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手 第七十章 不會說話的嘴巴
他長著一張好看的嘴巴，紅潤飽滿，唇線分明，還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他說話的聲音清脆悅耳，咯咯的笑聲像一首旋律優美的歌曲。
當他具備一個正常人的思維和語言表達能力時，喜歡和大人辯論。
因為他發現大人們比小孩子還愛撒謊，雖然他們口口聲聲教育孩子們要做個誠實的人。
一次，他又為一個問題同大人爭論，他堅持自己的觀點，明明是大人的錯。
突然，大人掄起蒲扇般的巴掌，朝他的嘴巴狠狠抽一巴掌，殷紅的鮮血，從他細密的牙縫裏滲出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他木樁一般戳在原地。
大人凶神惡煞地吼道：“再讓你調嘴撥拉舌地與大人強嘴。”
大人似乎仍然不解氣，過一會兒又說：“你再不改，非打爛你的嘴巴不可！”
從此，他在大人麵前再不敢頂嘴，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唯唯諾諾。也極少在大人麵前開口講話。因為說不定哪句話說得不妥，又要招來一頓打罵。
工作後，他常常妙語連珠，詼諧幽默，博得人們開懷大笑。他覺得他可以暢所欲言。
“文革”期間，他因說錯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投入大牢，幾年後才出獄。從此，他時刻銘記禍從口出，千萬千萬少說話。成年累月幾乎不說話，偶爾說一句半句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即使這樣，還要把話含在嘴裏咀嚼再三才吞吞吐吐小心翼翼說出來。
有一天早上醒來後，忽然覺得有什麼事不對頭，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突然想起昨晚喝酒喝得太多，說出一句什麼話。他終於想起在其他人破口大罵一個人時，他受到感染隨聲附和一晚上說得唯一的半句話：“這個人……”盡管沒有說出下半句話，那個人是好是壞，但從他語氣裏隻有傻子才聽不出來弦外之音——那人絕非良民。
要是人們將這半句話添枝加葉捕風捉影地傳到那人耳朵裏，日後非吃不了兜著走不可。他想到這裏不禁毛骨悚然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
上班後，他到昨晚喝酒的幾個人麵前，一本正經而又忐忑不安地說：“我昨晚喝醉，說醉話，可別亂傳。”其實，那幾個人壓根兒就沒有聽見聲音小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清的那半句話，便說：“你昨晚根本沒說話麼！”他大喜：“真的？”眾人都說：“真的。”
他終於放心，一邊走一邊暗暗得意：虧了他們的耳朵不好使，要不然還了得！今後無論如何得裝啞。
但是，他的心裏卻無論如何都有揮之不去的陰影，他記得清清楚楚，他明明是一個大有前途大有作為的人才，卻從此處處受排擠受壓製受打擊。
從此，他更沉默寡言，一聲不吭。
他愛子如命，盡管孩子的孩子都不小了，可他一個勁地囑咐：“少抽煙，少喝酒，少說話，少上地攤吃飯，少管閑事……”
終於有一天，孩子們氣呼呼地說：“我看你還是少說廢話、少操閑心吧！都煩死人啦。”
他怔怔地坐在沙發上，癱在那裏，一語不發……當人們發現他不會說話時，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事，開始人們還以為他是慪氣不說話，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便四處求醫給他治療，卻都無濟於事。
每當人們問他：“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張張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隻有兩行渾濁的淚水滴答滴答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