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工夫,水沁泠已將修屏遙領至東街如悅茶樓。
店小二的吆喝聲幾裏外便傳了過來,先前冷冷清清的茶館,如今卻高朋滿座,生意興隆。
水沁泠微笑著朝店小二點頭示意,等修屏遙在二樓雅間坐定,便親自招待起來,“客官您請坐,瞧見了沒?這桌上的花生米是免費供應的,不僅如此,您還有免費的戲曲可聽。今日唱的是一出《相思鳥》。”她伸手一指樓下角落裏新搭起的小戲台,笑吟吟解釋道,儼然端出幾分老板娘的架勢,“而客官您隻需付幾杯茶錢,便能同時享受這些待遇。”
此時樓下已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都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聲情並茂,婉轉動聽,尤其是戲中的詩詞意境,更顯文采斐然,餘味雋永。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瞥她一眼,眼裏並無多少讚許之意,“你就是靠這種方式吸引顧客的?效果不賴,但成本不低吧?”
“不,修大人。”水沁泠笑著搖頭,“這戲本是我自己寫的,這些唱曲的姑娘也都是自願來獻藝的。而茶館多花的成本,僅僅是一碟花生米的錢。但他們增加的收益卻是百倍有餘。”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說說看,怎麼個百倍有餘?”
“其一,自然是茶樓獲益。”水沁泠莞爾一笑,有條不紊道來,“修大人有所不知,我特意吩咐店掌櫃炒這花生米時多放些鹽,看戲的人吃多了便覺口渴難耐,自然會多要幾杯茶喝。但他們通常沉迷於清歌戲曲之中,眼前又有免費的花生米可嚐,即使茶水錢提高了些,顧客們卻也不覺得自己吃虧。如此一來,買賣雙方皆是滿意而歸,茶樓生意自然越做越好。”
鹽炒花生米,原來這才是她的高明之處……修屏遙勾起唇角,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其二,是藍田玉行獲益。”水沁泠抿嘴笑笑,“不知修大人方才走在市井巷間可曾發現,如今的姑娘家皆喜愛盤同樣一種發式,著同樣的寬袖束腰衣裳,甚至佩戴同樣的金玉首飾?”
修屏遙眯了眯眼,看向樓下唱曲的戲子們,心下了然,“都是跟她們學的?”
“不假。這些金玉首飾皆是由藍田玉行提供的。如今太後輔政,鼓勵開化,唱戲聽曲也並非見不得光的事,何況誰不願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有人欣賞?自然都願意來登台獻藝。”烏眸明亮,流轉一絲奇異的光彩,“沁泠自認所寫的戲本不差,戲唱好了,捧的人多,漸漸形成一種風氣。而姑娘家們有樣學樣,瞧著戲子們穿戴漂亮,光顧藍田玉行的自然也多。如此便又是一個良性循環。”
聽到這裏,修屏遙的心裏已然有數,“而芸蛾和玖娘關係改善,定然也是你戲本的功勞?”無非是請兩人合作演一出戲,搬弄一些煽情的橋段,騙人幾滴眼淚罷了。
水沁泠垂眸笑笑,“少女情懷,難免耍些小脾氣。原本就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言。”
“嗤,說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樣。”修屏遙把玩著茶杯,眸中彌漫起深色的大霧,透出一絲冷笑的意味,“這就是你竭盡全力替我完成的事?”
“沁泠不才,還請修大人評點。”水沁泠虛心一揖。
“若滿分為十,我給你——”修屏遙皮笑肉不笑,眼底一片幽暗,“三分。”
水沁泠的身體猛地一顫,咬緊牙關,“還請修大人賜教。”
“其一,手段單一。”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無非都是商場上的一些手段,收獲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效益,可曾想過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憑這間茶樓掌櫃的朽木腦袋,不懂經義不讀兵法,除了會撥幾下算盤之外簡直一無所知,等下次再出什麼狀況,你難道還要替他當軍師,替他出謀劃策?”
他撇嘴冷笑,接著挑剔道:“其二,動機不純。寬袖束腰的衣裳,原本就是你們水家綢莊流行的衣服樣式,你故意讓她們穿上這種衣裳引領風尚,難道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著想?水沐清想在京城另開分鋪,你這當妹子的便提前為他打下市場基礎,嘖嘖,真是兄妹同心呢。”
不顧水沁泠煞然變白的臉色,他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最後,你真以為,我讓你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為了看你有幾分隨機應變的本事?嗬——”他笑容極冷,“攬顧客,寫戲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賺了一點錢便心滿意足——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隨你的大哥到西域經商去,還來這裏做什麼?還跟著我做什麼?”
水沁泠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批評她,指責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從來沒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聰明,卻也因此比他們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從爹娘去世這麼多年以來,又有誰曾否定過她的勤奮與刻苦?
讀書破萬卷又能怎樣?到最後竟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三分”——全盤否定!
滿腔的激憤找不到宣泄,水沁泠把拳頭捏得死緊死緊,也絕不肯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她可以認錯,但她絕不肯認輸!絕不!
“修大人教訓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變通。”她誠懇俯首,“但沁泠自問沒有私心,之所以換上寬袖的衣裳僅僅是因為這式樣更適合唱戲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霧氣,抬起眼來又是從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靜無波,“另外——誠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這樣做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這半個月來不曾停歇地遊走於市井之間,試圖尋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讀書!唯有讀書才是興盛之道!無論老少,亦無論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來,整個人變得說不出的明媚生動,“我寫戲本,我教姑娘家們唱曲,絕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辭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巾幗英雄形象,我想讓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樣能做,男人可以應試從官,可以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指揮千軍萬馬,女人為什麼不能?”那最後一句,說得滿腔熱血,大氣凜然!“而現在,請修大人睜開眼睛,豎起耳朵,看看這整個街巷的變化——”她轉身推開雅間的窗戶,晚風撲麵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敢問修大人看見了什麼?又聽見了什麼?”
“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修屏遙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陣激蕩——就是這樣!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大街小巷,不分貴賤,女子皆以讀書為榮!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這二十幾年來,他考驗過多少晚輩後生,他們每一個都熟讀四書五經,通曉天文地理,他們指點江山高談闊論,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像她看得這樣長遠!
鸞姬太後在開國之初便立詔準許女子應試從官,參與軍政。為何至今都沒有出類拔萃者?風氣未成——風氣未成啊!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隻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熟讀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的?
巾幗不讓須眉——
鸞姬太後,這下你該感到欣慰了罷?你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哈、哈……好一個‘女人為什麼不能’!”修屏遙縱聲大笑,一手捉住她的頭發,低低地一歎,“頭發又落了許多,這幾日辛苦你了吧?”他柔聲問,竟有絲憐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緊下唇不說話,害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這個男人——在那樣辛辣的冷嘲熱諷之後,竟不痛不癢地問一句:“這幾日辛苦你了吧?”沒有半點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種言笑自若、指掌雲雨的驕傲飛揚,隻讓她從骨子裏覺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遍襲全身。她終究贏不了的——縱然得到他的認可,卻依舊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個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卻已經不能回頭了,她所有的意圖都被他一眼閱盡,而後天就是發榜日期。
一切,都是未知。
走出如悅茶樓,天邊暮色又深了一層。
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遙後麵走了幾步,忽聞他笑道:“離得那麼遠做什麼,回頭看你好費力氣。”他並不回頭,卻有意放慢腳步,顯然是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