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天過海 (餘渺)
楔子
男人費勁地微微睜開雙眼,窗外的日光投下令人昏眩的光影。他知道並不是幻影,那個映在光影中站立的淡然身影決不是自己過分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他,終於來了!
似乎沒有發現床上的病者蘇醒過來,探病者依舊靠窗側望著外麵的夏景。頎長的身形及優雅的站姿,如雕塑般的立體線條在光影暗淡不一的病房中被凸顯出來。
似女子般秀麗的五官卻又不失成熟男子的堅毅,白皙的膚色幾近無血的蒼白,給人以異樣的潔淨感。沒有表情,惟有漠然孤傲的神情,而那雙目空一切的黑漆瞳眸中映出的世界全是無機質的冰冷景象。無從讀出他的心思,於是所有人都說他,沒有感情。
男人皮包著青筋與骨節的手指,在無生命的白色床單上勉強顫抖兩下後又歸靜止。如果還可以的話,他隻想能觸碰到那個離自己數步之近卻又相隔遙遠的人。尚存一息的男人閉上眼,空白許久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微笑的少年臉龐,那個禁忌的夏日的午後啊——
歎口氣,男人再次睜開眼,沒有先前那樣費力,但還是無法伸手觸碰窗邊的人。不敢出聲喚他,男人惟有如譏似渴地盯著另一人冷漠的背影,稀淡色澤的瞳孔強烈收縮放大,深深埋藏多年的感情幾乎要在此刻盡泄而出。
但最終男人隻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微呻吟,而那個對他一直不聞不顧的側影終於投給他不具任何意義的一瞥。
泠昊一直知道對方是醒著的,投注在自己臉上的灼燙視線任他再麻木不仁也無法忽略,隻是不想理他而已。不想和他說話,不想看到他,從心裏極度厭惡躺在床上將不久於人世的兄長。
泠是不潔之人,汙穢的人。他不明白,曾經自己最崇拜的兄長何以會淪落到今天這種生不如死的地步。也一直沒想通,身為四國著名的作曲家與指揮家的兄長,何以要走上一條毀滅之路。如果說一切都緣於他這個弟弟的話,那麼泠不斷強調的“愛”又是什麼?
情欲與肉欲都是可恥而粗鄙的,他從來都是這麼認為。什麼都不需要,隻要音樂。因音樂而生,因音樂而亡,他的一生都在鋼琴的琴鍵上度過。他不在乎泠愛上的是個男人,事實上他想說的是——那個對象不該是他,泠昊!是的,誰都可以,隻有他不行。
“……昊……”泠青紫的唇不住抖動。
知道他的意思,泠昊無動於衷地仍站於原地,沒有表情地看對方。他不想靠近床上的人,那個人髒,與他的潔癖格格不入。
“……昊……”又是一聲,充滿了絕望。
泠昊依舊沒動,眼皮不曾多眨一下。
“……昊……”這次幾乎沒有聲音了,仿佛病者在呼喚前一聲時用盡渾身力氣。但稀奇的是有人回應了,他們都聽到一個怯怯的細小聲音。
“爸爸……”
病床底下鑽出一個揉著睡眼的四歲女孩,清秀的小臉沾滿灰塵,一頭亂草似的頭發。她看看窗邊離病床有些距離的泠昊,好奇這個男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卻又很快將目光給予病床上同其有最直接血緣關係的人。她並不懂死亡,隻知道眼前這個整日間躺著的人是親生父親,他們就要分別了。“就是她嗎?”泠昊說話了,過分幹淨清澈的嗓音與他的外形氣質十分相配。
泠瞪著的眼珠子轉動一下,什麼聲音也沒發出。
女孩伸出小手,輕輕合在父親的雙眼上。她覺得可怕呢,那雙眼睛射出的奇異光芒令她感到從未經曆過的驚懼。然後她微微側首,看向泠目光的彙聚之處。
“你是誰?”
泠昊盯著女孩的一舉一動,陌生且沒有絲毫情感的凝視,像在看一件稀奇的失敗藝術品。他知道眼前問話的孩童就是兄長的私生女,也將是他往後生活的累贅與被監護人。
“從現在起你就跟著我,走吧。”答非所問,他絕對不想聽到她喊他叔叔。打開病房門走出去的時候,他停住身形,確定女孩跟在身後。這是他今天來的目的,把女孩帶回泠家,她姓泠,流有兄長一半的血液。泠家的孩子不允許孤苦無依地流落在外頭,即使他萬分厭惡這個孩子的不明血統。
快速邁動兩條小短腿,女孩立刻追向高大陌生的冷然背影。今天上午照顧她的保姆告訴過她,說床上的人是她父親,而下午她的叔叔,也就是父親的弟弟將要接她回家住,要她跟著他,聽他的話。
四歲的女孩一心一意地追逐大步走在前麵的冷漠背影,害怕被人遺棄的惶恐使她不及再回首看一眼自己的生身父親。她從未有機會好好看清他的麵容,而他們的第一次兼最後一次的見麵也正是今生的惟一一次。
男人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在人去房空後消失殆盡,呆呆地仰視白無一物的天花板。
昊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昊不了解他的感情,大概是永遠都不會了解了……而他的女兒也不會了解他,出生至今隻見過一次麵的女兒是不可能了解其父親的。有水滴滑落於男人枯瘦的臉龐。他把短短三十四年生命中的二十年用來激烈地愛一個人,但事實的結局告訴他,一切都是錯誤。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原諒,也沒有為自己惟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做任何事,他自始至終都是個寂寞的可憐男人。
男人閉上濕漉漉的眼,耳畔傳來記憶中無比恬淡優雅的鋼琴曲。
無法看到窗外隨四季變化的景致,可是腦海內回旋開的熟悉旋律帶來了這個季節特有的灼燒般熱度,帶來了亮得人睜不開雙眼的夢幻之光,以及最後小心珍藏在記憶中的微笑容顏……
他在笑,真的在笑,由於想到他的昊終將會接受他。昊一定會接受他,或許某一天還會了解他對他的感情,因為——
“……夏日的午後……”
死寂的病房中回蕩著喘息似的微小聲音,那是他最後的悲笑聲。
電子樂器的刺耳聲音幾欲震破正常人的耳膜,昏天黑地,暗色中交織出刺目光影的“的高”舞池,瘋狂扭動著裸露大半肌膚的肉身,魅影橫行。
半倚吧台的高腳凳,她搖晃手裏的啤酒罐,不做任何感想地看著舞池另一端的電子琴手。他擁有著時下青年人極為流行的及肩長發,染成酒紅色,刻意保持的肌肉身材並不比演藝人員遜色,勉強算是英俊的五官,會玩點音樂……這些條件足夠讓圍在其身邊的辣妹們發出尖叫。而她隻感到無聊,要命的無聊!
“吱……”又是蹩腳電吉它手故弄玄虛製造出的噪音,驚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卻引得舞池中一群男男女女鬼叫不止。
“阿,來,咱們跳舞。”休息時,阿海終於離開電子琴,得空眷顧所謂的女友。
“今天不想跳。”她懶洋洋地提不起興致。
心情很煩躁,似乎是沒有緣由的煩躁,因為最近昊要回來。一仰脖子,一口氣飲盡剩餘的酒精液體。酒滴沿著她的嘴角、脖子、一路經過敞開的領口逃脫進衣服裏,灼熱的嬌軀因冰酒的溫度打個冷顫。
“別掃興,明天我就要去華都當大明星,今天我們好好樂一樂,今晚到我那兒怎麼樣?”阿海的手偷偷伸進女友的薄罩衫裏,觸摸那令其心醉神馳的緞子般肌膚。
“大明星?憑你那不入流的琴技?”她拍掉那隻令人作嘔的手,不屑地冷嘲。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人家是要我去唱歌,當歌星,不是彈琴!你姓泠就了不起嗎?還不是同我一樣都是婊子養的。”男人的自尊心使他異常憤怒。他承認曾是坐台小姐的老媽沒遺傳給自己任何一點音樂細胞,但他真的很喜歡流行音樂,想成為能迷倒成千上萬少女的大明星。好不容易這次有機會遇上某音樂公司的星探,要帶他到華都——北之國最適合發展演藝事業的繁華都市,誰知依然被自己的女友瞧不起。
可這也難怪,泠家是這個偏遠小鎮上的名門望族,音樂世家。從古時就一直擔任宮廷樂師且極受宮中權貴與帝王敬重的泠家,於皇室不存在的近代和現代誕生了許多音樂家。泠十五年前病逝的父親就是四國著名的作曲家及傑出的指揮家,而其弟泠昊更是四國赫赫有名的鋼琴獨奏家。泠家可以說是得到整個音樂界關注的古典音樂名門。
“就這些?”泠?臉色不善,有不易察覺的怒火隱隱在體內燃燒。她不知道母親是誰,也不記得有關父親的事。
“阿?……”阿海一下子垮下臉,顯得可憐兮兮。隻要是學音樂的在泠家人麵前都會矮一截,在音樂上,再沒有哪個姓比“泠”更具光彩。
沒心情理他,泠?衝出地下室,迎接午後天空的一片驕陽燦爛。破破爛爛都是洞的牛仔服,亂糟糟染成五顏六色的蓬頭,令路上行人紛紛側目而視。她不在乎這些。敗壞泠家的門風,過不良少女的墮落生活,選擇阿海這樣自己從心裏鄙視的粗俗少年為男友……一切之一切,她隻是為了要讓某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生氣!
對,她一直在與昊賭氣!然而,已經十八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整整五年了,鬧劇也該隨阿海的離開而結束。覺得膩味,因為無論做什麼,在昊眼裏她仍是不被接受的晦暗與恥辱。
無精打采地回到數日未歸的深宅大院,還沒進大門,就意外地看見停在門外的名貴跑車。
“小姐,你總算回來了,二少爺正要我去找你。”一見主子人影,老管家的一張風皺老臉愁苦成一團。
一下子醒過來,泠?一貫的散漫立刻化為懼怕,年輕的臉皺得如同五十八歲的管家。
“他是上午回來的嗎?”
“是,一大清早。你快進去吧,二少爺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頭皮開始發麻,但從一開始就沒有為自己留下退路。她自然清楚本月有場獨奏會的泠昊為何會從南之國南尚國際音樂廳的演奏現場,風塵仆仆地趕回北之國祖屋。硬著頭皮,她無奈地低頭走進大廳。
“啪!”
還沒能站穩身形開口說話,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趔趄倒退數步。沒有反抗,她隻是俯首,白皙的臉清晰地浮現一個掌印。這不是第一次,這些年每次他們叔侄的見麵總不愉快。
泠昊嫌惡地望著衣邋遢的侄女,冷漠的神情中透出憤怒。他用手帕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擦拭方才揮出一巴掌的右手,仿佛上麵沾有拭不去的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