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在終點站停下,售票員不耐煩地走過去拍拍蕭卿卿的肩,“小姑娘,終點站到了,怎麼還不下車?”
蕭卿卿如夢初醒,站起來朝她輕輕彎腰,“謝謝。”然後下車。
“好有禮貌的小姑娘。”售票員邊稱讚邊把目光轉向另一個耽誤她下班的家夥,顧西不待她發話,連忙從後門下車。就這樣一前一後,依舊是三尺的距離,兩人繼續默默前行。
天已黑透,連路燈都開始顯得很明亮,顧西這才發覺他們剛才坐的那趟車竟然是到“文心公園”的,已在三環之外。
她打算去哪裏?難道一直這樣遊蕩下去?
就在他這麼想時,蕭卿卿在公園露天長椅上坐了下來,燈光勾勒出她的側麵,恍恍然隔若浮生。
顧西遲疑了一會,走過去在長椅另一頭坐下,蕭卿卿沒有動,看來並不拒絕他的靠近,於是他悄悄往她那邊挪了一點,她還是沒動,於是再挪一點,直至近在咫尺。
再偏過頭看時,就感覺她不是那麼空離疏遠了,她的眉眼清晰,甚至感覺得到她的呼吸和她發上傳來的淡淡香氣。
Luwalong,她所鍾愛的品牌,從洗發水到洗麵奶到潤膚露,固執地隻用這一種。他知道。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種對日常用品都如此專一的人性格會無可避免地偏執,喜歡鑽牛角尖,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很難改變,因此也比常人更容易受到傷害。
再細細一瞧,那倔強的眉梢已經開始呈現倦意,堅毅的唇角也默默流淌著悲傷。
真是……此卿何苦!
她不說話,他就也不說話,兩人呆呆地坐著,一任晚風在身邊呼嘯。
漸漸地,霜濃露重,蕭卿卿終於動了一下,將裙子展長,蓋住裸露的膝蓋,指尖滑過膝上那幾道殘留的傷疤,粗糙冰冷,然後再摸到鼻子上,OK繃雖已撤去,但還有點發腫。她身上帶了這麼明顯的兩處傷,爸爸硬是沒有注意到。
在他眼裏嬌妻是心上珍寶,而她隻是一份可有可無的責任。
可想而知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家裏會多出一個新成員,那個新成員會奪走爸爸的全部視線。如果說,她本來隻是個透明人,那麼等那個孩子出世,她會漂白成虛無。
就在不久前她還很高傲地對自己說,被分割了的感情她不稀罕。然而上帝知道,也許也隻有他老人家知道,她有多渴望溫情,一直渴望到骨子裏去!
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回家吧。”顧西在她身邊輕輕地說道。
蕭卿卿的睫毛輕顫了一下,轉頭看他,路燈下,顧西的臉上有著樹葉斑駁的影子,明亮與黯淡隨影搖擺,構築成她所完全陌生的一麵。
這麼近,近到沒有刻意偽裝的表情。
“為什麼……”聲音喃喃,三分迷茫三分酸楚三分無奈殘留下一分悲哀,“為什麼會是你呢?”
她想說什麼?是失望追她的人不是她爸爸嗎?還是另有深意?一時間,顧西心頭閃過了好幾種猜度。
“真殘忍啊,顧西。既殘忍又高明。”漆黑雙瞳忽然綻出了光澤,影映著無比的清寒,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是恨意。
“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吧?我被爸爸所拋棄,那個家現在已經完完全全是你姑姑和你的,以後不會再有眼中釘肉中刺礙著你們什麼了,你是不是很得意?而且每個人都會說,蕭家的那個女兒啊,活該!沒見過比她更壞的孩子了,不好好讀書隻想著興風作浪,在學校和男生不清不楚勾勾搭搭的,真是不要臉啊!她有今天的下場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呢……”
顧西忽然打斷她,眼神深痛,“這樣自己傷害自己,很快樂嗎?”
“自己傷害自己?到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說是我自己在傷害自己?”蕭卿卿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淚光在眼中閃爍,卻依舊固執地不肯落下來,“我做錯什麼了?我希望我的爸爸愛我,我渴望家庭溫暖,這有什麼錯?可是事實呢,事實是我的家庭支離破碎,有個對我漠不關心的爸爸,有個充耳不聞的繼母,還有個喜歡挖苦我諷刺我取笑我的繼表哥!我自己傷害自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即使我在自傷,比你們傷我,也不及十分之一!”
顧西盯著她,目光閃爍間,像是想責備些什麼,但最終為憐惜所柔化。
“回家吧,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他伸手去拉她,意外地,蕭卿卿沒有拒絕。她隻是垂下頭看著兩人相牽的手,再次用那種複雜的聲音說道:“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呢……”
顧西心中一動,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蕭卿卿肩上,然後一帶,將她摟入懷中。
很複雜的一個擁抱,有著最溫柔的姿勢,他說不清楚的、想不明白的,都借由這個擁抱表達了出來。
一直忍耐著的眼淚於此時終於落下,她在他懷中啜泣,沒辦法抗拒這種溫暖。
他是顧西,他是顧西,他是顧西。
不是那個她所討厭的女人的侄子,不是那個比她更討爸爸喜歡的外人,不是那個在學校裏風頭蓋過她的學長,不是那個處處刁難她的家人……
他是顧西。是有著深沉眼睛讓她不知不覺就會迷失的顧西,是樣樣出色得讓她無法不傾慕的顧西,是會做可口食物照顧她的顧西,是這個心碎夜晚惟一追出來跟著她的顧西!
“聽我說,給大家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讓一切好起來,好不好?”
懷中的人顫動了一下,顧西立刻抱緊她,聲音更加柔和:“我們都渴望幸福,那麼,不去嚐試一下,不會覺得不甘心嗎?你那麼聰明,應該懂我的意思。”
蕭卿卿的目光開始迷散,悠悠忽忽找不到歸依。這樣的顧西,她沒辦法拒絕。
“為什麼……”她抬起頭,望進顧西的眼睛,想要抓住最後一絲固執,“為什麼會是你呢……”
顧西輕輕地笑了起來,不是她所畏懼的那種狡黠,不是她所厭惡的那種玩味,也不是她所迷惑的那種隱約。就是那麼一個純粹的笑容,有著最明快的表情,以最溫文的方式表達出來,“我不好嗎?”
迷散的目光重新凝聚,眼中,心中,隻有一個他。
嗬,是啊,他是顧西。
一個縱然她千百個不願意但也不得不承認早已進駐她心中了的人。
午夜兩點,顧西抱著睡著了的蕭卿卿走出出租車,蕭新異開門迎出來,看見安好無事的女兒鬆了口氣,正想接手過來,顧西卻繞過他將蕭卿卿直抱上樓。等他安頓好蕭卿卿走出來時,看見蕭新異等在門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別擔心,她明天醒來情緒應該會好點。”
“唉……”蕭新異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姑姑沒事吧?”
“嗯,早睡了。今天本來是她的生日,應該開開心心的,誰知道還是給弄砸了……唉!”
“沒事的,小姑姑會想開的。姑父,我們談談好嗎?”
蕭新異點頭,兩人一同下樓,重新回到客廳裏。
顧西望著沙發對麵的蕭新異,看到他鬢旁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無論外表上看上去多麼英俊年輕,畢竟已是年近半百的男人,為什麼蕭卿卿看不出來,她的爸爸其實也很寂寞。
“今天真是多虧你了……這個孩子太任性,做事情不考慮後果,就這樣隨隨便便跑出去,晚上又一個女孩家的,該有多危險啊!”
“現在不是平安無事嗎?別多想了。”
蕭新異再度歎氣,“卿卿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難道真的是我這個當父親的錯?她八歲時媽媽去世,我那時候公司才剛剛起步,忙得團團轉,一天到晚都不在家。可她很乖,小小年紀就懂得自己照顧自己,生活、學習都從來沒讓我操過半點心。怎麼年紀越大,反而越退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