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儀宮內,地上把子雲香鼎中熏燒著若有似無的甜香,稍聚還散。
殿內去暑的冰微微融化,“啪”的一聲砸在銅盤上的聲音清晰傳來,在這大而幽深的宮殿之內,一切似乎都帶著回聲似的,嗡嗡的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瑤光身上的後服是深紅之色,微微地遮掩著小腹的凸起,行動間已經很不方便了。
身旁隨侍的是雩王府的清菡,她從家裏帶的丫環碧瑚不知道為何在她封後典禮結束後就堅持去了皇家的德淨尼院。沒有任何理由,甚至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就那樣離開了她。
此刻遠遠地站在殿內,她的身旁,隻有坐在對麵臉色蒼白神色驚慌的母親。
母親說了什麼她聽得不是很清晰,突然覺得莫名的燥熱,即便在這樣大而空曠的宮殿裏還是覺得身上微微地冒汗,眼前有些發黑,幾乎都要看不清楚母親的樣子了。
竭力靜下心來,她才輕聲開口:“娘,我沒有聽懂,你還是再說一遍吧。”
許夫人局促無比,“既然……飛瓊已經這樣了,你還是為她……求個名分吧。”
瑤光沒有立即開口,停了一停才抬頭問她:“娘,我……不曾聽過皇上說這事兒。”
許夫人的臉色頓時僵硬,“那怎麼辦?難道……難道飛瓊會騙人不成?”
“娘,我沒有說妹妹騙人……”瑤光看著她,眼神卻遼遠而空闊,仿佛這座宮殿一樣,“我知道了,娘放心就是,我一定會幫著妹妹的。”
許夫人終於鬆了一口氣,伸手撫著瑤光的頰,“這一陣子不見,可比之前瘦了。瑤光,娘知道委屈了你……”
“娘,不要說這種話。”瑤光輕輕搖了搖頭,“他已經是皇帝了……”
許夫人無奈地長歎了一聲,隨即輕聲開口:“他已經多久沒有來你這裏了?”
“一個月偶爾一兩次吧,”瑤光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娘,我懷著孩子,這裏的確不方便他來來去去,我又不能招呼他。”
許夫人心下一酸,隻覺得她臉上情不自禁時流露出來的神情特別的淒清,“飛瓊這孩子……居然做出這樣的錯事……”
“娘,不怪他,是他酒後亂性,不是妹妹的錯,”瑤光輕輕按了一下母親的手,“何況飛瓊一直都喜歡著他,我才是不該在他身邊的人。”
許夫人神色惘然,突然想到許久以前的那兩張簽文來,隻覺得這寂寞深宮就像一座華麗的墳墓似的,似乎早已經埋葬了瑤光昔日的靈動和明豔。
她不開心,不快樂,隻是一個滿懷憂傷心事的、半失寵狀態的皇後。
皇後……
即便有這個虛名,又有什麼用?
忍不住輕輕抱住女兒,撫著她鬢邊的發,鳳狀累絲步搖上的珠玉溫潤生輝,輕輕搖晃,“瑤光,你曾經和娘說過,若是你有什麼事一定會讓娘最先知道。那個時候,你想和娘說什麼?”
瑤光偎在母親的懷裏,隻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可以無憂無慮撒嬌的時候,低低開口:“那時候,是想跟娘說,我似乎喜歡上了一個人……”
“是什麼樣的人?”許夫人輕輕開口,聲音仿佛如在夢中飄乎。
“是讓我喜歡的人。”她微微彎起唇角,聲音同樣飄忽不定。
“那麼為什麼沒有說?”許夫人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軟而輕,仿佛生怕驚醒了她的夢。
“因為沒有時間了。”她輕輕開口。
“現在那個人哪裏去了?”許夫人歎息著開口。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看著她認真地開口:“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好像消失了,不然……就是被我弄丟了……”
微微抬起長長眼睫,看著分外高大的宮殿頂梁,上麵刻畫著精致華麗的花紋,繁雜得仿佛紊亂的心事,但是卻透著格外冷清的氣息,仿佛百餘年來,它們就這樣冷冷地注視著居住在這裏的所有妃子們似的,看著她們一日一日熬過這漫長歲月,從青春年少,到垂垂老去。
她的一生,還這樣漫長,但是她卻已經不知道該要怎麼繼續下去了。
喉間微微地一甜,隨即一股腥氣湧上來,她勉強咽了回去,隨即笑如往常,並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妥。
隻是終究明了,她早已經有所不同,被傷到的,是早就難以愈合的傷口。
夜色漸濃,含延殿內寂然無聲。自先帝逝世之後,當今睿帝便將此處作為寢殿,說是手澤猶潤,仿佛還能時時刻刻感受到先帝的教誨。
見到鸞駕來到殿門前,門外侍立的宮人即刻前去通報,瑤光這才進了殿門。
雖是寢殿,但是最近北朝活動猖獗,所以此刻睿帝並未休息,依然在處理相關事物,見著瑤光來到,略略詫異地起身看著她,“你身子不方便,怎麼還到處奔走?若是要見朕,請宮人通報一聲,朕自然會過去的。”
“臣妾見皇上,隻是為了私事,如果讓皇上奔走,誤了正事,豈不是臣妾的罪過?”她緩緩開口,神色依舊淡淡的。
睿帝見她麵色微倦,便走過去扶她在一旁坐了下來,隨即開口:“你找朕,是為了什麼事?”
“臣妾來,是為了妹妹飛瓊的事。”她靜靜地開口,絲毫沒有任何動容,甚至連發間的鳳狀累絲步搖都沒有一絲顫動。
“哦?”睿帝隨口問道,“二妹怎麼了?”
“皇上,飛瓊懷了你的孩子。”她輕聲開口,抬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睿帝猛地一驚,“怎麼可能……”
心下卻電光火石一般,難道……難道是那一次……
怪不得他酒醒後發現身旁的女子消失不見,怪不得他會在酒醉的時候把她當作瑤光,她姐妹二人眉目頗為相似,被他酒後認錯也有可能……
看他麵色急劇變化,瑤光卻一臉平靜,隻靜靜開口:“飛瓊說是因為你喝醉了,所以……”
“不要說了!”他猛地揮手製止她的話。
“那麼皇上要怎麼做?”瑤光微微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衣裙一角上細細的刺繡圖案。
“我……我……”煩躁地走了兩步,睿帝回頭卻看到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隻是微顫的雙手似乎泄露了一些什麼。
她是為了他而難過嗎?
心下一喜,他快步走到她麵前,生起一絲歉疚,“瑤光,是朕對不起你……”
“沒什麼的。”她淡然回話,長袖掩去了她的手,隨即又抬眸看向他,“飛瓊怎麼辦?”
睿帝看著她半晌無語,突然握緊了她的手,“瑤光,你已經很久沒有喊過我的字了,你喊一聲好嗎?”
瑤光靜靜地注視了他片刻,眼睛裏散發著清冷的光彩,就在他灰心沮喪到了極點的時候她才終於開口:“從嘉。”
睿帝猛地一震,隨即抬起頭看著頂梁不語,許久之後才放開了她的雙手,隨即淡淡開口:“飛瓊的事情我會處理,讓她盡快入宮,接受晉封,就做慧妃罷了。”
瑤光起身微微福了一福,“謝皇上恩典。”
睿帝古怪地看著她片刻,心下茫然而難過。
為什麼……在聽到答應絕不負你的我有了別的女人,還可以保持得這麼冷靜呢?
而那個女人更是你的親妹妹……
難道在你的心裏,我便真的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嗎?
一點點感情也不曾投注在我的身上,所以被背叛之後,也並不覺得有絲毫的痛苦和難過?
是這樣的嗎?
眼看著她在自己麵前行禮說要退下,他懷著最後一絲希望開口:“瑤光,今夜……留在這裏陪我好不好?”
她的身形微微頓了一下,隨即緩緩搖了搖頭,“臣妾還是離開吧,免得耽誤皇上做正事。”
睿帝看著她一步步走出大殿之內,身形一寸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許久之後,他重重地一拳擊在了案上,案上擺放的和田白玉所製的茶盞受那震動頓時跌下去摔得粉碎,濺了一地淋漓的茶水。
終於……可以徹底地絕望了吧?
她放棄了他,寧願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他和她是在什麼時候走到了這一步?
殿外的瑤光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艱辛,直到走到暗處,才忍不住“咯”了一聲,隨即衣袖一掩,一口腥甜的血頓時濺在衣袖之上,一旁的清菡頓時“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我去告訴皇上。”
瑤光伸手止住了她,“不要去了。”
“可是娘娘……”清菡擔憂地看著她。
“天氣熱,心裏虛火上升而已,沒關係的。”她低低開口,“不要告訴皇上,他有很多別的重要的事情要忙,這隻是一點小事罷了。”
清菡無奈地點了點頭。
她看了清菡一眼,隨即微微笑了一笑,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今夜天上的星子似乎分外耀眼。
清菡突然間發現,皇後娘娘的眼睛裏似乎出現了一抹罕見的純粹的笑意,仿佛是回想到了什麼,帶著暖暖的感覺。
九月初七,這一年曆書上最好的日子,許飛瓊正式受封慧妃。
一時之間,許家出了一後一妃,頓時引來所有人的側目,但是個中滋味如何,卻又有誰能明白?
行過各式正式禮節之後,慧妃飛瓊還要到婉儀宮內參拜帝後。
原本選的參拜地點不是皇後寢宮,隻是念及皇後懷有身孕不便到處奔波,所以睿帝索性來到婉儀宮內接受慧妃的參拜。
氣氛尷尬而微妙,睿帝接受了參拜之後便匆匆離去了,剩下她們姐妹兩個相對無言。
許久之後,飛瓊終於含淚跪在瑤光麵前,“姐姐……對不起……”
“傻妹妹,你已經有了身子,為什麼對著姐姐也要跪來跪去?”瑤光忙喊過清菡扶了她起來,隨即讓清菡退了下去,好方便她們姐妹說話。
“姐姐,對不起……”飛瓊無地自容得恨不得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大坑能立即將她埋進去才好。
“是我對不起你才對,”瑤光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喜歡他,當初要是堅持不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