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聊之中,外麵雨勢漸大,來茶樓內避雨的人也越來越多,四周漸漸響起一陣閑聊之聲——
“聽說下遊又決堤了,大水淹了好幾個縣呢!”
“難怪城裏到處是鄰縣逃難來的災民!”
“來靈州有啥用?大水來了,靈州還不是一樣遭殃?倒是他們縣太爺怎麼也不管管,就放著這麼多人四處討飯?”“縣太爺有啥用?!當官兒的哪管百姓死活?”
“是啊,還不如求名家捐些米糧實在……”
聽到這裏,曠之雲收起折扇,玩味地捅捅陳墨霖,“聽聽,你們這些當官的風聞可不妙哦。那陳大人,你呢?”
陳墨霖白他一眼,“我豈會和那些官場敗類同流合汙?!”說完趕忙又補充一句,“此刻若非要接賑糧,本官又豈會放下府中萬千雜務,與你在此喝茶聊天?”
曠之雲不置可否的一笑,重又將注意力轉移到茶客們的閑聊上。聽了一會兒,他問陳墨霖道:“他們口中經常提到的‘名家’究竟是什麼來頭?”
“你來靈州也有些日子了,怎麼連名家都不知道?”陳墨霖好不容易找到了回敬他的機會。
“還望大人賜教。”曠之雲不以為意,微笑著虛作一揖。
陳墨霖輕啜口茶,言道:“名家乃是靈州首富,產業遍布江南,涉獵極廣,尤其是米鋪,據說名家先祖是以此發家的,所以猶為發達。如今名家的米鋪已經遍及長江兩岸、運河上下,此刻大水來襲,米價飛漲,從中得利最多的恐怕就屬名家了。”
“發天災財的又何止……”曠之雲挑了下俊眉,但隨即便又展顏笑道:“米價飛漲也在情理之中,單靠賑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靈州官倉已然空虛……”
“幸好朝廷賑糧即刻便到,隻要我官倉一足,便可立即開倉濟民,不信壓不下這高漲的米價!”陳墨霖躊躇滿誌。好個“你”的官倉!聽對方無意中泄露出了心意,曠之雲不禁興起促狹之意,“陳大人果然愛民如子,隻要米價一落,考績隻怕便會立刻一升,還怕沒有百姓打著‘萬民傘’來請大人補上知府之缺,做靈州名正言順的父母官?”
“胡說,我幾時這樣利欲熏心了?!”陳墨霖哪肯承認,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剛想轉移開話題,卻又有茶客們的高談闊論聲聲入耳。
隻聽一人說道:“諸位聽說了嗎?巡撫大人要來靈州了!”
曠之雲聞言微訝,陳墨霖更是臉色一變,正欲發問,卻已有人搶先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隻怕是吹牛吧。”
四周響起一片笑聲,先前那人已然漲紅了臉膛,大聲說道:“你們知道些什麼?告訴你們,我小舅子的鄰居就是府衙裏的錢糧張師爺,這話可是他說的。”
“張師爺的堂兄便在巡撫衙門做事,此言恐怕非虛。”曠之雲說著,挑眉看了看陳墨霖。
“好個張師爺,竟敢知情不報?!擺明了是要架空我這個同知!”陳墨霖不禁大怒,忿忿說道:“就和以前那個王老爺一樣,欺我年輕!”不滿二十便得中進士的又不是他一人,怎麼府裏一幹老人都愛與他為難?
曠之雲的眸光聞言一閃,但刹那便隱而不見,隻化為浮雲一笑,“王知府剛剛過世任上,你便這樣出言不遜,可有失官體哦。”
陳墨霖自知失言,扭頭看看四周,表情略帶尷尬,將手中折扇搖得啪啪亂響,卻更加難以平靜下來,忍了一會兒,終於站起身來,“我不放心!我得親自回府看看,府裏群龍無首……”
“慢著!”曠之雲打斷他的話,“那賑糧怎麼辦?”
陳墨霖已抬腳往外走,“不是還有你嗎?”
“我?”曠之雲攔住他,“我什麼時候幫你管起這種事了?你忘了你當初在蘇州府挖人的時候答應過什麼了?”
“你也是府裏的人嘛。”陳墨霖自知理虧,開始躲躲閃閃。
曠之雲擋在他身前,細眯起眼睛,屈指算個分明,“一不理錢糧,二不管刑名,三不問府中俗務。名為幕友,實以知己相交——你不記得,我可沒忘!”早知陳墨霖這樣沒記性,真不該辭了蘇州的閑差,跟他跑來靈州費神。
“既是朋友,又怎能見朋友有難而袖手旁觀?曠兄未免有失讀書人體麵……”
“曠某俗人一個,不稀罕什麼體麵!”哪管陳墨霖在旁邊跳腳,曠之雲不以為然地別過臉去,冷笑著將目光移向了樓外。
樓外雨絲漸長,遠處的青山已隱在了雨簾之後,如同一幅淡遠的背景,襯托著近前的長街、河岸,以及河旁的花枝——花瓣早已凋殘,怕是入土即化,誰又能覓得芳蹤?飄忽的思緒就這樣湧上了心頭,曠之雲微微苦笑,目光遊走,不願翻出某些壓藏心底的牽掛,卻不料花朵仿佛自有魂靈,此刻正悄悄走入他的目光——
視線之內出現了一把紙傘,八十四骨,紫竹柄,應是城東舒家的上品,素色的傘麵上一片桃花迎雨飄香,桃花之下映出一雙淺黛的煙眉,色澤略淡,如煙修長,宛如梅雨中浸潤的遠山,遠山下起伏著波光,波光正是那如星的眼眸,眸心水漾,水光下潤澤著豐潤的紅唇,仿佛是吸滿了雨滴的花瓣,光彩異常……
心別樣地狂跳起來,如同闖入了一方夢境,而夢中的人兒正向自己走來,他一把推開身前的陳墨霖,急急走向樓外,不料夢境卻被人匆匆打斷——
“陳大人,曠先生,運糧的船到了。”一個前來通報的府吏,正巧擋住了他的去路。
猛然被拉回現實,等再向外看去,花兒已消匿不見。恍恍惚惚間,真如夢幻一般,曠之雲不禁呆立在原地,以扇抵額,悵然若失。
“賑糧的事就交給曠先生了。”見曠之雲神色恍惚,陳墨霖趁機作了決定。
“你?!”等曠之雲回過神來,陳墨霖已鑽入了樓外的轎中。
望著越行越遠的小轎,曠之雲輕歎一聲,認命地接過府吏遞來的雨傘,踏入外麵水墨的世界:漫天的煙雨和那一片飄遠的桃花,恍惚是個被唐突了的夢境——他深藏了十年的夢境……
都說人生像一場春夢,短得不留痕跡,卻也沒有人願意在此刻就這樣結束。
曠之雲萬沒料到自己彼一時還茶樓高坐,此一時便要藏於供桌之下。
咬著牙,他又向內移了移身體,不意牽動了前胸的傷口,鮮血落地,“啪”的一聲,在空寂的破廟內顯得格外刺耳,與此同時,他聽見了漸近的腳步聲,心頭一緊,不由閉上了眼睛……
未料耳中飄來的卻是女子的話音,“小姐,車老六是怎麼回事?居然到現在還沒來?!難道就讓小姐這樣在雨裏等著?!”
“算了,入畫,我們就在這廟裏等一會兒吧。”答者聲音淡然,喜怒不驚。曠之雲暗暗鬆了口氣,睜開雙眼,透過桌布下沿留出的狹窄空間,眼中映出一片粉色的裙裾,隨著蓮足輕移,宛如荷波流動,“荷波”之上有點點水滴滑落,原是來自一把正欲放下的紙傘,而傘上恰恰盛開著朵朵桃花!
時間仿佛悄悄放慢了它的腳步,心隨著那下降的傘沿而漸漸上升,心花甚至已開始不設防地怒放,讓他忘了周遭的危險,隻想將眼前的“夢境”瞧個分明。吃力地挪動身體,他伸手探向桌布,就在這時,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闖入了廟內。
“你們兩個,有沒有看到一個受傷的男人?”一個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