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吸煙了,年輕時就染上了哮喘。在我的記憶裏,隻要她一咳嗽,整個房子好像預示著隨時倒塌的征兆,隨著她的氣管在不停的搖晃。她經曆過很多,所以平時說話特別有深意。童年時光,我一直以為我奶奶很有文化,其實她從來沒有讀過書,個字不識。閱曆的豐富促使她麵對風霜從不畏懼,可以和它持久性的抗爭。在我幼小的心扉裏,奶奶是個英雄。
那年頭,貧困幾乎是所有家庭麵對的難題,在奶奶六歲的時候,家裏實在沒辦法過了,就把她賣了,賣到一個不能生兒育女的夫婦那裏,同村的還有個小女孩也被賣到那個家裏了。因為那個小女孩是那個家的親侄女,所以那家人對那個女孩的待遇要比奶奶好得多。
那個女孩清早起來可以去廚房吃飯,而我奶奶則一定要去牛棚喂牛。中午在木柴堆裏吃完飯,再把牛拉到河邊去喝水。記得奶奶和我說過,那時她隻有六歲,身體瘦小,常常被牛踢倒。要過河的時候,奶奶坐在牛背上,牛不聽使喚地在水裏胡亂打滾,奶奶就順著牛背掉進水裏了。夏天還沒什麼,冬天沒有棉襖可以穿,隻有一些破短袖包著身子,掉在水裏了身子就不停地顫抖,最後失去知覺。也許這就是她現在患有風濕的重要原因吧。如果回來時家裏人發現牛沒有吃飽,這家人就會怪罪她的疏忽,然後用皮帶抽打她,讓她餓一天的肚子,來提醒她下次不準如此。在那些用生命交換的歲月裏,奶奶能樂觀的活著,這就是最不屈的精神。整天重複的生活,未來的日子遙遙無期,連期待命運的轉折都沒有,想到這,我想我不會選擇活著,我比奶奶要懦弱許多。僅僅因為年少,死去成了我填補失卻的最好方式。總是提醒自己,不斷的說,死了算了。其實死了還有親人的悲痛,這筆債,怎麼能算了?
經過五六年這樣的日子,奶奶實在受不了了,想回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看到屋子裏的人都睡了,就企圖跑出去。她首先朝後門望了望,門已經上了鎖。然後她腳步放的很輕很輕,踮起腳趾使勁朝前門走去,可前門也鎖住了。雨滴從她頭發滑至下巴,緩緩地往下滴落。站在雨中,她絕望地看著天空,雙手抱在胸前,黑色的瞳孔越變越大,好像要把世界吞進去的樣子。雨越下越大了,腳下的泥濘慢慢的開始深陷下去。她不想回木柴堆睡覺,她希望這場雨能把她淋死。周圍的一切都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幹淨,像天使擦亮的星星,從肮髒的黑色天空冒出獨樹一幟的潔淨。而奶奶想跑出去的意念還是沒有被雨水衝淡。她注視著左右兩邊的牆,這兩麵牆壁有三個她那麼高,看著這兩麵牆都會產生摔斷胳膊的預想。她沒有管這麼多,隻想走出去。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是她記憶裏最刻骨銘心的過往,因為她的不放棄,世界解救了她。
她脫掉了鞋子,丟到了牆角裏。雨敲打在她的腳丫下,滴答滴答,好像在鼓舞她。盡管天氣很冷,她還是不妥協,她全身上下都翻騰著要逃出去的熱血。我從來沒有那麼強烈地追逐過生命,我也不想去那麼努力,寧願讓自己死掉。或許,生命應該是我們最值得給予恩典的信仰。
第一次,她爬到了牆的一半處,手打了一次滑,直挺挺的摔了下來。她沒有泄氣,準備繼續。
第二次,她爬到了牆的頂端,那些土磚上鑲嵌著一塊很薄的碎玻璃片,她的手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那處。玻璃刺進手掌心裏,血順著手臂垂直流著,她很想哭,但忍住了。她不敢驚動屋子裏的人,她害怕。雨水流進了她的傷口,像是在安撫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