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與今上夫妻情深,以至先朝後宮隻有今上一人。先帝駕崩時她才二十六歲,寡居五載,盡心國事,從未有任何不利的流言傳出。大夥嘴上不說,心裏總是在猜,她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出自真心多一點,還是無可奈何多一點——說到底,她畢竟隻是褚家的媳婦,得承大寶,是因為太子年幼,先帝和眾臣開明,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以防落人口實,私事尤其不能被拿到任何把柄。
一個女人,就算成了萬乘之尊,還是比男子辛苦百倍。
又有人投來那種類似憐憫的眼神,除了視若無睹,她作不出更好的回應。按照慣例敬酒三巡後,樂幼瀾不再說話,不怎麼專心地聽著悠揚的絲竹聲,凝望著花團錦簇中的某一處。
“真快,十六年了,物是人非。詵,那天也是這般晴和的天氣吧……”或許真的有點乏了,這片看過千萬次的花叢,偏在今天勾起了前塵如水。
她抬頭,仰望著天際虛無的某處,嘴角帶一抹迷離的笑,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的一麵,看花了在座一幹文臣武將的眼。
十六年啊。好像沒有人當麵問過一聲,辛苦嗎?
連詵也不曾。
想到這裏,她悲涼地笑了。
應該說,詵是最不可能問這句話的啊。
空對菱花,恨煞流年……
十六年前
成章十九年。大齊開國皇帝太祖在位。
這幾天宮裏很熱鬧,各州郡選送的秀女都陸續進來了,連空氣裏都多了些脂香粉媚。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對女色不知饜足,不知是該稱讚當今聖上老當益壯,還是該唾棄他的為老不尊?
就算皇上再老,還是有人爭著服侍的。依老人家的這把年紀,產下皇子皇女估計已不可能,可隻要受寵,非但自己下半輩子錦衣玉食,連家人也可以雞犬升天,一個小小女子,能做到的不過如此了。
權利的誘惑看來不僅是父母親戚心動,連花樣年華的少女亦不能免除。今天早上才起來,被安排同住在一個院落的幾個秀女就吵了起來,內容無非是誰長得好、打扮得體、當上了妃子之後要怎樣修理對方之類,聽得她簡直頭痛欲裂,索性夾本書到禦花園中透氣。
將從寢居裏隨手摸來的氈毯鋪到一處偏僻所在,她將書擺在一旁,靠著背後的大樹滿足歎息:“其實進宮挺好的。不用起早不用幹活,三餐有人服侍,雖然天氣比家裏冷,但隻要躲在房裏就沒關係了嘛……咦?”
突來一陣怪風打斷她的美好藍圖,強勁而又短暫,把書吹得翻了個身,卻不再有動靜。
“原來宋玉說的那種隻有宮裏才有的王者雄風就是這個樣子啊……領教領教。”發現自己竟能由眼前事物聯想到宋玉的辭賦,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幾聲。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風刮過她的笑靨。
不對勁!不對勁!就算宮裏的風比較特別,也不可能吹得這樣怪的。
她終於決定抬頭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笑容僵住。
有、有一個藍色——應該是藍色吧,速度太快不太確定——的物體正在她身後這棵大樹與五丈開外的另一棵大樹之間來回——飛翔?
天哪!那是什麼大鳥?大清早的不乖乖在窩裏睡覺反而到處亂飛嚇人?
她開始全身發抖,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移動半個腳步,生怕怪鳥聽見後發現她的行跡,然後就……吃掉。就算不吃,隻要站在跟前,也足夠嚇去她半條命!
說出來實在荒謬,沒有理由的,她超級怕鳥。更具體地說,怕所有長著翅膀、有尖尖或者扁扁嘴的禽類,小自雞鴨麻雀,大到仙鶴山雉,都屬於她懼怕的範圍。很可恥是吧?也許是上輩子種下的業障,她從沒有跟禽類相關的不良回憶,卻怕它們怕到匪夷所思。
在家裏姐妹們看她不順眼惡整她,辛苦抓來毛毛蟲天牛蟑螂之類的東西,到最後都會變成她的玩具拎著到處扔,引來闔府上下哀鴻一片。但隻要抓一隻雞放在她的房門口,又沒有救兵的話,保證她可以閉門不出直到她或者那隻雞其中一個壽終正寢為止。被人發現這個弱點後,她的童年生活開始以愁雲慘霧為全部背景,尖叫嘲笑為主要台詞。
唉唉,好漢不提當年恥,問題是現在怎麼辦?
她敢做的,就隻有不去看那個奇怪的東西,但願眼不見能為淨,希望到它“試飛”結束都沒有看見下麵還有一個生物存在,還有,千萬拜托不要排泄什麼東西下來!想到這裏,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統統冒了上來。
拜托拜托,上麵的鳥兄,你的家人,或者主人找不到你肯定很心急,快快回家吧!
大約是心中的祈禱有效,像過了漫長的幾回寒暑後,終於上麵的聲音停止了。還沒等她舒口氣喜極而泣,背後的動靜又攫走了她所有的僥幸與鎮定。
“你在做什麼?”洪亮的聲音響起的同時,一個什麼東西也拍上了她的肩。
她能想到的合理解釋是——一隻會說話的怪鳥正在用翅膀拍她的肩膀,然後企圖跟她搭訕……
“啊——”
這是她這輩子最誇張的一次尖叫。若幹年後,齊國所有的說書人都以這聲尖叫作為這個故事的開篇。
“你說,這是——輕功?”她驚魂方定,帶點懷疑和畏懼地瞄著眼前略帶歉意的年輕人。
“嗯。就是有了一定的內功基礎後,按照口訣讓自己的身體變輕,然後不必借力就在空中,呃,飛一段時間。”他嚐試用比較明白的話向她解釋,沒辦法,她剛才好像受驚不小,不解釋清楚難保再來一聲剛才的魔音穿腦。
“我習慣每天早上來這裏練功,嚇著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的臉到現在還是刷白一片。
“哦,沒關係,是我大驚小怪了。”
說真的她還是不太清楚他說的那個“輕功”是怎麼回事,但想想皇宮大內臥虎藏龍,有人會一些很奇怪的武術也是正常。再說這人看起來很誠懇的樣子,雖然隻穿著藍色的粗布衣裳,但配上他端正的容貌,倒也顯得器宇軒昂,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或者妖怪——嘿嘿,她剛才的確懷疑他是鳥精啦。
事實上他可能是皇上身邊的侍衛吧?能夠在禁宮中練武,想來職位不低。
既然已經“收驚”,她也就準備再坐下來看書。
男子啞然失笑,剛剛還在尖叫的,發了會兒呆,轉身就看書去了。她也恢複得太快了吧?
這倒引起了他攀談的興趣。
“你是秀女嗎?”宮裏的人都知道他晨間練功的習慣,新進的宮女不作這樣的打扮,那麼就隻有這種身份適合她嘍。
眼前的小女孩,有可能成為皇上的嬪妃。
聽了問話,她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手中的書,終於下決心似的將書收到一邊。
書什麼時候都可以看,在這種地方,找個人“純粹”聊天就不容易了,那些秀女們一開口就是曆數祖上業績,展望光輝未來,初時令人發噱,聽多了就無聊了。
“嗯。我是來選秀的。”她回答,順便附送一個大大的笑容——既然聊天,就要拿出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