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駐馬蝶戀花(3 / 3)

不說話,烏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無措的女子,終於,將手伸了過去。

無聲一笑,她提起鵝黃裙裾,歡快地坐到他身邊的岩石上,捧著他的手開始清理血跡。隻是,那過於歡快的表情讓人心生疑竇,心神不寧。

手上的血跡看上去恐怖,但受傷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僅是磨破表皮,既沒傷筋也沒斷骨,隨便在溪水裏洗洗便可,隻是看在她“歡快地”為他清洗傷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辭。

“謝謝。”她專注地將指尖的血跡拭淨。

閔友意眼神一閃,突問:“長孫姑娘,你說不知道,什麼意思?”

“……”

“剛才那顆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嗎?”

“……”

“長孫姑娘,如果你落崖隻是為引誘貝蘭孫跳下來,真是抱歉,跳下來的是我。”

“不……”

“不什麼?”

溜烏大眼抬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輕道:“我不會武功,不知道什麼掌風。”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會武功,遇到危險,總會躲吧。”

“……”

“你連躲也不會?”他覺得肚裏的腸子開始打結。

“……”

“沒想過躲開?”他的腸子開始悔青。

“……”

“……”

“我……沒反應過來……嘛!”

“……”

她垂下頭,將沾血的絲帕放在腳邊,從腰間口袋取出另一條為他包紮。

閔友意看看天,一時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為了什麼。看不得女兒家受委屈?還是說了輕功勝過貝蘭孫就一定勝過他?他素來風流,對這類問題也無心多想,盯著她認真包紮的側臉,心頭一軟,笑道:“在下還不知如何稱呼長孫姑娘。”

“淹。”她淺淺一笑,將絲帕在他手指頭上係出一個花結。

霎時,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抬,戾芒如天際飛鴻的掠影,一閃而過。他眯起眼,危險十足地輕問:“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淹……”她又抽出一條絲帕,包紮之餘,分心答道,“我叫長孫淹……呀!”

“輕煙的煙?”

搖頭。

“瀲灩的灩?”

搖頭,係花結。

眸中利芒淡去些許,他再問:“胭脂的胭?”

搖頭。

“妍麗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搖頭。

“嫣然一笑的嫣?”開始磨牙,語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頰,“我叫長孫淹,水奄淹。”

“……是那個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的淹?”

終於,左右搖晃的頭有了上下移動的機會。

他突然沉默起來,眉頭深鎖,不知想什麼。就在她猜測莫不是自己的包紮讓他吃痛時,他驀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兒……”

“……”很普通啊,哪裏好?她聰明地選擇閉嘴。

“你怎會惹到貝蘭孫?”

“因為……他要長孫家為他繡紅袍嫁衣,我不願意……嘛,爹拒絕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脅我爹,如果不為他繡紅袍嫁衣,後果自負。我不願意繡……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莊,我便央求二哥帶我離家避避風頭。本想著他瞧我不在,家中無人繡衣,便會自行離去,沒想到他一路跟著。二哥和木奴現在一定落在他手裏了……吧。”

“為何不願?”反正是掙錢。他不明白,輕攏眉頭,“你不願繡,長孫家其他人也可以繡啊?”

“不願就是不願……嘛!”垂眸盯著腳尖,她不願過多解釋。

閔友意聽了半天,終於聽明白她的尾音詞總是和句子分開,如果不耐心聽完,是聽不出她這一句話是疑問還是肯定。

末了,她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溫溫道:“貝蘭孫……他很厲害……嗎?”

他兩眼一眯,張口結舌。

該怎麼答她?

告訴她——當今武林,雖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幫派無數,俊傑豪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卻是有著“四方花”之稱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這四人背後分別有著各自強大的財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傲視群雄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力,為四人渲染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被人們津津樂道。加上傳說中四人超凡越聖的絕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稱,並為“四方花”——東庭薔薇,南堂鬱金,北池雪蓮,西穀百合。

因這四人皆為七尺男兒,他們喜不喜歡以花為雅,沒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腦袋至今還在他們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憶起懸崖之上他曾說過的話,歪頭不恥下問:“你剛才稱他‘北池雪蓮’,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號,就像你是‘武林三蝶’一般……呢?”

這個問題避開……他抬起手,放在眼皮下研究片刻,轉而盯她,“淹兒,你到底帶了多少條絲帕?”每根手指頭裹一張帕子,他的手被她包成了五彩線團。

“六條。”不用思考用什麼語氣詞時,她的口氣出奇的幹脆。

這個話題避開……他觀望四下,發覺山穀清幽,若從山頂尋路下來,隻怕得花些時辰,想必貝蘭孫不會這麼快尋來,除非他也學他從崖上跳下來。

他呢,現在是沒心思尋路自己爬上去,在這兒等著,自會有人來尋他。

“淹兒,若沒遇到貝蘭孫,你與你二哥要去哪兒?”問清楚,稍後也方便將她送去。

“七佛伽藍。”

漫不經心的表情一變,他不動聲色,“去七佛伽藍何事?”

“看比賽……呀!”她歪頭輕笑,“在浣溪山莊,我聽人說七佛伽藍與七破窟的比賽,似頗有趣味,便讓二哥帶我去瞧瞧。”

“瞧完之後呢?”

“回家……呀!”可怎麼上去……呢?她遲疑要不要問。

他看看天,明白她眼中的困惑,清閑一笑——

“現在,我們隻能等。”

“等?”

“等人來救……”他故意停了片刻,才又道:“呀!”

“……”

發角一蕩,他忽然抄手摟起她的腰,飛身向溪頭密林縱去,挑了棵樹一躍而上,他衝她一笑,一指點在粉唇上,“乖,別說話。”

暖似和風的氣息拂過耳畔,臉上浮出淡淡荷韻,她聰明地乖乖閉嘴。林子裏什麼也看不到,她隻聽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他摟著她跳下樹,籲口氣,又衝她笑了笑,放開摟在腰間的手。

步回溪邊,尋一塊幹淨的大石,他旁若無人地仰臥其上,杏花眼不忘衝她勾魂一笑。

等……

她默默走到石塊上,抱膝坐下。溪水涓涓,丁冬如珠般從腳邊流過。

等,等到紅霞滿天,等到夕陽金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佛樂,他成為霞外的一道婆娑剪影,她手癢了。解開手腕間的紗帶,將兩隻花苞香囊解下來。

香囊裏竟然別有乾坤,他隻見她將那葉托取下,從囊袋中抽出一根銀白細針,又如法從另一隻香囊裏取出一團紅線。

指尖輕撚,她兩手微舒,穿針引線,一手持針,一手持線,細細的紅絲映射出淡淡霞光,仿佛天女遺落人間的紗絲。

皓頸低垂,她傾頭一笑,“可以借你的腰帶用用……吧?”

他點頭,沒問什麼,任一隻小手將一截淺紫拉過去,摸了摸,再用指尖撚了撚,展平,開始——繡花?

初時新奇,他撐起身盯看一陣,片刻後有些無聊,心裏開始堆集一些汙言穢語——罵的是害他等到現在的那些家夥們。

看到石邊有一截斷木,他抽出藏於靴邊暗袋裏的小匕首,開始削削削、鑽鑽鑽。

她繡得專心,時間不知不覺隨著溪水流走。

“長孫家的朱衣,隻有長孫家的女兒親手繡製,才價值千金,其他繡娘雖然也能繡,但價格會差一截。”她突然開口,並未抬頭,隻徐徐側了側臉,兩抹烏光向他一溜,注意力重回針線之上,也不理他在削什麼,似乎說話的對象是手中的那截腰帶,“我不願意繡貝公子的嫁袍,因為我隻為活人繡嫁袍,貝公子是為過世的妻子定製嫁袍,所以,我不繡。”

這是她的堅持。

他手上動作一滯,轉眸凝她,她的心思仍在腰帶上,手拈銀針,紅線蔓蔓,如翩然撲飛的蝴蝶。

手真巧……眸中映著翻飛的手,散漫的視線逐漸彙聚起來。手巧……心也靈……

她手中動作突然一停,兩手拈平腰帶,迎麵舉起,“好了!”

他移眸看去,腰帶淺紫與白色相錯的地方多了一隻蝴蝶,紅色。適逢她傾首破顏,他一愣,脫口吟道:“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

“嗯?”

——是不是應該建議她繡一柄小扇子,他可是武林花名鼎鼎的“玉扇公子”閔友意哦……

腦子裏短暫性地跳出一些有的沒有的思緒,他將剛才削削鑽鑽的玩意兒遞到她手邊,“這個粗陋,改日我雕個細致的送你玩。”

她接過那東西,放在掌心打量:一根長長的細木棒,上下兩端分別插著一大一小兩顆圓球,上大下小,棒身距離頂端圓球一寸處另插著一長一短兩隻小木棒,連成直線,與大木棒呈十字形,像伸直手臂的人,小木棒兩端則嵌著偏平的小圓盤。將下端小球掬在掌心,因為手臂兩端圓盤的平衡,小人兒左搖右晃,就是不倒,的確有趣。

“這是什麼?”

“搖擺僧。”他迎著滿天紅霞端詳腰帶上新繡的蝴蝶,無端心情大好,“不繡就不繡,要堅持。我小時候就很堅持。”回頭,迎上她帶著那麼點懷疑的眼神,他不以意,卻洋洋自得道,“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女兒家,五歲以前,吃飯洗澡睡覺,一定纏著我娘,不然就是家中的那些姐姐們,偏偏我爹是嚴於禮教的那種人,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天天讓我讀三墳五典四書五經,我偏不,天天習武打架,黏著家中的美人姐姐。後來我發現,單單地喜歡美人兒沒什麼意思,要喜歡那些明明得不到卻偏又牽腸掛肚的美人兒,才能成為世人美談。我爹在生意上有個姓羅的死對頭,羅老頭有個女兒……淹兒,不怕掉進溪裏你就退。”

她一怔,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被他的話嚇得退到石頭邊上了。

他好笑地盯著她,憶起當年風流,心情竟也不壞——

當年他十六歲,隻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他若娶了那羅家女兒,兩家結親,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煩心,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絞盡腦汁去討羅姑娘的歡心,路見不平,英雄救美,溪邊巧遇,花前月下……終於,水到渠成。羅姑娘知書達理,他兩人一個郎情,一個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兩兩傾心。

美談,怎麼說都是美談。偏偏他嚴於禮教的爹不同意,說他不務正業,吃裏扒外,自敗家業,加上羅老頭反對,羅姑娘自幼定親的夫婿出來摻一腳,一片反對聲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堅持非羅姑娘不娶,結果……

從此,他浪跡江湖。

從此,他頓悟……

“後來……呢?”她挪回他身邊,一手抱膝,一手玩著搖擺僧,追問他說了一半的故事。她篤定,若娶了羅家姑娘,便不會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後來……”目映晚霞,他舒眉長笑,“後來我被爹逐出家門,他說,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

“淹兒,你不會武功,對吧?”他轉開話題。

“嗯。”

“那你有沒有想……如果再遇到貝蘭孫,或者再從崖上跌下來,你能夠自救?”

“想……呀!”

“好辦!”他一拍雙掌,“拜我為師。”

拜他為師?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拋出的信息,“我現在練,會不會太……遲?”

“不遲不遲,”他搖頭,“天下武學,說得神秘,瞧得透了,不過氣、勁、形、神。現在你練氣是遲了點,不過練外招也不錯,保證讓你美美的。”

習武,是為強身吧,與美有何關係?她不解。

“我這兒有專給女兒家練的心法《玉肌素脈》,還有劍招、刀術、棍法、輕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創的,你想學什麼都可以。怎麼樣,叫聲師父聽聽?”

聽他說完,她的眼睛已經像懸掛在寺廟裏的計時盤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這……這人與她聽說的全然不同。

搖擺僧在她手中左搖右擺……

風落蒼翠,密密林葉沙沙輕唱。一人突兀地出現在她麵前,在腳尖三尺處抱拳行禮:“參見夜多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