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華楹籽(1 / 3)

(1)向西,向西

我倆叫了向財盛,備了五頭犛牛,繼續西去,沒幾步,就見葉明拿著包裹與塵元大師追了過來,趕忙停步問:“大師有何事見教?”老和尚合掌道:“見教不敢,倒是有一事相求。頑徒葉明想西去遊曆,我思忖他若能到我佛聖地光輝寺觀瞻,許能有大感悟,也了了我自個的心願。”我笑道:“我們當然樂得多個伴呢。”大師那一團和氣的臉上不經意間竟掩飾著些許難以割舍的情愫,揮袖道:“小兄弟有事沒事多看看‘正見經’。”我想這當然是好心勸導叮囑,但也隱約有拜托我照顧他那乖巧徒兒的意圖,回頭看葉明還是笑嘻嘻的,不知在高興什麼。向財盛有點不滿,嘟囔道:“還出家人呢,怎就知道帶張嘴來。”

我問葉明:“你看過‘正見經’嗎?”“第一次聽說。”我從懷裏掏出經卷,隨口念了起來:“如是我聞。一時,世尊在沙瓦提城隻陀林給孤獨園。”葉明道:“哦,是它呀,知道,師父經常給我念。‘諸賢!所謂正見,聖弟子如何持正見,其見正直,於法絕對持淨信,’對嗎?”我連連點頭:“你師父竟偷偷教你這麼好的經卷?”“好嗎?我覺得要說靜心,它還不如‘園覺經’呢:‘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辨真實。’可能我師父覺得常叔久居俗世,擔心你得此奇遇後張狂不羈,不再識得那貪嗔癡欲呢。”

張貴五吃吃笑了,我不搭理他,有心考考葉明,轉身道:“我也曾聽說‘所有一切,功德利益,回向菩薩,及彼真際,同歸一味。’你自己卻說過‘放眼不同處,追逐平等如,可得乎?’既如此,何謂‘一’?平等、功德在‘一’外嗎?”葉明拉了犛牛尾巴,像唱歌一樣地說道:“一為空,其外無物。平等在功德內,功德在平等外,功德不是唯一正途,並非善果。我之迷惑,在識不在眼,故無法自眾不同處見圓通。”我大為感動,問道:“賢侄多大年歲?”他大聲道:“叔,我二十一啦!”好像有一種初涉塵世的興奮。

路上無聊,張貴五又講起了故事:“我在軍中時,城牆外有條河,邊上有一富錦村,邊上有許多亂葬墳,夏天多山洪,河水暴漲,經常會漂下來死人骨頭,大家隻將它撇一邊去也不在意。有一次,我們奉命十二人一組到城外巡視,在一塊大石頭邊歇了與農人閑聊,忽見一人披著狼皮,兩手捂著頭向我們走來,有人笑他像狗熊一樣,越走越近,忽一人喊道:‘是狼!’大家立時警覺,正待回神操家夥,那狼放下身段,急急轉身跑了。”

葉明問:“還有呢?”“跟我一塊的一個軍士叫李拐槍,我倆打獵時遇見一隻狐狸——”我打斷他道:“咱能不能講點人的事?”張貴五道:“人和人的事,還不如這些個呢。”說完悠悠地吐了口氣道:

“我二十一歲時,在邊村抓著個刺探軍情的人,交與長官後卻備受斥罵:‘人家好好的生意人被你嚇個半死,現下竟要索賠,這錢你給他出吧!’我納悶之餘多方打聽,知是他的同道中人給一太監送了銀子,話傳到邊村,守將張皇失措,逮著我狠罵:‘你******不圖官不圖財,不為名不為利的,老子還有想法呢!再添這等麻煩事,給老子趁早滾蛋!’還有一次,是在我三十三歲那年,在平定衛遠鎮叛亂之戰中,軍士莫不竭心盡力,得勝之際我認出敵首領,全力施展輕功追去,誰又承想主將為與另一支兄弟隊伍互相算計,一會爭功猛進,一會又嚴令收兵,猶豫之際我錯失立功的大好時機,且因違反軍令,被罰俸一年。”

見我不語,張貴五又感慨道:“普天之下,誰能把貪腐給根治了?不過話說回來,現在是個人就能識文斷字,十有八九都會吟詩作賦,就連那些街上行的,門前坐的,坊間玩的,隨便拉一個出來,或剃頭、或相麵、或戲曲說書,哪個不是帶一身本事的人了。”我說:“是啊,所有不要太怨天尤人,時下還算不錯,大家不停花錢,不停掙錢,民富國興,自由自在。我在寬州府時去過一趟虹橋,那真是歌舞升平時、錦繡繁華處,亭台樓閣,鱗次櫛比,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各國舟車,川流不息,望皇宮巍峨,看萬民安樂,八荒爭奏,萬國鹹通,那番興盛氣象,實乃人間少有。”張貴五道:“泰極之地,否像端倪,陰盛陽衰,危局已現。”我吃了一驚,“何以見得?”“民富國強,才能相得益彰,風清氣正,方是長久之選,如今輕廢武備成風,侈靡之氣日盛,則內憂外患縱小,也可能水漫舟覆,風搖船傾。”。

我長歎一聲,覺著這個拜把兄弟真是不可多得的良將,猛而忠,有大胸懷,提不了幹不說,卻怎麼連個村長都搶不過人家?忽斜眼看見前麵牽犛牛的向財盛笑得有些詭異,猛然想起那個臧胡子好像與他早就認識,再一抬頭,四周雪山的折射讓山穀也變得異常鬼魅,便找個略微平坦一點的地方道:“你們停了罷。”回身對葉明道:“我現學現賣,教你武功吧?”張貴五在旁豎起了耳朵,豈料葉明並無這方麵的興趣,我硬是隨意演示了幾個招式,一邊留心著向財盛。張貴五道:“當真是水淋不濕,針紮不進,大哥,你啥時候開始獨創招式學派了?”葉明道:“‘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常叔所示係道家導引功而來,能將那些強身健體用的動作,引申發展為如此高明的武功招式,唯得道之人方才能夠。”我疑惑道:“真有那麼厲害?”張貴五道:“當真。不過好像沒打完。你什麼時候開始搗鼓這些個的?”我湊他耳邊道:“剛剛。我是看著向財盛有點不對頭,剛剛胡編的。”

又遇險要處,向財盛道:“切莫切磋,也休要講那故事,真正難行處來了。”他說話的腔調有點興奮,我悄悄地開始練習“催運”之功,到得晚上,兀自興致不減,拉了張貴五去那附近峰頂玩,問他道:“塵元大師顯是真意,但那‘真見經’究竟有何用處?”張貴五略有所思道:“大哥現在有那靈蛇護體,但之後如何呢?還使得動那奇式妙招嗎?”我忽然想起其中“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的話來,沉吟半響道:“是啊,但那些兩百年修煉所得的功力,竟可以誦經彌補得來嗎?我又能逞能多久呢?”不覺想起“園覺經”中一句話來:“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接著又獨自呢喃道:“人生無常,未得盛時便衰微,我自勤加誦讀參習,至於那往後諸事,豈能預料,與他人比,我早已是福緣深厚了。隻盼見識了那種種無常,也算是死而無憾。”

(2)劫數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催運”之功已了然於胸,這一日,來到一峽穀,見穀口處熠熠生輝,似有非常,便攜了葉明,與張貴五一起奔出穀去,隻見眼前豁然開朗,一個五裏見方的湖,四周草綠花豔,一棵老粗老大的菩提,樹冠足以蔭蔽一裏,湖心綠波蕩漾,藍天白雲倒映其間,更有一座莊嚴的廟宇巍然矗立湖畔,金光四射,紫氣氤氳,好不壯美!我隻覺得心在上升,身子也輕飄了許多,站在那裏,也不前行,靜靜體會著那份幹淨純美與肅穆光輝,一時忘了天上人間、今夕何夕。

張貴五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中,張著個嘴合不上似的,向財盛早已五體投地拜服在地,葉明則雙手合十、兩眼放光、口中念念有詞不停誦經,我聽得耳鼓脹痛,又覺得自己的心胸忽然狹窄了許多,受不了這無垠開闊的壓迫,一直使勁地往進吸氣,卻總也吸不飽滿。忽然,胸口有東西叮咬、蠕動、跳躍,俄而便見那靈蛇自我衣領處往湖中飛遊而去,張貴五猛地醒悟過來,喊道:“大哥快運功化了它!”我伸了伸手又收了回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向財盛也看見了,往前爬了爬,癱軟在地上。那肉紅色的蛇老頭走了,倏地鑽進湖中沒了蹤影,他老人家徹底離開了我,我悵然若失,心思空蕩蕩的無著落處,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隱隱約約聽得有人說話,三個人的臉漸漸清晰:葉明坐草地上誦經,張貴五在號脈,向財盛問我:“常二爺喝水還是喝酒啊?”我連自己的氣從哪裏出的都不知道,想站起來,骨頭好像被人抽去了,張貴五扶著也不行。“我成阿鬥了。真是滄海桑田哪。”張貴五道:“奇怪,脈象如常,依然蓬勃有力,會不會是——”我看向財盛豎著耳朵等著下文,就打斷了說:“應該不會。我先去解大手,麻煩你一塊臭一遭去。”張貴五哼一聲:“真是懶驢屎尿多!那咋弄!難不成我抱著你解?”我向葉明道:“你背完沒有啊,有那長的經嗎?你看跟我恁久的兄弟還沒你這剛識得侄兒強呢,你也一塊吧,去遠點,免得臭了咱歇息的地兒。”

抬出老遠,我問葉明:“你師父是否早就預見了我今日的情形?”“是的,所以他送你正見經,正是為了你今日能站得起來。那聖山靈蛇到得聖地,必將出竅,但它即已附體,就不隻會帶走它原本的神異與功力,還會攫取你體內原有的的真、靈、陽三氣。”我倒吸一口冷氣:“我不還活著的嗎?”葉明道:“常叔莫急,你是那有緣人。就靈蛇附體事,你奇遇後欲往西行,原本是一大劫,因為它遲早得出竅麵聖,但你除暴虐、破雲手,結識我師父和正見經,此是一緣;又你不說宅心仁厚,也算是少貪欲而多惻隱,若是剛才真的出手去化那靈蛇,則佛祖腳下,神仙難救,此是二緣;再是靈蛇聖地出竅,必以全身心獻於我佛,然它竟是靈性遠超佛性,與你生了感情,僅以出竅之力麵聖,顯是與你緣分未盡。也因此你依然真氣鼓蕩,暫時無法站起,隻是心裏的原因,還請勿多煩慮,快解出那穢物,我再誦經即可。”

我感激涕零,聽說後竟真的能自己蹲著了,一陣劈裏啪啦,張貴五捂住口鼻道:“天哪,誰的屎能有你臭,還說是有靈性的呢!”我讚同,但還是笑得忍俊不禁:“就你願意與那穢物相比,難道誰的屎尿還有靈性了?隻千萬別太味兒,唐突了佛祖。”葉明合手一句“阿彌陀佛!”便又開始誦那正見經了。

向財盛建議去光輝寺西南五裏處投宿,我推說走不動沒同意,他又說附近有個朋友想去拜會,就讓他去了。葉明道:“常叔宜多誦‘正見經’,即使沒了那靈蛇靈性的無形指引,也可以正見出擊,否則極易走火入魔,也白瞎了你一身功力、絕妙輕功和‘二十七雲手’世所罕見的武學招式了。”張貴五奇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個老童男不會還有好事等著吧?”葉明道:“眼下倒真有件好事,隻常叔做了是最適當的:那靈蛇需七七四十九天光輝沐浴方能化生而去,它即已少了那‘三氣’,就需弄些吃的送來投喂,助其悉心參透、體麵化生才好。”我連說:“是好事!是好事!我弄條棉被,連同冰雪一塊背來在夜間投食,可是恰當?”見葉明點點頭又去誦經,我對張貴五道:“當心了向財盛,別說我好起來的事。”

一想到那菩薩心腸、悲憫愛人的蛇老頭,我熱血沸騰,第二天晚上,身子剛好些許,便急忙返向那雪山行去,張貴五跟出二三十裏,見我騰躍自如,這才放心地跑回去照顧葉明小師傅。我到得最近處雪山腳下,念了導引之功總訣:“太虛寥廓,肇基化元,萬物資始。天之道也,如迎浮雲,若視深淵。上應天朞,五運終天,損益相隨。布氣正靈曰:氣始而有生化,氣散而使有形,氣布而蕃育,氣終而象變。簡而不匱,久而不絕,為之綱紀!”展動身形,不肖半個時辰,便又一次站在雪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