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約定出去遊玩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鍾,櫻桃要等一會兒才下來,叢琳合上隨意翻閱的報紙,看向仍專注在一疊參考資料中的江運言。
就是那種全神貫注的神態最初吸引了她,不比同級其他男生的開朗愛鬧,他很少為周圍的人和事分心,似乎不愛說話,偶爾有相熟的同學與他說什麼,他回應的聲音態度又十分溫謙耐心。
在圖書館,他的手機從來都是靜音,也從未在桌子上忽然震動得要跳起來,然後慌忙拿起來接聽。他總是像根本沒有手機一樣,在隻有他自己知道有電話接進來時,從容平靜地從衣服內袋裏取出看一眼來電,拉開椅子到外麵去聽,隱隱聽到他輕聲開口——喂!
按鍵是靜音,來電也是靜音,短信仍是靜音。他是個簡單不喜歡張揚的男子,偶爾幾次看到他發短信,指端不疾不徐,明明沒有什麼情緒流露,卻能從他凝視屏幕的眼神裏感覺到一種柔和會心的笑意。
然後,他寫信,是紙信。
在現在電話、短信、網上QQ即時傳訊、電子郵件普及的時代,他用鋼筆在信紙上一筆一劃書寫心情,封好、粘貼郵票,寄到不知誰的手中。
她多麼希望,那不是一封傳給哪個女子的脈脈錦書。
觀察、凝望、想方設法探聽,托人遊說,她很幸運,江運言並沒有戀人,不久就被八方熱心人士推到她麵前來。
可是,她沒有想到,江運言家裏的樓上,有一個叫做櫻桃的女孩。
“發了畢業證以後,我們就去登記。”
她慢悠悠說完,果然見江運言頓了頓,以為自己錯聽地轉過身,“什麼?”
“我說,我們畢了業就登記吧。”
他顯見沒有任何心裏準備聽到這樣的話,望了她好一陣,才說:“怎麼突然想到要結婚?”
“也不算突然,我們班裏就已經成了兩對,登了記請大家吃了飯,看他們每天挽著手去買菜,我覺得這樣柴米油鹽的平淡很幸福。”叢琳注視著江運言的表情,“你對結婚還沒有打算對不對?”
他沉默一陣,“是,我還沒有考慮過。”
“現在考慮一下吧,不然,我還真是不放心。”叢琳輕鬆地笑著,難得帶了一絲嬌俏,“樓上那個漂亮小姑娘,實在太危險了。”
江運言微怔,有些尷尬道:“櫻桃嗎?我和她……並沒有什麼。”
“有沒有什麼,不用撇清,我看得出來。”她走過來,倚在他麵前的桌沿,看著他執筆的手指,幹淨而修長,“老實說,我以前並沒有覺得我們進展緩慢,同寢女生談戀愛,一個星期就打得火熱,電話裏卿卿我我半夜不睡,樓後樹林裏黏著半宿不回,這些我看在眼裏都是不可理解的。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吃飯、聊天、牽著手散步,可是現在想想,似乎也僅限於這樣,我曾經慶幸你不像其他男生,沒有多久就會緊黏熱情,甚至想要更進一步,你很保守,也很尊重我,但直到現在,我才發覺你的態度卻更像是沒有進入戀愛角色,我對你而言,更像女性朋友,而並非女朋友。”
江運言看著她認真的神情,不由靜默片刻,低聲道:“你覺得,我做得還很不夠是嗎?”
“我們,好像都還沒有過什麼親密舉動。”叢琳有些羞赧,仍是鼓起勇氣靠過去,想著其他情侶間的相處情形,學著坐上她男友的腿,“連接吻都沒有過。”
女友大膽甚至明示到這種地步,然而江運言注意到牆上的掛鍾,離約定時間隻有五分鍾了,無論他有沒有投入戀愛的心情,他隻知道,“那個……櫻桃要下來了。”被她不巧撞見的話——
“你很在意她?”
“不是……”
叢琳柔軟的唇瓣貼上他的,他僵住不動,忽然記起很久以前,他糊裏糊塗,卻又記憶至深的初吻。那時,他還是個死板不解風情的懵懂少年,有一天,應了誰的胡鬧嚐試,從此種下一顆幾要萌芽的種子。
像是一種背棄,他想要關切的,不需刻意就已是愛護珍惜的重心,他並沒有許過任何諾言,卻像這一刻背棄了誰。
“你真的挺木頭的。”女友抱怨著,害羞又滿足地取笑他。
他拉回注意力,勉強回應一個笑容。
叢琳似笑非笑,“和別的女孩有過嗎?”譬如樓上的櫻桃。
閃躲的眼神、微窘的神態,不圓滑也不坦誠的江運言,卻更加讓人心動。
此時,院子裏很煞風景的響起一聲:“我來了,啊好像晚了一分鍾!”
江運言慌忙站起,掀得叢琳趔趄一下,又趕緊拉住她。
櫻桃進屋來了,她的臉色不大好,仍然盡量保持友善態度,瞧見屋裏那一對鴛鴦牽著手,趕快低頭看表,“不好意思,我晚了。”
叢琳應道:“沒關係,我們也剛準備好。”
“有沒有忘記的東西?再檢查一下。”櫻桃職業病地提醒著,見江運言注視過來的目光,心裏的尖銳才算和緩,“走吧,市內一日遊是我最熟的,一定讓兩位玩得盡興!”
她什麼都看到了,太習慣窗子的位置,不由自主先往那個方向去,然而,卻看見不該看到的場景。
又能怎樣,櫻桃,你沒有立場生氣。
一整天的遊玩下來,簡直窩火得快要內傷,就算她不是老江的親妹,好歹一起混了十多年也差不多算個幹妹,人家嫂子都會討好未來小姨子,為什麼她卻明裏暗裏被擠兌得想吐血!
江運言左手牽著叢琳,右手想要攬她一下,立即被塞上一台相機;爬山時,江運言本要扶她一把,那邊立即喊扭了腳;想要和老江合個影,中間馬上又多了個人;剛跟江運言說笑幾句,他必定被拉去看這看那……
太明顯了吧,別以為她沒計較老江被搶走就覺得她好欺負,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
老江倒是有良心的,怕她受冷落還常常回頭看她喚她,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簡直是……XXOO的,還笑那麼虛偽!
裝親熱,誰不會!趁叢琳一時鬆懈,在公園裏一大群人笑著鬧著相互潑水,最興致高昂幾乎玩瘋了的時候,把江運言抓過來熱吻,周圍遊客轟然尖叫鼓掌,老江發蒙,叢琳臉青,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痛快解恨。
然而,類似破壞性的快感消蝕後,卻空虛得髒腑都疼痛。叢琳回來路上一直沉著臉,她才不甩,要吵要鬧盡管奉陪。
回到江家,江運言不在房間裏時,櫻桃忍不住率先發難。“你不生氣嗎?”
叢琳並沒有想象的仇視她,僅是輕描淡寫地笑笑,“運言早說過,你隻是好玩愛鬧,我知道你並沒有惡意。”
“我是惡意的,就像你也一樣,想裝作大度卻下意識排擠我。你是比我大幾歲,學曆也比我高,那又怎麼樣,是女人都會嫉妒,你那些小把戲以為我看不出來?”
和平的假象破裂,叢琳臉上掛不住,略微變色道:“我沒有你那麼幼稚。”
“是啊,我幼稚,哪比得過你城府深沉不動聲色,隻不過,我要是……”櫻桃硬生生咬住舌尖,止住欲出的挑釁的話。小時候看了那麼多的小說,裏麵女配角叫囂威脅,歇斯底裏如在眼前,她們的心裏也會有痛吧,誰在意她們的喜怒哀樂、得失苦悶,像此刻悲慘的她。
她不想那樣,不要那樣,她錯過了老江,是她活該,應該要有風度,微笑著祝福……
“像這個——”叢琳從衣袋裏取出一部眼熟的NOKIA,展示給她看,“這是你買給運言的吧?如果我狹隘一些,會禁止他再使用這部手機,我們才是男女朋友,他用著別的女孩送的手機算什麼呢,還是同款的情侶機。可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你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麼,就算從前有,那也是過去的事了,每個人都有過去,緊抓不放不看實際非常愚蠢,我不是那樣的人。”
櫻桃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她手裏的手機,為什麼會在她那裏?都已經交換手機用了嗎?居然拿她的心意去交換其他女人的東西用——
倏地搶過來,恨恨搶奪來!她長長的塗了彩繪的指甲劃過叢琳幹淨的手背,再一次讓她意外受傷。
櫻桃咬著唇,才不想道歉,那麼一點痛算什麼,誰體會她的痛,誰來安慰她?老江再也不會站在她身後,永遠都不會了……
“櫻桃,你幹什麼?”江運言正端著水果開門進來,見狀放下果盤,到叢琳身邊看她的手,責備道,“手機是我借給叢琳用的,你搶什麼!”
那道本就不甚堅固的牆壁像被一個輕輕敲擊輕易擊潰,有股衝動憤恨洪流一樣奔湧而出。
“這是我買的,憑什麼給她用!”
小小的金屬狠狠擲向牆壁,一聲響亮撞擊聲,機身破裂,零件散落一地。
江運言麵色驟變,注視著她一言不發。
櫻桃沒有見過江運言這樣冷峻又透著一種說不出什麼情緒的複雜神色,畏懼之餘,委屈也更甚,繞過兩人奪門而出。
江運言停頓片刻,默然收拾摔壞的手機,撿集掉落的電池、天線。叢琳擔心地輕聲道:“拿去看能不能修一下吧。”
他不應聲,聽叢琳又輕籲一口氣,釋然笑道:“你這個鄰居小妹,脾氣真是爆得很呢!這麼些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拚湊著手裏的零部件,他依舊沉默著。
叢琳的手機沒電了,她又忘記帶充電器,偏巧還要等幾個重要電話。她看見他的寫字台裏那部未拆封卻過了時的手機,便問可不可以暫用一下,他便把自己的借了她。
櫻桃給他的,就已經是他的東西,就算不在手上,他記得就夠了。可是,他給櫻桃的,即使不曾送出去,也不會再給別人。
“我一直以為我人緣挺好的,沒想到這一次好挫折。”叢琳遺憾地歎氣,“運言,你去哄一哄櫻桃吧,小女孩鬧脾氣,安撫一下就好了。”
“我會叫她過來向你道歉。”
“那倒不用,可憐的是這部手機,當初剛上市時不便宜呢,現在也不顯得落後,質量功能都很好。”
“你的手怎麼樣?”
“還好,隻破了一點皮,塗點紅藥水就可以。”
她很熟悉地找到抽屜裏的紅藥水,蘸了一點塗上傷口,收拾完後,見江運言已將散掉的手機重新拚好,開機,等待一會,查看,撥號。
“還能用?”她很意外。
江運言聽了一陣,露出淺淺笑意。
還好,並不是不能挽回。
聽到房門開啟的聲音,櫻桃沒有起來,她很虛弱,表麵看不出來,她受的是快要死的內傷。
感覺江運言在床邊坐下,海綿墊微微凹陷的瞬間,原本想死抗到底的執拗卻忽然化為烏有,心虛地自動繳械,“我知道錯了。”
像是忍俊不禁的一聲笑,頭頂的毛毯被往下拉了拉,江運言的聲音很溫和:“叢琳明天就走了,去跟她道個歉吧。”
“才不!”除非她死。
他的聲音有些嚴厲了,“你無緣無故任性砸壞我的手機,弄傷別人,就當沒事一樣?”
“我再買給你好了。”櫻桃悶悶道,反正要她向叢琳道歉,門都沒有!示威完又示恩的假惺惺的女人,有什麼好,老江幹什麼喜歡她?
“櫻桃,有些東西壞了,不是重新買就能彌補的。”
像是別有深意的話,仔細品味,似乎,江運言是很重視愛惜她送的那部手機的。心情漸漸轉好,她從毯裏露出腦袋,微怯瞟了江運言一眼,低聲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很努力在忍了,如果你那時沒有進房,我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來也說不定。”
“什麼更可怕的事?”謀殺叢琳?江運言搖搖頭笑。
“我會和她說:你覺得真的很了解老江嗎?你們兩個真的合適嗎?你知不知道,有個女孩很小時就不止一次睡在過你旁邊老江那張床上;有個女孩十四歲就墮了胎,是老江帶她去的;我身上的牙印你看到了,我告訴過你那是誰咬的,你猜猜,這個女孩是誰……”
江運言的神色變得凝重而嚴峻,皺著眉頭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過來,她瑟縮著不敢迎他的眼睛,發泄地低叫:“這些話都是真的,可是又不是那麼回事,我就是要誤導她,你們兩個分手才好呢,省得在那裏礙我的眼!我本來想祝福你們的,不過現在我不爽得很,誰讓你和她老招惹我的,拿我的東西送人情,做大方,故意演戲給我看,氣我打擊我……”
“櫻桃!”
她驀地清醒一樣,埋進毯子裏呻吟:“老江,我要變成魔鬼了!你帶她回學校吧,離得我遠遠的,再也別回來。”
一隻手撫上她的頭,輕輕摩挲她滑順的被染成淡紫的發絲,江運言什麼也沒有說,隻淡淡重複道:“一會兒下去,和叢琳道個歉。”
良久,毯裏傳出不甘不願的一聲,表示妥協。
所謂道歉,也不過是被迫站在叢琳麵前,臉色很臭地、很不誠懇地、意思意思地敷衍:“對不起,我又弄傷你了,不要緊吧?其實我沒故意要……”雲雲。
“櫻桃,你誠心一點。”教導主任在旁邊不滿意地糾改。
她立著眼睛瞪過來,還要怎樣?這已經照顧你麵子了的!
叢琳大度地笑著,“沒什麼,運言你別老是訓導她,櫻桃也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切,她高興被老江訓,要別人討什麼人情!
“這樣可以了吧。”
很委曲求全地咕噥,得到江運言的許可後,氣鼓鼓地出門回樓上。
“櫻桃其實挺可愛的,直爽又簡單。”叢琳閑適地坐在床邊,自言自語道,“看得出她很服氣你,現在的小女生大多叛逆任性,能聽誰的話真是不容易。”她帶著笑意站起來,走到江運言身前牽起他的手,似有意又無意道:“不過,如果總要費神去哄去安慰,還真是件傷腦筋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不可能永遠遷就誰安慰誰,小女生總是要長大懂事的,那時候,身邊就會有真正的護花使者,會心甘情願討她歡心,你說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討過櫻桃歡心。”
她撲地一笑,“我又沒說你。”
江運言低頭看掌心裏的纖細手指,叢琳的指甲一向都幹幹淨淨,不像櫻桃,今天塗一層鮮亮的粉紅指甲油,上麵畫幾朵小花;隔幾天又貪好玩換了亂七八糟黑色紫色;再隔幾天指甲又打了洞墜顆小亮鑽,然後,不一定哪天,哭喪著臉跑來,抱怨指甲斷了實在好疼……
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想起來,櫻桃的花樣還真是不少,那時候他總看不慣,覺得她心思都花在了沒用的地方,要是用來學習多好。
“你笑什麼?”叢琳盯著他,溫柔地問。
“沒什麼。”他搖搖頭,直視他的女友,穩聲道,“我想和你談件事。”
鄭重的態度讓細膩敏銳的叢琳覺察有異,壓不住心裏湧起的一股微惶,“我不想現在談,有什麼事,回學校再說。”
“叢琳……”
她甩開江運言的手,厲聲道:“我不會提出和你分手!”
江運言凝視她,輕輕地,歎口氣。
從窗口往下窺視,那兩個人提著行裝出院子了,門外停著一輛出租車,背包、手提箱一件一件放進車內,然後兩人依次鑽入、關車門、啟動——
依稀見江運言透過車窗往樓上望,櫻桃縮回頭,躲在花盆後隱蔽視線,好半天,再探頭張望時,出租車已經不見了。
“走吧走吧,一了百了!”
哼哼著扶牆回到床上,無力栽進褥裏,眼前黑了半天,過了一陣才又慢慢視線清晰,剛才下床把力氣耗光了,現在想移動身體枕到枕頭上也吃力萬分。
要叫聲外婆,才記起她老人家中午乘了長途車出門,外地的阿姨病了,外婆去看她。
她也病了,誰來照顧她?
“好像隻是有點發燒,打120會不會誇張了點?”
喃喃自語著,櫻桃決定睡一覺再說。
“老江,我要病死了,你下次回來,可能就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