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承 諾
亭子裏,寧王從寬大的袖口中拿出一疊紙箋。
“本不該讓你看,但事有輕重緩急,也顧不得了。”
花凋皺皺眉頭,但見紙上亂筆塗鴉,畫著許多行色的小人兒,一看就是出自某個孩子的戲謔之手,隱約看出個幼稚的輪廓。
“什麼?”
寧王的發被清風卷起,“你看不出?那是一群玩耍的孩子。”
“公主畫的?”花凋啞然。龍綣兒和他哥哥的才華比起來,真是乏善可陳。
“我大哥——皇太子流放以前,皇後蘭氏是勢力最強的宗族。”寧王神思飄遠,“宮人勢力,不用說你也明白。我母妃出身平賤,本是皇後身邊的丫頭,機緣下蒙皇上一朝寵幸,苦思冥想逃脫打胎,保住我成了梅妃。你或許聽過,產子前母以子貴;產子後子以母為貴。一朝姻緣維係多久?皇族容不得半路殺出的我們母子。身為皇子尚好些,綣兒不同,她五歲之前由司儀嬤嬤帶,極少與母兄見麵。而她每次一見我們就沉默。母妃說,哄綣兒睡時,發現她身上密密麻麻全是淤血……還有老鼠、蟑螂的咬痕!夢中的她大哭,哭到昏厥,次日醒來又不肯開口。母妃雖怒卻知宮闈傾軋,無人依靠,隻得忍讓。綣兒五歲,回到母妃身邊才有好轉。不過,我發現綣兒有畫東西的習慣。她不能說的東西都在畫裏,你見了嗎?她沒伴,別人玩時沒她,她一個人……五年歲月,都是一個人。
“於是……我把綣兒的乳娘之女煙雨撥給她,希望她會好。沒多久宮裏嘩變。皇太子被廢,母妃一夕成為了後宮主母。不久,綣兒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就像你現在熟悉的樣子,盛氣淩人。”寧王臉上的陰霾越發濃重。“我本不該對你說,你——可明白我的意圖?”
花凋低著頭,不知想些什麼,竟對寧王的話恍若未聞。
“綣兒是隻小獨雁。”寧王撫著石幾上攤開的紙箋,沙啞道:“她迷路了。”
“臣又能做什麼呢?”花凋溢出苦笑,“王爺貴為皇子尚不能保公主無恙,花某一個出身市井的野鄙之人,其又奈何!”
“不,你還是不明白。”寧王有些失落、疲倦,“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兄長,原來是無能為力,現在是分身乏術。朝中局勢動蕩不安,我實在……對綣兒抱歉。其實,我並不清楚你和綣兒之間的事,不過我知她雖變了性子,畫畫解悶兒的習慣沒變,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大事兒她會記下。所以過一段日子就會看看,了解一下她最近的情況。那丫頭……她從不曉得收放好自己的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即使我給她整理好,也不會被察覺。你說,一個小糊塗如何懂得深宮的生存之道?加上我昨日看了她最近的畫才明白,她找到了能陪她的人。”深吸一口氣,截斷花凋要出口的話,“世人皆知花捕頭侍母極孝,百善孝當頭,你的為人我很放心;剛才試你的功夫,足以證明你可以保護綣兒,這讓我更放心。”
“看上去,王爺似乎對花凋極為信任。”花凋冷冷一笑,不無嘲諷。可惜,這些人都太會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
“是,我信你。”寧王直視他深邃浩瀚的眼眸。
他直率得令花凋一怔,“王爺是在命令花某嗎?”
寧王淡淡一笑,毅然道:“你跟前的是龍綣兒的兄長,並非萬人之上的寧王。你若答應此事,他日有龍繾相助之處,必當竭力,永不相負!”
花凋邪佞地眨眨眼,“王爺,今日隻有你與微臣兩人……”言下之意,就是寧王沒有理由讓他信服,說穿了仍是拒絕。
寧王不以為意,指指他手中的東西,“花捕頭,不必擔心龍繾反悔。你手中拿的是聖上欽賜的玉佩明珠墜兒,那‘玉佩’上有‘寧’字,價比印信,你拿去全當憑證,他日用此兌現今日之諾,若有違誓,玉碎難全!”
玉碎難全?
他的重誓令花凋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答應還是不答應?其實,就算沒有寧王,他也會履行諾言,誰讓他答應龍綣兒脫身後就進宮陪她玩?即使後來宮裏並沒掀起風波,也不能抹煞他說過的話。而寧王今日的懇求,使協定又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
他幾乎喘不過氣,看不清將要走的那條模糊之路——是否,前方會有大事降臨?
怔愣間,煙雨大老遠提著群擺跑來,邊跑邊喊:“王爺,大事不好了!”
寧王不悅地斥道:“沒規矩!本王說過,一時三刻不準任何人靠近!”
煙雨顧不得那麼多,跪下磕頭,“王爺恕罪!婢子縱然死上千次也不算什麼,但公主她現在……卻……”
“公主如何?”寧王站起來。
煙雨瞅瞅旁邊的花凋,不知該不該說,支支吾吾。
“但說無妨。”寧王別有深意地看看花凋。
煙雨抹了抹汗水,這才放心稟告:“王爺,您快跟奴婢到木蘭別苑看吧!”
寧王預感不妙,幹脆一回頭,朝花凋道:“你也同去,剛才的事先擱一下。”然後率先走出亭子,到禦用馬棚牽出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
花凋無奈地聳肩,既來之,則安之,反正看看熱鬧也無妨嘛。
三人,三匹馬,揚塵離去。
木蘭別苑是皇家設在京郊的平曠原地。
這裏山清水秀,風景雅致,在距離繁華鬧市如此近的地方,能有這樣一個不染塵俗的世外桃源,實屬難得。因此,但凡桃李紛飛之季或秋高氣爽的日子,皇宮貴族們除了在木蘭圍場狩獵,便是來此吟風弄月。
路上,花凋和寧王才知事情的緣由。
今兒個乃是皇族女子依慣例到別苑遊耍的日子,她們平時在宮裏悶得慌,好不容易得空出來放風箏,難免忘乎所以。放風箏本來沒什麼,可糟就糟在晴川公主的好勝心上。她拿的風箏怎麼放都不高,而別的公主、郡主拿的風箏卻好好的,依龍綣兒的性子當然不肯罷休,她當即跑去質問發風箏的奴才,那奴才拙嘴笨腮,惹怒了龍綣兒,結果被馬鞭抽了一頓!而這奴才正是菊妃之女樂嘉公主的親信,不用說,兩廂麵紅耳赤地廝打起來。龍綣兒在兄長那裏學過幾招拳腳,占了上風,打傷樂嘉公主,搶走風箏,得意得跑開玩了。
憤恨的樂嘉公主趁龍綣離開,便將早晨皇上為晴川公主一旬課業優異而獨賜的神秘手諭取出,命奴才找了一根長枝,先爬到一棵普通的樹上,接著再利用相對高度用力一甩,拋至別苑最高的一棵參天古樹的冠頂。
晴川公主盡興而歸,隻剩下被綁在樹下,嘴裏塞布條的煙雨。
主仆兩人幹瞪眼,就是夠不到手諭!
龍綣兒何等傲氣,死活不肯找人幫忙,揚言非要砍了這棵樹示威。說實話,此樹有千年之久,聖祖皇帝百歲誕辰之日,被封為“不朽青”,預示國祚昌盛。
這樣一棵樹怎麼能砍?
不能砍,又晃不動,索性龍綣兒不顧煙雨的反對往上爬。
煙雨嚇得三魂丟了七魄,一個勁兒求菩薩保佑。奈何,龍綣兒爬到一半累了,而上麵枝葉繁茂,離冠頂還遠!再說,越往上枝葉越細,哪兒受得住人攀?
日落西山,煙雨不會爬樹,幫不上,龍綣兒是上不去也下不來,氣得號啕大叫!
煙雨實在計窮,隻好硬著頭皮回宮求救!
寧王無奈地搖頭,“打傷樂嘉?哎,她又闖禍。”
花凋聽罷,不以為然,冷冷地道:“難道王爺不認為私動聖旨也是大罪?”
寧王一怔,旋即唇邊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看來妹妹是選對人了,花凋不像他的表麵那麼玩世不恭。其實,這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才最有心、最易動容。
哎!還是歎!就怕宮裏日後烏煙瘴氣,不得寧靜!
他是想找個克得住綣兒的人,但照眼下看,沒準把他那妹子寵得更加無法無天!
寵?這個字眼……
寧王不禁再度細細打量花凋。這個我行我素、不拘世俗的少年可會好生珍惜綣兒?綣兒吃的苦非人所想,以至於性子不好,一旦他們之間發生矛盾,花凋會體諒嗎?如他不能體諒,而他也不在身邊,綣兒情何以堪?
心寒,庭院深深,竟找不到能信任的人!
他將綣兒托給花凋,完全是放手一搏!
花凋不知寧王的百轉千回,他隻覺弱肉強食。的確,無論是宮中還是江湖,都是一樣的殘酷。何況,龍綣兒剛烈,那個為了自尊連自殘都做出來的丫頭,哪能忍受欺壓?換作是以前剛到少林的他,大概也不會低頭示弱,丟了東西已是丟臉,焉可再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