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小霸王”麵包車從車輛川流不息的柏油馬路向右拐進了一條寬闊筆直的白水泥馬路,路麵車輛一下子稀疏了很多,顯得空曠、安靜。路的兩旁除了散洛著些二三層的樓房和幾間小飯店、雜貨店外,幾乎全是田野。路中央一排整齊美觀的銀白色路燈柱把馬路分隔成一去一來兩條道路。司機加大油門,“小霸王”箭一樣向前飛馳。洪耀勝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上,他瞄了一眼司機的動作,又看著前邊望不到頭的直路,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當初,便是由他親自麵試決定聘用的,他以行家的眼光認可司機那手車技和頭腦的靈活,說:“這條路大可以飆車。”

“這條路是最近才擴建的,直通雙峰碼頭和海邊的渡假村,”司機紀小勇連忙介紹著說,“去年這條路還是又窄又破爛。”

“雙峰這地方以前聽說過,可就是一直沒來過。”洪耀勝說。

這時前麵路旁陸續出現了好些形狀別致,風格各異的建築物,一個醒目的大廣告牌“雙峰渡假村歡迎您!”映入眼內。馬路在這裏分了岔,一條路沿著小山坡直上山崗,可通往渡假村,一條路往下斜,通向碼頭。紀小勇已放慢車速,碼頭的入口車道上已排著長長的車龍,他把車開上去跟著排隊。車熄了火,他對洪耀勝說:“船還未到,我先去買票,你要不要下來走走?”然後又對坐在後排一直閉眼瞌睡的錢錦河叫道:“錦河,天光了!”見洪耀勝下了車,就又笑著說:“昨晚又忙著做床上運動,不夠睡吧?”錢錦河睜開了眼睛嘻笑著說:“我不過是在閉目養神,你們說什麼我全聽到。你不是去買票嗎?我留下看車。”

洪耀勝下車後,邁著悠閑的步子,饒有興趣地巡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他四十多歲,略瘦削的中等身材,穿著筆挺的暗綠色西裝,黑色鱷魚皮皮鞋,手裏握著部磚頭般沉重的“大哥大”。

碼頭建在山崗下,就象個麵海的小廣場。這時候站著、蹲著很多等船的旅客,陣陣海風不時吹來。叫賣水果的小販手挽提籃、肩挑籮筐來往穿梭,殷勤地向旅客兜售著荔枝、龍眼、黃皮、桃和李。洪耀勝信步走到售票處,仔細地看著那塊白底紅字的大牌子,上麵寫著從雙峰碼頭到白島的渡輪行駛班次、時間;各種噸位車輛票價、乘客票價。然後又度進旁邊的候船大廳,入門有個小賣部,賣香煙、飲料、零食等,大廳裏擺著一排排靠背長木椅,坐在那裏候船的旅客也不少。他在裏麵望了一會就走了出來,走在人叢中,心血來潮,就用“大哥大”摁了個電話號碼,然後貼在耳朵邊走邊說,“……叫經理聽……我在碼頭,船還未到……有什麼事打我手提……”他瞥見了周圍的人投來好奇、羨慕的目光,炫耀的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滿足,有些飄飄然。其實,這個電話根本就無需打。當他放下“大哥大”的時候,見到麵前是一字形列著好幾間小飯店,門口爐灶前的案台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海鮮、肉菜,爐火正旺,勺鑊碰撞,香氣四溢;此刻正是中午十一點左右,吃午飯的旅客還真不少。而那邊廂用鐵欄杆隔開的那條候船車道上的車輛這下子已排到碼頭外邊,望不到尾了。

隨著“鳴……鳴”的幾聲雄渾的汽笛聲,隻見一艘白色的鐵殼渡輪正從海麵上徐徐向岸邊駛來。船即將靠岸時,船頭閉合著的一塊大鐵板在兩旁鐵索鏈的牽引下緩緩地向前打開,緊貼在向海裏傾斜的水泥石泊位地麵上,有船員手拿粗大麻纜跑下來套在岸邊的石礅上,船上旅客手提肩挑大包小包的行李蜂湧而出,早把車子停泊在碼頭外麵的中巴、的士司機忙著上前拉客。隨之下船的是摩托車,而後是各種大小汽車,碼頭上人聲、車聲、喇叭聲混成一片,然而人車相互避讓,秩序忙而不亂。待船上最後一輛汽車駛離後,船員便在船上拉起鐵欄,隻留一個口子,上船的旅客這時便湧向這個口子,船員站在一旁檢票。待旅客和騎摩托車的上完後,他們才拉開鐵欄;這時岸上候船車道的閘門才打開,船員站在閘門邊,逐一檢票放行,車輛依次徐徐駛上渡輪,船上則有船員手持小旗子指揮著車輛停泊。“小霸王”跟著前麵的一部“皇冠”也駛上渡輪,按船員指示的位置泊好。紀小勇和錢錦河留在車裏休息聽音樂;洪耀勝是第一次來坐這樣的渡輪,很感新鮮,於是獨自下車來到船上到處閑逛。這船看起來結構並不複雜,似乎不分首尾,艙麵象個大籃球場,中間攔腰處橫跨艙麵高高拱起一座樓台,四個角落都有鐵樓梯通上去。他沿著一條樓梯來到二樓,二樓中央是個旅客休息廳,裏麵有一排排單座靠背椅,象個小電影院,能坐幾十人,這時前邊擺放著的二十九寸彩色電視機正播放著武打錄像片。休息廳外麵四周是回廊,有的旅客就在地上鋪張報紙坐下,有的則倚立在船舷旁眺望風景。廳門口有條鐵樓梯通上三樓,那是天台和駕駛室,樓梯上的小鐵欄門上掛著塊“旅客止步”的牌子。洪耀勝來到麵對碼頭的回廊上憑欄而立,隻見剛才熱鬧喧嚷的碼頭此時已變得空蕩沉寂,飯店的員工閑坐在門前抽煙,賣水果的小販坐在籮筐旁聊天談笑,等候著下一班旅客的到來。隨著汽笛的鳴叫,輪機的響動,船員迅速拿起套在岸邊石礅上的纜繩奔回船上,那塊貼在泊位地麵的大鐵板慢慢升起,這時有輛“三菱吉普”飛速駛到碼頭上,但鋼板已把船口閉合了,車上跳下來的人直跺腳,無可奈何地望著渡輪徐徐離岸。

洪耀勝對這幕“驅車送船”看得真切,麵上露出了頑童般的微笑。不過當他居高臨下看到甲板上的車已停得滿滿的,又覺得那遲來的“三菱吉普”並沒什麼可惜的,即使早些來也裝不下了。甲板上的車子各種各樣,有大客車、貨車,更多的是小車,且名車不少,他估算了一下大小車輛總共有六七十輛,以停泊位置的錯落相間看得出是有講究的,為的是保持船體的平衡。他那輛灰色捆藍條花邊“小霸王”在車叢中並不顯得遜色,雖比不上“奔馳”和“寶馬”,也不比“皇冠”和“三菱吉普”差。都說座駕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也不盡然。“奔馳”和“寶馬”他也買得起,但錢還不是花在這上頭的時候,他的錢都投在生意上,前些時候就花了一百多萬在新開發區買了好幾畝地,準備蓋廠房,現在最缺的還是資金,資金。又是公司又是工廠,還有兩個家,算是家大業大了,那一樣不需要用錢?說來也許沒人相信,有時候他口袋裏竟拿不出一百幾十塊錢來。因為日常的開銷並不用經他的手。當然嘍,老板總得有個老板的格局排場,攤子那麼大,名聲也算響,出入總不能沒部車。“小霸王”麵包車座位多,遇上多幾個人也坐得下,座椅又是活動的,靠背放下可躺下小睡,舒適又實用,再說也是出得場麵的。不過十年左右,能舞弄出今天這個樣子,他心裏是挺自豪的;但他並不因此滿足、停步,他還有個更大的理想,他要構築一個服裝王國,創出個服裝名牌,錢呢,要象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多,越滾越大。有人說過:“欲望是人類發展的原始動力。”在他身上就不乏這種原始動力。

岸上的景物漸漸模糊起來,船已駛到茫茫大海中。站在回廊上聊天望景的旅客這時大都坐下靠在壁板上閉目養神打瞌睡,離洪耀勝兩米遠的地方,一個婦人因為暈船,正蹲在那裏“哇哇”地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看到那攤花花綠綠粘粘糊糊的汙穢物,條件反射地覺得喉嚨癢癢的也想吐,便轉身走到側麵船舷那邊的回廊上去。當午的陽光燦爛耀眼,淡藍色的天空萬裏無雲,隻有天邊浮著些煙霞,把海天連成一片。海麵微波蕩漾,波光粼粼,近處的海水是那樣的碧綠清澄,好象冰瑩碧透的岫玉。這時,隨著“突突突”的聲響,一艘摩托快艇從他麵前飛速駛過,那快艇貼著海麵跳躍著呼嘯而去,留下兩條長長的雪白浪帶。他看著就感到刺激過癮,心裏不免癢癢,嘴角不禁浮上一絲孩童那般淘氣的笑意。他曾飆過車,就是沒來坐過摩托快艇,於是心裏暗說:“有機會非坐一次不可,那怕它翻船又如何。”他的血管裏似乎早就流著好冒險的血。如果說開頭的所謂冒險隻是年少無知,精力過剩,無聊貪玩的一些惡作劇;那麼後來的冒險卻總是伴隨著某種利益的誘惑和需要,甚至是人生的決擇。生活的經驗不斷在告訴他,要做生活的強者,人生免不了要冒險;否則隻能對生活逆來順受,平庸度日,碌碌無為。他正是這樣走過來的,他就曾孤身在茫茫大海中博擊風浪,漂流沉浮……

那是秋末冬初時節,天色陰灰,下著蒙蒙細雨,海風微吹。在海邊附近一個角落,他脫光衣服隻剩下條短球褲,為了禦寒避免抽筋,他活動了幾下手腳,打開帶來的一包“雪油”用手把渾身上下都塗抹上厚厚的一層。外衣褲裝進一個塑料袋用根長長的繩子捆紮嚴實,繩子的另一端係緊在腰間,以防漂失;又用力吹脹了一個籃球膽,用另一根繩子紮牢,再橫套在肩腰上,權當救生圈用。準備停當,他拿起衣包球膽,大步向海中走去。海水及膝,感覺冰涼,他又用手舀水拍拍胸脯和臉頰,再慢慢走向深處,當海水漫及脖子的時候,輕輕一躍全身便浮遊在大海中,順流向南而去。這是長途的泅渡,隻能用較為省力又可耐久蛙泳,他手腳不停地劃水;累了,便抱著籃球膽讓身體浮在水麵上歇息一會,然後接著遊。他什麼都沒想,隻知認準一個方向遊;海浪不時迎麵襲來,他閉上眼睛低著頭,任身體隨著風浪波濤起伏沉浮,但還是不時嗆到了海水,嚐到了鹹得變苦的滋味。經過幾個小時的風浪博擊,幸好,天順人意,並沒遇上鯊魚和邊防船艇的追截,他才筋疲力盡地爬上了岸,躲進在近處的小叢從裏。一陣海風吹來,他打了個塞噤,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牙齒格格地打架,他顫抖著雙手解開塑料袋,好在衣服沒有浸濕,脫下濕淋淋的短球褲,抹抹身上的雪油,穿上外衣褲,才有了一絲暖意。他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情形,一時的疏忽大意可能就功虧一匱。默默地忍受著饑寒交迫的折磨,直到天黑下來,附近的村落亮起了燈光,他才走過去,在一個“士多”前停下來,拿出早準備好的十元港幣買了一瓶汽水和一個麵包,主要是向店家借打個電話給老朋友陳先豪,告知他現身在何處。在等待中,麵包汽水早已落肚;一個小時後,陳先豪坐著的“的士”才到,兩人二話沒說就鑽入車內。直至車子進入市區,順利到達陳先豪家中,他那緊繃的神經才鬆弛下來。“死不去,總算到了!”他感慨地說,“命仔還算幸運。”“說起來你的命比我好,我到達時是一身傷,”陳先豪說。他是兩年前從省城“攀火龍”(爬藏在運貨火車)來的,當火車過關進入香港境內後,他便一咬牙從火車上跳下來,以致腳骨折,皮肉擦傷,醫了差不多一個月才痊愈。“有熱水嗎?我想先洗個澡,身上油油的怪難受,”他說。陳先豪帶他到衝涼房,教他開熱水器,又拿來一套睡衣給他穿。他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清除掉身上的油垢,也洗去了滿身的疲勞,換上幹爽的睡衣,身心暢快,人也顯得容光煥發。陳先豪買來了燒鵝、叉燒和幾瓶啤酒,為他接風洗塵。在內地時他們就是“同撈同煲”的哥弟,沒想到兩年後能在香港重逢,彼此額手相慶,舉杯痛飲,暢敘著別後各自的景況,將來的打算,直到午夜時分,他們才帶著醉意倒頭大睡。第二天下午,他就給父母親寫信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