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京之時,已是次年七月。重入賈府,見慣天下奇景奇人的林黛玉隻覺陰暗逼仄。賈寶玉搶上前來見過禮,見林黛玉眉目嬌弱依舊,卻多了一分流動的氣韻,愈加清冽動人。於是笑問:“妹妹身子可大好了?”一麵便要去拉手。黛玉側身避過,笑道:“多謝二哥哥關心,果然好了。”原來她這一路見過諸般優秀男子,不羈世俗者眾,對她卻始終以禮相待,這才明白賈寶玉平日作為實在大不應該。再者,她心中隱約已有一個人的影子,下意識裏更加不願賈寶玉觸碰自己。賈母暗暗歎氣,自那年大外孫女回來,就明裏暗裏遠著寶玉,如今連素來貼心的玉兒都是這般,眼看自己的一點心願是越來越遠了;王夫人對此倒是喜聞樂見。
這日南歌進門來,皺眉道:“大小姐,昨兒傻大姐拾到什麼東西,給大太太要了去,聽說當時她們臉色都不對,也不知是什麼,倒叫滿園子人心惶惶。”矜玉急急道:“快!隨我去怡紅院!”趕到怡紅院,見眾人迎上來,獨不見晴雯,矜玉顧不上別的,隻問:“晴雯呢?”晴雯身上不大好,午睡方醒,正自發悶,聞言剛要應聲,卻見南歌、北音進來按住她示意噤聲。
一時王夫人房裏的小丫頭子來了,道:“太太叫晴雯姐姐去回話呢。”輕歌搶先道:“不巧了!晴雯姐姐在我們瀟湘館替雪雁畫花樣子呢,既是太太叫,我這便遣人去尋她。”徵羽伶俐,接口道:“我這就去。”一徑回瀟湘館去了。小丫頭見如此,道:“可快著些,太太等著呢!”便回了王夫人那裏。怡紅院中諸人麵麵相覷,矜玉鬆口氣,對諸人道:“你們好歹一起這些年,不說幫她一幫,隻別背後捅刀子、落井下石就罷了。”也不管眾人臉色難看,見南歌北音已幫著晴雯梳洗完畢,就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暗暗歎息不提,悄聲囑咐道:“到了太太那裏,千萬仔細應對,寧可拙些,莫出風頭。”一麵拿手拂過晴雯眉眼穴位,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竟又生生將麗色減了三分。
一行人回到瀟湘館,徵羽笑道:“大小姐今日可是神算了!隻是,你如何知道舅太太要喚晴雯過去?”矜玉歎道:“她素日要強,不肯服人,早得罪了多少小人。如今有了空子,那起子小人怎能不趁機整治她?”不過一個時辰,雪雁掀簾子道:“晴雯姐姐來了。”晴雯兩眼腫得如桃兒一般,跪下泣道:“不是姑娘點醒,晴雯今日隻怕有去無回!”
原來今日傻大姐兒拾得一隻繡春香囊,不合被邢夫人得了去,邢夫人一番挑撥,王夫人這一氣便非同小可,連鳳姐兒也吃了掛落——要知這園子裏住著賈家及親戚家幾位未出閣的姑娘,這等醜事若傳了出去,這些姑娘除了自裁以證清白,便隻有出家修行一途了。王夫人因尋自己陪房來商議,她現有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五家陪房在京城,其餘各家陪房皆在南方各有差事。
王夫人瞧著自己的陪房,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又有自己一人獨做惡人的嫌疑,大不樂意——賈家二太太最是憐貧惜老、慈善祥和的,菩薩一樣的人品。忽地看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方才正是她送香囊來的。王夫見她來打聽此事,顯得十分關切,不由心下嫌惡:現下園子是王夫人管著,出了紕漏,總是王夫人的錯處。便又向王善保家的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內照管照管,比別人又強些,我素來是放心你的。”這王善保家的平日裏就看不慣院子裏的丫鬟們,乃是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一個個副小姐一般,哪裏把她當成一回事?她自以為是邢夫人的陪房,正該是人人奉承的管家娘子,卻被丫鬟們輕視,心裏大不自在,要尋她們的錯處一時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叫她也進園去查看,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園子裏也太不像了。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寶二爺同姑娘們又縱著她們,鬧出捅破天的事來,自有我們這些老婆子頂罪,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擔待得起。”
又道:“別的人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寶玉屋裏有一個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喬喬,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這往事,卻是她那掐尖要強的美人小姑子。王夫人嫁入賈家時,賈敏還是個嬌養的小姑娘,聰慧要強,樣樣都將她嫂子比了下去。賈母又一味溺愛女兒,對兒媳婦則多有求全之毀,是以直到賈敏出嫁,姑嫂兩個都是“相敬如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