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玉悄悄潛至一處府邸,那府邸占地極廣,竟括了一麵風光極佳的大湖在內。湖心一座小亭,飛簷翹角,上書“淥水”二字,四麵精細鏤雕的槅子皆糊了細棉紙,卻正有一場小宴在內。
矜玉靜立在窗外殘荷枝上,待人散盡,方叫道:“師父!”亭內一把溫潤的聲音道:“來了好有兩個時辰了,為何不進來?白教人懸心。”矜玉繞到正麵進了亭子,隻覺一股暖香撲麵而來,卻是亭內打了地龍,又籠了火盆,上好銀霜炭細細燒著;百合香貯在獸麵銀熏爐內,散著嫋嫋青煙。於是脫了銀狐披風蹲在火盆邊,仰首看那男子,含笑道:“今日是您壽辰,徒兒自作主張跑來見您,您不要怪徒兒。”那男子一笑,頓時仿佛滿室都浮動了白梅清香。
矜玉微微出神,默然片刻又道,“師父,徒兒不明白……”那男子道:“陛下要人為他巡查邊境,監察百官,為師這些年實在了無心思,便趁圍獵薦了你與水懷瑜上去。將監察百官之職交予懷瑜,將巡查邊境之任交給你。可如今看來,陛下還想要你助他扳倒寧榮二府,那畢竟是你外家,是我太著急,籌劃有些倉促了,倒叫我好生懊悔。”矜玉挨到男子膝下,依舊是小女孩模樣,笑嘻嘻道:“徒兒倒要謝師父呢。我那外家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仗勢欺人之事,遲早要倒。如今既是要毀在我手裏,我也好趁機護下那些無辜女孩子,想來皇帝陛下不會太在意她們吧。”男子笑著,想一想又道:“玉兒,日後你肩上擔子隻會一日重似一日,為師不能護你一生,你須小心謹慎,善自珍重。”
“師父?!”矜玉霍然跳起,驚疑不定。男子道:“看你,急什麼?你從四歲起就養在我膝下,如今及笄也一年了,為師也老了,難免嘮叨幾句,你就急了。”矜玉咬咬唇,不依道:“師父才不老呢。誰不知道師父相貌英俊天下第一,文采風流天下第一!師父才三十歲,怎會老呢?”男子失笑,“我要這等出色相貌作何用?倒是你女兒家……嗯,玉兒本就生得極好……看我,又要念叨了,果真是老了——不早了,快回去歇息罷。”矜玉起身穿上披風,戀戀不舍道:“師父,徒兒還有很多事不懂,您得管我,求您千萬保重身體,求您一生護著徒兒。”男子笑著搖搖手:“去吧。”
她卻不曾看見,自己走遠後,這被稱為“師父”的男子悵然歎息,亦不曾看見,他眼中的深情與深痛。
這日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連同李紈寡嬸帶著兩個女兒李紋、李綺,及薛蟠堂弟薛蝌帶著他妹子薛寶琴等,一齊進京來了。眾女兒見了新來姐妹,喜不自禁。獨賈寶玉比別人又歡喜十倍,一時親近這個,一時討好那個,賈母等總不管他,便愈發悠遊起來。
薛寶琴自幼隨著父親,將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又是個氣象豪壯的。因矜玉自小跟隨她師父也遊玩過不少地方,眼界開闊,非尋常閨中女兒可比,故二人格外投契,連同黛玉、湘雲,親姐妹一般,寶釵倒靠後了。
這日賈母找了一件鳧靨裘與寶琴,眾人都極力讚歎,又有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呢,讓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隻管要去,別多心。”寶釵站起來一一應了,又嘲笑起來:“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這樣想呢。”琥珀便笑指寶玉黛玉道:“除了他兩個,再沒別人。”寶玉笑道:“女兒家原就可疼些。”卻見林黛玉拉了薛寶琴的手,笑道:“雲兒這個促狹蹄子,竟挑撥我們呢,看我不啐她!”又見她幾個親熱異常,心下納罕。
寶玉得空便找了黛玉來,問道:“你幾時同琴兒妹妹、雲妹妹那樣好了?”黛玉笑道:“我們女兒家要好,偏你多管!舊年我自己沒個姐妹,每每神傷,如今方知有姐姐的好,自然心和意暢。雲兒琴兒兩個都愛同姐姐親近——不單她們,你看四丫頭那麼個冷人兒,不也極愛姐姐?——與我情同姐妹,又有什麼奇怪。”一語未了,李紈的丫頭來請黛玉姐妹。
黛玉便打發寶玉先走,自己換上大紅羽紗麵白狐狸的鶴氅,與矜玉踏雪行來。隻見眾姐妹都在那邊,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寶琴仍穿著鳧靨裘,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鶴氅;邢岫煙家境貧寒,並無這般鮮亮的避雪衣物,卻早有矜玉姐妹私下送去一色大紅羽紗麵鶴氅,立在眾人中,既不寒酸也不顯眼,自有一股從容氣度。
過了年,天氣漸暖。矜玉日日隻同姐妹們玩耍,看似十分清閑。隻私下裏做事,並教導賈環也不輕鬆。。賈環原不是那等黑心種子,素日趙姨娘裝瘋賣傻護探春同他姐弟倆,卻忽視了對賈環的影響,導致他有些不著調——心地卻還算純良。黛玉不喜賈環,不過是礙著矜玉麵子,遂悄悄教導他。不料賈環十分聰慧懂事,關竅之處一點就通,黛玉初為人師,不由與有榮焉,更加用心起來。另一邊,矜玉教導賈環的則是陽謀陰謀,人心險惡與人性本善,黛玉旁聽,也受益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