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 第六十章 王老頭
他戴一頂破舊的棉帽子,懷裏抱著一把掃帚,一上一下,極細致地掃著文化局機關大院裏各條過道上的積雪。他六點不到就起來了,把警衛室外間的大泥爐捅開,將一個小水桶似的白鐵皮水壺注滿水,放在上麵。壺底的水凝成滴,在紅紅的火苗上吱吱了幾聲,就歸於平靜了。泥爐旁放著十幾個保溫瓶,上班後,就會被它們的主人帶回各自辦公室,晚上下班時,又會被帶回來。一來一去的男男女女們總忘不了說聲:王大爺,麻煩你了。每逢此刻,王老頭就想,到底是文化人,說話有禮貌呢。
這些文化人都對王老頭很尊敬,開口大爺,閉口您老,和他開玩笑的僅有老趙一個人,隻有老趙叫他王老頭。
每逢王老頭手拿報紙,從頭條看到報縫時,就會聽到“王老頭……”他就知道是老趙來了。老趙現已退休,先前是這個局的副局長,再先前是教師。假如再往前推,王老頭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不高的少年,斜挎著一個布袋,滿街滿巷地嚷:賣報啦,賣報啦,《晨報》《冀中快報》,快看啦,二郎崗盜墓奸屍案;看啦看啦,女伶殉情跳湖,皇帝在天津法租界失蹤!
那時這條街上,配看報的不多。他每每把一個大子兒擱進小趙的手中,直到進屋,將一張《晨報》翻得嘩嘩響。有時,小趙也走進他的屋子暖暖身子,或討杯水喝。那時,他就當門衛了。現在他與老趙又死了老婆,又都喜歡拿著一瓶滄州燒酒把細長的脖子灌得通紅,然後把鼻涕同眼淚抹一個滿臉。
這個機關原是解放前偽縣長的私人公寓。縣長長得極瘦,清秀的那種瘦。唯一的愛好是女人。當然也愛好錢,但遠不如女人。縣長照相時,從大老婆到小老婆,一邊各四個,個個妖冶漂亮。縣長每個月都舉辦幾次舞會,舞廳就是現在文化局會議室。室外有一個精致的小花園,那些名貴的與不名貴的花,四季常開。舞會上,縣長圍著幾個請來的漂亮風騷的女人轉,每當把某個女人踩得“哇”的叫一聲,縣長就樂。後來,不知道縣長從哪裏請來了一個雕塑家,在花園中央塑了一尊裸身女像,漢白玉的,很金貴。“文革”時,被胳膊上纏著紅袖標的學生娃給砸碎了。老趙一喝醉了,就與王老頭說:“可惜了,那是件真正的藝術品,塑像的人現在是一個美術學院的院長,名氣可大了,一個像要值幾十萬。”
他就吃驚地瞪大眼睛:“哇,那麼貴,比真女人還貴!”
老趙就苦笑,就喝酒,就不吭聲。
解放後,老趙是先當老師,後到文化局當副局長的。當了副局長,他才知道老趙早在黨了。他竟然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就覺得老趙不夠朋友,很氣憤。老趙就拍他的肩:“老婆也不能告訴呢,這是紀律。”他還是不解,還是生老趙的氣,不與老趙喝酒了。後來,凡是給敵偽幹過事的都被審查,他也惴惴不安起來。給縣長當了這麼多年的門房,他知道逃不脫的。
運動過去了,沒有人來找他。他就提心吊膽地去打聽老趙。
老趙說本打算整他的,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就將功贖罪了。
看著他吃驚的樣子,老趙接著說,你忘了,解放縣城的頭天,我來你這裏,你親口告訴我縣長要逃?
他想起來了,抓住老趙的肩膀,眼淚就下來了。那天,縣長的兩輛黑色小車剛要出門,一陣槍聲後就死在了車裏,他一直以為是綁票的土匪幹的呢。
縣長公寓先是做了機關,最後成了既靜又鬧的文化局。無論怎麼靜怎麼鬧。都不會影響他。早上,他準時起來,就像今天一樣,掃地,開門,燒水。他地掃得很細致,掃過道,掃花園的十字小徑。任何人都會感到文化局清幽。他腳上穿的千層底是老伴臨終前給他做的,做了一大箱子。
掃完雪,他撣了撣鞋上的雪,想上鍾,抬頭看,已停在了昨日。昨天,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上了鍾,怎麼就停了。他拿過發條的鑰匙,沒擰幾下就滿了弦,走了幾下,又停了。他輕輕地晃晃頭,這鍾老了,他記得是與老趙認識的時候買的新鍾。
看到鍾,他又想起了老趙,老趙好長時間沒來了,也該來了。他從小櫥裏摸出一瓶滄州燒酒,等老趙。爐子上的水吱吱地響了起來,小屋裏很暖和。
這時,進來幾個年輕的姑娘,穿著耀眼的太空服。她們是來排練的,再過幾天就是元旦了。來得早點,會議室還沒有開門就進門房來暖暖身子。幾隻白白的小手烙餅樣在爐火上來回翻……有個背著吉他的姑娘就一邊彈一邊唱:
在人生的過程中有無數的驛站從起點說那是終點從終點說那是短暫……姑娘的嗓音低沉圓潤,像是自言自語。這時,窗口的小孔裏塞進一張紙條。送紙條的小青年用凍得不靈便的嘴,僵硬地說:“趙局長去世了……”
他眼裏流下的眼淚讓天與地旋轉了起來。姑娘們炸了窩,剛把王老頭送到醫院,他就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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