而,這監護首先便意味著壓抑和懲戒,甚至是必要的暴力手段,以便對兒童身上殘存的‘動物性’、‘野性’加以馴化”。所以,黑孩本身就是人類本性,是生命力的代表,如前文所說的那樣。在小說最後,他被踢倒在地,毫無反抗的能力。然而,趴了半天,他終於重新站了起來。麵對如此齷齪的文明,充滿暴力的監護,他流下了堅強、純潔的眼淚。這是對人類文明的惋惜與悲歎。最後,被脫光衣服的他,就如擺脫了那些所謂文明的束縛,回歸真真切切、坦坦蕩蕩的生命本身,恢複土地之子的身份,在大自然的溫柔懷抱中欣然奔跑。莫言的樸素情感——詠歎性與生命力的瑰麗,貫穿全文,在結尾的那一刻,更是感人至深。
《紅高粱》,性與生命力的爆發。如果說,作為開頭的《透明的紅蘿卜》是清婉地詠唱生命之美,那麼,後來的《紅高粱》,莫言則是大膽地高歌生命之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