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她幾乎是被半拖進宮的。踹開門,沒有點燈,朱常洵把她甩進黑暗。在昏昏月光下,他的臉滿是怒意。“堂堂大明朝的公主竟當眾和男人摟摟抱抱,你還有沒有羞恥之心啊?!”
揉揉被抓痛的手腕,朱軒煒溫然一笑。從容起身,慢悠悠地點起琉璃燈盞。坐在菱花鏡前修整微亂的發鬢。這種無禮他的行徑隻是讓他更加憤怒。“為什麼不說話?你盡管可以繼續你未完的長篇大論,但你記住,從今而後都不準你再提那個沒有用的廢物!”
沉默片刻,朱軒煒回過身。尖刻地道:“沒有用的廢物?你說的是顧少偉那個想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嗎?”
“你——”朱常洵一窒,隻怒喝:“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冉興讓,偏要胡亂打岔。”
“你說的是冉興讓嗎?”朱軒煒冷笑,熱切地道:“冉興讓哪兒沒用了?我倒覺得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最無畏、最癡情、最……”話音止於一記耳光。她捂著臉仍咬牙道:“最完美的男人!”盯著他鐵青的臉,她仰著臉再逼近一步。“想打我?你打好了,反正我又不會還手的。”
看著她仰起的臉,半合的眼,唇邊淡淡的嘲諷,朱常洵揚起的手終於還是垂下。“皇妹,咱們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這宮裏頭除了父皇、母妃之外,就咱們兩個最親。不錯,我是利用了你,但我並非是想害你呀!你仔細想想,不論是才貌、人品、家世,顧少偉哪點不是比冉興讓強百倍?你下嫁顧家隻會享福,不會受半點委屈,不比跟著那個一身銅臭、小氣吝嗇的冉興讓好嗎?”
轉目看他,朱軒煒淡淡道:“他好他壞都與我無關。就算他比冉興讓強千倍、萬倍,但我愛的隻有冉興讓一個人。若你真的是為我好,就請你真心為我考慮吧!哥……”顫抖著唇,她喚出的不是那一聲“皇兄”而是世上最普通最平凡卻滿是真情的一個“哥”字。
一聲“哥”讓他震撼不已,許久他才能再重新思考。“軒煒,你我生於帝王之家。命運與所要背負的責任早就注定是與平民百姓不同的,不可能所有的事都是順著自己的心意的……”
“夠了!什麼命運什麼責任?!說穿了不過是你一心隻為自己,舍不得那太子之位罷了!”怒目看他,有不滿、有憤怒、有悲淒,更多的卻是心酸與絕望。從小到大,生活在這冰冷的皇宮裏,看慣了欺騙,謊言,陰謀。爭寵的女人,奪權的皇子,圍繞她的永遠都是“名利”二字。但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也會成為“名利”的犧牲品,而將她推入煉獄的正是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母妃和她最親的兄長。“哥,你還把我當作你的親妹子嗎?”
“你是我的親妹子,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割斷你我緊緊相連的血脈。”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可以感到她的輕顫、她的震動,朱常洵沉聲道:“隻要我當上太子再繼承皇位,你就是大明的皇公主。除了母妃,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你還要尊貴的女人。”
“夠了夠了……我不想再聽。”後退一步抬頭看他,朱軒煒是真的絕望了,“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放手。這些年來為了太子之位,你和母妃費盡了心機,耍盡了手段,又得到了什麼?你真的不該怪太後偏心、父皇寡情、群臣固執,你該怪天怪地怪自己的命不好,若非你的命不好,父皇、母妃所定的密約又怎會被駐蟲咬噬得一字不留了無痕跡?!”
“你——”朱常洵怒極,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聽好了,我做太子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若你不識好歹胡亂擾和,就別怪我……”對上她悲憤卻無淚的眼,朱常洵動了動唇,到底還是咽下所有到嘴邊的狠話,隻道:“你好自為之吧!”便拂袖而去。
聽他的腳步消失在黑暗中,她捂著臉慢慢滑坐在地,終於放任淚水如泉湧出。這是她的親哥哥呀!卻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樣來逼她……她真是不甘心,憑什麼要讓她成為爭奪權利的犧牲品?就因為她生在皇宮,又不幸有了一個要當太子做皇帝的兄長和一個一心一意想成為皇太後的母親嗎?
不甘、不願,她絕不能就這樣屈於命運。好!他們越是逼她、迫她,她就越不屈服,怎能讓他一人與命運奮爭?
流出瑟瑟苦笑,她的眼閃動星樣的光彩。靠在冰涼的柱上,她隻反複地低喃:“暫別離,且寧耐,好將息。你心知,我誠實,有情誰怕隔年期……”等我,興讓,等我,興讓等我……
一次決鬥,不僅遍體鱗傷還斷了一根肋骨。雖然肉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傷痛,但他的心卻是甜甜的。他被人抬回家時,老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隻一個勁地罵:“死小子,隻會嘴上說得好聽!什麼不會像你老子一樣讓女人害得家散財破,現在還不是為了一個女人死去活來的……”他無法回答,隻勉強牽出一絲苦笑。未嚐過愛滋味自然會口出狂言,而一旦陷入其中便會無法自拔。感情,還真是無法控製的事……
他隻反反複複地低喃那一句:“芳心依舊情依舊,相期相盼一千年……”
沐中鈺一再提議飛鴿傳書召路南楚來為他醫治,卻被他拒絕。隻以重金聘了京城名醫王一指。雖然診金貴得令人咂舌,卻確有神效。在床上躺了十天,他就不顧阻止要下床。“我躺了十天,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須做什麼,要不然我會憋死的。”
“做什麼?”樂西兒冷笑以對,卻還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你這人呀!還是躺到床上去吧。”
“我沒事了。冉銀做了個帶輪子的椅子叫什麼輪椅的,一會兒我坐那個就行了。”捂住胸口,他還是微笑:“西兒,謝謝你這些天來的照顧。”
樂西兒一撇嘴,惱道:“不用了!我可不是心甘情願照顧你的,你說你們冉家除了一個許嬤嬤外就全都是些男人,我要是不照顧你還有誰呀?”忽地一笑,她眨眼道:“我看你的感激也不一定是由衷之言吧?你呀,說不定有多希望那個照顧你的人是壽寧公主呢!”
“是嗬!”冉興讓一笑,倒讓她反沒了興頭,“跟你這種老實頭說話真沒趣,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看看走進來的沐中鈺,她一頓。“好了,我要走了,省得又有人說我胡說八道了!”
冉興讓沒說話,隻扭頭看目送她離去的沐中鈺。“西兒是個好姑娘。”
“是,她是個好姑娘,隻是嘴巴太刁了點兒。”沐中鈺苦笑,轉身看他。“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冉興讓笑了,挺認真地答:“和你們分家。”
“分家?什麼意思?”沐中鈺直視他,沉聲道:“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了,英雄城的城主是你,你的東西我們不會要。”
“你別傻了!這些年如果沒有你們,英雄城不可能成為北六省最大的組織。那些錢莊、酒樓、商行也不可能開了一家又一家……英雄城的城主是你們五個而不是我,那些生意你們也有份的,我現在不過是想分得更清楚一點罷了。”
冉興讓說得誠懇,卻突聽外麵有人冷冷道:“為什麼要分清楚?難道現在不好嗎?”楊北端出現在門前,仍是一臉的漠然,身後是推著一張帶輪椅子的冉銀。
冉興讓沒有理他,隻對冉銀道:“賬本都帶來了?”
冉銀拿起椅上的賬本正要遞過去,卻被楊北端一把奪去。“你的腦子就是活賬,何必還看什麼賬本呢?”
冉興讓一笑:“也好!隻要你們信得過我,不看賬本也是可以的……英雄城共有各類商行二百三十三間,包括糧油、南北貨、綢緞等等。另有‘福’記錢莊一家,設有四十六家分號。酒樓十九家,藥鋪醫館五間,還有……”
“你夠了吧!”楊北端突然大喝,一向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第二種表情。那種極度的憤怒會活活嚇死十個八個膽小的人。“七年前遇見你的時候,你可沒這麼裏嗦的。分財產?你當這是爹死娘嫁人兄弟倆分家嗎?告訴你,咱們兄弟可沒一個是怕受連累的膽小鬼!”
“我知道,這些話你們每個人都對我說過好多遍了。”冉興讓看著他,居然還能笑出來。“我真的不是在裝什麼大男人。正如你說過的,我打也挨了,跪也下了,我連尊嚴都可以不要了,實在是沒有什麼事做不出的。我想得很清楚,我會用我手上所有的籌碼和我全部的力量去爭取我所要的。但這不包括要出賣你們。我不會出賣你們這些不相關的人,就算是你們心甘情願讓我出賣也不行。如果我那樣做的話,我真的是連做人都不配了……”他微笑:“如果我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又憑什麼讓她來愛我呢?”
十一月初一,寒冬終於來臨,把這個世界連同她的心一齊凍結。
十數日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堅持都在父皇、母妃的拒不相見中化作零。真的好像她是在一夜間就成了宮裏最不受歡迎的人。若非是小英子的一句提醒,她真的是絕望了。
初一,皇太後照例於“慈清宮”吃齋。雖然平日深畏生性嚴肅的皇祖母,朱軒煒仍戰戰兢兢覲見。原本想迂回漸近,沒想到被皇祖母的目光一掃,就亂了方寸。從相厭、相惱到相知、愛戀,所有在心裏打轉了千百回的點點滴滴,她一氣兒把什麼都說了出來。而皇祖母聽了竟仍是一臉的平靜,仿佛什麼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