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沉,灰雲低低地壓在城頭,像要把城牆壓垮似的。一輛馬車在蕭瑟的西風中轆轆地出了城。

琪婭瞪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睛,看著窗外一排排光禿禿的樹、一片片灰茫茫的田野向後倒退,卻什麼都沒有看進眼裏,看進心裏。

她心裏什麼也沒想,沒有想要到哪裏去,未來怎樣生活。她隻知道她要離開這裏,必須離開這個她第一次嚐到親情溫暖、第一次嚐到動情滋味的地方。她無法留在這裏,看著他對自己的冷漠,看著他與別的女人恩愛纏綿,她會心碎而死的。不如遠遠地離開,在遠方默默地祝福他們。

“籲!停!”車身一個晃動停住了。琪婭從茫然中驚醒過來,掀開車簾探頭問:“怎麼回事?幹嗎停車?”

“琪婭公主。”一個意外的聲音,是裹著一件大披風的顧小仙。

“你……”琪婭意外地呆了一下,她來幹什麼,來討她砸壞的東西的賠償,還是……來看情敵的狼狽相?

“可以和你談談嗎?”顧小仙的表情不像平時的溫婉含情,一雙總是蕩著柔波的美目炯然發光。“這……上車吧。”看她在寒風中打了個冷戰,琪婭急忙招呼,同時向後縮了縮身子,為她讓出位子。

顧小仙也不客氣,撩起裙子,手扶車門使力一拉就上了車,沒一點嬌弱斯文的樣兒,讓琪婭再一次瞪大了眼。

顧小仙在琪婭身邊坐下,卻半晌不發一言,雙眼直盯著琪婭,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起來。

“你……你如果是來要賠償的,我身上還有些珠寶,也不知道抵不抵得上我砸爛的東西,你拿去吧。”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琪婭幹脆自己主動認賠。

“那些東西不用你賠。”自然有人趕著送給她。

“那……你來幹什麼?”不會是特地來羞辱她的吧?

顧小仙又目光灼灼地打量著琪婭,直到琪婭的目光露出警惕和敵意,才微微一笑,“這才像魔女公主嘛。”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打算就這麼不戰而降?”

“我……”琪婭一愣。

“就這樣垂頭喪氣地逃走,可不像魔女公主啊。”

“你怎麼知道?”“魔女公主”隻是在花剌子模王宮時人們對的稱呼。

“媚珠兒。她叫我小心點,魔女公主可不好惹。不過,”斜著眼上下打量她一下,“我看也不過是個膽小鬼,遇上點難題就會夾著尾巴逃走。”

“胡說八道!”她的勇氣絕不容人侮辱!琪婭猛地站起來,頭卻“啪”地一聲撞上了身頂篷,疼得她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堆。

“你沒事吧?撞傷了沒有?”好大的聲響!顧小仙也嚇了一跳。

“不用你假好心!”琪婭一把揮開她的手。哼,她可以說她蠢,說她笨,絕不能說她膽小。她琪婭別的沒有,就勇氣有一大堆。

“好吧,好吧。”她還真把她當敵人哪。顧小仙掀開簾子一角,向遠處一指,“你看見沒有,那邊有個人向這兒望呢?”

是他!遠遠的,琪婭還是認出了李慕然騎著馬的身影。他來幹什麼?

“小王爺舍不得你走,又不敢開口求你留下,隻好騎著馬遠遠地跟著。”

“才不是呢,他是陪你來的吧?”琪婭的語氣酸得可以。

“你很在乎?”

“當然!”琪婭翻一下白眼,她又不是中土女子,明明心儀人家,卻扭扭捏捏地不肯承認。“在乎又怎麼樣?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喜歡他,他喜歡的卻是你。”

“誰說他喜歡我?”

“你溫柔又美麗,是女人中的女人,有眼睛的男人都會喜歡你。”而不會欣賞她這樣毫無女人味的野丫頭。

女人中的女人!她已經盡力符合男人對女人的所有希望了,可還是得不到某人的愛。顧小仙在內心苦澀一笑。“其實小王爺對我,談不上喜歡。嗯,也不是不喜歡,隻是……還沒到那種程度。他隻是愛到我那兒聊聊天,打打屁,訴訴苦、發發牢騷什麼的,因為我是個耐心的聽眾。”當然順便也有玩笑似的吃點豆腐。

“是啊,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他對她隻會大呼小叫,從來不會娓娓談心,更不會溫柔嗬護……

“小王爺是青樓的常客,很受青樓姐妹的歡迎,你知道為什麼嗎?”

“那還用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何況兩者兼備的風流種子,不受歡迎才怪。琪婭臉色更難看。

顧小仙看懂了她沒說出口的話,抿嘴一笑。“比他帥的人多得是,這是京城,比他有錢、出手更大方的人也多著呢。可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真正把姐妹們當人看,當朋友對待,當需要嗬護的女人溫柔照料。他常說女人是花兒,需要男人細心嗬護關愛,不論什麼身份的女人都一樣。他對姐妹們好,從沒有任何要求,要任何回報。從千金一笑的花魁,到廚房裏燒飯的老媽子,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好。”當然,他也會特別喜歡美女,但也僅止於欣賞,或者打情罵俏幾句,吃點嫩豆腐,他就能樂上半天。

琪婭呆呆地聽著顧小仙話,這是李慕然的另一麵,她不了解的另一麵。

“他很天真,很單純,一點也沒有恩客的架子,也從來沒有瞧不起青樓的姑娘們。他有時任有困難的姐妹把他身上的銀子掏幹淨,再把他推出門,招待別的客人,他也不會生氣;有時丫環們支他跑腿買胭脂,他也樂嗬嗬的……”

好像他在王府裏也是這樣,任丫環們騎在他頭上放肆。

“姐妹們雖然有時候愛欺負一下他,可心裏卻都把他當兄弟好朋友一樣看待。有困難總是第一個想到找他。他總是盡力幫忙,沒有條件。他說,隻要看到姑娘們歡笑,他心裏就高興,看到姑娘們的眼淚,他心裏就難過。他就是這樣體貼愛護青樓的姐妹們……”

難道他流連花街,不是眠花宿柳、風流好色?琪婭半信半疑,“他和姑娘們都沒有……我不信。”她果然在乎得緊。“他是男人,當然不會沒有,不過很少,並不像外麵傳說和他自己吹噓的那麼多。”愛麵子,愛吹牛,超級自戀,也是他可愛的缺點呢。“其實他和大部分姑娘們都是朋友。比如,他到我那兒,隻是訴訴苦,發發牢騷,訴說一下自己的委屈,說完了就高高興興地走了;到花想容那兒——花想容你知道吧?去年從良遠嫁了——他也隻是開開玩笑,吃點豆腐,花想容還總是給他排頭吃呢。”想起每回在花想容那兒吃了癟,他都會垂頭喪氣地跑到她那兒尋找安慰,顧小仙又忍不住想笑。

“還有封如玉,他也不過是去聽聽琴,談談詩,假裝一下風雅。隻除了媚珠兒,他們才是,嗯,你明白的。”媚珠兒一心要她好看,她不小小回敬一下怎麼行?

沉默片刻,琪婭才悶悶地出聲,“那又怎麼樣?他是風流還是下流,現在都不幹我的事。”遠處那一人一騎還是呆呆地立著,他到底要幹什麼?非要把她的心攪亂不可嗎?

“怎麼會不幹你的事,你不是因為誤會他才離開的嗎?”她可不想成為斷人姻緣的罪人。“解釋清楚,誤會消除了,你們該合好如初啊。再給他一個機會吧。”

“合好如初?”這詞用的不恰當,“我們從來就不曾好過,怎麼如初?當初他就是因誤會才娶了我。”

男女不分,把王子當公主,這樣的糗事隻有那個看見美人就暈頭轉向的傻小子做得出來。顧小仙莞爾一笑,“可是他愛上你,我看得出來。”

“你別安慰我了,他隻會對我凶巴巴地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說我是災星、掃把,嫌我又凶、又醜,一無是處,總之,他討厭我……”琪婭越說越沮喪。

顧小仙終於忍不住格格笑了出來,“這倒很像那小子會做的事。他呀,平時對不相幹的人,甜言蜜語順溜得很,可一轉身就忘在腦後了,誰要把他的話當真才是傻瓜呢。不過是一旦麵對自己喜歡的人,他就笨嘴拙舌,說句話也硬梆梆的,氣死人不償命。就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喜歡,總是對自己喜歡的小女孩惡作劇,整得人家一見他就怕。哈哈……李慕然那家夥……就是這麼個人……”

“不,不可能。他根本不喜歡我,他不會喜歡我。你說謊,你隻是在安慰我……”琪婭實在難以接受她話中的內容。

顧小仙斂起笑容,“你知道嗎?待在麗仙樓的那幾天,他成天哀聲歎氣,魂不守舍,口口聲聲念的都是你……”

“那一定是在說我的壞話!”

“不錯,的確不是什麼好話。可是,他要是心裏沒有你,為什麼我一個柔情似水的大美人在他麵前,他卻視而不見,卻一心念著那個令他心煩意亂的小魔女?”

琪婭像被雷擊中一樣,突然呆怔住了。真的嗎?真的嗎?他真的喜歡她嗎?他真的有可能……愛上她嗎?狂喜像春雷轟隆隆地在她心頭連環轟響著,讓她聽不見顧小仙接下來的話。

“他這個人單純得很,隻是愛麵子,死鴨子嘴硬、口不對心而已。其實多留心觀察,你就會發現他一點也不難懂,他的心思很好猜的。也許除了你和他自己,周圍的人都看出了他對你的感情。他隻是嘴硬肯承認而……”

“真,真的嗎……”琪婭喃喃地問,聲音禁不住微微顫抖。

“你好好想一想吧,是留下來弄清楚他的心意。還是帶著疑問離開,以後一輩子問自己:如果當初留下來會怎麼樣?會不會擁有夢寐以求的幸福?你希望自己後半後都在遺憾、悔恨中度過嗎?”顧小仙留陷入沉思的琪婭獨自在車上,悄悄掀簾跨下馬車。眼前一張似笑非笑的俊容卻使她呆立當場。

“怎麼不說話了,假麵仙?”

隻有他才會這樣稱她。顧小仙答不出半句話,舌尖滾動著一個問題;他怎麼會在這兒……

她能帶著遺憾離去嗎?她能夠不明白他的心意就走嗎?她甘心後半輩子都活在悔恨中嗎?琪婭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答案當然是不!她不是那種任疑問在心裏滋長、發黴、甚至腐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