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香在這天夜裏顫巍巍地端盆洗腳水進了二樓主臥室,如今的楊先生房間。
她如今是個勤務兵打扮,專門給楊先生收拾內務來著,可憐她活了十八九歲,當了十七八年的甩手少爺,從來是隻有人家侍候她的份兒,榮香還真不曉得該怎麼服侍人!
幸而楊少帥並不指望這人能幹,他指望一個傻子做什麼,隻不過希圖榮寶在身前身後待著,看得到她人影便是了,幾天前的逃竄事宜還是叫楊森耿耿於懷呐。
這是一個難得燠熱的夜晚,四麵窗戶洞開,夜風夾雜著些許庭院裏白玉蘭的香氣,整間房間裏刹那有種溫柔的情緒彌漫開來。
楊森套件的確良白襯衫,一雙袖子挽得老高,敞著衣領,露出這人頗具胸肌的一副白晳胸膛,頭頂明亮的電燈光照耀下,可以看清他臉上細密的絨毛,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
他坐在大張椅子裏,榮香跪了下來,將糖瓷臉盆輕置於地毯上,她的臂彎裏搭著一條白色毛巾,榮香悄悄打眼望過去,正是個略帶怯意的眼神,細聲細氣說:“師座,您用水。”
楊森“嗯”了聲,將一條腿往榮香跟前抬了抬,榮香怔了怔,長睫毛扇了兩扇,大約是明白了什麼,她很伶俐地伸手替楊先生拉高軍用褲管,楊森這才滿意地將腳掌浸了水去。
他洗得並不是很專心,他是個居高臨下的俯瞰姿勢,這時雙目炯炯地自上往下將榮寶掃了掃,楊森盯著榮寶低垂的長頸,太細了,一手便可擰斷她。
楊森張開虎口搭在榮寶的後頸上,搭了又搭,男人細細忖度道:她怎麼就,敢跑走呢!她是真的不怕子彈的說!
楊少帥又恍然憶起稍早之前,那宴會上蜂腰豐乳的金小姐,榮寶跟她放在一起比較,哎,權且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榮寶也就隻剩一副好皮相了!
楊森又自言自語道:“那,我到底看中你什麼地方呀?”
此刻月明風清,氣氛正好,該少帥覺得很有必要就這個問題同人家細細探討下,他於是一把將榮寶拉拉扯扯地拽到懷裏來,就此摁了上床,往那床笫裏探討探討去了。
楊森借著稀薄月明,凝視著掌下這具溫熱肉體,他那目光便如機關槍般點點掃射開了,男人的大手掌覆上她的胸脯,楊森極具研究精神地“戚”了聲,“胸部不夠大。”
“膘全長在腰上。”
“在床上跟條死魚似的直挺挺的。”
“……”
楊森仰頭長歎一聲:“榮寶,你也就一身溜光細滑的皮膚值得人稱讚了。”
他發夢一般呻吟道:“我怎麼就,喜歡上你哪!”
他覺得自己是喜歡上這位腦筋不太靈光的丫頭了,在他不舍得將榮寶賞給手底下人玩的時候,楊少帥驀地發現,榮寶已然像一枝小花骨朵兒似的在他心田裏悄悄伏著了。
但,也就僅僅止於喜歡了。
楊森趴在榮寶身上,伏在她耳畔,幽暗中聞到一種類似嬰兒奶香的淡淡香氣。男人抿著嘴巴,他很篤定地想:我也就是這點喜歡了,我是決計不會替你擋子彈的!
反而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他是決計不吝嗇將喜歡的榮寶拉到麵前擋那子彈去了!
那廂榮香也很篤定地想:若是哥哥在的話,哥哥一定不會像金先生那樣丟下我不管不顧地走了!
此際她被楊先生壓在床上“打”,這種酷刑真讓她越發的念起哥哥的好來了!
她先前頗有些埋怨哥哥形蹤全無,一徑留下她一個人饑飽不接地活一日有一日,直到被金先生在大馬路上給劫回家當作洋娃娃般很心愛地照顧起來,榮香在吃飽喝足的同時,對金先生是感激居多,她便姑且將思念哥哥的事業暫且丟置一旁了。
這當下,她在受“酷刑”的同時,羞恥感是越來越強烈,榮香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她的情感裏絕少有“羞恥”這種情緒,但凡羞恥起來,那對她來說,就是受了頂頂委屈的了,她是頂頂委屈地想起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哥哥來了!
“哥哥啊……”幽暗中榮香氣喘籲籲地咬著被角,她在身後楊先生那暴風驟雨般的撻伐中,狀似呻吟又狀似歎息地發出一聲含糊的叫喚,“哥哥,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呀……”
榮慎疏此刻遠在千裏之外的天津。
天津,法租界,勸業場。
值此夏夜,勸業場屋頂的夜花園天外天裏三三兩兩聚著一群人,各自喁喁私語,不乏來此幽會的年輕人。
年輕的榮慎疏倚著白色雕花長椅,站在這座歐式建築的最頂樓,鳥瞰著津門最繁華的夜景,璀璨燈火直比頭頂上空的星河,正是個十裏洋場的和平景象。他忍不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暗暗忖度道:我到底是從那地獄一般的集中營裏逃出來了!這才是活著的感覺!這才是活著的人樣!
他這廂正是個顧影自憐的架勢,那廂對麵的葛安娜小姐捏著一把尖細嗓子作溫腔軟語狀:“喔!愛德華,你在煩惱什麼呢?”
睜著一雙蔚藍海的深邃眼眸凝望著對麵的葛小姐,這雙藍眼睛太深邃了,一動不動凝視人的時候,會叫人錯覺他是多麼多麼深情款款。
深情款款的笑眯眯地傾首作聆聽狀,輕聲細語地道:“葛小姐,你聽,遠處有蟬鳴的聲音。”
葛安娜即時豎起一對招風耳,她是個福泰長相,大二十的姑娘了,因著留過幾年洋學,眼界開闊了許多,故而大姑娘挑男人的眼光也跟著挑剔了許多,幸而她有個有錢有勢的老子,老子慣著她,她便依然故我地天真下去。
天真的葛安娜小姐半晌過後,也跟著笑眯眯地輕聲細語道:“喔!愛德華,你真浪漫,在夜晚的城市裏尋找蟬的叫聲,喔,太羅曼蒂克了!”
該小姐很愛嬌地托起一張銀盤臉,一雙眯眯眼直勾勾地盯著高大英俊的愛德華,孜孜不倦地施放著她的青睞之意。
榮慎疏麵上笑眯眯的,一副謙謙君子的儒雅風範,然則此子內心卻作嘔吐狀,頗有誤食綠頭蒼蠅之惡感。
他坐在雕花長椅裏,一側拳頭握得死緊,指節泛白,手背青筋暴突,榮慎疏是將一腔厭惡強製捺下,一麵啜幾口涼茶,一麵溫溫和和地說:“葛小姐,過獎。”
“安娜,叫我安娜,”葛安娜眨眨眼,嗲聲嗲氣,“愛德華,明天你就要見我爸爸了,我們是戀愛的關係,你對人家太見外啦,討、厭!”
葛安娜嘟嘟嘴,明顯是兩片肥厚豬唇,此刻休提可愛,便是沒有嚇到人已是麵目可觀了。
榮慎疏口齒艱澀道:“安,安、娜,夜安。”
男人內心作淚流滿麵狀,吼!何時我榮某人要淪落到敷衍此等女流的地步!若不是她有個當商會會長的老爹……我至於嗎?
一切要從榮慎疏半年前赴滬說起。
彼時正值上海日軍集中營正式成立,昔日各國租界內衣冠楚楚的外籍人士一夕之間淪為階下囚,怎堪一個如魔似幻了得!
榮慎疏的祖母乃是大不列顛人,他身上擁有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隔代遺傳了祖母的一雙藍眼珠,往日裏他很為這點血統沾沾自喜,特地去入了英國籍,起了個英文名叫愛德華,通常在外談生意,是以一副外國友人的樣子自居,享盡洋行商會的各種方便待遇,他倒是真真生出一番遠渡英倫的心思。
未及他化思想為實際行動,便同一幹教授和神父們通通一起關進了壁壘森嚴的集中營裏去了。
這座到處都充滿著日本憲兵和鐵絲網的監獄戒備森嚴,等閑不能逃之,榮慎疏灰心之下,每天就著餿水和黑饅頭下肚,弓著身子去采石場挖礦,挖得雙手鮮血淋漓也不能停歇片刻,要當心憲兵們的馬鞭招呼!
如此豬狗不如地生活了幾天,不日裏便有洋人們陸陸續續死掉,病死,或被打死,人命在集中營裏還不如一條狗結實,狗還能看大門呢。
榮慎疏團著一張黑心棉絮在夜裏瑟瑟發抖,他不是冷,他是從內心裏生出恐慌來。
男人絕望地想:我怕是真的要把一條性命交待在這裏了!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室友,屍體草草用一張破席子裹著,扔進泥坑裏,沒過幾天便被野狗們刨去大嚼特嚼了!
嘔!榮慎疏不寒而栗,激靈靈地打了個哆嗦。
他很仔細地忖度著:別人可以死,我不能死,我家裏還有一個傻瓜榮寶等著我養呢!
榮寶不比正常人,榮寶沒了我,可真的會餓死啊!
男人眼前恍惚浮起傻瓜榮寶那充滿依賴的笑臉來,榮慎疏定定心神,拳頭抵著左胸心髒,暗暗告訴自己:是了,是了,為了榮寶,我不能死!決計不能這樣淒慘地死去!
他振奮起來。
人一旦有個念想在,那是絕不願意輕易死了去。榮慎疏在舒舒服服地活了二十幾年後,終於要把前後兩輩子所欠受的苦都給他還了回來,挨罵挨打那是輕的,挨冷挨餓那是家常,要緊的是挨病挨痛,無論病得輕還是重,在集中營裏絕無丁點藥品可言,隻能自己抗,抗不過那得到地下見閻王老爺伸那冤屈去了。
如此殘酷之鎮壓,必有激烈之反抗。
在某一個星月皆無的暗夜,以為首的一幹洋人策劃了一起逃亡事件。
事件以全軍覆沒而告終,所有的人都死於地雷區,被炸得血肉模糊,身首異處。
說是全軍覆沒也不盡然,起碼便是踏著同伴的屍首跑出了無人區,扒開鐵絲網,借著黑暗的掩護,跳上一輛驢車,就此逃遁去了。
榮慎疏灰頭垢麵地蜷在驢車上的稻草堆裏,男人摸摸手,又摸摸腳,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的零件都齊齊全全的,他便很慶幸地長歎一聲:“天佑我也……”
榮慎疏捂著臉,很理直氣壯地思忖道:你們不能怪我,我也隻是想活下去,這樣而已!
在策劃逃竄事宜的時候,什麼都說到了,獨獨略去無人區乃是一片雷區這個重中之重!
他當下已抱著一種自私到底的決心了,你們隻是試雷的!
可以說,這條性命,是用十幾二十個同伴們的命換回來的!
他這樣珍貴的一條命,千辛萬苦地逃了出來,自不能死在半路上。榮慎疏連夜扒上一輛轟隆隆的火車,躲在車廂縫裏,望著漸行漸遠的滬港,這才把一顆吊得高高的心放到了實處,榮慎疏即時委頓下來,叫了聲:“哎喲我的媽!”
星月皆無的夜晚,夜航中隆隆行駛的火車上,榮慎疏在半醒半寐中細細思索:唉!這下真正隻得一條命了!
他在滬上的紡織紗廠兼幾所鋪子已悉數被日軍接管了去,周身黃白之物也早在搜身之時被憲兵們悉數掏光了。
目前看來,真正所持有的,也不過是在南京城的一座榮公館,指不定日軍正派人在那蹲點守候哪!他當初可是在籍登記而入營去的!
在經曆過地獄一般的集中營生活洗禮之下,榮慎疏對於自己周身上下的灰頭垢麵兼之衣衫襤褸很是泰然處之。他在天津碼頭落了腳,直奔天津教會區,在揪著神父的衣角一番痛哭流涕之下,終於吃到了半年以來的第一頓飽飯,熱騰騰香噴噴的黃油麵包,榮慎疏那叫一個眼淚汪汪啊!
在用了兩大桶熱水和一塊東洋香皂後,榮慎疏終於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便是連他那頭發也剃成寸頭了,堪稱麵貌一新,簡直是又活過了一遭。
對於的悲慘遭遇,教會神父也是很同情的,但他的同情也僅僅止於此了,一頓飽飯和一身幹淨衣裳。
榮慎疏頂著一個寸頭,套身白襯衫黑西褲,很有些男校製服的味道,這讓他看起來富有青春氣息,他站在街頭一隅,將自己年前鑲上的一顆金牙硬生生地掰了下來,活活地咽下滿口血沫星子,榮慎疏往那繁華裏的津門當鋪去了。
他在天津飯店定了三天房間,坐在飯店的西餐廳裏,就著水果冷盤,也唉聲歎氣了三天,是滿懷惆悵地忖度道:我如今,這算是落魄了?
他大手大腳過了二十幾年的少爺生活,榮慎疏很篤定地想:我是決計不能離了洋房汽車傭人的!
他盤算著手頭上的些許餘錢,悲哀地發現這點金子換的錢,隻配做點影劇院前叫賣的香煙生意了!
榮慎疏撐起額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幾下,在悠遠的西洋樂聲中,想象自己穿身馬甲對褂沿街叫賣著香煙,喔!榮慎疏驀地痛苦捂胸,他連連搖頭,若是這樣活著的話,那,我很可以去飲彈自盡了!
他一再篤定地忖度道:我是決計過不來這種寒酸生活滴!榮寶也是決計過不來滴!所以,出人頭地是必須滴!
正當榮慎疏垂頭喪氣之時,上天送一個葛安娜給他來了,好比烏雲旁邊鑲著一輪金邊,人生總不至於走到絕境裏。
可當榮慎疏看清這安娜小姐生的什麼模樣,他是真的心如死灰了。人醜不要緊,要緊是有自知之明啊。
這葛安娜乃是天津商會的葛會長之女,還是葛家的獨生苗苗,自小是錦衣玉食,花骨朵一樣侍候著長大了!
她本人卻不是個花骨朵般的模樣,相反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福泰長相,虧得她有個當會長的老子,要錢有錢,要權也還是有那麼幾分權勢滴,故而在人人的趨炎附勢之下,葛安娜無從得知自己的真實模樣,相反她很得意於自己在異性中的好人緣,自認為是桃花處處開囉!
這天午後,葛安娜在三兩閨中密友的陪伴下,乘車前往天宮劇院看了一出西洋劇,心滿意足之下,葛安娜擇了座附近的西餐廳,點起一客冰淇淋,她那兩隻眼睛裏是看不到自己的壯實身材,是以很不客氣地將這冰淇淋悉數裝進了肚子裏。
她正是個埋頭苦吃的架勢,忽聽身畔三兩手帕交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起來——
“你看,那窗旁坐著一個洋人美男!”
“好憂鬱的側臉喔!”
“好深情的藍眼睛!”
“好長的睫毛!”
……
葛安娜循聲望去,轟,簡直是雷過青天,她懵頭懵腦地捧著一顆小心小肝,暈陶陶地呻吟道:喔!我今天終於知道一見鍾情是怎麼回事了!
她是個行動派,從來不曉得“矜持”兩個字怎麼寫,葛安娜的人生字典裏隻有拿來主義。
故而該大小姐很西洋派地聳聳肩,虎虎生威地踱到洋人美男麵前,及至美男用那雙深邃湛藍的眼睛略掠她一眼,葛安娜虎軀一震,內心作傲嬌狀:嗷!就是你了!我此生非卿不嫁哈!
當下葛安娜小姐扭扭捏捏作嬌羞狀,蘭花指一翹,肥唇一嘟,嗲嗲道:“哈囉,買娘意思葛安娜!”
榮慎疏驚悚了!
他此際雖然落魄至極,全身上下隻有一身美麗皮可以拿得出來,但該大少爺的自尊心還是非常強烈的!
自尊心使然,榮慎疏努力將目光遊移開來,看東看西就是不看正主兒,男人還是彬彬有禮地答應道:“你好,我是愛德華。”
是很想有骨氣一把,因之動作迅速地結賬撤退,他是絕不承認那叫落荒而逃!
可是當他將要糧盡彈絕之際,坐在大房間裏,榮慎疏眉頭緊皺地簽下飯店的賬單,他是長籲短歎地將一張電話號碼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打,還是不打?這已不是個問題,這是節操方麵的事了!
榮慎疏思及慘淡前景,思及榮寶那張嗷嗷待哺的嘴臉,思及汽車洋房傭人等一應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