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現在,輪到我自私一下了。”他神情無比輕鬆,艱難地向她伸出大掌。
“可以握一下您的手嗎?”
她點頭,將右手輕輕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鄭重握住,滿足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沒有人會記得,在那個江南的盛夏,有一雙在荷塘畔向他伸出的粗糙小手,手心托著幾顆胖胖的蓮子,手的主人,對他笑得燦爛而得意。
蓮子,憐子。
她那時是無意,從此在他的心中,卻再也裝不下別人。
就是這雙手啊,引得他一路從江南追隨到京師,建功立業隻求能有資格近處端詳她的容顏。
現在,這雙手正握在他手中。
“瀾兒,瀾兒——”沒有皇後,沒有“您”,隻有他私心戀慕的鄰家妹妹,陪他走這最後一程……
他無悔。
手漸漸鬆開,嘴角是燦爛的笑意。
他走得安詳。
將他塞到手中的東西收進衣袖,她起身,在他耳邊說話,輕輕地——輕輕地,才不會將他吵醒。
“麟哥,我今生負你。如果你不嫌棄,來生瀾兒為你洗衣做飯,生兒育女。”
擦去泛濫的淚水,她直直向大門衝去,將震天哭聲甩在身後,“回宮。”
挫敗。
初陽宮裏,麵對著一堆未看的奏折,挫敗感又一次席卷褚詵。
這些東西怎麼會變得如此難懂,提出的每個問題怎麼會都如此的尖銳棘手?瀾以前處理的時候是那麼舉重若輕,為什麼到了他手裏,一切都變了樣?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上朝聽事了,十天前問及戶部尚書青州人口數目時他錯愕的神情令他無地自容,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們認為他該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曾經批下去的奏折和擬下的詔諭如此表明,殊不知清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越來越沒有信心,越來越害怕麵對充滿擔憂或者探究意味的目光,他惟一能做的,卻隻有逃避。群臣的上書漸次疊高,他打不起精神來批複。如果有足夠的勇氣,他會承認,其實他是怕他們又揪著他回複的內容在朝堂上極力爭執,而幾乎每次,他都是無力招架的那一個。
他們都在無形中被瀾訓練得趕上了她的思路,爭相成為出色的輔佐,他們的行動一如既往積極,而他卻舉步維艱。
怪誰呢?把罪責推在瀾身上實在有失公允,是他固步自封,五年來少有長進。心中明白,無法坦然麵對瀾更多的是因為自慚形穢、嫉妒以及遷怒。
他也曾經應對自若的。開始時,是為不忍心父皇失望而努力想當個明君,後來是瀾為他想好了每一步的走法。現在,對於前者他早已意興闌珊,後麵這條路更是已被他自己封死。
那麼,他該如何麵對接下來數十年的窘困?數十年?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煎熬。
別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擱下未寫一字的禦筆,他決定再去練一圈昨日悟出的招式——隻有武學,可以讓他如癡如狂,忘記一切。
才起身,書房門被大力推開,幼瀾像烈焰一般焚燒過來,當著欲阻止她入內的眾侍衛之麵,狠狠甩了一個耳光在褚詵臉上,嘴角立時淌下細細的鮮血。
室內一片死寂。
她毫無畏懼後悔之情,用足以殺人的眼光將他死死盯住。
“你們都給我下去!”
驚懼莫名的侍衛們用眼光請示褚詵,待他微一點頭,逃命般告退,帶上門。
“朕不記得,本朝的皇後有毆打皇上的權利。”褚詵強抑怒氣,首先開口。
“你為什麼要殺麟哥,為什麼?”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幼瀾麵無表情的質問更像是喃喃自語,卻讓褚詵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恐懼,她——看起來好絕望。
“發生了什麼事?我要殺誰?等等,裴麟……死了?怎麼可能?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大軍不是剛剛凱旋嗎?不會是責怪他沒親自出迎,她才小題大做氣得神誌不清吧?
“怎麼不可能?你不給糧草不給醫藥,讓百萬大軍在邊境上拚死殺敵。麟哥他們用性命來保障國家安寧,換來的是你這個萬乘之尊公報私仇,你滿意了?褚詵,你讓我覺得惡心……”
“住口!”他再也聽不下去,他可以忍受她的無禮她的責罵,但絕不肯被她這般厭惡!“裴麟捐軀,朕很難過,朕從來都沒想過讓他死,但兵部從來沒向朕上奏他們缺少糧草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朕確實不知。”
她研判地看著他良久,才決定相信,事情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他沒有撒謊的必要,但是——
“難過?不知?你以為這樣就能減輕你的罪責嗎?不說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對重要軍情毫無所知是多麼可笑多麼失職,我隻問你,你當初為什麼要把麟哥派去西北?天山和葉色的守軍力量都不弱,跟塔什部落距離也很近,如果他們跟西北軍三方聯手夾攻,一定可以贏得漂亮。你看看你幹了什麼?調遣東北軍去支援西北,使得東北防禦空虛,而且麟哥他們遠道疲憊,又剛經過一場大戰士氣尚未恢複,戰鬥力大打折扣,稍微有腦子一點的人都不會派他們千裏迢迢去一個根本不熟悉情況的地方!”她搖搖頭,眼底透出濃濃的失望,“你把朝政弄得一團糟我管不著,你躲在宮裏十日稱病不朝我也管不著,甚至你要選秀我也不吵不鬧,以為你總會給一個解釋,但是今天你犯了眾怒了!東北軍揚言要找你討回公道,麟哥是為救西北軍的人受重傷,西北軍對他感恩戴德,你說吧,這件事,你要怎麼收場?”冷淡的口氣聽進他耳中成了幸災樂禍,這比現在的局勢更讓他憤怒!
“是,朕蠢,朕是不比你的麟哥雄才大略!你以為朕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遣開他?就因為你一口一個麟哥叫得那麼親熱,因為你每次隻要他一進京就欣喜若狂地跑去相會,完全不避男女之嫌,因為已經有大臣暗示說你們的行為有失君臣體統!做丈夫的連妻子都管不住,你讓朕何顏麵對天下人?”