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窈窕丹青戶牖空(2 / 3)

“寧願崢嶸於朝堂之上,不願困禁於後宮之中。”水沁泠微微一笑,眼眸清亮,“而且,我一直很欣賞譚亦。”盡管那種欣賞與情愛無關。

或許——她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與情愛無關。所謂的“孑然孤老”——原來也是給她安排的結局。

“真正放棄自己的……究竟是我,還是你?”

那是水沁泠轉身離開時聽到修屏遙說的最後一句。

原來……竟是她最先放棄自己了?!水沁泠悲哀地望著延廊之外的迷蒙霧色,遠遠的地方還有一絲光亮,不知是昨晚的缺月還是今日的殘陽,可以看見白鴉繞樹三匝,悲啼聲不絕,這樣蒼涼悲愴——仿佛是要把心尖的血都啼出來。

“嗬……”她淒然一笑,其實他說錯了,她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她隻是放棄了一樣東西,曾經令她整個人都分崩離析的一樣東西——是她的心。

下意識地,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自己的唇瓣,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是她的錯覺嗎?方才他吻她的時候,怎麼竟嚐到血腥的味道?那樣苦澀的,絕望的味道——

他莫不是真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水沁泠心中一悸,驀又狠狠一咬牙,疾步轉身離開。

“水丞相當真不願去見大人最後一麵?”

琅崖紅了眼站在門外,沙啞著聲音問出最後一遍。

那已經是四個多月之後的黃昏,窗外斜暉脈脈,一縷孤煙細。

水沁泠便靜坐在窗前,專注地撥弄著手中的藍布小人,仿佛聽不見外麵的聲音。她的手肘邊還有一雙未織完的手套,一直,一直,沒有織完。

“修大人身邊都沒有人了嗎?”半晌,卻無關痛癢地問出這麼一句。

她那漠然的神情令琅崖滿腔的悲憤一瞬爆發,“大人真正想見的人,你不會不知!”他嘶吼出聲,早已顧不得地位懸殊——他恨不得指著她的鼻子罵,罵她的冷漠無情!“大人究竟為誰憔悴至此,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為何你還要裝作事不關己?大夫說,大人已經回天乏術——”他的聲音已然哽咽,“為何……你竟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肯?”

水沁泠沉默了許久,淡淡開口:“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去了。”她背過身去,窗前一枝白玉簪花的陰影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隻聽得她幽涼如水的聲音,沒有同情,沒有感情,“一個將要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因此沾上晦氣的。”

言畢,驀然一針刺透藍布小人的心髒!

沒有人看見那個藍布小人的身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也沒有人看見她的拳頭死死攥緊了又是怎樣克製不住地顫抖。然後深吸口氣,恢複了一貫波瀾不驚的神情。

琅崖無話可說,他甚至連叱責她的心力都沒有,“打擾了。”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水沁泠突然喊住他,“順便把這個帶給他吧。”

遞去的是一封請柬,裏麵寫著她的婚期。紅紙黑字,那樣鮮豔淋漓的紅,幾乎要把人的眼睛灼瞎。

琅崖的麵皮急遽顫動了下,冷笑道:“恭賀水丞相與譚參讚喜結連理。”

他轉身一出府便怒不可遏地毀了那封請柬,自然沒有發現請柬背麵用暗紋壓出的八個小字:虛張聲勢,甕中捉鱉。

回到右大臣府時已是殘陽晚照,大半邊天都已經暗下去了,一瞬之間,無聲無息。看著那個男人依舊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琅崖的眼眶忽地竟濕了。

“到這個時候,也隻有你會留在我身邊了。”修屏遙笑了笑,卻不曾回頭。

“大人……”琅崖聲音發顫,“大人可曾想過,日後要離開京城?”

“離開嗎……”修屏遙喃喃重複著這個詞,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觸碰自己的臉頰耳鬢,喟歎,“果然好涼……”還記得那個姑娘曾經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然後會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經,是那樣一雙溫柔微笑的眼睛,裏麵裝著融化整個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會忘記。

“若是離開,還是找個溫暖些的地方罷……”他低語。比如江南,比如姑蘇——

那個鍾靈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鄉。

家鄉啊……修屏遙微笑著闔上眼睛,“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如果就這樣歸老,也未嚐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逐漸虛無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離家的畫麵——如她一樣,他年少時也是躊躇滿誌,意氣風發,最終卻被這官場磨去了所有熱情。縱然高官加爵,獨步天下,卻從來沒有認真領略過這萬裏邊疆,錦繡河山——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許。”

他不曾違背自己的承諾,隻是她已不願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這就去準備!”琅崖涕淚交加,卻在轉身的一刹驚變臉色——

“大人!”

……

“頤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難治,薨。其人罪惡昭著,罄竹難書。”——語出《頤安正史》。

寥寥數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三日之後,水沁泠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舉國歡騰,貼著喜字的紅紙燈籠掛滿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襲鑲珠綴玉的大紅嫁衣,在侍女的攙扶下坐進錦簇的花轎。耳邊都是百姓的歡呼聲,追送一程又一程。轎子裏,水沁泠緩緩伸手撫上心口,怎麼回事?本應該感到欣喜的不是嗎?為何她的心裏卻始終惴惴難安,似有一團鬱氣積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忽地一頓。水沁泠的心也無端端地跟著一顫,還未收回心神,前麵便響起芸蛾發愁的聲音:“這條路不通,那可怎麼走呢?”

“怎麼了?”

“沁泠姐,前麵有座橋塌陷了,過不去。”芸蛾小聲對著轎簾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繞道過去吧。”水沁泠溫溫笑道,倒是毫不介懷,“南麵不是還有一條小路的嗎?”

得女丞相親令,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重又啟程,卻是繞上旁邊的一條山林小路。一路嗩呐聲聲,那林間的鳥雀便也跟著熱鬧啁啾起來。真真是——百鳥齊鳴,喜事臨門。

“碧落黃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極不和諧的聲音介入,也是嗩呐聲,奏的卻是這世上最悲戚不過的喪曲,伴著一群人的慟哭聲響徹雲霄,生生驚斷了送親的喜慶。

竟是與前麵的送葬隊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噔”猛一沉,直覺問出:“是誰家辦的喪事?”

周遭一瞬安靜下來,令她聽清了那個足讓天地寂滅的回答——“是……右大臣的喪事。”

許久的沉默。

“……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聽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徑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拚湊不成完整。不去聽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隻是自顧自往前走著,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籟俱寂,隻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於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將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棺材裏的男人。他怎麼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將他的臉容肌膚都吹幹水分、吹幹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