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兒蹙?簷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維道:“此事未見其可。我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意,不若我回複了他。從容等一等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生,怎做得事業來?”
將欲叫醒束生,說明此意,轉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隻道我又有了甚別樣肚腸。況他一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閑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良,隻怕不是你結局收場處哩。”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娘贖身。
秀媽急了,一步一跌,趕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這裏,到楊府花園中避暑去了。”趕到那裏,又說不在。一連趕了十多日,隻得磕頭撞腦,亂滾亂跌。
一日,一頭撞著步賓,一把拽住道:“步爺,我女兒今在哪裏?求爺指我一個實在去處。”步賓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你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我們一毫也不曉得,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你。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告從良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聲善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
‘這名色隻得一個馬翹,難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間去看,並不見人,隻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一張也不準,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抬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你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麵,不是別人,卻是令愛。從人攝著如飛而去。
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哪個?那人道:‘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
‘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你隻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裏通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裏去訪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道:“咳,罷了,尋出對來了。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步爺,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兒,隻消對我麵說,何須請人告狀,可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步賓道:“他這幾日不知在那裏,決沒所在尋他。我一連尋了他四五日,並不能一麵。他的書童撞著我,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衛華陽老爺家去問。見與不見,那裏方有的信。別所在尋,隻當鬼門關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裏探望他,不想撞著秀媽。”秀媽道:
“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
要人,銀子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上複他,不要可惜了錢餉。若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托他玉成。事完自當厚謝。”步賓道:
“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卻說這步賓,便是奉衛華陽、束生來行計的,卻正好撞著秀媽,講了這些真情實話,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衛華陽道:“如此他銳氣殺矣。你乘夜去回他信,道:“見便見了。說起你的言語,他道:馬不進買良為賤,秀媽陷烈為娼,他若知風犯,且暫饒他。他若不知進退,除了不算,還要告他,二罪俱發。”
步賓傍晚去回複秀媽,秀媽接著,問:“可有的確音信?”步賓道:“信倒有實的,但他那裏揭帖狀子,件件備到,隻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殺狗開交,道你以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說一番,不肯,再與他鬥氣未遲。’他道:
‘人在我屋裏,他要緊,自然來求我。縣間狀子是已進的了,憑他怎的來便是。’”
秀媽道:“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該怎麼?”步賓道:“依我說,他既然拚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問到這上頭,便不問到此地位,也要費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貼鬼,自己上門去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便。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宜入手,就去了千金,也不在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你的才幹力量,我是不敢攛掇的。”
秀媽道:“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蛋那能鬥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步爺撮合。”步賓道:“這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
秀媽道:“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議行事。”步賓道:“事未有些影響,怎麼就在這裏打攪。”秀媽道:“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當日步賓竟留宿於秀媽家。
束生久候不至,衛華陽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自來求和,須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領計。”
卻說秀媽,到了次日,分咐鴇兒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家來。先托步賓為之。秀媽先至,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媽少坐即至矣。”
同入中堂。須臾,衛華陽出道:“不知秀媽光降,有失迎候。”秀媽道:“驚動起居。”禮拜坐下。
衛華陽道:“甚陣風吹得秀媽至此?”秀媽道:“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浼衛老爹作伐,成兩家之好。”衛華陽道:“他打點替你吳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結秦晉婚姻之好嗎?”秀媽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好待他,比待別人定高兩分,他自然明白。我聞得他告從良狀子,怕他疑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決無處得一實信。昨步爺說在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浼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是懇。”衛華陽道:“秀媽還不知就裏。起初,令愛告了從良狀子,便要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你那邊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麵好說話。”秀媽道:“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