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飛,是在拓拔燾騎馬巡城的一刻。

他騎著馬站在城樓俯瞰,她灰頭土臉正在城下仰望。就是那麼巧,四目相對,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震驚愕然的一刹,她卻保持仰首的姿態,向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相隔數月,從江南歸來後,林飛對他展露的第一個笑容,如冰雪清澈透亮,盡管她遍身灰土,臉上帶著被煙火燒炙過的痕跡。

“林飛——”

一瞬間,忘記身在何處,隻是引馬轉身,奔下城樓,命令兵士開門,將她一把攬上馬背。

“真的是你。”看著她的臉,他滿心滿眼盡是交替的喜悅焦急,“你怎麼會在這裏!”這是戰場啊。

“有什麼關係。”她拉起得意的笑,“咱就是在戰場邊上生下來的呢。既然有過死裏逃生的經驗,就絕不會死在相同的地方。”

“可你明明應該留在城中。”

“我不來,檀道濟的軍糧就那麼巧地燒了。”林飛冷哼。

“原來是你幹的。”拓拔燾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再不理我。”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林飛斜睨著他,“若你今後再敢騙我。就算你當著我的麵,掉進洞穴,我也不會再睬你。”

“那麼我不騙你,你便永遠留在我身邊嘍。”少年狡詐地要挾。

“這個……”林飛做出為難的表情,心裏卻早有了答案。這幾個月不是白過的,她每天也在掙紮,要不要趁此機會離開那個沼澤樣的少年。

從來不想沉陷在某種感情之中,因為生下來就有著被拋棄的經驗。

討厭被利用被欺騙,討厭任何一種情感上的等價交換。卻輕易地屈從於這樣從不公平的感情淪陷。為那個總能讓她一再心軟的少年……

沒有辦法不原諒他。

沒有辦法想象放他一人的樣子。

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也覺得心中難受。雖然這感情,和少年對她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但相同的是,他無疑也是她重要的人。

所以老皇帝死就死了吧,天下要大亂就大亂吧。大家每個人都得學會保護自己。沒有誰有權力要責怪其中的某一人——這是任性又是非不清的想法,但她已經就此決定。因為從以前開始,會對她好的人,把她當成最重要的人,也隻有佛狸一人。

急促的馬蹄自身後響起,打斷拓拔燾與林飛的對視。二人同時回眸,見是城中騎兵隊的隊長正翻身下馬抱拳回稟。

“陛下。我們在王城抓到的俘虜中,有人聲稱他認識陛下。”

“認識我?”拓拔燾挑挑眉。

“他說此物奉上,陛下當知。”

隊長雙手舉過一物,林飛當場“哎”地叫出聲來。

端放在士兵手中的簪子烏光流轉,正是她誘赫連定攻打西秦時所用的信物——“烏蠶”。

拓拔燾若有所思地接過簪子,瞟了眼林飛,似笑非笑地附耳道:“我說國師,你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然後再和我一起拜見神秘人物?”

如果要解釋佛狸送她的簪子,為何竟會跑到胡夏來可就麻煩了。難道要她乖乖交待她原本的打算嗎?

赫連定反正不會出兵解救被困的魏軍,甚至有趁火打劫的可能。於是她索性利誘他去攻打相對較弱的西秦,以保魏國本土的安定。再趁西秦混亂溜入宮中偷走宮內收藏的煙火,拿去燒檀道濟的軍糧。來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唯一漏算的是沒想到佛狸竟會大膽到去鑽赫連定率軍出擊城內守備不嚴的漏洞,一舉攻下了平涼!

她任意妄為的胡來行徑竟然一舉毀滅了兩個國家。並且還是在無意間完成的。總覺得說出來……會被拓拔燾笑話啊。算了,反正她是怎樣的人,佛狸早就一清二楚了,現在才裝出“我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運籌帷幄嘴臉,也委實晚了一點。

“幹嗎皺著眉?”拖過再次以青紗罩麵的“國師”身份出鏡的林飛的手,拓拔燾好笑地望來。

“你不好奇拿著這個簪子的人是誰嗎?”

若有若無警告的一瞥隨即又到,某人意味深長地問:“說起來也真怪呢。如果不是假的……原來我送國師的東西,國師並沒有好好保存呢。”

“有什麼可好奇嘛。”林飛惱羞成怒。還能是誰?當然是那個叫什麼她早忘了的士兵甲唄。就是幫她把簪子連同書信一齊送交赫連定的人。哼,還以為那小子早就死在亂軍之中了……

“呀……”拓拔燾一手撩開深翠的珠簾,濃秀的眉毛微訝地挑了挑。眼前這個人的出現,不但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林飛的意料。

一雙鳳眼清魅奪人,衣衫稍嫌狼狽氣宇卻不染纖塵。竟然就是那日在赫連定包下的花廳裏曾為他們斟酒布菜的琴師。林飛脫口而出:“青檀?”叫出名字,又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眼前微笑的人分明就是當日笑容清淺美若浮雲的男子,卻遠比那日多了份高傲與貴氣。

迎上林飛的目光,男子莞爾。

“見到魏王陛下,馮翼倍敢榮幸。”

“馮翼?”

林飛尚且震驚於他怎麼突然會說話了,卻見到拓拔燾若有了悟地挑眉,抬手揮退左右,“哪裏,竟能在這種情境下,碰到名聲遐邇的北燕太子。才是出乎我的意料。”

“啊?”林飛本來就沒有合上的嘴一下子張到更大,顫巍巍指住凝然微笑的人道:“你是北燕的太子?”不會吧!江南來的小倌竟然是一國太子, 人生還真是變化無常啊。

“我一直奇怪,那封信是誰寫給我的。”拓拔燾背手微笑,“原來是你。告訴我赫連定出兵西秦的消息,又隨信奉上平涼城的地圖。不知道太子這樣做有何打算?”

“你、你、你和赫連定不是感情很好嗎?”林飛震驚,“嘩!原來你背叛他!”今日新聞還真多咧。

“國師說話小心哦。”拓拔燾笑著向林飛拋去一瞥,“太子是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人。怎麼會和赫連定真有什麼不清不楚。”他雲淡風輕的一句化解了馮翼眉間的尷尬,“隻是我有一事不解,既然太子掌握住平涼地形圖,又正逢赫連定率兵出城的機會……為何要平白將這豐饒之地坐讓北魏。”

“對啊。魏軍疲憊,你明明可以調動北燕軍從背後夾擊魏的軍隊,一舉兩得。”林飛也饒有意味地插嘴。

“然後呢?”馮翼好脾氣地笑笑,“實言相告,如今燕國的行勢不適合對外作戰。縱使得了平涼又如何,若是一舉得罪夏魏這雙龍虎。北燕覆滅也隻在轉瞬之間。”

拓拔燾唇邊漾起一縷玩味,“這麼說太子是決意拋舍與夏王的情誼,轉而與我結盟?”

馮翼盈盈笑著,徑自邁到簾邊,繞著垂地的翠碧珠簾轉了個身,不答反問:“馮翼請見陛下,是想問問陛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話語略頓,又道:“赫連定悍勇剛毅,占領了西秦。雖然他輸了平涼,但隻要他一日不死,你就不能算得到夏國。眼下他也兵馬疲憊,不會反攻。隻能在西秦殺人泄憤。但早晚他會攻打回來。到那時,陛下恐怕獨木難支。”

拓拔燾麵色無波,頷首抬睫,撩去一瞥,“這麼說,北燕是願與魏結盟。共同對付赫連定嘍。”

馮翼緩緩打開一個動人的微笑,“赫連定殘酷暴虐,是諸國共國的敵人。”

“這個殘酷暴虐的家夥,卻對你頗為不錯呢。”林飛諷刺地插嘴。否則她為了取信赫連定,而作為信物遞交的烏蠶就不會又跑到馮翼手中呢。比起地位陡然高貴起來的燕太子,她更喜歡江南舫上笑如暖玉的琴師青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