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六·滿壘前的最後暴投
月亮的皎潔程度可以反映一個城市的天空是否幹淨,但當雲朵決意在黑夜裏嬉戲時,縱使是京都的明月也無能為力。
——亂生於治,怯生於勇,弱生於強。治亂,數也;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昏暗的月光在今夜成了崇宗的協力者,將他的身影隱藏在附屬於牆壁的陰影之間。
地利加上他瘦弱的身型,以及,古賀紫衣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被跟蹤的『人和』,讓崇宗一路跟蹤得非常順利。
崇宗和古賀紫衣見麵隻是兩三天之前,這套衣服他還記憶猶新。
而且,假如沒有推測錯的話,那麼,她現在應該要去工作,或者,工作完了要回去某個地方,例如說是總店,或者是棲身之所。
而從時間上來看,古賀紫衣要回總店的概率很大。
崇宗從速水口中聽到過,過了十二點還走在路上的援交女肯定是幹完活了,因為過了十二點卻不包夜的客人幾乎沒有。崇宗對速水用『援交女』這樣直接且粗俗的稱呼感到一些不滿,這個女人再怎麼爛,在血緣上,名分上也還是水素的母親。
盡管這也是事實,但最傷人的往往也就是事實。
道路邊指示牌的名字不斷在變化著,古賀紫衣繞過了寺今町,沿著晴明町直走了很長時間。
——到底要走去哪。
不確定的因素很多,假如她乘坐計程車的話,崇宗就沒轍了。
遇見她本來就是意外,雙腳再能也比不上機動車輛。
——不希望就這樣子跟丟。
崇宗在心中默默盤算著最壞的情況,萬一她有乘坐交通工具的傾向,崇宗就隻能在那之前,采取可能會有些過激的措施。
隻是……隻要碰到一個巡警,甚至隻是一個路過的和崇宗一樣愛管事的人,他的立場就會變得岌岌可危。
當崇宗在考慮著這些的時候,古賀紫衣走進了一家便利超市裏。
——先在外麵等吧。
畢竟古賀紫衣是見過崇宗的,淩晨裏,沒什麼人的便利超市並不適合跟蹤。
於是就隻好在外麵幹等了。
但這並非是迫於無奈以及未經考慮的決定,等了大約三十秒後,崇宗立即抽身繞了整個便利超市外圍一圈,讓他感到慶幸的是,這家便利店並沒有後門,也就是隻有正門一個出口,確認了這件事後,崇宗安心的回到了距離門口有一小段距離的轉角旁,耐心的等古賀紫衣出來。
手表上的時針指向了淩晨三點,秋天的夜晚還真不是一般的冷。
之前因為一直有在走動,而且心情也很緊張,讓崇宗一直沒有注意到包圍著他的低溫。
然而,現在站著不動,讓他感到了逼人的寒意。
——這麼冷下去要死人的。
崇宗摩擦著雙手,拚命的哈氣,但局部的溫暖隻能反襯出整體的寒冷。
——再這樣下去會感冒的吧。
——而且,身體的疲倦感也越發嚴重了。
又累又冷,身體的狀態開始向崇宗的大腦哀求退卻,他卻絲毫不加以理會,現在支撐著崇宗如此堅決的,是對水素的擔心。
惡劣的環境讓每一分鍾都顯得格外漫長,然而。
過去的時間,真的已經不短了。
古賀紫衣已經進去超過三十分鍾,再怎麼說,也太久了。
——莫非,被她發現了?
崇宗果斷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但出了狀況的問題總是需要一個解釋的,而當找不到解釋時,一些必要的行動是需要采取的。
略加觀察後,崇宗一口氣衝進了便利店裏。
無視了店員朝他投過來的奇怪目光,翻過一個個貨架,在這個時候采用迅速的行動反而能減小正麵撞上的概率。
——!!!!!!!!!!!!!!!!!!!!!!!!!!!!!!!!!!!
在把頭探過貨架的一瞬間,崇宗用左手按住頭,右手按下左腳大腿,總算沒有把身體移過貨架。
古賀紫衣正背對著他,站在飲品櫃前。
——好險好險。
崇宗鬆了口氣平穩呼吸,假裝在看商品的樣子,從貨櫃的縫隙之中,偷偷觀察古賀紫衣。
她的手提包放在地上,在那旁邊,還有數個啤酒空罐,而她,正拿著一罐啤酒,大口大口的喝著。
店員對她如此不堪的行為並沒有在意,看來應該是熟客了。
不是酒吧而是便利店,換了場所的啤酒,其性質也相對的發生了變化。
——在這種地方緩解心情的煩悶嗎。
確實,假如是從事援助交際這一行業的話,非工作時間應該不會想要到酒吧之類的地方。
而這種明亮的地方,反而成了她飲酒的最佳選擇。
——還真是諷刺。
看著她這樣失落的喝著酒,讓崇宗對她的厭惡感漸漸減少了。
在結束了援交的工作後,還要假借酒精來延續生活,這是何等的悲哀。
到底是什麼理由,讓她堅持著生活下去,從事這個行業呢。
這不是需要猜測的問題,答案一開始就擺在崇宗心裏了,即使他經曆了各種刻意的、人為的誤導,但他在搖擺之後,依然能把船頭指向羅盤所堅持的方向。
崇宗回想起古賀紫衣在酒店裏前後反差很大的兩個態度。
要強裝笑顏是很辛苦的事情。
而她看起來已經習慣了。
——『對於一個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錯事,並且不得不去做的人,這種廣泛而又無力的譴責,到底能有什麼作用。』
——偏執狂院長當初,到底是怎樣幫助那個妓女的呢。
——想要幫助水素的我,從各種方麵的考慮,比起偏執狂院長來,都還太過青澀了。
崇宗覺得自己一直都在事情的表層打轉,而對於起因,隻是抓住了那麼一點,就自覺得滿足了,他覺得,如果是換做偏執狂院長來處理這次的事情,隻需要一兩天就結束了,而不是像他這樣子拖拖拉拉的持續這麼久,讓痛苦延續。
羨慕別人是荒廢,緬懷過去是求死,規避未來是自下葬。
崇宗有些失神,有些恍惚,眼前是貨架上的商品,眼裏卻沒能映照出商品的影像。
——假如家庭環境無法改善,母女關係沒法變得融洽,那麼,再一次遇到問題也隻是時間的關係而已。
幫助一個人很容易,哪怕隻是一句話一舉手一投足都可算是幫助,但如果是要拯救一個人,那麼就連其定義也無法說清。
一旦牽扯進去了,就會變得非常麻煩。
這件事情打從一開始,就不是那種幫助老人家過馬路的程度。
亦或者說。
把掉落的鳥兒,放回巢中的程度了。
——『這種隨自己高興而為的行為,讓你很快樂嗎?』
——『隨意的把自己的力量,用來幫助這些弱小,讓你覺得自己很善良嗎?』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偽善?』
那天中午和片霧麻衣的對話,此時在崇宗腦海裏重現,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他都不認為自己所做的是錯的。
隻是,當進路拿不定穩數時,『車到山前必有路』這種話,崇宗還隻能訕笑著接受。
他到底能夠幫助水素,不,水素以及古賀紫衣,到幫到什麼地步。
他決意憑借著他的『善意』,去嚐試看看。
但是,這個算不上母親的女人,給水素所帶來的傷害是不會改變的。
——新白水丸町麼。
崇宗尋找著路標,終於確認了自己的所在。
到底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呢?
他手腳都已經凍麻了。
呼吸道也因為吸入了大量的低溫空氣,變得有些難受。
古賀紫衣在那家便利超市裏麵消耗了一個多小時,又在這附近的數家便利店裏晃悠了很長時間後,最後走到了新白水丸町的一幢五層的辦公樓裏。
崇宗手表上的指針指向了淩晨四點半。
——即使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也用不著這樣子折磨自己吧。
然而古賀紫衣看起來卻毫不在意,她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子的生活。
被凍得僵硬的身體不但限製了崇宗的行動,也讓他的思維變得愈發的遲鈍。
雖然他想過了無數次,但是,那個讓水素,和古賀紫衣,讓她們兩人堅持生活下來的憑借,始終是未知的謎團。
——死亡很容易,生存很難。
崇宗一度也這樣理解著,但是,死亡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求生的本能也好,恐懼也好,都是阻撓死亡的有力敵人。
比如,崇宗現在就因為疲勞,以及冰冷的空氣,而被退卻的心理不斷騷擾著。
經過了半個小時,古賀紫衣並沒有走出來,而崇宗也沒有追進去。
因為他看到了其他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雖然隻有兩三人,但她們也和古賀紫衣一樣,以十分自然的姿態,走進了眼前的這一幢辦公樓。
『……』
這還真是一股要大決戰態勢的發展。
這裏漸漸變成一個了不得的地方了。
崇宗如此覺得。
他眼前的這棟辦公樓,正是他以伊東宣弘的身份來打工的地方。
看似四處分散的棋子們,最後都彙集到了一處。
崇宗在心裏麵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和他現在的處境相比,讀書也顯得很愉快了。
已經是淩晨五點多了,秋天是晝夜平分的季節,天已經蒙蒙亮了。
為了避免被雪乃姐發現,以及,身體的狀況也已經不允許崇宗再這樣子待下去了。崇宗最後核查了一下周圍的情況,返身回家了。
當他到達家門口的時,已可聽到樹上的鳥鳴。透過樹梢的陽光給地麵恢複了一些暖意,但升高的溫度卻讓崇宗變得愈加想要睡覺。
——不行,還不能睡。
崇宗強行打起精神,推開柵欄。
——嗯?
家門外麵的木柵欄沒有關好,似乎是因為門閂沒有掛上,而讓風給吹開的。
崇宗記得,昨天晚上他離去時,明明已經關好了的。
——是雪乃姐難得起了一個大早跑去買特價的食材嗎。
沒有時間讓崇宗猶豫著去在意這麼多細節,他三下五除二的踩著樹幹突出來的枝節,爬入了他二樓的屋裏。
在崇宗落地的一瞬間,從他桌子的方向傳來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哦喔喔喔……』
電子合成音所發出的,不是人類可以想象出來的,難聽到無法形容的境界的公雞打鳴,讓崇宗很理所當然的,很難看的摔了一個四腳朝天。
雖然他竭力用一個前滾翻滾到鬧鍾旁邊把響聲給取消掉了,但是摔在地上所發出的巨大聲響,還是讓他的心跳暫停了一秒。
還好樓下並沒有傳來其它聲響。
——總之算是安全回來了,沒被發現就好。
崇宗昨晚臨走的時還是百密一疏,盡管做好了一切偽裝,卻忘記把晨練的鬧鍾給取消掉了。
亦或者說,是他根本就沒有預料到,會在這個時候才回來。
人會因為貪心而做著計劃外的事。
人會因為逼不得已而做著計劃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