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冬,奉天。
這是位於奉天省的一個叫富察的小縣城,小,但四通八達,也別有一番繁華。
楊師駐在此地也有好些日子了,並非楊森不想走,而是他們被兩萬關東軍呈包圍之勢,給困在這裏了。
“關東軍這是要打消耗戰!”
與會部下聽到上首的楊師長如此斬釘之斷言,團長副官們各自憂心忡忡地麵麵相覷了起來,小小聲說道:“眼下,快過冬了!”
快過冬了,糧食給養得跟上。
楊森遣散部下,獨獨留下趙副官,他難得軟弱地撐著額頭,支在長幾上,很是疲倦道:“打不起了!”
他很輕地說:“富察沒有糧了。”
趙遠也很輕地說:“那,我們得死抗了。”
楊森點點頭,“死抗。”
他根本沒有想過要成就抗日這樁壯舉,他隻是,跑不了。
這日白天,楊森出門四處調兵布防,及至過午時分,他才饑腸轆轆地拎著指揮鞭跨了進門。
他現在住的是富察縣長的宅院,一縣之長的門戶那自然是過得去的,楊森就單單中意這處宅院呈四角之勢,稍稍布置一番,也頗有幾分堡壘的味道。
剛一進門,楊森抬頭一看,眼睛綠了。
一隻胖乎乎的黃色土狗正繞著榮寶轉圈圈,兩隻爪子扒拉著主人的褲腿,是嗷嗚嗷嗚地叫。
楊森綠著兩隻眼睛,很垂涎地思忖道:一團胖肉,可以燉那麼一鍋了!
榮香攤開兩手,朝黃毛球兒很愧疚地叫道:“你別哭啊,我也沒得吃了。”
一旁倚門看的金世媛,一時聞言,叉著胸,她啐了一聲:“傻!跟狗說人話!”
她本來便穿著一身紅牡丹的襖子,再配上此際的姿勢和腔調,活脫脫一個鄉下村婦。
村婦嘲笑道:“也就傻子會在這個時候將自己的吃食分給狗吃去。”
自從上次一役後,榮香便先入為主地認定金小姐是個瘋子了,故而她自覺是非常大度地不與瘋子計較,此際將金小姐的話左耳那是聽進了,不過她的右耳又給傳出去。榮香快快樂樂地跳前幾步,招手喚道:“黃毛球兒,起立。”
那黃毛球兒大約是同主人氣場相近,故而頗通人性地搖搖尾巴,抬兩抬前爪,正是個人立的姿勢,叫道:“汪汪汪!”
榮香捂著嘴巴咯吱咯吱笑開了,笑得眉毛彎彎,眼睛彎彎。她是真的快樂啊!
她很快活。
楊森站在幾步開外,凝望著榮寶格外燦爛的笑臉,他的目光又緩緩落到黃毛球兒身上,男人很仔細地思量道:那狗,就不殺了!殺了,榮寶會難過吧,嗯,她會很難過,反正也燉不了幾兩肉!
楊師長捂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依依不舍地盯看著四處溜達的黃毛球兒,黃毛球兒大抵是察覺到某束令它毛骨悚然的目光,抖抖身子,它是一溜煙地鑽出去,榮香大聲叫黃毛球兒也叫不回來。
榮香跳到楊先生麵前,很不高興地嘟嘟嘴,“你嚇跑人家啦!”
楊先生笑眯眯地對她說:“榮寶,下次你敢把東西分給狗吃,我就燉了它!”男人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溫柔極了,“你瘦多了,榮寶。”
這時,金世媛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她是個頂尖麵貌,是以將一身棉襖子也能穿出身架子來,楊森看在眼裏也覺可觀。
不過,金小姐如果腦袋沒問題的話,那麵目會更可觀。
楊森如是想。
他如是道:“離我遠點。”
金世媛並不聽話,撈住達令的臂彎搖兩搖,“親愛噠,別這麼凶嘛,我給你留了玉米棒。”
楊森正要撥開她,值此拉扯之際,極其突然地,遠處遙遙傳來兩聲炮轟,不過一刹,又似永生,天外飛來一顆榴彈,“轟”地落到一米開外,楊森虎軀一震,是堪稱神速地一腳踹開金小姐,反身撲倒榮寶,目齜眶裂地吼道:“趴下!”
整座院牆晃兩晃,隆隆煙塵飛散後,楊森已然灰頭垢麵,他爬起來,一麵跺兩跺腳,一麵嘴上呸呸叫,是吐了滿嘴的硝石沫子!
楊森一把拽起榮寶,一雙手迫不及待地爬到她身上,見她是個零件齊全的囫圇樣,男人便暫且收他那一份後怕,很慶幸搖兩搖榮寶,“嚇死我了!”
他剛剛真真是完全隻憑本能驅使,此際心跳平複,楊森便很震撼地回過味來:剛才我,居然會用性命來掩護她?!
楊森喘著粗氣,一雙大手牢牢抓住榮寶的手腕,往死裏攥著,仿佛要攥碎對方的骨頭。他瞠目看牢榮寶,很覺不可思議道:“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