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聽上去絕對冷酷的推拒。

電話兩頭都沉默,“滴嗒”、“滴嗒”、“滴嗒”……時鍾上秒針一格格地移動,就在泠昊無望地把話筒拿離耳邊時,另一端的泠?突然再度開口。

“昊,我希望你來,因為……因為我喜歡你。從我知道你不是我親叔叔的時候起我就喜歡你,四年前陳管家去逝時他就把你同我父親不是親兄弟的事告訴了我。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這件事情,因為我擔心一旦捅破這層紙,就會讓你有借口把我趕離身邊。昨晚你吻我,我很高興,從小到大我都認為你非常憎惡我……”

好像越說越偏,說話者也注意到此點,不顧自己的表白帶給另一人的衝擊便急著掛斷電話,“……算了,說這些都沒用。我隻想說,如果你不是真的討厭我,如果你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請一定要來杜家。”

她說什麼?她說了什麼?泠昊茫然地掛上斷線的電話,發出無可抑止的幹涸笑聲。

訂婚?和杜樂成訂婚?然後……然後她說她喜歡他,一直都是,從十四歲起就喜歡他!原來他們一樣愚蠢,原來在他因害怕失去她而竭力隱瞞的同時她也一樣。不懂坦白的煎熬,浪費了彼此的四年甚至差點還要兩人付出一生的時間,全因他對感情的無措、缺乏勇氣和彼此的不夠坦白。

“都到這番地步了,泠昊,你難道還需因可笑的畏懼而裝作漠然嗎?”他單手按琴鍵,閉眼流淚。斷了又斷的琴曲,他怕自己會是闖進泠?美好空間的怪物,誠如當年打亂自己精神世界的兄長。墮落也好,荒唐也好,悲傷也好,絕望也好,孤寂也好,冷漠也好,事到如今,也許他能做的隻有最後一件事……

“如果你不是真的討厭我,如果你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請一定要來杜家。”

至少他還有機會告訴她,告訴她:他並不憎惡她,一直以來他憎惡的隻是脫不開情絲困擾的自己。他喜歡她,比普通人所謂的愛情更深入心扉的情感,可以說是由整個地獄之火燃起的灼痛情感,不得超渡地懲罰,因他不曾一次地鄙視抗拒人性的真情。

風吹進窗戶,掀起散在鋼琴上的曲譜——《夏日的午後》,抗拒、放棄、懦弱、禁忌、悔恨、欲望……在泠最後的音樂中升化成滿溢愛情的幸福。音樂和人類的情感,藝術同人類,不言而喻的必然哪,可惜泠昊現在才清楚自己的音樂一直以來都未曾擺脫情感的束縛,一直都不聖潔也不冷漠。再厭惡泠的不潔,可心底終究藏有兒時被兄長嗬護的幸福;再努力否認自己對泠?的情感,可不曾有一刻忘懷她是屬於自己的自私幸福。不願讓她離開自己的束縛,憎恨她的不羈……所有的冷酷言語和舉止都為保留住十四年來小心珍藏的幸福。

幼兒園時學唱的每首歌,她都會每夜唱給他聽一遍;小學時美工課做的每份小製作,她都工整地寫上“送給昊”三個字後放進他的書桌抽屜;不想他離開她到華都,她曾把他跑車的四個輪胎一一用刀割破;總是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觀察他的喜惡,好讓自己不會被他討厭……從最初的天真脆弱到成長過程中積累的倔傲,再到青春期的激烈叛逆以及現在的憂鬱冷然,全部是她的情感反射,而兀自欺騙自己的他渾然不覺。

《夏日的午後》——泠遺贈的道別曲,或許也將是他與泠?的寫照!

“小?,你待會和律成、樂成一起來酒店,千萬別遲到了,今天是把你正式介紹給杜家的親戚朋友,不能失了我們的禮數。”杜慧瓊千叮嚀萬囑咐。

看看正午耀眼的太陽,泠?心不在焉地應聲“知道”,而一旁的杜樂成則從一清早起來就顯得心神恍惚,比平日更安靜。

“樂成,你身體不舒服嗎?”擔心自幼體弱多病的繼子,女主人就是不能安心離開。

“沒什麼,媽媽,我隻是擔心……呃……是緊張,因為待會的宴會要見許多人。”

“傻孩子,都是熟人,不用緊張。”注意到時間緊迫不容再擔擱,杜慧瓊分別吻吻兩個孩子的額頭,坐進汽車。

“已經十一點四十五分了。”見母親的小房車駛出園子,杜樂成輕聲說。

“宴會開始是十二點半。”泠?不敢看與自己有過約定的人,徑自強調時間的充分性。

“但你和泠先生約在十二點,不是嗎?” 杜樂成無法避免地焦躁,為內心祈禱那萬分之一希望。迅速回望一眼提醒自己有可能會失敗的人,她不說話,穿過園子走向大門。杜樂成沒追出去,站在原地和在門口等待的身影保持一定距離。

午時的街道靜謐得很,可仍有少數人經過。隔壁住家的女傭出來溜狗,嘴裏罵罵咧咧,發現大門口的泠?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哪幾家的小孩,不怕秋初的灼日快樂地在車輛不多的道上來回追逐……

看不清百米以外的反光街道,隻隱約聽見似汽車的引擎聲,泠?跨出一步,扶牆的手指因期待的興奮幾乎抽筋。

來了!白光反射中模糊的車影……紅色的……出租車……

不是泠昊!期待落空,她退回園內。刹車聲、引擎熄火聲、車門關閉聲、腳步聲,她深深吸一口氣,布滿冷汗的手握成拳。

“樂成,小?,你們準備好了嗎?時間差不多,我們也該走了。”

傳來杜律成的催促聲,泠?回首正想回答,卻看到身後兩人各自的古怪表情。

“不是說有宴會嗎?人呢?”令人在炎熱正午聯想到涼夜的嗓音。

“昊!”她驚呼轉身,他真的就在她眼前,真的來了。

她又驚又喜的局促模樣引得他不由放柔臉部曆來習慣的冷硬線條,完好無損的左手輕拍一下她被陽光曬紅的臉。有手傷無法親自駕車,因此他隻能叫出租車趕來。

“要我說恭喜嗎?”他第一次向她展露真正意義的微笑,卻充滿即將失去的悲傷。

“你……”她握住他的手,無法不激動,“不是說不想來的嗎?”

“是的,但我想我應該要向你證明一點。”泠昊並沒有因與她的肌膚相觸感到不快,他的全部心神皆用於觀察她所表現出的表情神態。

“我想證明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不但沒有討厭過你,而且還非常喜歡你,以至於對你隱瞞了許多事情。我和你父親的事,你母親的事,我之所以隱瞞你全是因為不想你離開我,因此事實上我要比我們倆想象中的更喜歡你。”

“我,不明白……”搖首,她想相信又怕自己會錯意。

“你應該明白的,我之所以吻你,為你擋下阿海的一刀,因為我喜歡你。不願看你受傷,也渴望觸碰你,就這麼簡單。”要自己正視這份情感,他淡然的口氣是表露心跡的果斷。

“可是為什麼你一直不說呢?還有那天趕我走的晚上,你說你養大我僅僅因為我父親和我姓泠,如果喜歡我的話又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想起最後一次兩人決裂般的爭吵,他不好意思地別過頭以逃過她迫人的眼眸。

“因為害怕你知道真相後會離開我,所以當時我的心比較亂,再說我本來就不太會說話,所以……其實那也是實話,我答應你父親把你接回泠家僅是出於你們姓泠的考慮,可是後來不知不覺中產生感情。而且那天我原本想把所有的事說個明白,但才說一半你就打斷我,說不稀罕姓泠,聽你這麼說,本想以監護人名義把你鎖在身邊的我除了讓你和親生母親相認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張口結舌,泠?微啟的唇無話可說,屬於兩人之間的灰暗隱密終於全部明朗。

各自的倔強與孤傲,各自對情感的無從把握,各自因傷害而害怕傷害的怯懦,各自的“瞞”,可是在經曆了共同生活的第十四個炎夏後,他們最終渡過漫無邊際的情海。

“昊……”她喜悅得想掉淚,“可以再滿足我一個要求嗎?”

“什麼要求?”他答應,從此以後她的任何一個要求,他都會滿足她,盡一切努力。

“把我帶回泠家,不因為我姓泠,也不因為我父親姓泠,更不因為我們之間不存在的血緣親情。僅僅由於你喜歡我,還有……我不想離開你。”

他一愣,看一眼一直在屋門前注意這邊情形的杜家兄弟。

“你和杜樂成的事又怎麼辦?”

“如果你再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告訴你。”嘴角漾開燦若朝霞的明媚笑容。

自己好像已經沒有後退或者說不的權利,他認命地反握緊泠?滑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