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的人 第七十六章 砍頭貨
砍頭貨!挨槍子的!砍頭貨……看到窗外的半片月。阿彩的嘴唇突然被一陣沉濁氣體衝破，就細細聲哭了，就在心裏咒罵，一遍又一遍。
臨上床時，婆婆在隔壁說：“阿彩，去給豁嘴兵送點水。”阿彩就跌跌撞撞下了地窖。上月初九，中國兵和日本兵在山背後幹了一仗，中國兵人少，撤退了。這個豁嘴兵就是婆婆在屋角茅草堆裏撿到的。一方麵看豁嘴兵受了傷，慘兮兮的，一方麵想到日本兵平常橫行霸道的，就把豁嘴兵藏在地窖裏養著。
地窖裏土油燈的光焰叫人的眼睛很費勁，阿彩說：“喝水，你。”豁嘴兵塌了骨架似的坐在角落稻草上，腳邊放著一把他白天磨了又磨的亮燦燦砍柴刀，兩粒牛眼睛定定地看著什麼，又說起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要拚!要拚!”阿彩帶點憐惜地陪著歎一聲，不經意發現他兩粒牛眼睛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兩團奶。
砍頭貨，挨槍子的……阿彩細細聲哭了一陣，也止了咒罵。但想起死鬼丈夫，還不滿三年就舍她而去，也沒給她種一個兒子，就又細細聲哭，咒罵豁嘴兵時，又加了對死鬼丈夫的愧羞。
地窖裏土油燈的光焰慢慢小下去，熄了。“你正好歇，我上去。”阿彩說，但是她的身子被兩隻胳膊箍住了。
“滾開!你這豬哥!”
“我，我是頭一次沾女人，也是……”
“你這豬哥。”
“也是最末一次，嗚嗚嗚，嗚嗚嗚……”豁嘴兵的聲音斷斷續續，很含糊，因為豁嘴的原因，聽起來像是哭又像是笑。似哭似笑，攪得阿彩的心茫然而沉重，她抬起的手終於泥軟軟掉下來：
“你這豬哥……”
“頭一次，最末一次……”
砍頭貨，挨槍子的……阿彩回想到死鬼丈夫在世時的十好百好，統統轉化為對豁嘴兵的千仇萬恨。她坐起身，心裏狠狠地想，你這個砍頭貨!這時，她眼前閃晃過豁嘴兵腳邊那把亮燦燦的砍柴刀……地窖裏無聲無息。阿彩想這砍頭貨，砍頭貨！她的心怦怦跳得極緊，手掌裏攥了一把汗。但是阿彩看清楚了，沒有豁嘴兵，地窖裏隻有她和她瘦小的影子和她一陣緊比一陣的心跳聲。
困惑不安過了一天。
第二天，阿彩聽說昨夜有人闖進日本兵駐紮的青龍廟，揮一把砍柴刀，砍倒了兩個，日本兵齜牙咧嘴圍上去，十幾把刺刀一起戳穿了他的胸脯，最後把他的頭砍了下來。那人有聲有色地說，嘿，頭砍下來，還活潑潑的蹦跳了兩三下呢。
阿彩匆匆趕到圩上。那裏有一根竹竿，竿上掛一粒人頭，阿彩腦袋轟一聲，正是豁嘴兵!
豁嘴兵死眼睜得跟活的沒差別，就像前晚那樣盯著阿彩。阿彩掉了頭就走，急匆匆的，怕被人發現什麼秘密似的。
在那一眨眼的時間裏，阿彩感覺到淚要流出來了，趕緊罵一聲：這砍頭貨!”
這才勉強止住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