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燾邁前一步,將林飛不露痕跡擋在身後。對紫衣青年拱了拱手,“不打不相識。在下魏壽。”
林飛聽得想嘔,生怕他給自己也安個難聽的假名,連忙搶道:“我是林飛!”
紫衣青年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眉目間的陰氣霎時消減不少,雖然是連眉深目男人氣十足的長相,笑起來竟然還有種直爽豪邁的可愛。
“哥哥我叫夏雲。”
林飛忍不住噴笑出聲。這人果然帶了點潑皮。
適才拓拔燾輸了不認,在口頭上占便宜,人家便在這裏把便宜再討回來。既然你稱了在下,人家就自認是“在上”嘍。
拓拔燾抿了抿嘴,終於還是笑了。
夏雲從拓拔燾手中搶到簪子的購買權,心情大好。當下邀請拓拔燾和林飛跟他到樓上的房間小坐。
“我在上麵有一個包間。既然大家天南海北難得相見,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拓拔燾把詢問的目光丟給林飛,林飛一心想看眾人口中的傳奇美人,因而用力頷首。
描畫著孔雀圖案的漆製屏風,巧妙地將原本不大的空間以半開放式的手法一分為二。房間內的家具也多以彩色漆繪的檀木製品為主。橢圓形的座凳表麵,以及彎曲的椅腳,都鑲著淺白色的貝雕。穿著青緞織錦的男子,大概就是夏雲懷裏那根簪子命定的主人了。
他有種讓人覺得舒服的氣質。
青墨濃豔的頭發因超出規格的長度,而在結繩以下的部分編成辮子再繞過胸口。代替問候的是第一時間綻放的展顏微笑。讓目睹到這種分明是柔和的氣質卻帶有壓倒性風采的林飛,瞬間產生莫名的感動。
——果然人活著就會遇到好事。
懷著感慨的心情,林飛小心翼翼地入座,覺得讓這樣的美人親自為她換盞布菜簡直就是褻瀆神明的做法。
“兄長一擲千金的豪邁固然令人讚歎。但眼下時局混亂,還要多加小心以策安全。”
任由林飛大犯花癡,拓拔燾隻凝視著夏雲,嘴唇略略沾了沾酒水,便微笑著放下美人敬上的杯盞,“有勞。”
“彼此彼此。”夏雲饒有趣味地直視拓拔燾,大咧咧道:“不論怎麼掩飾,像我這種人存在本身已是顯眼。不如索性更惹眼招搖一點,反而安全。”
“原來如此。那麼……”拓拔燾不經意似的抬眼,掃向正在嫣然回應林飛傻笑的美人,“一到此地便包下楚藝坊最好的房間,買下名動江淮的琴師,盡其所能做盡惹眼之事,也都是兄長一早算好的嗎?”
淡幽的眼拋來一瞥若有似無的試探,而夏雲隻是滿不在乎地任由薄刀一樣危險的笑容在菲薄的嘴角漾開。
楚藝坊以巨船的形態臨水而建。這間客舍猶為精巧。由左側俯望是位於適才停留過的中心大堂,由右邊洞開的窗子望出,卻是一脈綠水橋平籠江煙月的光景。
“見到江南的春景,便想起了平涼的秋色。”拓拔燾徐徐微笑,“夏兄自平涼而來,對兩者間的長短胸中自有計較。”
“江南的花花草草固然秀美細致,卻不怎麼合乎我這北方人的口味。”夏雲有意無意地瞟向靜立一旁發結青繩秀若芝蘭的高挑男子,青似琥珀的眼眸一眯,“隻有人物還馬馬虎虎。”
“我也這樣認為呢。”拓拔燾不以為然道,“所謂貪多嚼不爛。不知饜足四方染指,隻會破壞大家的興致。”
“說得對哦。”夏雲笑眯眯地拍掌,“所謂野心是好事,貪心是壞事。隨隨便便跨越南北分限,會給身處近鄰的國家也惹來麻煩哦。”
“夏兄是說近來南下的魏國君主嗎?”拓拔燾眸光一閃,“真可惜呢,聽說北魏太子年幼,把持不了大事。但如若是他在位,就不會有這種輕率的舉動。”
“是啊。那時我們普通百姓再出個門,也就不必這樣擔心了呢。”夏雲輕鬆地笑笑,“若有那一日,我便招待兄弟來見識一見平涼的秋景好了。”
“那麼自然,我也很歡迎夏兄前來做客。”
“哈哈。老弟果然別致。隻是……”
望著夏雲眉梢處的猶疑之色,拓拔燾袖子一抖,掉出一塊金牌,三指按住在桌麵一滑,直接滑入夏雲的袖口,誠摯道:“這是我用以護身的長生牌。可以通天直見鬼神哦。若是他日未能依約款待兄長,就拿這個直上九天告我一狀吧。”
夏雲神色微詫,“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大家各取所需,本來不過區區小事。”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夏雲手腕一轉,亮出空杯,笑著伸手碰上拓拔燾滿滿的酒杯。
林飛難得乖巧地坐在一旁。雖然覺得那兩個人的對話稍嫌莫名其妙,但滿心滿眼的注意力依然隻集中在名為青檀的素麗琴師身上。
仔細看看,發覺這人的年紀應比夏雲年長。但生得確實是前所未見過的優雅好看呢。
清眉笑齒,鳳眼溶溶。白衣如雪烏發如雲八個字本是俗透的,但林飛卻想不出更恰當的形容。隻能說他的白是薄冰初雪的纖塵俱化,他的黑是濃香墨豔深潭積翠的一汪柔情。一微笑,一回眸,一顧盼,分明不帶半點媚氣卻又縈繞人心。他倒酒,她就盯著他修長的手指,他微笑,她就傻傻地回他一個笑,他倒退幾步站在一旁,於是連林飛也跟著覺得坐著難受起來。
“你一個人坐下起來,起來坐下的是幹什麼?”終於注意到林飛奇怪的舉動,拓拔燾衝她不快地挑眉。
“奇怪的是你們吧!”林飛傻傻地舉袖指住青檀,“這樣一個人在一邊站著,你們還能坐著。這樣一個人倒酒給你們喝,你們竟能喝得下去!”
“青檀隻是一個下人,讓他站著,有何不可。”夏雲輕描淡寫,盯著林飛的眼神卻純然一派調侃。
“我真是看錯你了。”林飛憤憤然。本以為姓夏的有情有義,原來不過是個普通級別的好色之徒。
“少管別人的閑事。”拓拔燾小聲警告,伸手按住林飛的肩,把她按下去。下一秒,林飛像根彈簧似的又堅強地彈了起來。
“你若討厭那家夥。”林飛鄭重地握住青檀的手,絲毫也不避嫌道,“我就讓他把你買走——”她指指拓拔燾,嚴肅鄭重地宣告:“再給你自由!”
夏雲拍掌大笑,“小兄弟有趣得很。”
“我是說真的啊。”眼看美男子但笑不語,林飛急於表白,“你別看那家夥其貌不揚——”她繼續指著拓拔燾,“其實他很有錢。”
“林飛!”
“其貌不揚”的人忍無可忍了,當下抓過林飛,向夏雲告辭,“管教不周,夏兄見笑。今日先行別過了!”言罷,也不管林飛樂不樂意,硬是拖著她下了樓。
“兄弟之事,我記住了。”
夏雲的聲音自身後笑著傳來:“願魏老弟自此潛龍飛天萬裏雲程。忘了告訴那位姓林的兄弟,青檀有口不能言,招待不周還請他也見諒。”
“原來他不會說話啊。”林飛跺腳,“真是天妒紅顏!天妒紅顏!”心裏越發不肯放下,被拓拔燾拉得跌跌撞撞卻還是依依不舍再三回頭。隻見夏雲摟著青檀的腰正朝她笑得好生炫耀。
拓拔燾氣惱道:“你動動腦子。既然夏雲不惜黃金萬兩也要幫他贖身,又花白銀萬兩為他買一根係發的簪子。沒有真情,怎肯如此。哪裏就用得著你來出頭。”
“是這樣嗎?”林飛愕然地張嘴,又懊惱地合上。如果是別的事,她還可以與拓拔燾一爭高下。不過……感情這回事,在她至今為止的人生裏,確實還是一片空白。
隻是……
戀戀不舍地回望樓上,一想到那個用青繩束發的男子,再也見不到了……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感傷。
“我……”悵然若失地歎口氣,她不甘心地念叨,“覺得他長得好麵善。”
“哼。”拓拔燾冷麵朝天,“是覺得他長得太好看吧。”
“是這樣啊……”鼻子皺了皺,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某人開始不講理地遷怒,也可以解讀為年長者對少年的撒嬌,“那為什麼你不能長得那麼好看?”
“……”
蒙受這種毫無道理的質問,少年也隻好抬頭望天,深深吸氣,“因為那樣的話,配你就實在太浪費了。”
“你說什麼?”林飛大怒,一把揪起拓拔燾的衣領,過了三秒鍾才“哎”的一聲回過神,握拳擋住因醒悟而陡然漲紅的麵孔。
“小孩子胡說什麼。竟敢嘲笑師父!”
“名義上的。”拓拔燾補充。
“那麼……”林飛想了想,修正為,“竟敢嘲笑年長者!”
“你哪點像?”拓拔燾吐槽。
“清醒點吧!真正的感情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發生的哦。”林飛伸出顫巍巍的食指,指向樓上,“你也說過吧。所謂真正的感情,至少要像夏雲那樣,即使花萬兩白銀買一根不實用的簪子。也還是想要送給某個特定對象!你可不要因為天長日久隻有我一個女性在身旁,就誤以為這叫做感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