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你時,幸福得有些難過(1 / 1)

午後,天下著小雪。睡在床上,突然夢到你。

真的是突然,你走了倆年多,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偶爾聽到家裏人說夢到你,我會嫉妒,為什麼你不用這種方式來看看我呢?

那個午後,你走進了我的夢裏。你的身板很硬朗,穿得很幹淨,隻是,你又穿了三件毛衣。我說:爺,都啥時候了,你還穿這麼厚?你嗬嗬地笑,你說哪件哪件是誰買的,說著說著自己就說糊塗了。再重說一遍。我笑你,笑著笑著,你不見了,我光著腳跳下床,大聲喊你,醒來,哪裏有你的影子?

我一直記得最後見你的情景。你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誰都不認得了。我不知道怎麼樣同對那樣的你。

你的被褥一如既往地幹淨。兒女們都很孝順,沒有讓你在最後的時刻丟掉尊嚴。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五十幾歲,奶奶過世。那時,你是個家裏油瓶倒了都不會扶一下的人。

可是,那個給你蒸饅頭煮麵條的人走了,你突然就什麼都會做了。兒女們一直以為從前你幹淨是奶奶的功勞。現在,他們終於承認,你真的是愛幹淨的。鍋碗瓢盆都擦得鋥亮,家裏的電話上蓋著一條白毛巾。接過電話,你是一定要用毛巾擦一擦的。

你躺在床上,像一片枯得落在自己影子上的葉子。你微閉著雙眼,一支手伸在外麵,裸露的筋是暗藍色的經絡。

我坐在你身邊,拉住你的手。手溫熱而柔軟。你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我喊:爺——你的眼淚湧了出來,你的嘴唇顫微微地發過嗚啦嗚啦的聲音,像風刮過落葉。淚順著蒼老的麵頰流到耳後,我替你擦,我的淚落到你的臉上,我說:爺,我是小薇。

你是認得我的。你努力想表達,說不清楚,像個委屈的孩子。爺,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好起來,我還要請你吃飯,去城裏最大的館子。

你點頭了。你使勁發出最大的聲音。屋子裏的人都在哭。

大家都知道那是個明晃晃的謊。

再見你,已是陰陽兩隔。

我的學校準備六一的運動會。彩旗滿天,鑼鼓齊鳴。

你是喜歡熱鬧的。從前,每次學校運動會,你都會來,你說你嫌鬧騰,卻還是會看上一會兒,你說:看那孩子跑得比狗還快。我笑。你總是這樣形容人跑得快,從沒變過。

電話就是在我一遍遍改團體操解說詞時響起的。我在偌大的操場上呆立了兩分鍾,喧囂都是不在的,隻有麵對死亡無能為力的我自己。

電話那端母親告訴我要帶什麼東西。我回家,換掉那雙紅色的運動鞋。從前,你喜歡我穿新鮮的衣服,你喜歡我剪短發,你喜歡站在我的書櫃前看那些你一輩子都沒看過的書。你喜歡說:洹,腦子裏裝這些書,累不?

我無數次回過那個小村子。從前回時,事先打電話給你。你總是把所有暖壺都灌得滿滿的,把屋子燒得很熱,然後在村口看。車來了,你也並不上車,隨車前在走,仿佛你不領著,我就找不到家。

再來,怕你等,便不告訴你。可依然會在村口看到你。你說:我想著這些日子差不多會來了。你笑,像個小孩子。

奶奶走後,你獨自生活了快十年。你不願意叨擾兒女的生活,你說你自己習慣了。你會上一些小當。來賣電話卡的,你便買了充值,當然是充不上的。來賣被麵的,五顏六色的,你買許多,你指著孫子孫女,說誰結婚,你就送兩條。你去大集買蘋果,找回來假錢,你介意了好久,你很生氣,不氣騙你的人,而氣你自己沒用。

我們都勸你,你又不缺錢,沒了就沒了。或者拿錢給你。其實,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把那張錢換過來,找張真的給你,告訴你沒人騙你。隻可惜,那時的我,粗心得想不到這些。

你一生無官無職,卻是有些清高的。你的兒女個個堂堂正正做人,你走出去,旁人都說:看老金頭的腰杆拔得溜直。

那樣挺直的腰板彎了下去。你在一個清晨端不住了碗,你如一棵老樹一樣,一夕倒了下去。

我坐在你的身邊。你閉著眼,頭發白得讓人驚心。是那個給我折柳條擰柳笛的你嗎?是那個滿村子找我回去吃飯的你嗎?是那個坐在沙發上給我報告村子裏的新聞幫我找素材的你嗎?

你的手微涼,不再有力量。

你的臉平靜,不再有悲喜。

我不敢哭,不能哭,我知道,我必將這樣堅強地送走我的親人。直至有一天,也送走自己。

忘了說,你闖進我的夢裏時,我問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說:我怕你難過。

其實,我想告訴你,想你時,很幸福,雖然這幸福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