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燈(1 / 3)

天已全黑,聾啞老仆入內,顫巍巍地點亮廳堂內的油燈。

不片刻周圍明亮些許,沙沙的風在庭院外吹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扶峰合上書,院外風聲雨竹,仿佛上一刻離得甚遠,下一時又在耳畔輕輕地綻開。

許淩雲和唐思的交談聲從前院傳來,扶峰閉著眼,微笑不語。

李效歎了口氣。

二人手邊的茶已涼了。

“成祖即位。”李效緩緩道。

扶峰點了點頭:“接下來就是他登基後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廳邊,看著半灰半白的天幕發呆,水珠淅淅瀝瀝地從屋簷滴下來。

“孤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身有血海深仇,還會效忠於成祖。”

扶峰哂道:“若時刻背負著上一代的仇怨,何時是個了局?”

李效轉身道:“然這種事,是能夠輕易忘卻的麼?”

扶峰捋須,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說,方皇後這一招甚是怨毒,將旁人不敢說的俱說了,從此便在君臣之間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終究還是相信,唐鴻、方青餘與張慕三人對他的忠誠與上一代無關,相信他們既不因太祖的收買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殺而生出叛心。從這一點來說,成祖是辦得極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離開京城時,發下一個誓,最後他分出一半龍椅,讓張慕坐下,便是為了‘與你同坐’之誓,當然不可能真的與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許唐鴻等人不這麼想。”

扶峰莞爾道:“換了是陛下呢?”

李效無法置評,扶峰又道:“淩雲對陛下不也是從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麼?”

李效靜了。

開飯了,許淩雲端著菜進來,一魚拆作五食,江州鯉魚肥美,魚頭蒸出一盤,混著剁碎的泡椒與香料,聞得李效食指大動。

魚鱗,魚骨與魚鰭裹著麵炸了,鹹酥可口。

魚脊肉剔去刺,絞作一盤幼嫩香滑的麵。

魚腹則以料酒、蔥薑為佐料,紅燒後收汁,金黃鮮亮。

最後是魚尾、魚鰭、魚鰾與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鮮湯。

一壺燒酒,兩個小杯,許淩雲與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為扶峰斟上酒,說:“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罷。”

扶峰道:“待會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擾,孤想在此處借宿一晚。”

當即許淩雲便犯了難,李效舉著不落,問:“怎麼?”

許淩雲道:“草民的房子狹小……”

李效笑道:“將孤當做尋常人就是,平時如何待客,這數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來來去去,天又下雨,走動起來也煩。”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讓淩雲收拾出東廂,請陛下暫時住幾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來聽先生講故事也方便。”

用過飯後許淩雲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與扶峰就著滿院雨聲,隨口閑聊。

話中所談無非是數年來邊疆軍情,朝廷人事調動一事。許淩雲收去殘菜,才與唐思在院中廊下又開了一桌用飯。

“你們自個來的?”許淩雲給唐思讓菜:“怎麼尋到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頭扒飯,答道:“喜公公帶的路,怎麼?他從前認得你家呢。”

許淩雲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喜公公……據說當年是他陪著先帝爺來江州接太後的。”許淩雲喃喃道:“怎不見他過來?”

唐思答:“回報鞏繁壬去了,那老家夥對太後最是忠心,特被指著跟來的,陛下臨時起意在你這裏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頓說。”

許淩雲笑了起來,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飯飽後,唐思自去調防,分派守夜巡邏的禦林軍,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許淩雲則在東廂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潔床鋪,又在角落裏籠上炭盆以驅濕氣。

扶峰已去歇下,偶聞咳嗽聲,喜公公來過又被李效不由分說打發走了。

許淩雲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簷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過,彙入池中,竹筒敲在滿地芳草與竹林環繞的青苔岩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陛下請就寢。”許淩雲收拾了東西出來。

“你睡何處?”李效淡淡道。

許淩雲說:“草民去住對麵柴房。”

李效道:“孤與你同榻罷,今夜有些事想問你。”

許淩雲忙道:“不不,陛下先請。”

李效坐在榻上寬衣解帶,許淩雲單膝跪著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時君臣時光。

“孤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李效看著窗外斷線銀珠般雨:“這許多年裏,孤就沒當過自己。”

許淩雲跪著給李效脫靴,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坐上那位置的,還是別說太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