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還記得鄱陽湖畔那個小漁村嗎?記得大哥大嫂嗎?”他們是神仙所鄙視的俗世中最底層、最卑廉的一群,完全匍匐於神威之下的凡人,對於超出自身的人物,全然地臣服,全然地崇敬。可是他們也是活生生地,有屬於他們的歡樂、他們的哀愁、他們的祈盼以及他們對神明的依賴和崇敬,固守著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家園,安然地度過數十年光陰。每日出去打魚,辛苦不堪,生活很貧瘠。但是,誰比誰快樂還難說呢。
“嗯,記得。”那一群很奇怪的人類,和他一樣奇怪。
他笑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和他們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不像他們一樣臣服於神,事實上,神跟人並無不同之處。”沒有匹敵的能力,不意味著隻有順服一途,不去爭不能爭的東西,也不就是認命。他隻是活他自己,做他自己而已。呼出一口氣,再輕輕加上一句,“天不可勝,但我不相信我們隻能臣服。”
她不太能了解他的話意。那也沒什麼關係,靠緊他,感覺他的溫柔包裹住自己。突然發現,雖然自己還是沒成仙,可是……已經擺脫恐懼了!
隻要在他身邊,就不會怕。
驀地柳毅再度開口:“明天,龍王就回宮了,我們的任務也就能結束了。”終於,這樁折磨了他們這麼久事要結束了!
“嗯。”她點頭。然後一僵,望進他閃著相同的思緒的眼眸——結束後,他們會怎樣?瞬間,從來沒想過的問題浮上兩人心頭,凡人和魚精,是不是要各回各的地方?
天色還早,龍宮中大多數人還在沉睡中。
柳毅站在廊前,無神地看著園中美景。事實上,昨夜突然想到那個問題後,他的心霎時沉重起來,為了不讓時三來多想,強作歡顏催她去睡,自己卻一夜不能眠。
為什麼他們都忘了這一點呢?信送到後,他就要回陸上,而她會成為水中的仙,他們……再難有相見之日!為什麼會忘了這個?如果早些想到的話,就不會急匆匆地趕來東海啊!再無相見之日!一想到這點,心中霎時一痛,竟有股衝動想拉著時三來奔出宮去,不要見那個什麼龍王!
急旋身,卻見廊的另一端站著她,他頓住,她亦不動。兩人隔遠相望,皆明白了對方的心意,理智也同時回到腦海。自己難過無所謂,不能讓他(她)受苦啊!他們能怎麼樣呢?天規豈是小小的他們能違背的?
緩緩靠近,綻開微笑道早安,然後一起觀賞晨光,用愉快的語調讚歎著美景,罔顧流著血的心在痛。要離別了,也別讓心愛的人傷心。說著,笑著,走著,不覺天已大亮。
“柳毅、時三來,龍王召見!”遠處傳來一聲宣告。他們心一窒,無語相望——時光,怎麼如此匆匆?
被待衛領進龍王殿,柳毅跪地參拜,抬頭卻見殿中隻坐著一名女子,凝目望去,立即被奪去呼吸!美!無可言喻的美!連龍三公主也不能得其萬一,真正的絕色!不僅容貌無可比擬,連氣度亦可與敖焱媲美……但——怎麼不見龍王?
而時三來一進殿便跪在地上不敢動,殿中有一股無可匹敵的力量存在,簡直與錢塘火龍敖焱不相上下,卻不同於他的霸氣,而是恒常的威嚴,像代表了天地中平靜卻不可違逆的法則,無懈可擊!“柳毅和時三來?”那女子開口,其音如斷金碎玉,清雅無比。
“是的。”柳毅和時三來垂頭應道,然後柳毅加了一句:“敢問龍王安在?”龍王怎麼還不出來?“嗯?”那女子微訝,然後露齒一笑,“你這書生,倒也有趣。”
什麼?柳毅不明,呆愣地望著那女子,而後感到時三來在扯他的衣袖,轉頭卻見她顫抖不已,無聲地朝他吐出兩個聲:龍王!
對呀,他正在問龍王在何處,柳毅還是不明,莫名其妙地與她對看,然後靈光一閃,大訝地望著殿上的女子,“你……就是龍王?!”怎麼可能?龍王竟是個年輕女子?!
“還能假嗎?”她——東海龍王輕挑黛眉。
怎……怎麼可能?那那……那個龍三公主是她的……女兒?!天!他不能相信!
“好了,本王很忙,把書信遞上來吧。”
“啊……哦、哦!”柳毅回過神來,慌忙從懷中掏出傳訊水晶。下一秒,水晶在他手心消失,顯現在龍王旁側的書案上。哇!好神奇!柳毅崇拜的人選又多了一位。
幾眼看完書信,龍王玉手輕擺,案上的傳訊水晶倏地消失不見,“好了,這事我會處理。你們先下去吧。”
啊,這麼快?柳毅愣了一下,“是,我們下去了。”拉起時三來正待退出龍王殿,轉身卻見敖焱斜靠在殿門。慵懶的姿態卻透出剛勁的行動力,眼睛直盯著東海龍王。
柳毅眨眨眼,他怎麼覺得敖焱眼神中比平常多了一分認真?時三來亦偷偷抬眼,她不曾修煉其他法術,但感應力在水族中是絕有僅無的強。似乎……龍王平靜無懈的氣息,在麵對敖焱時,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先開口的是東海龍王,“錢塘龍君蒞臨,本王已命人設宴為你接風洗塵,正待著人去請龍君,龍君倒先來了。”
敖焱緩步走進殿中,“怎麼敢當?聽聞龍王回宮,小神正在門口等您召見呢。”
“龍君這麼謙遜,本王可擔不起。畢竟,如果一千年前不是你發動那場浩劫的話,龍王這張寶座該是你的。”
“沒錯,如果一千年前不是你平息那場浩劫的話,這張寶座也還輪不到你。”
敖焱終於走到了龍王麵前,朝下凝視她絕美的麵容,而東海龍王仰頭直視著他,堅定毫不躲閃!仿佛間,他們之間出現了四射的火花!
氣氛有些僵,但柳毅看得很過癮,龍神的情仇愛恨耶!不精彩也難吧。“不過我還是不敢相信,龍王竟然有龍三公主那麼大的女兒!真看不出來,她比三公主還美貌呢。”不覺把疑惑問出口。
“你在說什麼呀?”時三來低聲斥道,“龍王本來是東海大公主,九百年前升任為東海龍王,與龍三公主是姐妹!”他竟敢在這裏評論龍王的長相,不要命了嗎?
啊?是這樣!他還以為……柳毅有些不好意思,都怪自己腦盤一時轉不過彎來,“嗬……怎麼以前沒人告訴我這些?害我鬧笑話。”
以錢塘龍君和東海龍王的功力,怎麼會漏聽他們的悄悄話?一齊轉頭瞪向那膽大包天的凡人,緊張的氣氛不覺間消彌於無形。
敖焱轉身坐在一張椅子上,“罷了,我們的賬以後再算。現在你說說打算怎麼處理他們?”他手指向屏息的柳毅和時三來。
他們間還有賬可算的?龍王瞥開眼,靠向椅背,“柳毅回陸上,本王賜你百兩黃金。時三來,你既修行已滿,本王準你升仙。”還要怎麼處理?該哪的到哪去。還用特意指定嗎?
柳毅兩人臉一白,雖然清楚結果必是這樣,但親耳聽來心中仍受一擊。兩手悄悄相握,恨不能化為一體,這樣就不會再分離。
敖焱嗤笑,“你還是老樣子啊,東海龍王。”
“什麼?”龍王本不欲理會他的胡言亂語,但一瞧柳毅二人的神情,立即有了了悟,“柳毅,時三來,水陸有界、仙凡有別,你們兩人可清楚?”
柳毅抬頭,“這些我們都清楚,可是難道天規之下容不得人情嗎?”明知不可能,但不爭取怎對得起自己?
“天道不再逆!天命不可改!”龍王斷然道,“你等可知天生萬物總有倫常,同類相配而繁衍生息乃是命定的,種族之間萬不可逾越。否則即使是小差錯,也會亂了天數,攪亂萬物循環!”為了維持物種間的穩定和平和,絕對不能允許違逆天道的事發生!即使是小魚精和凡人,一旦涉及種族交叉,也會惹出大亂,平生許多變數。
殿中一時無語,龍王又道:“柳毅,你們一個是人,一個即將升仙。要知道凡人的數十載生命不過是仙家的一瞬,何苦如此執著?時三來,你七百年修為不易,可千萬別功虧一簣!”說這番時她望的是柳毅,顯是隻對他而說。
柳毅一顫,強笑道:“小生明白了,龍王不必再說了。”知道她說的都是天理,也怕時三來越聽越傷心。況且,成仙是三來七百多年的惟一心願,怎能害了她?咽下苦澀,硬逼出平靜的聲音:“如此,小生就告退了。早些準備回家事宜也好,家裏人隻怕等急了。”
時三來劇震,悲愴地望著他,被拋棄的淚意使她的下唇咬出血來!
柳毅不敢看她,不敢想她,否則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失去理智。僵硬地走出殿去,在她看不到地方才敢停下,手握拳狠狠砸向石柱,肉體的痛怎抵得過心中的萬一?
“好了,時三來,你也下去吧。”龍王擺手,揮退小魚精,看她呆愣地移出殿外,優雅地拾起案上的書卷繼續閱讀。
“你就這樣處理?”敖焱聲音平平地傳進她的耳。
東海龍王蹙眉,那神情竟然嬌媚無比,“有什麼不對嗎?他們一時迷糊,明白過來就好。”
敖焱什麼也沒有說,盯著她半晌,冷哼一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出了東海龍宮,沒回頭過。
不該再來的,不該再見她的,不該讓兩人更難舍……但他抑不住自己,怎能抑得住見她最後一麵的渴望?
柳毅步出屋子,包袱背在身後,踏上走廊——廊的盡頭,是她的身影。他知道她一直站在那兒,是他狠著心不出來,而她也沒到屋子裏找他,隻是隔著長長的走廊,在那兒等著。
距離一點點拉近,卻知道即刻間又會錯開、拉遠、直至千萬裏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想快點走向她,又想慢些走向離別,這矛盾的心嗬!
終於,兩人麵對麵了,對望良久,柳毅開口:“我要走了,時姑娘,你多保重。”奇怪啊,他的聲音竟還能如此清晰!
她不語,他也動彈不了,時間像在凝固了,世界也停止運行。然後,一顆淚,晶瑩如珠滲出她的眼角,滾下蒼白的臉龐,墜落,在大理石地麵上摔碎。在充滿海水的空間,她的眼淚卻清晰可辨!要比海水的重力大多少,才能劃過海水而墜落?
如同魔咒被打破,柳毅心一灼,猛地將她擁在懷裏,“別哭,你不要哭。求求你,別哭。”一個隻有短短幾十年光陰、有心無力的凡人嗬!怎麼能自私地擁有她千年的愛戀?“三來,忘了我吧,這樣你會好過。”
時三來搖著頭,不停地搖頭,眼淚如飛花墜落,哽咽不能語。要怎麼忘記?她已經學會了笑,學會了愛,學會了哭。已經會的東西,要怎麼忘記?怎麼才能忘記?怎麼才能不哭?她可沒學會怎麼把淚收回去嗬!她從來不會流淚的,因為魚是沒有眼淚的,是在那一天,看著他在麵前失去呼吸的那一刻,才流出第一次眼淚。然後,她學會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柳毅拍撫著她,竭力讓他的聲音平靜,他不能也放縱感情!“別這樣,三來,你要讓我安心,要讓我知道,你在這裏會好好的,不會再恐懼,不會難過。讓我在那一個世界裏安心。你要知道,我沒有離開,在那遙遠的地方,我會一直念著你。不要怕,答應我,不要再害怕。我在那兒,會過得很好,你在這裏,也要過得很好。好不好?答應我,好不好?”
清楚地知道,她已經是他終生思念和一輩子的牽掛,再也割舍不下了。她這個茫茫東海中一個小小的、膽怯的鰣魚精,愛情……沒有必要說出來。但天規分離了他們,卻根除不了他心中的愛念。畢竟,不是所有的事都歸上天掌管的!
時三來伏在他懷裏,哭出聲來。他的聲音依然溫柔,可是這一次她,卻不想聽他說下去。因為知道不論他要求什麼自己都會照做,即使她不願意!而她不願意見不到他!
但,怎麼能不答應他?他含著那麼深的愛、那麼疼的心,對自己說的話,怎麼可以不答應?——
“我……我答應。我會……讓你安心……”
他淒然地笑,放開了她。護送他離開水界的侍衛已經站在旁邊,不能再留了,用盡力氣看她最後一眼,抽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