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1 / 3)

淡淡縈繞身畔的,是醫院裏常見的消毒水氣味。葉凜微微蹙著眉,信步走過空寂的病房走廊。偶爾有幾個小護士和他擦肩而過,年輕的臉上依舊盈著笑意,並未因長伴病魔和死神身畔而有絲毫減色。

他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終於在一扇同樣漆著白色的門前停下腳步。輕歎了一聲,他緩緩推開了門扉。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小而空曠的房間裏隻擺著床和床頭櫃。觸目一片潔白。

聽見門開啟的輕微聲聽見,病床上的老人循聲望去,憔悴的臉龐上顯出了驚喜之色:“小凜?”

他停在門畔,眸光不忍地梭巡過養父葉鈞蒼老了許多的臉龐,喉頭一時有些哽咽,竟是說不出話來。

葉鈞卻支撐著坐起身來,一邊還熱絡招呼:“小凜,來,到這邊坐,有凳子……”

他疾步走了過去,自行拉出了床底的凳子,阻止了養父想自己端出來的費力意圖。但他卻不坐下,隻是怔怔立在床頭看著葉鈞。

“……來參加南部國際音樂節的吧?”意識到氣氛過於沉寂,葉鈞笑著找了個話題,“準備得怎麼樣?”

葉凜沉默,忽而低下頭,別過了養父的目光,沉聲問道:“怎麼了?”

“啊?”葉鈞茫然反問。

“病、病怎麼樣?”葉凜不情願地重複。

葉鈞恍然,臉上綻開了笑容:“沒什麼大礙,我隻是過度疲勞。醫生說休息幾天就沒有大礙,是老張他們小題大做,硬要我來住院……”

“你見過她了?”他絮絮的話語被葉凜冷冷地打斷,“見過那個女人了?”

葉鈞神色一滯,隔了半晌,才低聲歎道:“她畢竟是你母親……”

“是啊。”葉凜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眼神卻幽深得一如無底冰潭,“她是我母親,吉永龍夫是我父親,你則是替別人養小孩的濫好人!”

葉鈞神色一黯,痛惜地望著眼前青年俊朗憤激的容顏,一時間無言以對。

兩人陷入了怪異的沉默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兩人情不自禁循聲看去。

“請問葉鈞教授——”話聲戛然而止。方緒雅怔怔地立在門畔,與那雙熟悉而又生疏的幽深黑眸對視,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想要變得坦率,變得堅強……

想要變成,真正主宰自己命運的女性……

然而,為何腳步凝固、語音幹澀,為何連一朵微笑也無法呈現?她望著他,下意識咬緊了唇,默然無語。

葉凜回望她,帶著淡淡的空虛、淡淡的寂寥,還有淡淡的戲謔,他的眸光滑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最後停駐在她捧在胸前的花束上。

是來探病嗎?

他對她的不期出現頓時釋然,唇邊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的奇妙神情,卻亦緘默不語。太累太倦,他甚至不知該以如何的神情麵對她。——因為,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怯弱單純的小女孩啦!她已羽翼漸豐,飛出了他的視野……

……是他,改變了她。

“緒雅嗎?是緒雅嗎?”葉鈞驚喜地重複,終於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你也和小凜一起來南部了?”方緒雅怔忡當地,抬眼望了葉凜一眼,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向恩師解釋。

葉凜卻淡淡一哂,忽然邁開大步,走出了房間。他與她擦肩而過,鼻端忽地溢滿了芬芳的清香,也不知是她的發香還是花香,情不自禁側眼望去,那張清麗秀美的玉容映入眼簾。令他心頭微顫的,是她澄明美眸中的迷惘……

偌大的廳堂裏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音樂界的名人濟濟一堂。

這是由中國小提琴家馮至新主持承辦的,招待此次國際音樂界名人的社交宴會。董亞梅一身絳紅晚裝,站在一身純白的方緒雅身畔,手端一杯紅酒,言笑晏晏地左顧右盼,極為靚麗搶眼。

葉凜甫一進門,便看到了她們兩人,卻不過去,隻靜靜立在一隅,隨手端了杯酒遠遠觀望。

董亞梅一身絳紅,明豔照人,風姿奪目。但,方緒雅立於她身畔,卻亦毫不遜色。

她著了件純白的小禮服,吊帶的設計恰到好處地顯出圓潤勻稱的肩頭,如緞烏發披泄肩後,窈窕動人。她幾乎沒佩戴什麼首飾,隻是戴了一對珍珠耳環,小巧雅致,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暈,益發顯出膚光勝雪。隻是,靠近肩胛處,雖有長發遮掩,仍露出積年未消的淡淡疤痕……

他澀然苦笑。

真是成長了呢!當初,拚命掩飾慘痛過往的女子竟然開始不再掩飾傷痕,勇敢袒露出受虐的標記……她,離他愈來愈遠了。

可是,他為什麼在意?為什麼開始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為什麼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她?

她對他,並無任何意義啊!

隻是,自塵沙混雜的泥沼中,挑出那枚原石,以著近乎殘虐的心態打磨鍛燒,原本也隻是想品味淘金冶煉的成就感和近乎自虐的狂亂心態作祟……

可是從何時開始,她已脫胎換骨,由原石蛻變為閃閃發光的金玉,在他無法想象的程度和無法企及的距離外,成長了……她已羽翼漸豐,如鳳凰展翅,翱翔九天。

而他,卻依舊局促在,冰冷陰暗的角落……

葉凜剛進門,正和馮至新交談的吉永龍夫便看見了他。吉永司卻正忙著為父親和馮至新翻譯,並沒留意到父親目光的陡然一暗。

吉永龍夫眸光一轉,毫不在意地望向馮至新,淡然一笑道:“這次音樂節,我們樂團裏還增加了一位貴國的小提琴演奏家,她才華橫溢,隻是還未在大賽中獲獎。不知馮先生聽過她的名字嗎?”

吉永司對馮至新一一翻譯,頓時勾起了他的興趣。吉永龍夫忙含笑要兒子邀方緒雅過來,馮至新興致勃勃地同她交談起來。

葉凜一直凝視著方緒雅,見她優雅自如地加入兩位音樂名家的談話圈中,恬靜含笑,風姿嫣然,竟是落落大方。低下頭來,他淺抿一口紅酒,眸光冷黯。

忽然之間,他隱隱感到目光的注視,抬眼望去,身畔一位絳紅美女,正炯炯地望著自己,卻是方緒雅的好友董亞梅。

他微微苦笑,以目示意。董亞梅略一點頭,兩人遂結伴走出廳室,來到了陽台。

清冷的月光下,明紅的酒液宛如透明的琥珀,反射出幽幽的寒光。葉凜怔怔地凝視著它,輕輕搖蕩著這美麗的液體,竟似出了神般。

董亞梅斜眼注視著身畔男人的舉動,淡淡一笑,舉杯輕啜了一口。隨手把酒杯放在欄杆上,她向前走了兩步,幾乎貼到了陽台欄杆邊沿,開始發話:“你剛才一直在看緒雅。”

葉凜劍眉微聳,卻不說話,緩緩舉杯飲了一口。

“你當初為什麼挑中緒雅?”隔了半晌,她忽然找了個離題甚遠的話題,“除了她的音樂才華之外,有別的原因吧?”

葉凜訝然抬頭,迎上她咄咄逼人的淩厲美眸,一時之間無言相對。隔了良久,他眸中的驚愕緩緩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帶著狡黠的好看笑意:“你呢?你為什麼挑中她做你的朋友?”輕輕湊過頭去,貼近她的耳畔,他惡作劇地嗬了口氣,低沉的嗓音猶如蠱惑,“真的不嫉妒嗎?看著平凡的她一步登天?”

他敏銳地察覺了近在咫尺的少女瞬間的僵硬,索性更加張狂地大笑出聲:“果然啊!那麼,”他輕輕轉過她的臉龐,直視她美麗的眼眸,“不想報複嗎?”輕喃聲中,他低下頭去,吻住了她的唇。

董亞梅怔忡而立,一時間竟沒有反抗,神誌乍一清醒,她反手推開了他,不假思索地端起酒杯潑了過去。

看著明紅的酒液濡濕那張俊朗的臉龐,她鎮靜地吐字出聲:“想要報複的,是你吧?”她清冷冷地笑著,澄明的美眸在夜色中熠熠發光,“與其有時間嫉妒,不如好好想一下,緒雅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

她優雅地轉過身,一手仍拿著空杯,另一手輕牽裙裾,翩然離開了陽台。把他一人留在黑暗夜色之中。

葉凜怔怔地目送她遠去的背影,忽而澀然一笑,抹了抹滿臉的酒漬,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

“你瘋了?!”吉永龍夫衝著兒子暴跳如雷,“音樂節迫在眉睫,你不抓緊時間練習卻要去為小孩子拉琴?”

吉永司溫和然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我已答應了……”

“滾吧!”不待他說完,吉永龍夫便粗暴地打斷了他,“你這個沒出息的家夥!”他背過身去,徑自重重摔上了門。

吉永司沉默地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扶起琴匣也徑自出門。

在門前,他遇見了方緒雅。但見她穿著橙黃色的連衣裙,於清秀中透出一種明亮的暖意,笑靨恬靜端莊,說不出的清新優雅。

吉永司怔怔地凝視著她,感受到呼吸一滯,略一點頭,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倒是方緒雅大約聽見了兩個人的爭吵,輕顰秀眉主動發話:“怎麼樣?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