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略微思索,歪頭回稟:“按理說,以您的身份,愛點美,喜歡點漂亮衣服,吃飯愛挑點食,專揀連皇帝都不一定聽過的菜譜點。貪點財,好點色,饞點嘴,有那麼點怕打雷,睡覺前還得讓四個姑娘幫您唱著小曲催眠,起床後非得拿人參湯做涮口水,前些天看到趙司徒家的小馬駒精神硬厚著臉皮討回來,仗著自己是元老在上朝的時候摸了人家李侍郎的臉蛋,平時嘴愛犯點賤,把朝裏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個遍——這些也沒什麼啊。”
“嘶——”
“大人您怎麼了?”
“——牙疼。”
“大人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了。”他絕望地叮嚀,“一會兒去賬房拿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分給大家,讓他們天明就跑。”
“是!”管家麻利轉身。
“等等。”他叫住已邁出一隻腳的總管,瞪大麵紗之外懵懂疑惑的雙眼,“難道你都不關心主人我出了什麼必須讓你們先逃的大事嗎?”
“大人,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看在你給我銀子的分上,我就說了吧。”管家搖頭歎息,“有才何必恃才自傲,受寵切莫恃寵生驕。您兩樣全占,會出事也是早晚的問題。下輩子,記住我這句話。拜。”
“……拜。”
衝著瀟灑夜奔的背影呆呆地搖了搖小手,秀發如雲的人兒,披著外袍,神情憂鬱地踱向灑滿星星的院落,迎麵有個黑影提著燈籠走過,看到他定睛大喝:“呔!哪個!”
“是我。”他緩緩步出,蹙起兩道愁眉,“你家主人。”
“呦。老爺,您怎麼不睡跑這溜達來啦。”
“失眠啊。”他愁眉苦臉地招招手,“來,提著你那燈籠陪我走一段。”
“是。”瘦瘦小小的家丁恭順地跟上,“您想去池塘欣賞月色呢,還是到花園看看花草呢。”
“現下初春才到,北方又冷。園中荒木朽草尚有薄雪。哪來的景色。”他摸摸鼻子小聲嘮叨,“在難以入睡的夜晚,我隻想認識一下自身。你叫什麼來著……”拍拍腦門,他道,“我竟一時忘了。”
“您心裏操管的向來都是這家國天下事,哪會記住小人的姓名。”家丁嘻嘻笑道,“小人趙二。”
“哦。趙二。依你看,平日裏,老爺我是個怎樣的人呢?沒關係,我們心理訪談真情劇場隻講芙蓉王背後的故事。”
“瞧你說的。就您這身份,那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怎樣就怎樣啊。就算偶爾犯點渾,瞧誰不順眼往誰屁股上來一腳什麼的。也有大王給你撐腰啊。”趙二眉飛色舞,誠心誠意地勸告,“老爺您就別擔心死後在地獄裏受苦那點事了。就您這‘功德’那也是在所難免的啊。我們平民百姓說得好——且顧眼前吧。”
“……”
“大人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了。”他幹幹說道,從家丁手中接過燈籠,“趙二,一會兒去賬房那,給自己拿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就跑。”
“呦,這麼說,老爺您這回離下地獄真的不遠啦。”
“……”
“是哪個英雄揭竿起義了啊?”
“你是不是話多了點?”他滿麵黑線。
“我這不是好奇嗎?得,我這就去。”家丁轉頭露出黃牙,在燈火闌珊處嘿嘿一笑,“不過看在您今晚這點善舉上,我再多句嘴。像您這樣當漢奸的主呢最好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因為上麵給了你塊肉多的骨頭,就以為自己也是個人了。再怎麼有才華的走狗,他也還是一走狗。”
“……”
“怎麼?老爺覺得我說得不對?”
“哪裏。”他伸出拇指,稱讚,“——經典。”
提著燈籠百無聊賴晃晃悠悠繞過半個院子,忽然覺得有點前心貼後背,肚子一餓,鼻子就格外靈敏,隱約嗅到一股飯菜的香氣,他摸索著走近,正好撞見廚娘在廚房倚著牆角打瞌睡的肥胖身姿。
“夜這麼深了,你怎麼還不睡?”
“老爺沒睡。奴婢怎麼敢睡。”廚娘垂首斂容異常恭順,“再說了。我就是睡了,一會您做夢醒了,突然想吃小點心,還不得再把我從被窩裏給抓出來啊。”
他奇道:“你可以預先備好送到我屋內啊。”
“瞧你說的。您哪有過準譜。早上說吃雲片糕,等端上去就改吃千層餅了。晚上說夢話時,點菜的譜都一會一個準。為了奴婢那點薪俸別全被扣光。奴婢還是繼續練習睜眼睡覺的功力吧。”
“……”沉默半晌,他厚著臉皮訕訕地問:“你是不是很恨我?”
“這種事您何必在意呢。老爺,您啥時聽到說書的說過諸葛亮的廚娘、張良的丫頭、韓信的馬夫。反正像您這樣的元老,您這樣的才子,您這樣的謀臣,缺點德也不要緊。因為你們有的是——經才濟世之學啊。”
“……”沉默半晌,他拍拍廚娘的肩,“大嬸,一會去賬房給自己支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就跑。”
“您……要犯事啦。”
“你怎麼知道?”他好奇道。
大嬸憐憫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
正說著,趙二忽然從小道直衝而來,哭著稟報:“老爺!我沒拿到銀子。”
“為何?”他蹙眉。
趙二義憤填膺口沫橫飛比手劃腳,“賬房聽管事的說老爺苗頭不對,自己卷了所有銀子跑啦。”
聞言,“他”攏合袖口,迷茫的眼神仰望月華開闔,想起自己失敗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千的結論——
“我靠。”
據說,一切暗不見天日的罪惡行徑,都會在月入雲層風吹影動的夜晚發生。那麼,這一晚,月清如水,涼月如眉。怎麼看都不該出現以下這種鏡頭吧——
略顯單薄的青衫人影,以金雞獨立的姿態搖搖晃晃站在國之棟梁崔浩府的牆頭,背著一個極度可疑的大包,僅靠伸直的雙臂保持平衡,居高臨下地探頭探腦,尋找地方供她落腳。
“……倒黴不是催的,牛皮不是吹的,點被不能怨社會,要死也不是別人推的,一切都是我林飛手臭自己個流年帶灰的。”
滿麵愴然地喃喃自語一番,青衣人悲劇性十足地一撩光華烏麗的黑發,將包袱往肩上提了一提。怪隻怪當初接到師父萬裏傳書,她沒有裝作視而不見,那麼落入如今進退兩難的窘境,也隻是早晚的問題吧。
唉。本來以為可以當幾天崔浩,享享清福再跑。誰想到,這麼快大王就要召她入宮啊。
“商量軍情?”林飛嘿嘿冷笑。軍情?那是啥米碗糕?師祖想必是個天才,師父勉強算個人才,但反正她隻是個蠢材。
雖然開朗地暢想著能否用老年癡呆症為借口扯過去呢,但稍微轉圈一打聽,才發現原來師父這二代崔浩的生平,還真不是普通的“愜意”。
望著自己被拖長的身影,林飛雙臂抱胸,冷靜地評判:“臭老頭……頂著師祖威名作威作福。弄出亂攤子就駕鶴西遊,還想找我來頂缸。嘿嘿。想得美啊……魏國啊,無緣的你我還是吻別在這無人的暗夜的街吧。”用力背起從府內搜刮到的餘財,趁著月色怡人,林飛縱身提氣,如大鵬展翅漂亮地躍下牆頭,滿心隻想盡早離開是非之地,奔回溫暖的江南老窩。可惜身後的龜殼不堪負重,讓她完美的平沙落雁式,變成了傳說中不太完美的……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唔!”
經由臀部傳來的這種軟軟的帶有溫度與彈性的觸感……好像、好像、好像是人類的臉部啊。脖子發出喀喀喀的聲音,林飛脖頸僵硬地扭過頭的瞬間——
“啊!”
無比淒厲的暗夜中的慘叫,伴隨著終於潛入雲層的月亮,一並發生。
所謂的美麗就是如此吧。
當超越了端正極限的臉龐,伴隨如墨染就的萬縷青絲一同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看著尾部上揚的鳳目,瞬間呆住的少年不禁用那顆剛剛才承受過重物壓迫,尚且有些昏沉沉的大腦如此思考。
受到驚嚇的蒼白臉孔如上古美玉,乍看平順的眉眼似深邃湖泊清澈幽遠。還殘存著稚氣的麵孔帶著些許中性的感覺,即便如此近距離地鼻尖相對,也不會想起對方是個男人並因此感到厭惡呢。
——所謂的美麗就是如此吧。
林飛迷迷糊糊地想著,但隨即超級快地跳起身,伸出顫巍巍的食指,點住陡然冒出的“障礙物”。
“半、半夜三更站在人家牆角下,分明就是意圖不軌!就算我的屁股在你的臉上烙下一個充滿藝術感覺的完美烙印,也隻能怪你自己咎由自取!所以哦,什麼心靈損失費、跌打損傷膏、怠工補助款,一樣也不能少!”
語氣激烈地掐指盤點過後,才猛然憶起目前的狀況,好像……並不是走江湖扮神棍的時候啊。話鋒一轉,她討好地微笑,“不過……喂喂,你知不知道城門在哪邊?我是被抬進來的耶,現在找不到路啊。帥帥的小哥,幫我指個路,我就倒給你醫藥費哦。”
保持著鼻尖相對的姿勢,有著美麗鳳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樣子,令少年下意識地依從吩咐無言地伸手指向北方。
匪氣十足地吹了聲口哨,少女抬手綰發,“謝啦。”就甩著長發,飄飄然地背著可疑的包裹,視這場意外為無物地走掉了……
那個因為顛簸而露出包裹一角的東西……夜視力極好的少年疑惑地揉了揉眼,再次確定,那方結以瓔珞配飾流蘇的東東是、是、是——國師崔浩的大印啊。
貌似目擊了不得了的事件哦。
不過……摸了摸還有些疼痛的臉,遙遙望著北邊。直到那邊傳來隱隱的騷動,少年垂下睫毛,挑起一抹淡若浮雲的詭異微笑。
轉身,在夜色中瑩瑩爍動的鬥篷顯現著北魏王家特有的圖案。
現身於黑暗的侍從,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腳步跟上。
“殿下不是來拜見崔浩嗎?”
“不必了……”少年悠哉地聳了聳肩,回眸,展露一個頑皮地殘留著孩子氣的笑臉,“也許,已經見到了吧。”
風吹起一地如鹽的顆粒。
剛從轎中走下的林飛,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裹緊身上的大氅。巍峨雄麗的宮殿近在眼前,或許是被細小的雪粒所迷,一時竟有些看不清。她哆哆嗦嗦地抓緊鑲在領口的一圈白毛。灰色的兜帽垂得低低的,與擋臉的麵罩幾乎相連,不露出半寸肌膚。
兩列士兵對穿於宮殿前階,閃爍著寒光的兵刀劍戟,引得林飛心虛膽寒。小小地咽口唾沫,再小小地後退一步、兩步……直到咯吱一聲踩到轎沿,才暗罵一聲沒種。
可是……要見大王耶。
她可以蒙混過關嗎?
唉……如果昨晚能夠順利逃脫就好了……恨恨地垂下眼,卻瞧見一雙大腳直衝自己行來。
“崔大人,你可來了。”豪爽中又帶了抹焦慮的音色催促,“陛下等您很久了。說南下乃是大事,一定要聽聽崔先生的看法。”
“南下?”林飛一驚,抬睫發出詫異之聲。
“是。崔大人難道有所顧慮?”武將裝扮的男子細心回眸。
林飛慌忙垂首,卻在斜角的階前猛地瞧見一個人,看著還有點眼熟。
當風而立的少年,有著秀雅如絹略顯陰柔的相貌,卻帶著抹揮之不去並不討喜的冷僻孤清感。以尚武的北魏人來說,身形也稍嫌清簡,一重重白色氈球緊貼著覆在額角的冠帽,被風一吹,就搖蕩起一席純白一色的綺麗。
然而吸引住林飛的並不是精致漠然如麵具的臉孔、纏繞周身陰冷凜冽的氣息、以及華麗的衣帽和他能夠站在殿前的身份……
她怒氣衝衝拋下引路的武將,任由麋靴在雪上踏出吱吱聲響,甚至轉瞬忘記不安冒出騰騰殺氣,都隻有一個理由……
“喂!昨天你竟敢騙我!”提起對方的衣領,惡狠狠地將額頭壓過去,林飛瞪大清灼明亮的雙眸,“不認識路,就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為什麼要胡亂指路啊。”她咬牙切齒,“都是因為你啊,才會害我被巡城的士兵看到!”
“大人與殿下有什麼糾葛不成?”身後的武將頗感奇怪地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