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一路懶漫馭馬,直至上弦月已隱約有了輪廓,修屏遙才將馬車驅至留香苑前停下。
水沁泠偷偷掩去一個嗬欠,隨他下了馬車。麵前是一個閑置的古老別苑,不同於官宦人家的闊苑豪宅,沒有紅牆綠瓦的鮮明對比,隻是乍一看令人賞心悅目得很。即使年代久遠也依然被刷得粉白的牆,根莖分明的綠絲絛從牆頭耷掛著垂下來,點綴著幾朵紅薔薇,因著悶熱的夏夜而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後麵襯著白牆的背景,遠看倒像是白底瓷盤上的丹筆彩繪。
為什麼要帶她來此?水沁泠心下疑惑,麵上卻安分地不言不問。
“賤蹄子!”忽聞一聲鮮辣的啐罵,一個綠衣小姑娘迎麵跑了出來,原本眼眶通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見修屏遙卻立馬眉開眼笑,“修大人!”
“嘖、嘖。”修屏遙笑眯眯地上前擰她耳朵,不輕不重的,單看兩人的姿勢卻已曖昧至極,“芸蛾丫頭今兒個脾氣不小呢,可是誰招惹你了?”
被喚作“芸蛾”的小姑娘朝他擠眉弄眼,“噯喲修大人,芸蛾已經十六啦,不能再被您擰耳朵了!”話雖這樣說,麵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修大人您這擰人耳朵的習性也得改改了,被外人瞧見了是要鬧笑話的!”
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揚揚眉,“可不是我擰著你的耳朵,是你吃了糖,耳朵黏著我的手不放呢。”他聲音曖昧,“這方圓十裏都是我的地盤,我心疼的人兒,有誰敢說一句笑話?”
芸蛾麵色一紅,便要上前幫他牽馬,卻被修屏遙伸手攔住,他轉而問向水沁泠:“你懂馬語?”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像是故意要讓芸蛾注意起水沁泠的存在。
水沁泠心知他指的是她先前馴馬一事,便笑著解釋道:“實不相瞞,凡水家的子女皆有靈玉隨身,且朝夕不離。大哥隨的是青黃玉,能試毒;三弟隨的是紫玉,能感應魔性;而我隨的是墨玉,能夠通曉……咳,獸語。”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看她從頸項摸出一枚墨色靈玉,紅繩相結,似一顆黑色淚滴流轉盈彩。
水沁泠溫和又道:“我從六歲起便會馴馬,是因為我能與它交流。而之前我坐在待墨樓窗邊,便恰好聽到窗外兩隻雲雀議論著櫃中屍體,所以才……”她赧然垂眸,顯露幾分嬌憨之態,似不經意間看了芸蛾一眼,又是滿臉堆笑。
修屏遙眯了眯眼,有些了然於心的笑意浮出嘴角。嘖,他果然沒猜錯,這小女子在旁人麵前永遠是這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
等到芸蛾牽馬離開,修屏遙才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氣定神閑地看向水沁泠,“這就是你用來馴馬的東西?真令我大開眼界呀。”而他又豈會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她分明是用淬了麻醉散的金針紮入馬的穴道才讓它乖乖聽話,虧得她方才還麵不改色地撒謊說自己懂獸語!
水沁泠無奈笑道:“多謝修大人方才沒有戳穿小女子。”心下又要歎息連連,果然是她道行不夠啊,縱然騙過這世上所有人,也絕對瞞不過他的眼。這個男人啊……太聰明,太可怕。
修屏遙眉眼輕佻,徑自伸手去撫她頸間的墨玉,“一個人若因一件寶器而無敵,那麼這件寶器定然比這個人更容易受到侵害。”所以她故意用這墨玉當擋箭牌,才能減少因自己智慧過人所承受的風險。他的眼裏浮出讚賞之意,“你又何必謝我。我看中的人,若連這點自保的本事都沒有,還能替我辦什麼事?”
而他之所以一眼看中她,是因為她的答卷,因為她的字——那行雲流水的清雋字跡猶在腦中回旋。縱然她表麵上虛與委蛇,她的字卻絕對不會造假!
那寥寥幾百字,卻是她的骨骼,她的靈魂。
“你道,我究竟何時才能撕開你的麵具呢?”說話間,那個男人的氣息已經噴灑在她的頸項,極近的距離,極度危險的誘惑。水沁泠茫然睜大眼睛,任由他的手指把玩著她的發尾,胭脂色的桃花唇一張一翕,說著清晰刻骨的話,“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牙癢,有多想……吃掉你呢。”
水沁泠縮了縮頸子,像是怕癢而細細輕笑起來,“嗬嗬,瑤池瓊漿玉露,便是因為凡人嚐不到,才更幻想其滋味甘美誘人。”而她又豈會不知?修屏遙之所以願意留她在身邊,不正是因為想要看透她,甚至牢牢掌握住她嗎?
如他這般驕傲張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絕不容許有挑戰自己智慧的人出現,而一旦那個人出現了,他想盡辦法折磨蹂躪對方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嗬……”修屏遙曖昧低笑,可那笑容竟像是咬牙切齒的控訴。他的唇緊貼著她的頸項,似乎還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動。他真想——真想咬開她的血管,嚐嚐裏麵的液體究竟是甜是澀!不錯,他簡直太想讓她屈服,太想將她捏在手心裏狠狠把玩了,可越是看不透她他反而越是興致盎然——
待墨樓中深藏不露的她,馬車上堅韌不屈的她,別人眼前嬌憨溫順的她,甚至是此刻,麵對他放肆的輕薄調戲也不迎不拒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又或者,其實哪一個都不是真正的她。
思及此,修屏遙眸中的暗色又深了一層,手指鬆開她的發尾。
“修大人……”直至頸間的壓迫陡然撤離,水沁泠才小聲吐了口氣,“時候不早了,修大人明日還需上早朝的。”
修屏遙撇嘴哼了一哼,“我若不願上朝,誰能強迫我不成?”如今皇帝昏庸,而朝中官臣貌合神離,縱然鸞姬太後垂簾聽政力挽狂瀾,也拿他沒法。修屏遙閑閑地支起下巴,興趣還逗留在她身上,“可別怪我不曾提醒你,女人若是一直憋氣悶肝,是會加速衰老的。”試探到現在都不見她露出任何尖銳的神情,她的脾氣也未免太好了點吧?
“憋氣倒是不會,”水沁泠抿嘴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窩,“我不高興的時候,會紮小人。”
“哈、哈……”修屏遙笑到不可遏止,萬千風情飛揚眉梢,春意叢生,“紮小人……哈……”
水沁泠低眉不語,暗暗在心裏道了聲:隻有這一次,我可沒有騙你。
夜色如蔻。
“日起紛塵褪,餘風尚逞威。空中無水住,偏有亂花飛。噫呼,偏有亂花飛啊……”
水沁泠一麵清閑地哼著自編的五言辭曲,一麵沿著蒼苔小徑朝南而去,偶然途經一片無樹無花的淺草地,卻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
落入眼簾的是一所朱漆半舊的書齋,鎏金牌匾也被蒙上一層灰撲撲的浮塵,因為占地極廣反倒更顯得比別處寂寥了些。借著微薄的月色,水沁泠繞著書齋踱了一圈,發現書齋南北兩麵的草色黃綠分明,像是故意被分隔開來。
有點蹊蹺啊……
水沁泠蹲下身去撫摸苔草,指尖猛然一顫,縮了回來。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她又趕緊起身往前走,隱約有男男女女的嬉鬧聲從遠處高樓上傳來,浮躁的氣息彌留在空氣裏,那笑聲便像是漂浮在雲端裏的,好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